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日過三竿,平樂城已經從含蓄的喜悅中掙脫出來,徹底進入節日的狂歡。廟會,集市,乃至青樓,各處都是一片雀躍。
此刻醉生樓的最高處的單間,“異香居”的門牌外邊,兩行侍衛蹲坐戒備。這不同於滿城行走江湖的佩劍俠士,這些侍衛的大氅下麵穿著鎖甲和護心鏡,佩劍都是統一製式的方口長鋏。他們蹲坐的姿勢也很微妙,從大氅外麵看來確實是坐著,但如果掀開大氅就能看見他們繃緊的小腿肌肉,姿態如同伏虎,隨時能一躍而起。
即便如此,光是他們的數量和裝扮也足夠引人注目了,隨著端菜送酒的婢女龜奴進進出出,醉生樓裏開了好幾個盤口,有人下注稱異香居裏來了皇親國戚,有人則賭這是一次絕世高手的會麵,與裏麵的高手相比,平樂城這點江湖就像退潮後的灘塗。
而實際上,異香居裏此刻遠沒有什麽正兒八經的場麵。各色佳肴沒有放在桌上,實際上屋裏就沒有一張桌子。各種案板條凳上擺滿了酒菜,當中用毯子和枕頭堆出了一個窩。一個穿紅紗,佩血玉,抹了桃紅胭脂,還用鳳凰花汁染了指甲的女人躺在裏麵,姿態既慵懶又魅惑。她衝替她夾菜倒酒的小廝們嗤笑,那笑臉像是有氣味,香若龍涎,像是有溫度,溫潤如玉,又像是可以揉,可以搓,軟嫩水靈得讓人心酥。
小廝們和她稍一對視,都慌亂的後退逃開,仿佛已經做了什麽猥褻之事。但女人不過對他們笑罷了。她似乎不在乎麵前的人是誰,什麽身份,是男是女,她就是喜歡對人笑,揮霍自己的魅力,讓她所到的每一個地方都歌舞升平。
等這波小廝出去之後,樓下又多了一個盤口,說異香居裏的客人是未來的帝選候妃,一個不世出的禍水佳人。
不久之後,異香居的門開了,這次不是上菜。而是一個穿著黑錦長褂,戾氣凝重的年輕人。躺在毯子裏的女人饒有興致地坐了起來,示意賜座,又自己攬過酒杯酒壺給來客斟酒。
“為了趕在詔書前麵,走的匆匆忙忙,來不及采買帝都的‘虎魄滴’,一點薄酒,望大人海涵。”
女人倒完酒,來客卻沒有喝的意思,女人直接拉過來客的手腕,對方像觸電一樣掙脫了。但女人豪不尷尬,狡黠一笑,斂袂而去,自己喝了那杯酒。
“大人無心飲酒,是嫌我無趣麽?那小女子還得自罰一杯。”
“夠了。”
黑錦長褂的主人瞪視著女人的眼睛,但他發現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根本不能直視,睫毛撲閃撲閃,頰上一抹醉顏陀,她消融了所有緊張,讓屋裏的氣氛變得輕浮又恍惚。
“你就是絳天騅?”
“這麽難聽的綽號,我該承認,還是默認就可以?”
“別裝蒜了,說你們的條件。”
“條件是說給有本錢的人聽的,大人,你的手腕上三處有繭,食指中指上各一處有繭,我見過的使槍的好手多了,這麽特別的手,還是頭一回見。”
來客頓時臉色煞白,女人拉過他的手,他以為是調情,卻不想進屋不到一刻鍾的功夫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掌門他……不想見你。”
“那掌門大人真是見外了,我不過一個女流之輩,來喝杯酒不過是助興的小節目。再說不管是炎華樓還是平樂派,要和截江亭合作,膽識和誠意也是基本,對吧?”
女人停止了調情,她的眼神如同寒鐵。來客感到氣息不暢,頭暈眼花,猛地暴喝一聲,捏碎了一隻酒杯,頓時鮮血迸濺。
“妖女,休得再用魅術!”
黑衣人踏前一步,然而女人的身法形同鬼魅,竟然自己踏前三步逼到了黑衣人麵前。這是臉貼臉的距離,黑衣人的拳腳沒法在這個距離上施展。同時那個笑容又在他眼前晃過,雖然隻是一瞬間的晃過,但實在太過耀眼,黑衣人不由地落入了女人的眼波裏。
隻是這一瞬間的恍惚,女人像水蛇一樣貼身遊弋到了男人側腹,不輕不重地一拍,黑衣人先是一頓,既然緩緩倒下,鮮血從口中湧出。黑衣人看著自己的血簡直不可置信,他二十年玄鼎功的修為,不說拳腳,就算刀刃,鈍器,哪怕牝牛以犄角衝撞,自己也不會受傷。但剛才女人輕飄飄地那一拍,自己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已經是經絡崩亂,命在旦夕。
“你知道我的斤兩了,回去告訴你家大人,他做的對,以後就還有平樂城。我們能趕在詔書前麵,就能趕在官府前麵。”絳天騅把一塊絲巾扔在黑衣人麵前,絲巾上散出烏頭的香味,上麵繡著一匹朱紅的奔馬。這時黑衣人才注意到,屋子裏所有紅色的東西上麵,都散發著一種異香,蠟燭是草烏頭,毛毯是金旬花,各種繁雜的草藥異香形成了香陣,自己從進屋開始就已經中毒,剛才女人那一掌不是打擊,但是點穴,在刺激之下潛伏在髒器中的毒血運作起來,讓他的防禦化為烏有。
但女人自己為什麽沒有中毒?她身上散發著數十種奇妙的香氣,如果每一種都是毒草,現在女人的血應該足夠毒死一頭象。
“想乘船出逃,或者傳密信求救……”絳天騅沒有往下說,她扯起自己紅紗的一角,上麵沾上了黑衣人的鮮血。雖然同是紅色,卻有些微深淺的差異。
絳天騅把血跡擦在掌心,小心塗抹在用鳳凰花汁染的指甲上,指甲於是由粉紅變為正紅。末了她瞥視黑衣人一眼,那眼神已經是看死屍的眼神。
“你們……真的……做了?”
絳天騅的表情告訴男人她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她站到窗邊望向平樂城城門,一道煙塵正在逼進,那是大隊馬匹行動的痕跡。
“詔書要到了,大人,這可能是你最後一個元宵了,咱們還是喝一杯吧?”
絳天騅轉身坐下,慵懶地倒酒,自己一飲而盡,之後遞給黑衣人。但黑衣人這時內傷已深,不敢不喝又不敢大動,絳天騅把酒杯塞到他手上,男人急的汗如雨下卻四肢僵麻不聽使喚。
“大人無心飲酒,是嫌我無趣麽?”絳天騅冷冷地看著男人。
“閣下……乃絕世佳人,我等糙人……不配與閣下共飲。”黑衣人斷斷續續的告饒,絳天騅聽了,拂袖狂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