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邱月橋快步穿過西麵花園,朝師母的廂房過去。她穿過花圃間的石子路時,布鞋軋出細碎的響聲,園子裏的炎華樓弟子們馬上注意到她,所有視線都朝她聚焦而去。這些視線都是外表漫不經心,內裏焦灼火熱,換一個臉皮薄的姑娘站在這裏,會覺得自己要被這注目點燃了。
她生來是個漂亮的女孩,而且與人為善,容易相處。小時候她並不叫月橋,而是叫杏兒,父親是西嶺一個小派的二把手。但後來父親傾全家之力加入三生會,與絕部頭領定了一生之盟。自那以後她們一家人顛沛流離,父親死於江湖恩怨,她的家人被過繼給三生會別的弟兄。再然後,這位弟兄也身死,她和家人又被托付到另一個男人名下。
那段時間的驚慌和辛苦,讓杏兒一再懷疑,父親入會的盟誓裏有怎樣的宏願,需要他們一家做這般犧牲。
此後有一回,杏兒隨不知第幾個的養父參加新會眾定一生之盟的儀式。那一晚她看到了篝火,美酒,烤肉,男人們縱酒宴樂,紅光滿麵,杏兒陡然產生了對自己命運的厭棄。哪有什麽宏願和覺悟?父親是驚人的糊塗,對家人是驚人的不愛,才會把自己交付給了兒戲一樣的盟誓。那時,杏兒的母親是逆來順受的,對紛亂的江湖早就沒有期望,惟願平靜地活下去,以時光祭奠亡夫。於是杏兒一個人逃了出來,斬了長發裝扮成男孩,一身麻衣跋山涉水,到江邊幹重活,在泥水裏打滾。
她想攢夠錢到安定的南方去,遠離這場鬧劇。
終於有一天,一個渡江的翩翩君子經過,一眼看破了她的女兒身。那人也是一派掌門,帶著寥寥幾個門眾正往南走。於是杏兒洗淨身上的汙泥,對掌門講明自己的身世,眾人都驚豔於她的容貌,也欣賞她的強韌,於是從那天起杏兒便成了天劃派的小師妹邱月橋。之後父慈女順,兄友妹恭。“杏兒”這個名字和其背後的一切都被埋進了很深的過往裏。
她的頭發也漸漸長到了昔日的長度,如錦如緞。經過江邊謀生的那段日子,她變得擅於隱瞞,情緒也收斂到了冰冷的麵龐之下。她的心思在更深遠的江湖裏,讓她在同齡人中間顯得格外出挑。有時邱煜照擔心她成熟得太早,等到男人們長到能理解她的歲數,她早就徐徐老去。月橋倒是不害怕孤獨,眼下她唯一的願景就是借養父把自己中斷了數年的人生續上,再不要被卷入哪個男人幼稚的鬧劇裏去。
不過威脅到她目標的人,眼下就有一個。邱處方的幼稚像極了月橋的生父,平日裏遊手好閑,俠義豪情掛在嘴邊。心血**便出去惹一通麻煩。全家人都拿他沒什麽辦法,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和生父太像了,月橋竟不是特別討厭他。
出了園子,月橋轉過角進了拱廊,卻發現劉晟站在角落裏。看他的樣子,並不奇怪月橋的出現。
她不想搭話,就這麽徑直走了過去。
“師妹。”
“我們還沒有加入進來,別這麽叫。”月橋甚至沒有停下步,劉晟於是跟著走上來。
“沒關係,父親那邊我去說。”
“炎華樓不止你父親一位師傅。”
“我爹開口了,其他師傅不會不給麵子的。”
月橋站住,定定地看了劉晟一眼,按理說他正說著要幫助邱家的事情,月橋不至於動怒。但是他眼神忽閃忽閃透著心術不正,似笑非笑的樣子輕慢又虛偽。月橋感到真是討厭極了。
“勞煩你再不要私底下找我提這些不合時宜的事了,免得被別人聽去,說出什麽不當的話來。也請您不要再為難我師兄了,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清楚得很。”月橋冷冰冰地說完,快速朝拱廊那一頭去了。留下劉晟愣在原地。
劉繼雲處置完石台上的事,沒有返回饗宴席上,而是聽了一名徒弟的傳話,撇下所有旁人,回了自己的居室。
眼下,室內**倒著一個黑衣年輕人,麵色發紫,手腳腫脹,對外界刺激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一位藥師正為他放血拔毒,另一個青年男人站在一旁,看到劉繼雲過來,起身作揖。
“師傅。”
“怎麽回事?”
“師弟還清醒的時候說,截江亭沒有給我們還價的餘地,說如果我們做得對,就還有平樂城,如果做的不對,他們的人會比密信、官府、救兵都來得快。”
劉繼雲臉色微微一變,但馬上恢複自然,他在一旁坐下來。
“錢辛怎麽樣?”
“中的毒很複雜,但不致命。”大夫猶豫地說。
“會傷及武功根基麽?”
“老實說,這種複雜的中毒情況老朽從未見過,現在為他放血拔毒也隻當是做些一般處理,其實看他的氣血狀況,過個月餘,這毒當會不治自愈。”大夫額頭上掛著大粒汗珠,看來對這種奇妙毒性也是束手無策。劉繼雲擺了擺手。
“既然不必醫治,梁伯你先出去吧。”大夫於是告退。
關上門,劉繼雲的表情又有了些微變化,眉宇間終於顯出一絲坐不住的神色。
“師傅,我們何不答應了他們?現在三生會大勢已去,如果能和截江亭做成交易,我們可就是乘上了東風啊。”
“糊塗!三生會裏有多少鬼神之士?別說大勢已去,就是全會覆滅,隻要有那麽一二個餘黨幸存在外,這樁交易就絕對做不安生。”劉繼雲撚著須皺眉思索,麵前的徒弟遭了嗬斥便不再開口。
“這股東風,咱們寧可不乘,或者晚一些乘。不能出頭太猛,招惹怨懟。”
“師傅的意思是?”
“譚奇,等詔書到了,你好好觀察平樂派和頌武門的反應。”
“是。”
說完話,劉繼雲又瞟了**的錢辛一眼。
“把他藏起來,傳話說他趁過節告假回家探親。讓梁伯日夜觀察,讓他早些好轉。如果拖得太久,被外人起疑。那就得處理掉。”
“是。”**的錢辛還是一動不動,譚奇對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之後,劉繼雲起身整了整衣服,要往外走。
“我該回去赴宴了,後麵的事交給你辦。”
“邱煜照他們一家還沒有死心?”
“要讓他們死心就一句話的事,但是天劃槍譜還沒到手,不能操之過急。”
劉繼雲說完便出門去了,譚奇試圖搬動**的錢辛,但腫脹起來的人沉重難當,搬了幾下,他竟然掉下床去,頭在床邊上磕破,血淌在額頭上。
譚奇顧不上地上的師弟,趕快檢查床邊有沒有磕壞,這套黃花梨木的臥具是師傅的愛物,如果損壞,難免是要挨一通重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