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仙藥

後羿原本期望在天下百姓的見證下與姮娥締結姻緣,然而姮娥卻要求平淡,便隻是在帝堯和眾多王朝元老的祝福下,辦了個小小的宴會,就算成事。

他兩在北山北坡的林間搭了一間精致的草屋,樟木砌成的牆壁隱約可以聞到一股清香,鋪滿白茅花的屋頂就如雪山一般靜謐。小小的房門徑直朝向北坡那片可愛的綠茵草地,以及曾經在此上演的美好回憶,這才是他們眼中最美的風景。

屋旁新栽的桑樹在這個春天已萌發得興榮,儼然成了一片蔥鬱的小樹林。桑葚香甜的氣味乘風而至,擾亂了正在樹下紡著蠶絲的姮娥的心緒。她小心翼翼地將那隻熟睡在她腿上的兔子放在地麵,起身眺望遠處禽鳥紛飛的山林,盼望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能在日落之前突然間從屋後的密林間出現,帶給她又喜又恨的欣慰。而不是每次都讓她獨自一人,麵對著那盞壯麗的,終將隕落的夕陽,從它最後迸發出的燦爛光芒中,幻想到一個個關於他和她的,不算美好的結局。

就這樣出了一會神,她隨後輕步邁入屋中,取出哥哥送的那張五十弦古瑟,就著淒涼的月光,和著低吟的夜風,十指撥動開一段悲婉的曲,輕聲應唱:

“璀璨忽逝兮暮與夕,清輝難耐兮夜與月。莫分莫離兮誓與說,漸行漸遠兮君與我。”

一曲終了,悲徹雲天。這種由於聲調過於悲愴,而被她的老祖宗摒棄的樂器,向來不缺為之涕下的人,然而此時此刻,卻隻有她一人,流下了兩行無聲的清淚。

命運總是叫人無可奈何。豈是後羿背棄了她?他倆的心意矢誌不渝。可是,有些時候,鍾情要比辜負更令彼此折磨,殷勤的關切不異於無理取鬧。

自從功成名就,後羿便常常奉命前往帝都,他期待著接受起更為恢宏的使命,能夠率領著王朝的軍隊,製服南方長江流域的三苗族,讓華夏人的聲威能傳播到天之盡頭。然而這個願望卻一次次落空,他辛苦創建的軍隊大多也被遣散回歸各自部落,出征一事遙遙無期。他卻把原本應當陪伴姮娥的美好時光,都浪費在與帝堯似乎融洽的空談闊論上,與諸多貴族子弟毫無意義的嬉戲遊獵上。這樣的生活令他十分苦惱和失望,他時常擔憂流逝的光陰終會奪去他強壯的體魄,長期的安逸也會磨滅他無畏的信念,到了那一天,他是否還能實現年少時的遠大抱負?

不過,當他有時間與姮娥相處時,他的世界又全都變了樣。姮娥不習慣山上的遊獵活動,他便安靜地坐在桑樹之下,饒有興致地看她紡著蠶絲,縫製皮衣,有時彼此間聊著天,看看雲,看看星。這已是莫大的快樂了,至少對他來說,可姮娥的眼中依然滿是他不懂的憂傷,甜美的嗓音幽婉而無奈。

“後羿,向帝堯索要北方的土地吧。這樣我們就無需住在這座小小的山頭,這樣你就不必每天都辛勞地任人差使。”

“姮娥,尊貴如你又何必在乎那些土地,而我,也不會貪圖不屬於我的東西。我之所以建立起如此功績,一為我心中的抱負,一為你。”

“如果你絲毫不在乎名利,那麽答應我,帶上我,去那無人知曉的天邊,去尋覓一處隻屬於你我的世界,好嗎?”

“姮娥,聽我說好嗎?這世間雖大,我所追求的卻不多。我已經得到你了,欠缺的,隻有心中的誌向。我相信將有那麽一天,帝會命我組建起另一支勁旅,深入南方野蠻而貧瘠的土地,把與王朝敵對多年的三苗族徹底鏟滅。在那之前我不會離開蒲陽,在那之後我就陪伴著你,一生浪跡天涯,看昆侖的瑤池,尋沃野的鸞鳳,永遠不再理會俗世的一切。”

“後羿,相信我,堯比你知道的還要可怕,他……”

“好吧。姮娥,我承認我對帝摯的遭遇深感同情,但這絕非帝的過錯。你要放下你心中的偏見,帝堯確實是個難得一覓的明主,更何況我們是那樣契合。”

姮娥心知自己無論如何都說不動他,也隻能默默忍受那不可預知的命運,無聲地哭泣著一頭埋入他的懷中,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如今相處的每一時刻,都該那樣地珍惜。

後羿撫著她的長發,看著眼前的淚人,心痛不已,“姮娥,對不起,我不該冷落了你。我答應你,今後我會多花時間陪著你,我會盡量守在你的身邊。”

不覺間花開了又謝,鳥來了又去,寒暑交替,鬥轉星移,小山上的溫馨生活在日升日落間簡單地飛過。漫長的兩年以來,安定下來的民眾逐漸淡忘了那次可怕的天災和殘酷的戰爭。如今他們歌頌的,是聖明的帝堯,而非英武的大羿,畢竟帝堯才是凡間的君主,而大羿僅僅是傳說中的英雄。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季,天寒得出奇,就連火炕下幹柴上的火苗,也冷得不斷發抖。凍紅了鼻子,穿著一件小巧的,帶有梅花斑紋的鹿皮衣的姮娥固執地站在門前,望著清晨中枝梢掛滿晶瑩冰霜,開滿白色花兒的樹林。那隻一直陪伴著她的兔子就在眼前的雪地上盡情撒歡,在厚雪地裏打著洞兒,尋覓雪地下埋藏的甜美草根。它時不時地用那雙紅色的眼睛看著姮娥,仿佛依戀著父母的小孩。

後羿從背後用他那件厚實的虎皮大衣將姮娥牢牢裹住,牽著她那雙冰冷的手,突然間有了個決定:“姮娥,前幾天我在山上看到了一對白狐,它們的皮毛光潔又暖和。你在屋裏等著,我現在就去山中將它們獵取,讓你做一件狐皮大衣,你會像仙子一樣好看的。”未等姮娥回應,後羿便已帶上弓箭,匕首,披上粗皮衣,向風雪與深林中走去。

外麵的風雪刮得正烈,姮娥來不及,也清楚無法勸阻他,隻能守在門邊,盼著他盡快平安歸來。

許久以後,風雪中忽然走來一個人影,就當姮娥一心期待時,驚慌跑回的白兔說明那隻是一個陌生的路人,無足輕重。

然而當她看清那個人影時,一種不祥的恐懼緊緊拽住了她的心,使她渾身沒來由地戰栗——那人是帝堯身邊深受寵信的巫師,手中的白絲巾下似乎藏著某種東西。

他恭敬地向姮娥問候,隨後直白地說:“夫人,我奉帝的命令而來,還請大羿出來相見。”

“很抱歉,他恰好上山打獵去了,看樣子要天晚才會回來。”姮娥突然間很慶幸後羿的離開,她始終覺得帝堯不是什麽好東西。

“那我就在這裏等他回來。”對方跺了跺腳,望了一下天,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

“我那尊貴的哥哥近來可好,找我丈夫是為了何事呢?”姮娥意識到這或許是個陰謀,便佯作隨意地發問。

“帝一切安好,他讓我把某種重要的東西交到大羿手中。”對方也有一些戒心,並不打算明說。

“那就交給我轉達好了,你也可以先回去,不然晚些山裏可冷著呢。”她越發覺得不對勁,企圖掌握主動權。

“恐怕不行,帝吩咐我一定要親手交給大羿,我怕誤了什麽要事,實在不敢為自己打算。”風雪中他騰出一手裹緊了黃麻長袍,另一手穩穩地托著白絲巾,像護著珍寶一般不退讓。

“你們就這麽看不起我這個先帝的女兒?難道先帝對你們部落的恩惠,還不足以讓你相信他的女兒?我可是帝堯的妹妹,還會誤了他的事?”姮娥不知她從哪裏來的氣力,令她幾近咆哮地詰問。

“不,我實在不敢懷疑你。”對方出於對她身份的畏懼,況且外麵真的冷得要命,忙把手中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遞給姮娥,卻不忘警告,“這是帝從西王母處求來的能使人長生不老的靈藥,雖珍貴異常,也絕非凡人可以服用。隻有像帝堯,大羿那樣的英雄人物,才能承受住藥力,得以永生不滅,飛升而為神明。凡人切不可貪戀,否則後悔莫及。慎記,慎記。切讓大羿盡快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