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截江亭控製平樂的這段時間,要讓徒子徒孫輩的人來評說,是一段非常平靜且有趣的時光。門派之間的衝突大為減少,有趣的坊間傳聞日日更新,醉生樓上常有個紅衣魅影供人遐想。這和後世傳聞中截江亭的恐怖極為不同,隻有當事人能品味這種微妙的江湖氛圍。

而這裏的“當事人”主要是指平樂各大派的掌門,自從桂江行船一事後,截江亭頻頻召集各派掌門在醉生樓會麵,商議之事從合辦產業到追捕三生會餘孽不一而足。每次議事後的酒宴,觥籌交錯間彌漫著笑語歡聲,也彌漫著脅迫和屈辱。

修利元年,三月十五日。一場大雨過後,剛剛為兒子辦完冠禮的平樂派掌門孟如昆被召集到醉生樓參加“議事”。返回後孟掌門將自己反鎖在房中一夜沒有外出。第二日早晨其妻入室查看,發現孟掌門已經懸梁自盡。此後幾日平樂一直陰雨連綿,孟掌門的喪事便在攜風伴雨的陰天草草辦了。前來吊唁的各派掌門,各武館師長對孟掌門尋短見的原因心照不宣。在棺槨入土,塵埃落定之後,掌門們又都收到了從醉生樓發來的“議事請帖”,此時此刻麵對街頭未掃淨的紙錢,和天上沉甸甸厚墩墩的烏雲,掌門們唯有誆家人自己外出會友,黯淡出門,紛紛往醉生樓的方向去了。這段時間,一種怪病在平樂武壇高層中流行起來,夢中墜入江水溺斃,驚醒之後對所夢之事諱莫如深,自此以後終身忌憚乘船涉水,甚至舉家北遷遠離桂江者,不在少數。

周遊兒靠著窗看著邱處方和林泰在牆角竊竊私語,她知道他們在討論她和爹爹的事,已經好多天了。

住進東方雄家院子之後,她一次也沒有出過門,聽說外麵有個了不起的掌門上吊自殺了,那幾天隔著院牆都能看到飛散的紙錢。正逢天氣也不好,陰風陣陣,好多紙錢被吹過了院牆飄進來,周遊兒覺得晦氣至極,全部揀在一塊趁夜裏又扔了出去。

爹爹醒過來就用了七天,這期間東方雄帶著他的兩個兄弟來了家裏。一開始周遊兒很害怕東方雄會帶人來把自己殺掉把爹爹綁走,但想想如果他要殺見麵那天就殺了。好在他們隻是商量,對這對父女沒有任何動作。甚至劍梟醒來之後,東方雄也沒有多問一句,每日粥菜薑湯不斷,好像把劍梟當成了家中老人。隻是東方雄告訴周遊兒她不能外出,甚至不能靠近院門,周遊兒就知道現在外麵已經找她們父女找得天翻地覆了。

劍梟醒來之後心情一直很不好,有時甚至無緣無故的發脾氣。他發脾氣的時候坐在**,讓遊兒把所有門窗都關死,拄著頭像變成石頭一樣,幾個時辰一聲不吭,這時候周遊兒連呼吸都要小心,萬一弄出一點大動靜,爹爹就會緩緩地轉過頭,看她一眼。那眼神好像爹爹忘記了自己是她女兒,甚至忘記了自己身為人,就像老虎告訴小老鼠我已經注意到了你。隻要再動一動,老虎就會撲殺過來。在烏鴉穀的時候,爹爹隻有損毀了心愛的劍胚才會發這種脾氣。

“遊兒。”

“爹?”死靜的屋子讓周遊兒覺得無聊,但是爹爹的聲音那麽冷,聽見了又叫人害怕。

“等他那兩個朋友走了,去探探口風,看看他想拿咱們怎麽辦。”

“好嘞。”

這兩句對話結束,劍梟又變回了石頭。周遊兒有點不甘心,她害怕父親真的憋出毛病來,好不容易開口了,她決定先探探他的口風。

“如果一直找不到慕容伯伯,我們要在這裏躲多久?”

“那先打探消息,看宗主是轉移去了別處,還是怎的。”

“慕容伯伯他會不會有事?”

這句話像針一樣紮疼了劍梟,他眉頭猛地一抖,那刹那周遊兒做好了挨上一耳光的準備。但劍梟很快恢複了平靜,他還看向窗外,如同看向想象中的某個畫麵。

“如果宗主也遭遇不測,那躲與不躲便也無所謂了。”

“那爹爹也會像叔叔他們一樣麽?不要啊,爹你答應了要看著我成親給你抱孫子,還說婚宴在烏鴉穀辦的。”周遊兒看到了父親眼中自暴自棄的神色,她不由地擔憂,除了撒嬌也沒有別的辦法讓父親振作。

“烏鴉穀麽……現在的時節定是不行。”劍梟沉吟了一陣。

“露重霧沉,寒氣太重了。喜事當在秋天辦,那時山懸鈴的葉子都黃了,穀裏的風光應當不錯。”

“對對,院子裏的女貞也開過花了,把劍爐的大廳收拾出來,辦喜事又風光又好聞。”周遊兒坐上了床邊,想用自己的情緒感染父親。

“女貞……那些樹自我們走後無人懂得照料,應該挨不到那個時候。”

“無所謂,等我們回去把樹都拔了,以後改種合歡,等到我成親的時候合歡怎麽也有六七尺高了,爹你不是說劍爐周圍太綠,生機顯現太少,養不出劍的靈性麽?以後我們種合歡,絨仙樹,黃鵝掌,路上我們在長沂,巴丘看見的那種赤尾狐,梨花貓,爹你答應了買回去給我養的。”周遊兒像以前一樣挽上了劍梟的脖子,那笑顏讓知道她們處境的人看見該說她沒心沒肺了。她想就算為了烏鴉穀,為了院子裏那些喬木,爹爹不至於甘心死在外麵吧?

一開始,劍梟臉上的寒氣鬆動了一些,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兒一眼,眼神疲憊又鬆弛。周遊兒覺得自己就要成功了,她幾乎真心開心地要笑開了。隻要劍梟拍拍她的頭,不管是應允一定會給她買還是數落她貪玩,隻要他開口,平樂城裏最燦爛的一副笑顏就會在這裏綻放。

但是他沒有,劍梟臉上的笑容快速的褪了下去,就像站崗的哨兵被路過的孩童逗笑,但一瞬過後,哨兵又回到對任務虛無地凝視當中,劍梟又像石頭般地冷了下去。那冷意不止改變了他的表情、體態,甚至散發出寒鐵樣的氣息,周遊兒一下子覺得**涼得紮人,坐不住跳了下來。

到底哪不對?周遊兒茫然地想了想,突然明白了。劍爐周圍山色單調,生機略欠靈氣不足,這是慕容伯伯對爹爹說的。

想到這周遊兒不禁想發火,她已經這麽努力了,就為了這一點小錯爹爹就又變回了石頭,她直想把爹爹扔在**,讓他一個人慢慢做石頭好了。但話還沒到嘴邊周遊兒已經心軟了,於是她小聲開口。

“爹,我看東方少俠那兩個朋友要走了,我出去探口風了,你不舒服就叫我。”劍梟連最細微的反應也沒有,周遊兒退出房間時真想把門摔上,看爹是不是聾了還能不能聽見,但她還是委屈地輕輕關了門。出門之後,她心裏覺得自己隻剩下一個希望。

“戒備完全沒有鬆懈?”

“恰恰相反,戒備日盛一日,要我說,挨家挨戶搜也不是不可能。”邱處方的臉色說明他沒有開玩笑。

“怎麽可能讓他們挨家挨戶搜,衙門沒人管?”

“不需要通過衙門,他們換身衣服佯作常人,隨便扔點東西進來,或者幹脆什麽也不扔,就說年輕人在外麵打鬧,無心把重要東西扔進院子裏了,便能要你開門。”林泰倒不像邱處方那麽緊張,但是說話的時候他總是有意無意看院門和牆頭。

“如果不開呢?”

“那就會進入他們的重點監視名單,到時候別說我們不能到你這來,你也別想出門。隻要你一走,截江亭的人就會翻牆進來,你這院子一無暗室二無夾層,池塘又這麽淺,根本藏不住人,他們一進來就全完了。”

林泰過去幹過幫人追債的夥計,盯梢堵人的事知道一些。他努力想用表情讓東方雄了解事情的嚴重性,但東方雄的眼神就好像在說“那我就不出門,他們能拿我怎麽樣”。

“那我就……”

“你別想不出門,家裏的米還有多少?鹽還有多少?你昨天買了蘇木和馬鞭草回來,家裏沒人傷血氣買這個幹什麽?要是有人監視他們已經知道劍梟在哪了。”

“馬鞭草和蘇木是你幫我買的啊。”

“我這是跟你打比方!”林泰有點急了,他簡直想上手掐住東方雄的脖子搖晃他的腦袋讓他清醒一點。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兩個兄弟苦著臉,東方雄一點也緊張不起來,他後悔告訴了邱處方和林泰這件事,現在徒然讓他們分擔了風險。有時候他也在想總不能一直藏到父親出關回來,但是每次看到周遊兒,他又覺得對所有這些危險啊、監視啊都沒有實感了。

在劍梟昏迷的幾天裏,他每天練劍周遊兒都在一邊看,以前除了父親從沒有人看過自己練劍,後來邱處方經常跑來看,現在又多了周遊兒一個。和前兩個人不同,周遊兒在一邊看的時候靜靜的,有幾次他停下來的時候發現她的視線已經轉移向院子裏的一隻蝴蝶,有時候她又確實很專注地在看他。最後兩天東方雄明白了,那是無聊的眼神,她看他練劍是想讓他陪自己玩,但又不好意思打擾。於是最後兩天東方雄早早就不練了,陪周遊兒聊聊天,如此他竟然覺得快樂。

“不管怎麽樣,繼續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就在這兩天,我們要想個辦法把他們轉移到我家去。”邱處方說的若無其事。

“你不勸我別淌這趟渾水麽?”

“你都已經淌了,那就應該讓你擔的風險得到回報,這地方藏不住人,劍梟也知道這裏藏不住,所以要到我家才能談條件。”

東方雄啞然,他和兩個兄弟在一起常常像這樣,突然他就跟不上兄弟們的思路了。

“劍梟醒了之後,他們什麽也沒跟你說麽?”林泰看了看劍梟休息的廂房問。

“沒有,本來連身份也不想告訴我,是周遊兒說漏嘴的,怎麽了?”

“沒事,我總覺得他們也應該有些事要找你商量才對。”

之後三兄弟沉默了一會,東方雄突然注意到天氣非常陰冷。自從平樂派掌門自縊之後,平樂城裏剛剛顯露不久的春意又藏了起來,現在天氣濕冷,很多北方來的武師都減少了外出活動。

“邱大哥,劉晟上門提親是不是這幾天?”

邱處方的臉色陡變,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陰陰的,如果是這兩天提親,很容易趕上雨水。劉家人大概會趕在雨過天晴那一天上門。那即是說,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是,那一天你們要跟我來。”東方雄毫不猶豫地點頭,林泰也無奈地點點頭。

這是他們籌劃的另一件事,邱處方歎了口氣,好像這事給他的壓力比在截江亭的搜捕下藏人更大似的。

“我們該走了,你自己小心。”林泰一直在六神院門和牆頭,現在露出些許倦態。

“你該趕在這兩天去看看你娘啊,兩件事都險著呢。”

“別開玩笑!還沒到時候。”東方雄有點急,唯有此事是他不想拿出來調笑的。

好在邱處方今天沒有多話的意思,點頭作別之後便和林泰出去了,臨到要走邱處方衝廂房那邊點了點頭。東方雄回頭去什麽也沒看見,他剛才和周遊兒碰上視線了麽?沒等他問,邱處方已經把門關上了。

等東方雄栓上門,回頭一看周遊兒已經出來了,不知是謹慎還是怕人,邱處方和林泰在的時候,周遊兒從不現身。

“我們剛才什麽也沒說,隨便聊了聊有人要上他家提親,還有外麵的戒備這兩天鬆懈很多了,但是為防萬一,你們還要過兩天才能出門。”東方雄走上前,搶先一步開口。

“你這麽撒謊,就不怕我真信了,放鬆警惕跑出去玩被人抓走?”

東方雄不好意思地笑笑,周遊兒白了他一眼。

“他們到底怎麽說啊?”

“都在為你們想辦法,他們都是好人。”

周遊兒又白了東方雄一眼,她不懷疑眼前的人存心騙她。但是如果有人騙東方雄,他多半是被賣了也不會知道的。

“你爹喝藥了麽?”

“沒有,我給倒了。他現在連水也難咽得下去,怎麽能有心思喝藥呢?再說,那麽薄的藥你也好意思端來給我爹喝?在烏鴉穀,劍爐後麵的那片山上,我們是有藥園子的,不管是山參還是何首烏,穀裏入藥用的都是一等一的新鮮草藥,哪像你在破藥店抓的那兩把豬草。”

東方雄又苦著臉笑了笑,周遊兒才意識到自己把在爹爹那受的氣撒在東方雄身上了。她馬上不好意思地憋紅了臉,欲言又止。

“聽你說的,烏鴉穀真是個好地方。”

“當然了,要是我們回得去,往後你可以來做客。”

東方雄點點頭,隨即走到院子,抄起架子上的重劍。

“我該練劍了,你要看麽?”

“你傻啊?真以為你那破劍法有什麽好看的?”

東方雄還是笑一笑,兀自開始練了。要周遊兒現在回屋裏受爹爹的氣她肯定是不肯的,於是她也隻能沒趣地坐了下來。

東方雄練劍有時一連幾個時辰,那時候他真是忘我,好像整個世界都離他遠去。周遊兒問過他那天下那麽大的雨為什麽他還在院子裏練劍,東方雄的回答是,他其實沒有注意到雨勢,給她開門的時候才注意到自己渾身都淋透了。

然而練得卻是這麽拙劣的劍法,周遊兒傲氣地看著東方雄運劍揮劍,覺得這大概就叫自娛自樂和習慣使然吧。

東方雄練了一個時辰,停下來的時候晚霞像是憋在雲團裏的一撮火苗。他看向周遊兒,之前這個時候她要麽走神了,要麽睡著了。今天她卻定定地看著自己,臉色和遇到自己的那天一模一樣。

“你練完了?”她起身走上前。

“怎麽了?”

“我想了想,有件事情需要幫我。”周遊兒瞥了一眼廂房,緊張地說。“還有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