第二十章

林逋沒有死。鏡溪的水甚至還沒來得及把他淹沒,林老三和船工們已經鑽入他的身子底下,將他拱了起來。江南人沒幾個不會水,生活在水鄉的人水性一般都不錯。

應幹娘送來的嫁妝沒敢留下。都快出人命了,誰還敢留下這些東西?應幹娘不敢,如果真的因為硬要留下這些嫁妝而鬧出了人命,這件私奔醜聞會傳得更快,那麽韓大官人就太不合算了,那可真應了那句話,賠了夫人又折兵。林老三不敢,這個鄉下人雖然有些貪財,但是再多的錢財與兒子的性命比起來,孰輕孰重他還是拎得清的。

應幹娘本來還想帶走梅香。既然人家寧死不要梅香,那麽把梅香留在這兒又有何意義呢?應幹娘恨恨地想,真以為堂堂的韓府那麽輕賤嗎?既然這個林青豆這麽不識抬舉,那還不如索性把嫁妝和人都帶走,讓這個窮得叮當響的鄉巴佬家落得人財兩空。

可是,當應幹娘帶著人去找梅香的時候,梅香卻不見了。

梅香去了信王府。

雖然信王府門禁森嚴,一般老百姓望而卻步,梅香進去卻沒費什麽周折。當守門的兵丁聽說是若萱娘娘的娘家人來了,個個都客氣得不得了,口氣中充滿了巴結的味兒。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一邊忙不迭地為梅香引路,一邊說:

“梅香姑娘,雖說您跟我們一樣也是下人,但一看就知道您跟一般人不樣,到底不愧跟了若萱娘娘那麽多年。我跟您說呀,若萱娘娘可真了不得,她一嫁進王府,我們王爺的病立刻好了大半。”這個五十多歲的管事聲音比小姑娘還甜,他把嘴巴湊到梅香耳邊悄聲說,“我們王爺原來病得都快沒氣兒了,可是您說怪不怪,若萱娘娘這一過門,王爺立刻就能下地走路了。見過過門衝喜的,可沒見過衝喜這麽靈光的。若萱姑娘哪是什麽凡人啊,她簡直是觀音菩薩下凡啊。我們王爺一高興,立刻奏報朝廷,晉封她為娘娘,這可是破格晉封,這在我們王府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梅香恍然大悟,原來韓大官人這麽急著把若萱小姐嫁入王府,是為了給信王爺衝喜來了。可這似乎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秘密,許多人家衝喜都是鼓樂喧天鞭炮齊鳴,恨不得把這喜氣宣告得全世界都知道,似乎越熱鬧驅趕煞氣的效果才越好,犯不著隱瞞誰呀。

這位管事的繼續說:“我們這些下人原來以為,若萱娘娘隻是由於為王爺衝了喜,王爺才這麽寵愛她。後來我們才聽說,這位新來的娘不但容貌賽嫦娥,而且才貌雙全,那詩詞作得跟花團錦簇一般。我看別說咱們王府,就算整個趙家王朝的娘娘,也沒人及得上咱們若萱娘娘。”管事的說著,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還連連扭頭朝旁邊掃視著,仿佛有人在一旁偷聽似的,“呸,瞧我這嘴巴,這話要是叫別的娘娘聽到了,那可就要了我的命了。可我說的都是實話,能怪咱們王爺不寵著若萱娘娘嗎?更為難得的是,若萱娘娘在我們下人麵前沒有一點架子,見了我們這些人,就跟見了自家長輩似的,合府哪個娘娘能做得到呀?嗨喲,遇著這麽好的娘娘,是我們這些下人哪輩子修來的福喲!”

梅香驕傲地想,哼,哪個娘娘能跟咱們若萱小姐比?別人讀了多少書我不知道,我可是從小伴著咱們小姐長大的,她讀了多少書,我是親眼看到的。如果也允許女子考狀元的話,那咱們若萱小姐肯定是頭名狀元!

管事的絮絮叨叨地說著,不知不覺到了一座精致的院落前。管事的指著院子說:“梅香姑娘,您看這院子漂亮不?這可是咱們王府內最漂亮的院子。本來打算給王後娘娘住的,但咱們王爺一高興,就賜給了若萱娘娘。您可以想得到咱們王爺有多麽疼若萱娘娘了吧?”

梅香早就看到,在院門的裏側靜靜站立著三位女子。陪侍在左右兩側的,一看就是丫環。其中一位梅香認識,是若萱從娘家帶進信王府的另一名貼身丫環,名叫翠蘭。中間的這位女子一襲素衣,雖然立在那裏不聲不響,卻超凡脫俗。那院門裏側本來光線有些暗淡,卻似乎因為她站在那兒,而變得明亮了許多。這位光彩照人的女子,正是才與梅香分開幾天的若萱。她已經得到稟報,早早地候在這裏等著梅香。

有生以來,若萱還從來沒有專門守在某處等候過一個人。但是一聽說梅香來了,她的一顆心便如同一尾被從水裏甩到岸上的魚,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自從豐穀鎮碼頭一別之後,她以為過去的若萱已經被埋進了墳墓。可是沒想到梅香一來,她又被從墳墓中驚醒了。她沒有想到梅香會這麽快就來找她。此刻,她等候的可不光是梅香,還有梅香帶來的一切一切,那頁已經翻過去的、她特別害怕知道卻又特別渴望知道的一切一切。

一見到若萱,梅香的淚水便迸發而出,哽咽著叫了一聲:

“小姐——”

她上前一步,一把抱住若萱。那位管事的家人一路上見梅香還跟自己說說笑笑,一副挺開心的樣子,這會兒卻突然變得如此悲切,不禁嚇了一跳,怔了怔,趕緊悄悄溜了。數不盡的委屈如同潮水,一齊湧上梅香心頭。她把嘴巴一咧,就要大放悲聲,卻驀地覺得手腕被一隻纖細滑膩的手緊緊攥住了,那隻手顫動著,攥得那麽用力,指甲幾乎都掐進了梅香的肉裏。梅香心頭一凜,頭腦迅速清醒過來,哎呀,這是什麽地方?這裏是信王府,信王爺剛剛娶了若萱小姐來衝喜,自己卻又冷不丁上門來大放悲聲,這不是給信王爺平添晦氣嗎?以後叫若萱小姐在信王府還怎麽做人?那即將奪喉而出的悲聲,宛若被抽了一巴掌似的,又被梅香生生打回了肚內。

若萱一直把梅香拉向自己的臥房。但此時,梅香心裏已經打定主意,決不向小姐訴苦,要把林相公此時的真相,還有自己所受的委屈深深地埋在自己心裏。因為這一路上,小姐的五根手指一直深深地摳在她的手腕上,那五根手指在一直在不停地顫動,宛若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小草。梅香知道,小姐的心也一定同樣在顫個不停。她從小陪伴小姐,從來沒有看到小姐這樣過。她偷偷去瞄小姐的眼睛,小姐的眼神雖然還算平靜,但梅香對小姐實在是太熟悉了,此刻小姐那表麵平靜的眼神下,肯定已經是翻江倒海,洶湧激**。梅香如何還能忍心再去刺激小姐?她都在深深後悔到這兒來了。

進了臥室以後,若萱那攥緊梅香的手才鬆開。她輕輕揮了揮袖子,讓兩名侍女出去。臨出門的時候,翠蘭還小心地掩上門。若萱轉身的一刹那,梅香看見,淚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轉,但她還是強忍著,沒讓淚水滑出來,相反,倒是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一絲讓梅香心如刀割的笑容:

“梅香,”聽得出來,若萱在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讓你受委屈啦。”

“小姐,”和小姐一樣,梅香也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動,竭力不讓淚水泛入眼眶,雖然實際上她的眼中已是晶光閃爍,“我一點也不委屈,林相公也很好,我在林家很開心,大家都很開心,真的!”

若萱眼中的淚水終於滑落下來:“梅香,你不用瞞著我了。從小到大,你我心意相通,你心裏想些什麽,我難道還不清楚嗎?”

剛才梅香還打算對小姐隱瞞真相,假裝來看看小姐,道一聲平安就回去。聽小姐這一說,滿肚子的苦水哪裏還能抵擋得住?這幾天所遇到的憋屈呼啦一下全湧上心頭,哽咽一聲,說道:

“小姐,林相公他,他不要我……老爺派應幹娘送來的嫁妝,他也全部退了回去!”

奇怪的是,聽了梅香的話,若萱眼中的淚水反而變幹了,隻是臉上變得毫無血色。梅香的苦水開了閘,可不是一下子能收住的。若萱靜靜地看著梅香,默默聽她訴說著那天林老三是如何帶著她和林相公返回的,林相公是如何一再地要她離開林家的,林相公為了退回嫁妝,是如何跳河的。若萱越聽,臉色越白,梅香終於擔起心來:

“小姐,您沒事吧?您的臉色這麽白……”

那一絲令人心痛的苦笑又浮上若萱的嘴角。她用很低卻很清晰的聲音說:

“我沒事。梅香,林相公還說了些什麽?”

“林相公一直在追問,老爺為什麽一定要把你嫁給信王爺。小姐,不光是林相公要問,我也一直想問您,這究竟是為什麽呀?您難道真的想嫁給信王爺嗎?雖說婚姻大事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這畢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您當時為什麽不向老爺求求情呢?老爺和夫人一向那麽疼您,以前您提出什麽,老爺從來沒有反對過,您這次為什麽不向老爺說您不願意呢?”

若萱低頭不語。

梅香又想起一件事:“對了,那天在豐穀鎮碼頭,您被老爺帶走後,林相公還在茶館的牆壁上寫了一首詞。”

若萱抬起頭:“一首詞?什麽詞?”

梅香吟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若萱死死地盯住梅香。梅香沒有注意到,她的兩隻手正握緊椅子扶手,防止身體歪倒。梅香不解地問:

“小姐,雖然我沒正兒八經地念過書,可您在跟顧老先生念書時,我都陪著您,也算是讀了一些書。我怎麽聽著這首詞像是一位女子寫的呢?是不是林相公以您的口氣寫的呀?”

若萱身子晃了晃,哇地一聲,一口殷紅的鮮血吐了出來。梅香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小姐,您,您吐血了!”

幾乎就在梅香站起身的同時,便聽房門被敲響,翠蘭在外麵輕聲說:

“小姐,王爺跟前的杜總管來了,可能是找您的。”

若萱還沒來得及回應,便聽外麵響起一個公鴨嗓音:

“娘娘,王爺請您過去呢。大學士徐靖徐大人給王爺送來了一架古琴,王爺請您過去彈奏一曲。”

若萱向梅香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向外麵回道:“知道了,我馬上就過去。”

梅香心中怦怦狂跳,腦中一片空白:“小姐,您,您的身子……”

若萱搖搖頭:“我不要緊。”她掏出手帕擦幹嘴角的血跡,又俯身把吐在地上的血跡擦幹,然後把目光落在梅香臉上,“梅香,不要把我吐血的事情告訴給任何人,特別是林相公,我沒事。還有,還有,你以後也不要再來看我了,你來看我,實際上也牽動著林相公的心。你就幫著林相公一道,把我忘了吧,這樣林相公也能早點把心安下來,像其他人一樣過上正常的日子。”

若萱起身往門口走去。梅香有心去拉住若萱,可是又覺得不妥,她完全手足無措了。若萱走了幾步,停了下來,緩緩轉過身來,定定地瞧著梅香,眼神飽含著哀求與痛楚。她的嘴唇顫動著,似乎又不知如何開口。梅香上前一步,抱住若萱,哽咽著說:

“小姐,您什麽也不用說了,我這就回去,這就回到林相公身邊去。我明白我該怎麽做,我再也不會來找您了。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