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經過昨日的豪雨,炎華樓裏的小院都是一副風摧殘綠的景象。濕漉漉的落葉積了一地,踩上去嘰嘰地響。
邱煜照後背負著槍,一手提在身前。他沿著院子往一側踏著圈小步挪動,這時一個頗具禮數意味的起手式,如果放在實戰中,采用這種姿勢是極大的失誤。對方發起突進時長槍不能運到身前,就會失去槍身帶來的安全距離。
然而此刻在他對麵,踏著同樣步法的是邱處方。邱處方將槍抵在自己的腰際,重心壓低的姿勢足以控製向各個方向射出的攢刺。邱煜照常常斥責兒子肌肉繃得太緊,重心壓得太過,如果不能很快找到機會刺出這一槍,他選擇的姿態會耗空他的力氣。但之後邱煜照試過故意在試手中拖延時間,發現兒子控槍一刻時之後依然能刺出穩健的攢刺,他便不再提及此事。
雙方的走步都沒有破綻,邱煜照於是慢慢把長槍運到身前,他總是忍不住先進攻的那個。自從教授兒子槍術以來,邱處方控槍的動作在他眼裏越來越像條蟄伏草叢的蛇,讓他心生厭惡,再好興致的試手最後也成了他強硬進攻的戲碼。
從背負到劃地的變化用了一次呼吸的時間,從點地到猛然抬頭攢刺就隻用了一瞬。
砰,長槍在邱處方手中化成一道鐵影,撞開父親的攢刺之後迅速回到正位。槍與槍的比試都是如此,一方先攢刺另一方選擇格擋,交擊之後誰的槍先回到正位,誰就能刺出致命的下一槍。
邱處方的槍先擺正了槍尖,把槍刃定定地推了出去,咬向邱煜照肩頭。
在所有的槍術裏,很少見收不回的刺槍。槍刃刺透人體,哪怕是鎖甲也不需要多大力氣。多數的攢刺都留有變招和中斷的餘地,多數槍術的思維也是把槍身的長度優勢分解成多個小段來利用,以複數形式的攢刺逐步卸去對方守勢,逼到對方無可閃避或失去平衡時,輕輕一刺就能造成致命傷。
非常少見能貫透鎧甲的攢刺,因為那樣的一槍需要持槍者用盡槍身的長度和全部力氣,那時持槍者會飛速接近敵人,長槍如同化為短劍,隻是所有長度都轉化成了力量。
邱處方推出的就是這樣一槍,槍頭那道銀光因為陡然提速而扭曲。槍尖移動之後,他的小臂,上臂,腰腹,小腿,所有力量就加了上去,銀光在空中扯出一道令人心悸的折線,這是能帶走一條手臂的攢刺。
邱煜照感到鐵的重量壓在他胸口讓他無法呼吸。他不是第一次在兒子的攢刺麵前有這種感覺了。從很早開始這對父子試手就用上了真槍,從那以後他們就一直在槍尖上跳舞。
邱煜照猛地一提,用槍尾撞上兒子的槍刃。那槍尾似乎馬上就會被削斷,然後邱煜照血濺當場。
但並沒有,邱處方臉色鐵青地看著自己的攢刺失去了控製。父親提槍時槍尾撞在槍刃下方兩寸的位置,最大限度改變了攢刺的方向,又避免了槍尾被削斷。那一瞬間父親的手轉移到了長槍中端,這個握法在進攻上不便於發力,在防禦時卻能最快地變化槍身上力的方向。
詭異的一幕出現了,邱煜照的槍像鞭子一樣黏住了邱處方的槍,帶偏了它突刺的方向。這時邱處方的雙手都已經握在槍尾,偏離目標的槍身整個成了累贅。而邱煜照從長槍中段輕鬆地旋轉槍身,擺正槍尖的同時,手掌也從中段回到了末端。
長槍再次從點地竄起,力道不輕不重,槍尖穩而快。這才是天劃槍一直倡導的刺法,在邱煜照眼裏,如果兒子敗在這一槍上,也就是敗給了自己暴烈的心性。
但邱處方趁剛才父親旋槍時,把自己的槍踢了起來,同時身體後仰下沉,拉開和父親距離,又握住踢起的槍身撩開了父親的攢刺。接著他調轉槍尾掃向邱煜照下盤,這一段反擊是邱煜照沒有想到的,他小跳避開槍尾之後,旋身運槍,把身體調整到可以推出完美回身刺的狀態。唯一不足是他背身瞬間看不到邱處方的動作,因此下一槍將決定一切。
邱處方在空中打了個旋卸掉身體仰倒的趨勢,重心回正之後他看也不看,抽槍,推刺,甚至沒有瞥一眼槍尖所指的方向。
猛抽猛推擦破了他手心的皮和繭,邱處方甚至沒有注意到。破空聲戛然而止後,邱處方覺得頭暈眼花,他定定地看了看,父親的槍尖停在自己咽喉下方。而自己的槍尖則停在父親胸前寸餘處。
邱煜照這才感覺到,一縷冷汗從額頭流了下來。按照規定,這場是他輸了。
人咽喉被刺本能都會後仰。多年來邱處方已經練成了回身刺直取咽喉的技巧,如果騙得對方後仰,他就能通過平衡上的優勢確保紮中這一槍。
但是邱處方麵對父親的攢刺,半步也沒有退,穩穩地把自己最後一槍刺了出去。這樣一來情況就發生了反轉。身子粗,脖子細,刺胸口距離更短,目標更大,幾乎沒有躲避空間。現在兩人的槍幾乎同時停在對方要害處,但邱煜照比兒子高,用的槍更長,如果是和長到自己這般年紀的兒子試手,剛才那槍已經先要了他的命。
“可以了可以了,爺倆又練上了,真不知道三天兩頭的練真槍有什麽意思。”邱煜照的妻子一直在旁觀看,看到分了勝負,便上前拉開兩人。小院裏的殺氣隨即被驅散,邱家父子的鞋在積水的落葉上踏了半天也都濕了,兩人麵麵相覷。
“進屋把鞋換了,完了來幫我把院子裏的落葉都打掃幹淨,也不知道把院子拾掇拾掇就開始練。還有我說,你們非得用真槍麽?我在一邊看,可是上不來氣了。”女人的語氣柔和,假裝氣惱中又帶著對兒子槍術進步的欣喜,邱處方笑嗬嗬地上前。
“娘,等會我來幫你打掃,你進屋休息吧。”
“方兒,把你的手伸出來。”邱煜照眉頭還沒有舒展,邱處方愣了愣,伸手出來。邱母隨即啊了一聲,運槍的那隻手剛才急抽急推,已經擦爛了。
“真是不知道愛惜,等我去拿藥。”邱母氣鼓鼓地走開了,邱煜照歎了口氣,在兒子頭頂摩挲了一把,就算再不喜歡他的槍風,畢竟是個爭氣的孩子。
“練得不錯,你攢刺失手的那一招,把槍當棍來使,應對的很漂亮。”
“謝父親誇獎,您剛才握槍中段運槍的那一手,還沒教過我。”
“這是天劃槍的第三式,接著要教你的就是這一手。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掌握這一式,往後我再用第四式和你試手。”
“等我學成式爹再和我比試,我若再贏了,爹一定要允我去挑戰劉晟。”邱處方說得興衝衝,邱煜照臉上的喜色卻褪去大半。
“方兒,你為什麽非要咬死這件事不放?”
“是劉晟咬死我不放,往常他處處為難奚落於我,我無可奈何。今後我是天劃槍的嫡傳弟子,要是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贏他一回,我們在炎華樓怎麽服眾?”
邱煜照心裏竄起了一股無名火,抬手便給了兒子一巴掌。
“荒謬!服眾服眾,你一個學藝未精的娃娃,胃口倒這般大了!劉掌門允我們練武場收徒,是為了你個逆子專門挑唆鬧事,讓我兩家不合的麽?”邱處方挨了打,沒有馬上開口,邱煜照於是冷靜下來,兒子用等待的眼光看著自己,他在等什麽?等他意識到自己發火是因為和兒子擔心著同樣的事情?還是等他想起來劉家雖然借給他練武場,卻沒有允許他在炎華樓立門收徒?
“我就當爹你不知道,現在告訴爹一聲。劉晟私底下到處汙蔑邱家祖宗,說天劃派是偷師的雜種,說天劃槍就是偷學炎槍皮毛,畫虎不成的玩意。他在外麵大放厥詞,我們一時可以不管,難道一直視而不見?我不用槍殺殺他的銳氣,外人還以為邱家都是孬種。”邱煜照愣了一陣,巴掌又聚過了頭頂,但打下去又能怎麽樣呢?兒子的話句句戳他痛處,先前罵他賣了月橋也是,現在也是。倒搞得邱處方像那個隱忍做事的大人,他像那個一意孤行的孩子了。
他終於慢慢把手垂了下去,隨即一聲喟歎,拂袖走遠。
“我不知道你學武以來喊打喊殺是隨了誰,但我們受了劉家的大恩,你不思回報反倒跟劉公子胡攪蠻纏,太傷我心,把槍放回去,今天罰你打掃全院裏外和所有廂房,好好思過吧。”邱煜照漸漸走遠,在積水的落葉上踩出蕭索的聲音。他走遠後,邱處方側目看見母親已經折返,剛才的話不知道邱母聽見了多少。
邱處方張嘴想解釋,但邱母走上前來,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邱處方於是連槍帶娘親一起抱在懷裏,這一刻,他收起了臉上一貫的傲氣,終於露出一點兒子遭父親訓斥後低落的神情。
日過三竿,邱處方趕到酒家的時候,林泰和東方雄臉色陰沉,正在角落的桌邊商議什麽。邱處方到桌邊坐下,林泰隨即招呼小二補碗筷。
“怎麽又點茄子?說了我隻有茄子和芋頭不吃。”邱處方若無其事地拿了東方雄的筷子,就要夾菜。
“你的手怎麽了?”林泰一把抓住邱處方的手腕,那手掌上皮開肉綻,讓人側目。
“練槍了。”
“不是劉晟給你傷的?”
“我就怕他不來!今天爹用天劃槍第三式和我試手,我贏了。現在劉晟要是來找我的麻煩,看我不卸了他雙手雙腳。”邱處方花哨地夾了花生扔高再用嘴去接,林泰和東方雄交換了一下視線,邱處方發現氣氛有點不對。
“你們有事?”
“既然你那邊還好,我就說我這邊了,你看到外麵截江亭的人馬了麽?”東方雄指了指,邱處方順著看過去才發現,一個穿著黑氅的男人正靠著櫃台詢問。
“那個是截江亭的人?”
“錯不了,昨天開始城裏來了很多生麵孔,帶著截江亭的印信到處搜。”
“陋巷那邊他們也去過了,巷裏大家說看那幾個人樣子就是殺過人的。”說到殺過人,三個少年臉上都有些色變,雖然整天和刀槍劍戟打交道,這三個人還都不熟悉出人命的場麵。林泰可能稍微熟悉一些,但自從有了邱處方和東方雄接濟,他的生活也穩定了許多,被人追命的日子是不再有了。
“他們在找什麽?”
“一個三生會的幹部,劍梟聽過麽?”東方雄壓低聲音說,邱處方頓時呆了,花生掉進他頭發裏。
“我們是三生會的眷屬,我爹的名號叫劍梟,你應該聽過吧?”
東方雄搖搖頭,周遊兒歎了口氣看肯窗外,此刻豪雨正酣,從頭講起似乎也無所謂。
“我爹本來是個劍匠,我們住在烏鴉穀,爹爹的山莊建在半山腰,裏麵有幾百個學徒,幾十個師傅,都聽我爹的。”
“爹爹是最厲害的鑄劍師,山莊每一年出爐上千把寶劍,其中最出名的都出自爹爹之手。每當劍坯出爐,爹爹會用兩把劍坯互砍,折損的就扔下山去,完好的才能夠格算是作品。時間長了,那山崖下麵有幾千幾萬把斷劍,所以外人也把山莊叫做劍塚。我爹是劍塚的主人,慢慢的就被叫成劍梟了。”
“後來爹帶著我加入了三生會,三生會有三個大宗,分別是絕宗,揚宗,修宗。我爹由揚宗宗主慕容昊伯伯引薦,和會眾定了一生之盟。揚宗的一生之盟是‘揚此生之浩義’,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意思,但是後來烏鴉穀來常常來爹爹的朋友,有老有少,但都是些很好的人,爹爹一直在給這些人打造兵器。那段時間烏鴉穀常常晝夜趕工,但是爹爹他一直很高興。”
“可是,後來事情慢慢的不對了。一開始是三生會另外兩宗的人馬開始入穀求劍,我爹和慕容昊伯伯交情很好,另外兩位宗主則是一麵也沒有見過的。於是爹爹拒絕了這些人,後來事情越鬧越厲害,開始有人上門尋仇,爹爹的朋友也很少來了。”說到這周遊兒似乎想起來什麽,停下沉默了一陣。
這一沉默就沉默了很久,東方雄忍不住提問題引導她接著講。
“你知道另外兩宗的宗主是誰麽?”
“不知道,我聽說一個是個特別厲害的劍客,另一個是個很神秘的商人。”
“不都是習武之人麽?”
“不是的,三生會裏武行隻占一半,還有一半,藥師,商人,像爹爹這樣的鐵匠,還有朝廷裏的官員也是有的。”
“那慕容昊伯伯呢?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爹爹說慕容伯伯劍法蓋世,但是我沒見過慕容伯伯用劍,他很會泡茶,也很會彈琴,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另外兩位宗主就不是這樣了,聽說其中一個宗主殺了很多人,常年在朝廷的通緝名單上,還有一位宗主從來不現身,連慕容伯伯也說很少見得到他。”
這倒是有很意思,父親閉關之前平樂的坊間也偶有關於三生會的傳言,大抵都是講一幫武夫密謀造反,被朝廷鎮壓的故事。東方雄那時候就不太聽得懂什麽叫謀反被鎮壓,不過聽周遊兒的講解,大概是武林中人和朝廷裏的人合謀做了什麽不光彩的事。
“聽你的意思,三個宗之間並不和睦?”
“三個宗之間的事我也見得很少,隻能說很微妙。我知道三個宗的一生之盟內容是不一樣的,所以做的事肯定也不一樣。但是後來的麻煩,還不是出在這三個宗之間。”周遊兒臉色沉了下去,放佛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東方雄心裏大概明白了,之後三生會遭到清剿,她和劍梟作為三生會的眷屬肯定脫不了幹係。
“你們從家裏被趕出來了麽?”
“那倒沒有,烏鴉穀地勢奇險,密林環繞,山路險阻。如果沒有穀內的人帶路,就是朝廷派兵來也不能輕易進來。倒是後來父親聽說三生會在帝都出了事,帶著很多門眾急匆匆趕過去找慕容伯伯,後來的事很亂我也講不清,但是我們一直沒有見到慕容伯伯,倒是一路上被截江亭的一夥人追殺。爹爹的門眾死了一些,剩下的也都走散了。我們東奔西走,好不容易打聽到,慕容伯伯現在藏在平樂城附近避難,爹爹就帶我趕了過來。”
“你爹身上的傷很新,是不是在進城之前和截江亭的人碰上了?”
周遊兒麵露難色,這大概才是最核心的問題,東方雄突然也有些緊張,把窗戶都關了起來。再回到床邊時,周遊兒定定地看著昏迷的劍梟,放佛在下定決心。
東方雄講完之後口幹舌燥,林泰又給他叫了一壺茶水。
“怎麽辦?”
“他們父女進城的方式很聰明,而且那天大雨,衝掉了很多痕跡。第一天截江亭找不到,往後應該危險不大。”
“那就讓他們一直躲著?”東方雄灌了口水,他在周遊兒麵前一直很平靜,跟兄弟重述了一遍情況,倒越發覺得自己闖了大禍。
邱處方聳聳肩,招呼店小二過來。
“這我說不好,下麵怎麽走他們自己未必沒有打算。小二,把這盤茄子撤了,來一個魚香肉絲,一個蘆花雞,一個魚片湯。”邱處方說的很隨意,東方雄有點懵了,他萬沒有想到邱處方對這麽大的事燃不起興趣。
“我們不一起幫他們想想辦法麽?”
東方雄問完之後,邱處方夾了一筷子菜吃,又想了想才開口。
“這個事,我們怕是有點管不過來。”邱處方直視著東方雄,想把自己的那份謹慎傳達給他。
“你能這麽主動幫他們想辦法,那個女孩想必不是凡胎。但是三弟,之前截江亭請平樂武壇泰鬥去默寫本派武功心法,連炎華樓和平樂派掌門都去了,他們現在吃人不吐骨頭。”邱處方左右瞟了一眼,好在坐在角落,談話內容稍有敏感也不會馬上招來有心的聽眾。
“還不到我們能管這件事的時候。”東方雄想了想,大哥說的也對。來之前他一廂情願覺得邱處方肯定會一馬當先要幫周遊兒去和截江亭的人拚了,現在想想,以前邱處方雖然衝動,但他做的事,要麽是為了邱家在炎華樓的位置,要麽是為了他的兩個兄弟,不相幹的事情他是不至於腦一熱就衝上去的。
“你倒不用這麽著急,女孩她爹這兩天要是能下地了,說不定哪天天亮他們就沒了,用不著你想。”林泰拍了拍東方雄的肩膀。
這倒也是,如果一覺醒來劍梟已經帶著女孩消失了,是最不惹麻煩的結局。但是他們之後被抓住,劍梟被斬首示眾,他會不會覺得自己為這對落難父女做得不夠而感到難過呢?
“對了大哥,你的冠禮是不是快了。”東方雄歎了口氣,想換個話題。
“是快了,你要是不犯糊塗,活到下個月初三,我請你們兩個上醉生樓喝酒。”東方雄臉紅了一下,在他認識裏,醉生樓是平樂最負盛名,也最不正經的場子。
“行了,趕緊吃吧,吃完陪三弟去把他院裏的號子逮了,免得攪得他覺也不能睡。”這時邱處方要的菜上了上來,同時櫃台那邊的黑氅男人看向了三兄弟這個方向。林泰一手一個把東方雄和邱處方的頭按下來埋頭吃菜,此後三個人都沒有再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