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天黑的時候,詔書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哀帝駕崩,全國大喪。按律國喪期間是禁止宴樂的,但這畢竟是元宵之日,詔書送遞平樂又已經是未時四刻,全城百姓早就備好一切架勢要大興慶典。知府斟酌再三,取消了幾個公共性的慶典,但保留了夜裏的焰火。平樂百姓,尤其是武林眾人要感謝這個勇敢的知府,他麵對聖諭時的一時惻隱讓之後多年的紛亂來得和緩了一些。
於是,慶典取消,備辦慶典的藝人提前領了工錢,各自回家與家人團聚。暮色四合時分,街頭做小買賣的生意人也漸漸收攤了。一日的勞作換來入夜後的安寧,一種心滿意足的倦怠彌漫在街頭巷尾。但是隨著行人漸漸稀少,仍在街上走動的人顯得越發形單影隻起來。沒有了慶典的鑼鼓和樂器,平樂的街道反而陷入一種很深的闃靜。鎮國寺的暮鍾敲響了,鍾聲驅趕最後幾個貪玩的孩子回去家人身邊。暮鍾一聲接著一聲,家家戶戶隻當它是餘興的伴奏,隻有柳巷的詞人會想到這鍾聲是在為一位帝王送葬,借此感傷一番。
東方雄換回了自己的衣服,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捧著衣服,慢步又走到了池塘邊上。這時天已經黑透了,但他聽得見池塘裏邱處方飛身的動靜。
邱處方也察覺到他過來,跳出池塘落在他身邊,兩人對視了幾秒鍾。東方雄湊上前,遞給他衣服係成的包。
“還給你。”
邱處方接了過來,不著一詞,轉身要跳回池塘裏的石塊上。
“你爹在找你,你不回去,他肯定過不好這個節了。”
“過不好是他自找的,不是因為我。”邱處方好像又打消了繼續練輕功的想法,在池塘邊坐了下來,東方雄放下燈籠,也坐到他身旁。
這一天平樂城裏大大小小的池塘水渠裏都放了河燈,並蒂蓮,長壽花,點了蠟燭放下水,在晚風中變成一團團徐徐飄動的橘光。但唯獨城牆根下的這片池塘被遺忘了,光禿禿的水麵上氤氳著黑暗,大概也是因為太暗了,邱處方怕掉下水去才不再練。
“你為什麽要到這來練?炎華樓沒有梅花樁麽?”
“你看到那些人了,他們不想在炎華樓看到我,我也不喜歡他們,這裏很清靜,而且下麵有水讓我更小心步法,劉晟練輕功時樁子下麵鋪的是鐵釘,有一天我也要這麽練。”
“天黑了,你怎麽辦?”東方雄輕聲問,邱處方沉默。其實如果東方雄再晚一點來,邱處方就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這了。他不想回家,所以大概會沿著平樂的街道到處走走,最後會到哪去?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的?”
“我看你在那邊的樣子,就知道你經常來這了。”
“你回家練劍了麽?”
“練了,練完了看天還沒黑,就想出來還給你衣服。”
“那你已經還了,快走吧。”邱處方撿起燈籠遞給東方雄。
“你那劍法還可以,但是也贏不了劉晟。”
“如果我沒有攔住他們,你真的想用槍和他打麽?”
“當然了。”
“你不怕死?”
“怕死怎麽當大俠?”
東方雄愣了,他倒不覺得邱處方的回答多麽聰明,但是他的話裏透著一股理所當然的自信。
東方雄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練武,包括為什麽要開武館謀生,為什麽要教越來越多的人習武。早些年太爺爺還在的時候他問過一次,老人的回答是因為這些人幹不了別的。學武和跑江湖都是賣命的體力活,幹上這行的人要麽出身太低賤,沒有路可走。要麽野心太大,自己的那一點資源不夠施展,才跑來江湖中投機。
其實東方雄還有一個問題,他不喜歡打打殺殺,不喜歡父親那把涼得紮人的劍,出身不低賤,也沒有什麽野心,為什麽他非要繼承家族的劍法?東方雄沒有問出口,他大概猜得到,但是他不想聽家人親口說出這個答案,也不想從他們眉眼的尷尬裏感受到它。
因為武林世家的孩子生來就是要接手父輩未盡的野心的。
“如果你實在不想回家,到去我家坐坐吧,就當作回訪。”說完後東方雄起身,他走出兩步了,邱處方還坐在那裏。東方雄回過頭和邱處方對視,天已經太暗了,他看不清對方的眼神是懷疑還是驚訝。同時,邱處方也看不清東方雄的表情是客套還是期許。
東方雄覺得他要是再不跟上來,自己就沒有勇氣再胡鬧下去了。他應該回到父親閉關前的生活裏去,起床,練劍,午休,練劍,晚飯,練劍,一萬個應該。
但是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他心裏萌芽,他想了解邱處方看到聽到的那個江湖,想知道不練劍的同齡人每天在做些什麽,想打聽打聽,那個他正在慢慢靠近的未來是什麽樣的,就像小孩總想偷窺自己即將收到的禮物。
“我不去你家,再過一會,我爹消氣了我就回去。”邱處方也站了起來。
“好,那保重。”理所應當的回答,東方雄點點頭就掉頭走開。
他沒有覺得特別失望,隻是好像突然忘了自己今晚本來要做什麽,看著鬧市方向的燈火,竟一時分辨不出自己該走哪個方向。
“但是我可以領你去個好玩的地方,你要是不用回家,我們可以整晚呆在那邊。”邱處方突然從後麵拍上了東方雄的肩膀。
第三壺酒下肚,林泰還是一點醉意也沒有。他基本沒有喝過酒館裏有名有姓的酒,現在壺的酒叫“平海騰陽”,喝起來淡如水,也沒有後勁。林泰不知道是今天自己酒量格外好,還是這種酒就是這麽文雅。他也不太好意思問店小二,畢竟自己這一身衣服能坐到店裏來已經是添麻煩。
五穀酒家不是特別高檔的館子,裝飾漂亮一點的二層今天被本地大商包了場。回不了家的長工、小販、馬夫都擠在一樓喝酒劃拳,場麵非常熱鬧。林泰則縮在角落裏唯一一張空桌上,無聊地用花生下酒。
果然今天也不會有什麽過節的感覺了,林泰想著打算吃完這盤花生就回陋巷。
“老板,兩個空位還有沒有?”
“小爺,單桌是沒了,那邊角上那桌就一個人,您去拚一下?”林泰隱約聽見這段對話,很快兩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半大男孩擠過人群到了桌邊。其中一個神色倨傲,瞥了自己一眼,似乎對林泰這身打扮頗有微詞。
林泰不理會他,低頭吃自己的花生。邱處方瞟了一眼林泰的酒壺,一把抓起來,在鼻子前麵晃了晃。
“這位朋友,跟你打個商量,如何?”
“什麽商量。”聽邱處方一開口林泰就下定了決心,不管他要說什麽自己也不答應。這個人的神色,穿著都很像白天痛揍自己的吳湍,一眼看上去林泰就不大痛快。
“我讓店小二給你換這裏最好的酒,你把這張桌讓我和我兄弟,如何?”
“怎麽換?”這倒是有點出乎意料,林泰放下了花生。邱處方笑著示意東方雄坐下來,自己招呼來了小二。
“這位小爺,什麽吩咐?”
“這位朋友喝的酒叫什麽?”邱處方指了指林泰。
“這是……小店自釀的,平海騰陽。”
“給我們也來一壺,再來一份醬牛肉,一份豬耳朵,快去。”
小二走開之後,東方雄茫然地看著邱處方,這地方對他來說實在有點吵,若是到了後半夜還這麽鬧騰,在這過夜怕是非常受罪。
很快小二去而複返,酒菜上齊,邱處方拉住了小二。
“小爺,您還有什麽吩咐?”
邱處方不急不緩地拿起林泰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之後吐在了地上。
“這是哪來的狗尿也哪來充酒?叫你老板過來。”邱處方陡然變色,小二也措手不及。如果一般混混如此鬧事,小二一把搡開不去理會也罷,但邱處方是武道中人,力氣又異常的大,小二比他們三人大了五六歲,竟然掙不開邱處方的手。
“您可別拿小的尋開心,這是人家的酒。”
“兩壺不都是你家的自釀酒麽?明明是你睜眼瞎,把好酒給了人家,把兌水的狗尿給了我。現在我的好酒讓人家喝了大半壺,你拿這等糞湯來糊弄我?叫你老板過來。”邱處方裝作憤然的樣子,還故意喊得大聲讓周遭人都聽到,小二漲紅了臉。
“大爺,您是我親爺爺,您有意請這位朋友喝好酒吩咐下來就是,可別胡謅什麽兌水的狗尿壞了酒家的名聲。我去給您換兩壺好酒來,不多收您錢。要是酒再薄了,您大耳光照著我來,可行?”看到邱處方穿著光鮮又年輕,不知是哪家惡少,小二本已不想去惹。沒想到對方找麻煩找得理直氣壯,腕子上的力氣又不像常人,小二一想還是息事寧人算了。看小二服軟,邱處方鬆了手。不一陣,兩壺新酒端來,小二陪著笑幫三個人都斟了酒才走開。這壺酒倒出來,東方雄倒是馬上聞到了酒香。
“東方兄,敬你一杯,咱們不打不相識。”邱處方學著父輩的樣子敬酒,神色的煞有介事,東方雄覺得有點做作,點了點頭,端起來一飲而盡。
綿甜爽淨,比父親冷天買回家的燒刀子香多了。東方雄舔了舔嘴唇,邱處方看到他的表情,不由傲氣起來。
“這酒家做生意一直不甚規矩,不是看錢上酒,是看人上酒。東方兄要是想嚐嚐他家的自釀,記得穿的漂亮些,要酒的時候喊大點聲,小二覺得你不好惹,自然會把好酒給你。”邱處方舉杯抿了一口,放到一邊。
“不過就是他家最好的酒,也依然就薄酒而已,今天炎華樓饗宴上的酒,都是從醉生樓的酒窖買出來的。那種酒存在酒窖裏,窖藏的劣酒都會受到影響,品相慢慢變好。這位朋友,你嚐嚐看?”邱處方依然倨傲,林泰端起杯嚐了嚐,果然和剛才那三壺全然不同。
林泰突然覺得非常掃興,連和邱處方過不去的興致也沒了,他的酒錢之前已經給過,於是起身便走。
東方雄看著林泰起身,他身上透著一股被打敗的氣息。看他走東方雄竟然感到一絲絲興奮,原來恃強淩弱是這種感覺。他瞟了眼邱處方裝模作樣地抿酒杯,放佛明白了他爭強好勝的原因。但同時東方雄又覺得有點不快,這不是和劉晟一樣麽?
所以邱處方和劉晟想幹的事情應該都一樣,他們武功越高,就能把越厲害的人趕走,和更厲害的人坐在一桌,那時他們就可以行一些武林高人的風雅之事,美其名曰光大門派,譽耀門楣。但是就像邱處方和劉晟一樣,把他們的位置換一換,邱處方就成了那個仗勢欺人的惡少,他也就不會在這陪邱處方喝酒了。
東方雄覺得自己不太喜歡這樣,在猶豫要不要請那個看著落魄的年輕人回來。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喧嘩。
“巷子裏的人說的就是這。”
“他肯定在裏麵,找。”
“不想惹麻煩的都別動,這是頌武門的事。”
一眾武館弟子衝進酒家,堵住了門口。店裏的食客們紛紛避讓,一時大堂裏擁擠不堪,十分混亂。
“怎麽回事?”東方雄還沒見過這種陣仗。
“不關我們的事,不過應該是有熱鬧看了。”邱處方邊說邊夾了條豬耳朵送進嘴裏,愜意得很。
林泰馬上就認出了吳湍,有時候自己辦了事,拿了錢,還是得不了安生。眼下就是個大麻煩,林泰馬上轉身坐回桌邊,背對著武館弟子。邱處方愣了一下,繼而笑著瞧他。
“找的是你?”
“找的是麻煩,我也幫你們個忙如何?”林泰瞥了身後一眼,大堂裏人多嘴雜,很多不滿的酒客已經鬧騰起來,但來的弟子有十餘個,都是二十多歲精壯的漢子,酒客們雖然鬧騰,肯定也趕不走他們。
“你想怎麽樣?”
“你們裝作打個架,鬧出點動靜來,我趁機就溜了。我走了,這些人很快會走,這些銀子算我送你們的下酒菜,你們痛痛快快地喝。不然等會鬧騰起來,打翻幾張桌子,還擾了你們過節的雅興。”林泰故意坐得筆直,大動作地把銀子拍在桌上,又給自己倒上酒,因為這樣的動作在人群裏反而不顯眼,要是畏畏縮縮東躲西藏,一下子就會被發現。
“他們為什麽找你?”東方雄問完,林泰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都說了是找麻煩,打聽麻煩幹什麽。”林泰盯著邱處方,他知道這個人或許能幫上忙,一旁的那人看著就像個孩子,就是答應了自己估計也不知道怎麽給自己打掩護。
“我兄弟好心問你,是想幫你,你求我們幫忙還這麽大口氣,那倒不如和他們打起來,還能看個熱鬧。”邱處方挑釁般地說,東方雄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但也不免覺得有點討厭。
這情況倒是出乎意料,林泰又回頭瞥了一眼,想看看有沒有別的逃跑方法,但這一次一個頌武門弟子看見了他。
“大師兄,小子在那!”頌武門的人馬上聚了過來,周遭幾桌人都急匆匆躲開,頌武門的弟子也很不客氣地踢翻幾張桌子,弄出一片空地來。老板忙著照應二樓的貴客根本沒下來,店小二縮在櫃台後麵頭也不露。
林泰收回視線,看來沒得可躲了。
“偷學武功的雜種,你以為就這麽完了?師傅心慈手軟那是師傅,今天你要麽自己廢了武功,要麽咱們幫你把手筋腳筋都挑一挑,省得你到處顯擺那點皮毛功夫,丟了頌武門的臉。”說話的人是倒數第二個被林泰打倒的頌武門弟子,他叫什麽來著?啊對,魯陽。林泰看著他覺得費解,一個被自己踢得滿地打滾身都起不來的人,衝自己放這種狠話,就沒有一點害臊麽?
然而平樂城就是這樣,武行恩怨可以越過衙門法度自理,聚眾鬥毆,持械傷人都不在話下,有時出一兩條人命,大派掌門露一露麵,說是武林裏的事,知府也可以不深究。
魯陽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對著林泰叫罵,唾沫飛濺,穢語連篇。林泰猜他大概是不敢自己先上,要是他罵得詞窮了還沒打起來怎麽收場呢?
“那兩個跟他坐一桌的,你們什麽來路,看不見頌武門清理門戶?還不閃開。”魯陽罵了半天看沒人動手,突然轉向邱、東二發難。
“我是炎華樓天劃槍的大弟子,你們攪了我喝酒該先賠罪,要我讓路也行,自己過來把這桌椅酒菜都搬好位置,別勞小爺我費神。”邱處方唯恐天下不亂,東方雄倒是有點急了,看年紀這夥人都是頌武門十年以上的徒輩,要是被他們盯上,可不是自己亮亮劍能嚇退的了。
劍,東方雄心裏一沉,自己出來給邱處方送衣服,劍也沒拿。
“林泰你個欺師滅祖的惡賊,想偷藝賣給炎華樓,先過了我這關!”說這話的人鼻梁上還纏著棉紗,這是被踢斷了鼻梁的柴嵩。
柴嵩一步搶上前就踢了過來,他腿還沒抬到位置,林泰就一腳撩中他下陰,柴嵩馬上倒地打滾,痛得冷汗立下,張著嘴出不來聲。
“你們今天在這找我麻煩,總有人要折的。”林泰雙眼轟地漲紅了,他手腳肌肉繃緊,不退反進,殺氣讓頭發都炸起來寸餘。先發製人嚇他們個寸步難進,自己再趁機跑掉,這是最後的機會。
“百勁拳是頌武門立身根基,被這小賊偷了去,咱們豈不成了喪家野犬?兄弟們廢了他!”吳湍在後麵沉沉地開口了,林泰瞪著眼,眼睛都快迸出血來。他已經那麽痛打過自己了,已經在那麽多人麵前立過威了,還要怎麽樣?頌武門的人聽了這話一擁而上。林泰又搶上前一步,咆哮一聲,店裏看熱鬧的醉漢都被這一聲嚇得醒了酒。
簡直是虎豹嘯天,好像那個半大小子的身體都盛不下這麽多怒火,轟轟地噴了出來。
林泰一躍撲到了打頭的人身上。和這些徒輩比,他既身小又力大,被撲中的人腦門挨了一擊膝頂,馬上血花飛濺,人也向後倒下去。林泰半途借力又跳起來,這時這些頌武門徒輩根本看不清他的動作,都是胡亂地踢打。他一擊肘刀劈得魯陽半口牙飛出嘴巴,落地一回身,一眼盯過去,好幾個頌武門弟子被盯得腳一軟坐倒在地。
這些人是來要他的命的,那他也要他們的命。這就是困獸之鬥,頌武門的徒輩被他這暴怒壓得氣也喘不上來,他們隻是來找麻煩,還沒醞釀好痛下毒手的激憤,而林泰目眥欲裂,這是起哄和搏命的區別。
這些人都看向吳湍,吳湍是打敗林泰的那個人,他得幫師兄弟找回場子。
“林泰,我這是替師傅辦事,你以為我頌武門的門這麽好出?再使性子不識抬舉,頌武門就是舉全拳之力也會抓你回來,那時你就是偷盜貴重拳譜的要犯,送到官府穿了你的琵琶骨,給你打入死牢杖斃庭前,你覺得如何?要不要活你想清楚了!”吳湍還是沉沉地開口,他的話在林泰腦子裏回響著。林泰知道他的話外之意。打傷吳湍就意味著撕毀和吳師傅的交易,他在平樂隻有陋巷一個去處,得罪吳師傅再全身而退絕無可能。
林泰掃了一眼樓梯,他可以衝上樓去,那樓上都是富商貴客,頌武門弟子追上去也不便大打出手,他可以跳窗逃走。
“你還不認罪!再不束手就擒,是不是想等我綁了你,以瘋魔傷人之罪送你上官府?是不是想被削為廢人,處死示眾?”吳湍抬高嗓門又喊了幾句,看他師弟們的神色,並不因為他遲遲不動手而覺得他膽怯,倒是看他憑幾句喊話就震住了林泰,越發肯定林泰不敢和吳湍交手。
“大師兄別跟他廢話,我們就在這廢了他,再送他上官府死牢。”魯陽邊爬起來邊吐字不清地說,他的半邊嘴已經爛了,血沫和斷牙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林泰收回了視線,他有點呆了。吳湍完全無視吳師傅許諾的條件,現在自己跑了也是畏罪潛逃,到時候吳湍說他是**放火,弑師未遂他也是了。想到被官府通緝,林泰覺得手腳開始涼下去,剛才的一股血氣散去,他腦子裏隻剩下一個聲音。
“還不到死的時候啊。”
吳湍突然動手了,林泰還是能看得清他的拳路,但直到吳湍捉住他的右臂,林泰都沒能決定自己要不要打傷他。
吳湍擒住林泰之後馬上要折斷他的手臂,這時候林泰的本能還是發揮了作用,臂上的肌肉變得石頭般硬,卡住吳湍的手。他傾身撞向吳湍,兩個人滾倒在地。
這時攻守的場麵已經變了,頌武門的徒輩被吳湍鼓舞,紛紛撲了上來,這次他們群情激奮,大有要從林泰身上咬下一塊肉的氣勢。林泰站起來,馬上陷入圍攻,而拳腳在諸多武學中是最難以一當十的,因為拳腳的攻擊範圍很窄。當林泰招架正麵的敵人時,有人拚了命從背後抱住他,那畢竟是大他十歲的成人,把他抱起來他甚至夠不到地麵。接著就是無止境的拳打腳踢,吳湍甚至沒有動手,冷冷地站在一旁。
突然,有人從背後拽住抱林泰那人的頭發,一把貫在桌角上。那人頓時暈了過去,林泰一翻身起來,看到邱處方擋在了自己麵前。
“你們把小爺的酒打翻了,裝作看不見是吧?”邱處方腳邊確實有一個摔碎的酒壺,但那是他自己扔的。
“炎華樓的狗腿子,管這樁閑事你師傅也保不了你。”吳湍氣急敗壞,他本來不想多生枝節,但想了想,剛才邱處方自報是炎華樓天劃槍弟子,他從沒有聽過炎華樓有這一派,再者這人看著和林泰差不多年紀,真要派人來收買林泰也不會這個輩分的弟子。
吳湍大致上斷定邱處方這人可動,於是一拍身邊的木桌。
“連這兩個人一起廢了。”
之後就是一場混戰,邱處方再次展示出自己的經驗和膽識。他連連把大堂裏的木桌踢飛向人群,這一動作驚到了無辜的酒客,許多人不顧危險向門外衝去,吳湍不便對這些人動手,頓時被衝歪在一邊。而木桌橫飛阻擋視線,頌武門弟子的勢頭也被緩了下來。
東方雄拉住了林泰,推他往樓上去,剛才進來的時候店小二說過二樓今天被商人包場,上了樓大概能讓這幫人投鼠忌器。林泰被東方雄一推如夢初醒,爬樓梯上去,吳湍站起身又驚又怒,直接衝過去要拉林泰的小腿。
東方雄覺得一股義憤驅使著自己,他一躍而起,在半空一腳蹬中吳湍的麵門。學藝不精的人一怒一驚就容易失去方寸,吳湍就是如此,毫無防備被東方雄一腳悶在臉正中,人也倒飛出去撞碎了一張木桌。
“酒錢記在那邊那位麵門開花的公子賬上,我改日再來光顧。”邱處方對櫃台後麵目瞪口呆的小二喊了一聲,又踢飛一張桌子,抽身就上樓去了。
很快,伴隨著人仰馬翻,杯盞打碎的混亂聲,酒家二樓的三盞窗戶被踢開,三個少年縱身飛了出來。這三個人落地以後互相拉了一把,朝著大街沒人的方向一溜煙跑了。之後一行稀稀拉拉的人追出來,很多還帶著傷,看步態絲毫沒有能追上的意思,但還是咬牙跟了七八條街才被落下。
這時,平樂城的焰火升上了天空,在空中炸開,星河在焰火的輝光下退到了背景中。滿城的人都出門來看焰火,街道陡然擁擠起來。
三個少年挨得很近,都跑的滿頭大汗。也不知道誰在帶路,三個人擠開人群跑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其實後麵頌武門的弟子們早就擠暈在人流裏,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個方向。
等三個人停下來,已經不知道跑到了什麽地方,周圍一個行人也沒有了,天上的焰火也遠了許多,一朵跟著一朵炸開,映得三個喘氣的少年滿臉色彩。
“這是跑到哪了?”東方雄是第一個丟掉方向感的。
“南城,具體我就不知道了。”林泰四下看了看,地上有很多石碑。
“這是西城外邊,黃亭陵地。”邱處方懶懶的瞥了另外兩個人一眼,自己找了個墳包就靠著坐下了。
“起來,別對死者不敬。”東方雄拉他。
“元宵嘛,熱鬧熱鬧挺好的。”邱處方對墓地四下比了個打擾了的手勢,另外兩個少年交換了一下視線,也都坐了下來。
黃亭陵地在幾百年前建成,那時候還叫做胡王墓,裏麵埋葬著某位不可一世的藩王。然而時過境遷,現在藩王墓被摸金的行家們掘成了蜂窩,百姓的墓也擠了進來。
“這地方以前埋的是個王爺。”這是喘過氣以後邱處方的第一句話。
“啊?”
“等我學成天劃槍,我單獨出來立個派,就把這片墳地買下來改成院子和練武場,誰做我副掌門,以後這塊碑到那塊碑那,就是他的廂房,睡在王爺頭上呢,怎麽樣?”邱處方若無其事地亂劃了幾下,東方雄語塞。
雖然他大概理解邱處方在炎華樓遭人排擠,急於拉幫結夥,但這個許諾還是太好玩了,東方雄還在發愣,林泰已經先笑出聲。
“還有你,要你命的人陣仗不小啊,說說吧。”
“換個地方說,趁現在街上人還多,我們找個過夜的地方。”
“這不挺好麽,王爺墓呢,還不夠闊氣?”邱處方開玩笑的時候表情也很疲憊,東方雄才感到剛才鬧事的時候他未必不害怕。
“上我家去,他們找不到的。”東方雄先站起身,另外兩個人都看向他。“看我幹什麽?今晚你敢回炎華樓麽?”東方雄把他們兩個都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