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林泰撥開草帳進了小屋,發現屋頂有一束一束的光漏下來。
“婆婆,那幫孩子又去扒屋頂的幹草了?”林泰一邊問一邊把點心和棉褥放下來。
黑暗中,**忽地坐起一個人影。
“林泰?林泰回來了?”婆婆跌跌撞撞地下床,林泰趕緊扶上去。
“街裏街坊,林泰回來啦!都快出來!林泰回來了。”林泰想勸婆婆先別聲張,遲了。婆婆已經拉著他出了小屋,對陋巷裏的鄰居們一通喊,很快街裏街坊的老人孩子都湧了出來。
“林大哥回來了?”
“林大哥帶點心了麽?”
“林大哥你看我換牙了。”
“是林泰?怎麽搞得一身泥?”
林泰一一答應著,有很多孩子的頭要去撫摸,還有很多老人的好意要謝過。這就是陋巷,平樂城諸多貧民區中的一個。陋巷裏以老人小孩居多,老人無兒無女,孩童無父無母,極少數幾個青壯年人都是殘疾,在林泰住進來之前,這裏彌漫著奪食的腥氣和等死的臭氣。
很多在平樂居住多年的人都不知道文院大街和香流染坊中間還夾了這麽一條巷子,但是哪個城市會沒有窮人和棄兒呢?武學大城尤其如此,每一年南南北北的恩怨在這裏匯聚,爆發。血案的遺毒最後都流向了這裏,這條陋巷。
小孩們圍著林泰眼巴巴地要點心,婆婆馬上把林泰給自己帶的棗泥打糕拿出來分了。林泰原本想把這些留給婆婆,所以才不想讓大家知道自己回來了。
“都拿去,吃了能長個兒,別搶,都有都有。”婆婆眼睛很不好,半天解不開點心包袱上的結,林泰歎了口氣,一把接了過去。
“髒兮兮的吃什麽點心,今天元宵,所有人洗過澡再來領。”孩子們歡呼雀躍。
陋巷夾在文院大街和香流染坊中間,這樣從文院街買了宣紙筆墨的富貴人家經過,看到沿街乞討的小孩會賞些許銅錢。染坊經常把用過的熱水排進江裏,一見熱水來了,陋巷的老幼都拿著器皿去接,這一點熱水裏雖然還飄著香料和顏色,但卻幫助陋巷的居民挺過了若幹個嚴冬。
元宵染坊按說不會開工了,但染坊老板叮囑要行善積德,於是夥計們像往常一樣排熱水,而且今天是不帶一點味道的清水。很快陋巷裏一片熱氣升騰,孩子們一邊洗澡一邊嬉笑打鬧,林泰也跟著大夥坐在街邊,用水衝洗身子。
“林大哥身上怎麽這麽多傷?”
“林大哥摔跤了?”
“像是從山上滾下來過。”
林泰不由笑了,麵前這個孩子天生跛腳,打什麽比方都愛說從山上滾下來——放眼望去,陋巷裏所有棄兒都有各式各樣的先天不足,有的盲目,有的失聰。林泰看著他們,感覺自己還是幸運的。
洗完澡之後,林泰分發了點心,又回到老婆婆的小屋。小屋裏還是一片黑暗,林泰看不清婆婆是不是在休息。
“婆婆?”
“林泰。”黑暗裏,那個人影坐著。
“婆婆,等一會我去把屋頂補上。”
“不,林泰,你過來坐下。”婆婆摸索著過來拉住林泰,拉著他做到床邊。所謂的床就是一副破架子用幹草和碎步重新填補好,在這樣的**林泰一刻也睡不著。
“怎麽了?”
“林泰,以後陋巷你要少來,知道麽?”
林泰愣了愣,第一反應是婆婆要死了,但在他印象中婆婆除了眼疾沒有別的大病,眼瞎精神也不算差。
“怎麽了?”
“你不該來這個地方,這裏是給活死人住的。”
“別這麽說,婆婆你會長命百歲的。”
“有你在我可能會多活幾年,但是活來做什麽?我要是有那個膽子,巴不得現在就咽氣。”
“婆婆……”
“聽我說完。”婆婆緊緊抓著林泰的手,剛來陋巷那天,林泰被人尋仇打得昏死,拖到此處拋屍。婆婆也是這樣抓著他的手把他晃醒了,逼他喝水幫他討飯,之後林泰每隔一段時間會回來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陋巷當成家,但是除了在這裏,他認識的人都想殺他而後快。
“你的府學考的怎麽樣?”
“府學之後還有鄉試,鄉試之後還有會試,會試以後還有殿試。路費書籍筆墨都是錢,我付不出,不考了。”林泰沒有說實話。林泰把自己的鄉試名額賣給了有錢的監生,錢用來還了之前給婆婆買藥的債。
婆婆在黑暗中歎息了很久,久到林泰不知道婆婆是不是睡著了。
“婆婆不知道你們年輕人在想什麽,我太老了,沒法知道。但是我也有過兒子。”婆婆講的很慢,林泰感覺很不好,幾個月以來婆婆都沒有對林泰提起她的兒子。
“你想習武,對吧?那就去吧。我兒子以前也是武師,沒打出什麽名堂來,跟你比不了。”雖然很暗,但林泰知道婆婆正盯著自己。
“婆婆知道你沒有真心要考府學,你什麽都愛幹,木匠鋪的學徒你也去問了。但是孩子,一個人真心想幹成的事隻能是一樣,這樣事情讓你驕傲,讓你覺得幹上這件事,誰也打不倒你。你的這件事不是府學,也不是木匠學徒,是麽?”
“我去打拳是為了錢,打的時候我也不覺得驕傲。”
“那是因為你沒有為自己打,你為了我們這幫半死不活的去打,事情就成了走過場。如果有一天你能為自己去闖一闖江湖,你會明白的,那是人世上最開心的事情。”
婆婆說了很多話,好像很累了,她開始喘氣,林泰扶她到床邊躺下。
“你現在看外麵這些小孩和老骨頭,覺得他們拿你當家人吧?你不在的時候他們整天罵娘,罵你不回來,罵你不給他們帶吃的和棉褥。如果有一天你死在這,他們馬上會分掉你的衣服,讓你赤條條的倒在溝裏變臭,他們會的!”
林泰覺得自己又被抓緊了,當婆婆這樣抓著一個人,他知道那是想救他的意思。
“這裏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外麵,花花綠綠的世界,又漂亮,又有意思,每天能吃飽。如果時候來了,你還能幹成一番大事情。”
“什麽時候?”
“它來了你就知道是什麽時候,但是所有這些,都需要你先離開這,為自己去外麵闖闖看。如果你把這地方當成家,它就把你壓死了,你永遠走不出這條破巷子的影子。”
“為什麽我一定要走出去?”林泰覺得自己有些慌了,他有一萬個更好的說辭來反駁婆婆,或者說他根本不用反駁,這些話為什麽他非要放在心上呢?但是他問了這一句,問出口以後他漸漸反應過來,因為這句話他已經問過自己多次,陋巷的孩子們一點也不可愛,外貌上就是歪瓜裂棗,多數還帶著殘疾,每次回來鄰居們的眼神就像是禿鷲看到了鮮肉,自己真的喜歡這裏麽?那為什麽還要回來?
婆婆笑了,雖然上氣不接下氣,但她確實笑出了聲。
“你太年輕,覺得凡事都要有個理由,老天給你什麽,你都覺得那是道理。但是孩子,你要知道人不是給老天活的。”說到這,婆婆用空前的力氣抓著林泰的手,在黑暗裏林泰也能感覺到婆婆紮人的目光了。
“給你自己活,哪怕一天,一個小時。活過以後你就知道,凡事不需要那麽多所以,你開心比什麽皇帝老子都重要。”
從小屋出來,林泰覺得有點恍惚,在武館挨打的傷還在痛,陋巷的孩子都出去撿別人扔的破彩燈了,陋巷裏很安靜。
他應該一走了之,再也不回陋巷麽?
怎麽可能呢?婆婆那間屋的屋頂很容易漏,過兩天可能就有雪了。有幾個孩子在咳嗽,還得觀察觀察是不是傷寒。
但是林泰心裏知道,就算真的要走,他也無處可去。自己的元宵隻能在陋巷和婆婆過,而婆婆卻讓他走。
林泰摸了摸兜裏的銀子,邁步走出陋巷,他決定去酒樓,今天他要去耍耍酒瘋,給別人添添麻煩,或者再打場架,這是他慶祝元宵的方式。
如果他要證明婆婆是錯的,那他需要先開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