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奔月

那人走了以後，姮娥便迫不及待地取下絲巾，打量著眼前的物品。一隻冰涼的青銅盅裏，盛滿一杯清澈的，深藍色的**，有一種夢幻迷離的美。這便是所謂的長生靈藥？聽起來似乎很有吸引力，然而，自幼熟知以往故事的她還算頭腦冷靜。自古以來，無論多麽了得，如何傳奇的人物，最終也依然敵不過時間，躲不過死亡，無一不化歸為一捧塵土，兩三傳言，別無他物。長生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否則就輪不到帝堯來掌管天下，後羿去衝鋒陷陣。死亡，從某種意義上說，使人類社會的秩序煥然一新。而眼前的這杯東西，如若不是長生的靈藥，那便隻能是要命的毒藥。她果然沒有看錯她那個所謂的哥哥，即便讓她等了這麽久，這個時刻也終會到來。

或許她應該一把將杯中的東西潑向門外，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希望後羿永遠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如果堯決心除掉後羿，又豈是她能改變的了？這一次隻是有些僥幸罷了。或許她應該等待後羿回來，把自己所有的想法告訴他，勸他盡快離開這個險惡的地方。可被堯蒙蔽的後羿極有可能飲下毒藥，以表示他對堯的信任。或許她應該自己一口喝下這杯可憎的東西，這絕對是個不錯的注意，這樣後羿才會看清堯的嘴臉，才有生還的希望。她豈會在意自己的生命？但如果這真是一杯靈藥……

眼睛盯著藍色**，雙手緊緊握住青銅盅，她眉頭皺的緊湊，內心糾結到了極點，許久做不出決定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猶豫，是在害怕什麽，她豈會在乎自己的生命？早在多年以前，她便相信，對於一個人來說，總有某種東西比自身的生命更為重要。她一次次地向門的方向望去，生怕後羿突然間回來，那麽一切就都無法挽回。她把盅握得愈緊，眼睛在**與門之前快速擺動，她的大腦吵成一團，鉛重的雙臂完全無法動彈，急得她的淚水澆濕了雪白的臉頰。

突然，一陣強風卷著無數雪花湧入屋內，過於緊張的姮娥以為是後羿邁入屋中，急忙舉起金盅，將裏麵所有**，倒入口中。冰冷、苦澀的**似乎帶有某種特殊的味道，令姮娥感到一陣頭昏目眩，手腳發軟無力。腹中的髒器痛得難受，呼吸變得越發艱難。姮娥努力展開笑顏，寬慰自己這些不過是個人的幻覺，她不會有事的。

青銅盅清脆地摔落在地上，彈起複墜落，如此幾回。她總算支撐不住，癱倒在地，昏沉的大腦中沒有清晰的記憶，眼前的世界模糊又寧靜。他才意識到後羿並未歸來，可內髒的絞痛卻幾乎讓她耗盡了力氣，再難支撐。全身的劇痛疼得她的眼中迸出粘稠**，她以為那是眼淚，卻聞到一股腥味，或許是鼻子也出問題了吧。意識變得越來越微弱，她好想沉沉睡去，夢裏應該沒有如此痛楚。但一想到他回來時該會多麽悲傷，她便覺得無論如何要忍到見到他最後一麵，叫他，叫他別傷心，曾經一起度過的時光已讓她此生了無遺憾。這種痛苦也並非無法承受，隻要咬緊了牙……

蒙朧中時間過得極其緩慢，她一次次擔心自己會被疼痛打敗，徹底昏睡過去，可他卻依然遲遲未歸。眼中的**泛濫著，她也說不清是血還是淚。但她記得應該留著微笑，讓他寬心，還應留著一些話，萬一她實在堅持不下。她用手蘸著那種**，用盡力氣在地上寫下一行文字，可算無力垂下。

毫不知情的兔子搞不懂主人出了什麽狀況，舔幹淨她的臉頰後，竟也跟著毒發身亡。而此時此刻，千裏之外的風雪深山中，後羿提著剛剛獵取的白狐，正興奮地往山下走去，口中抱怨著這種狡猾的生物浪費了他太多時間。

大雪呼嘯著吞沒了整片山林，路上的積雪有半米多厚。後羿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提著白狐，一邊罵著這個天氣，一邊踏著夜色，向家的方向走去。

屋裏靜的出奇，暗淡的火光像舞動的幽靈般隱約可見。意識到不對勁的後羿快步跨入屋中，火光下的一幕令他心肝俱裂：一臉蒼白的姮娥躺倒在血跡斑斑的地上，嘴上還掛著僵住的笑容，白兔也安靜地躺在她的身邊。後羿慌亂地點起了火，將一身冰涼的姮娥從地上抱起，卻再也聽不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他不願相信地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搖晃著她僵硬的身體，希望她能在沉睡中醒來，希望他能把她從那個冰冷的世界帶回，卻隻能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原以為誰也無法從他手中奪走她，可沒想到，死亡竟是如此強大，如此無情……早已為他遺忘的淚珠不斷地從他的眼中滾出，滴落在她的身上，卻無法起到任何效力，她依然沉沉睡去……

忽然間他看到了地上的一行潦草字跡，應是她最後的留言，寫著：

“別難過，我會在月亮上……”

“怎能不難過？你還沒告訴我，你住在哪顆月亮上！”後羿對著天上那輪從雲端滑出的圓月一聲長嘯，直到幹涸的喉結再發不出一絲聲音。

此時深山裏的絕崖上，那頭喪偶的白狐，迎著肆虐的暴風雪，對著淒美的白玉般的月，也是一陣悲愴的長鳴，遙遙地像是與後羿作出應和，頗有些意味。

第二天清晨，呼嘯了一夜的大雪可算停歇，山林原野皆為皚皚白雪覆蓋，在微弱的晨光照耀下閃動著各色光芒。她應該會在門前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看上一整天也不厭倦。慢慢走向蒲陽城中的後羿設想著姮娥那副專注的神情，帶著淺淺的快樂以及那抹他永遠也不懂的憂愁，仿佛她依然陪伴在他的身邊，嘴上不覺揚起了笑容——其實她永遠也不會離開他。

此時姮娥正沉沉地睡在他的懷中，安詳的如同一個入夢的嬰兒，烏黑的長發被風吹得飄揚，白皙的皮膚雪一般鮮麗，僵直下垂的手臂也許會讓她被誤以為是一個做工精細的人偶，嘴角不經意的微笑依然那麽迷人。而後羿，完全不理會他人的指點說道，徑直向帝居走去。他對這件事已有了些許眉目，現在的他已是聲嘶力竭，心灰意冷，隻是無論如何要去見上一個人，不為道別。

後羿無聲息地邁入正殿，管不了帝堯正在那裏跟幾個大臣談些什麽。一臉冰漠的後羿嚇退了周圍的衛士，更把那些官員驚得縮在牆角處，隻剩下帝堯坐在幹草堆上，與他對峙。

後羿一手扶著她，另一手從背後取下那柄鋒利無比的青銅鉞，一把插在離帝堯不遠的地麵，用嘶啞如野獸一般的聲音說：“你最好解釋一下這一切。”

帝堯很快理清了情況，撫著額頭，惋惜道：“後羿，我實在該替我那不懂事的妹妹向你道歉。我千辛萬苦從西王母處替你求來了長生不老的……”

“夠了，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話。所有的一切，我不知從何時起，都是你設下的圈套，就為了奪去我和她的性命，對吧。”後羿紅腫著眼睛像餓虎一般凶狠地盯著帝堯。

帝堯的眼中掠過一絲恐慌，卻很快被他掩蓋，冷冷地笑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難得你能看懂這一切，看來那小丫頭的目的達成了，隻可惜她一點都不懂你。後羿，你可知道，自從你消滅十日國歸來以後，對於我來說，你就成了比十日國更大的威脅。你若不死，我永遠無法安心。我自然不想去傷害我親妹妹的性命，可她卻選擇犧牲自己來保全你，真傻呀！”

“像你這種人，又怎麽理解得了我和她之前的感情？”後羿輕輕地把她抱起，像是怕吵醒了她，又似恐弄疼了她，麻木地轉身，稍一停頓，“你一直那麽了解我，我卻至今才看清你。好自為之吧。”

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帝堯許久才緩過勁來，伸手哆嗦著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望著青銅鉞發呆……

當那些好事者得知事情經過，趕到城外時，隻看到兩串深深的腳印，陷在茫茫無邊的耀眼雪地裏，綿延著宛若聯接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