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黃雲滾滾,一聲雷震,雨便簌簌地落下。
城門口的衛兵都躲到了城樓下麵,大雨傾盆,此時麵對麵說話也難聽清。一片鉛色染從雲坨子裏漏下來,很快浸透了天地。過去每逢大雨進城的人流加快腳步,衛兵的查驗也鬆寬許多。有的錢莊便會趁這時讓夥計帶著不具名的銀票入城,沁了雨水的銀票上墨跡橫流,到了錢櫃就稱簽名被落雨衝掉,是為洗錢。後來哪怕落雨時城門衛兵也要嚴查旅人隨身物品,排在後麵的人就不免淋成了落湯雞。
城門口的人流排起了隊,後麵的人紛紛掏出蓑衣披上。一個臉上塗黑的賣炭翁也披上了蓑衣,戴上鬥笠,還用幹草把身後的炭車蓋了蓋。
隨著電閃雷鳴,排隊進城的人流開始站不住了,人群議論紛紛,罵娘之聲不絕於耳。但衛兵還是不緊不慢地查驗著。這時賣炭翁提溜著一雙鷹樣的眼睛,佯作看天、看城樓、看隊列,四下張望了一陣,人群中似乎沒有他正在提防的東西,於是賣炭翁又平靜地低下頭去,用鬥笠遮住自己塗黑的臉。
終於到他了,衛兵在他身上簡單摸索了一陣,不見違禁物品,這時瞧見他臉上、身上都塗了許多炭漬。
“賣炭的,你這一身怎麽盡是黑灰?”
“剛燒了炭,就拉了往城裏來,沒顧上洗臉。”
“把車上的幹草去了,我們看看下麵盡是炭不是。”
“幾位官人!這個雨勢,沒有幹草,我的炭頃刻就淋透了,澆了水的炭一兩天都幹不了,點起火來煙大灰大,賣不出價。還請大人通融。”賣炭翁一聽要去幹草,焦急地作勢要跪下去,被衛兵拉住。幾個衛兵到車上抓了幾把,確實都是黑炭,於是放行。賣炭翁過了城門,往街上去了。
進城之後賣炭翁一路往東,專挑小巷小路走,加上風大雨大,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他始終四下留神,到處張望,雨水順著鬥笠的裂縫漏下去,洗掉了他臉上的一部分炭灰,這才讓人看清,這是個年逾五十的老者,但臉上線條剛硬,一雙眼睛色厲神明,在雨裏走了近半個時辰,始終保持著戒備。
他一路朝東邊去,街邊的武館漸漸少了,隻剩下一些平房和小院。但突然一座青瓦白牆的大院出現在視線中,他有些遲疑,按之前打聽,平樂的武林世家都集中在西南,東邊都是工行、商行和務農的農民居住。這座院子。不是某個大商的府尹,大概也是哪個讀書人的宅院吧?
他這一停步,身上的寒氣翻滾著湧上來,老者突然挺不住了,歪歪地踩了兩步,就向一旁的牆邊栽倒下去。一道暗紅透過他用炭染黑遮去血跡的外衣,淌進雨水中。
老者一倒地,旁邊的炭車上呼啦一聲,幹草和炭塊都被推開,原來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一直蜷縮在車上。女孩身體嬌小,再縮成一團用炭渣遮蓋,衛兵才沒有探出來。
“爹爹!”女孩想扶起父親,但老者的手腳都成了木頭一般。再三努力之後,他站不起來,倒是吐出一些血沫。
“遊兒,聽我說,不要慌,沒人知道我們已經進城了。這個院子,你看。”老者示意女孩去看院子的高牆,這時女孩臉上的炭灰也漸漸被衝掉,露出的肌膚如瓊如脂,五官稚氣如同陶瓷的娃娃,殘餘在她臉上的炭渣也擋不住這份與水交融的清靈。
“我看見了。”
“這個院子裏住的多半是個讀書人或者商人,你去敲門,說我剛才遭了歹徒打劫,被短刀刺傷了,請他收留我們避一避。之後你隨機應變,隻要我一口真氣能緩過來,夜裏在上路,便能找到宗主。”老者眼裏的光開始渙散了,女孩點點頭,老者覺得還有許多要說,但眼前已經天旋地轉,於是倒頭失去了知覺。女孩放開父親,知道自己唯有隨機應變一條路了。
她走到院門前,擦了擦臉上身上的炭渣,若是說遭人打劫,在扭打中撞上了炭車,身上一點點炭漬還尚且可信,渾身都是炭就顯得可疑了。女孩飛快地拍幹淨身上,隻恨沒有十二隻手。在她求助的這時間裏,她的爹爹正倒在雨中逐漸失去溫度。
女孩敲響了門,有那麽一個瞬間,女孩覺得自己聽見了運劍破風的聲音,那聲音隨著自己的敲門停止了。她腦子轉的很快,爹爹說這戶人是商人應該有他的道理,就算爹爹真是猜錯了,主人出門來查看,自己不在更加惹人起疑。如果這戶主人繞著院子走兩步,就會發現爹爹倒在牆邊,如果那人報了官府,事情就不可挽回了。
她扶著門框勉強站穩,院門打開了,同樣濕透的東方雄把重劍背在一隻手上,茫然地看著女孩。
半刻時以後,女孩換上了幹衣服,東方雄幫她給爹爹止血,給他也換上幹淨衣服,搬他到**睡了。之後東方雄又在床邊點了個爐子,溫煦的香味帶著絲絲暖意鑽進女孩的鼻腔,讓她感覺指尖與腳底又重新有了知覺。
“真的不用請大夫?”東方雄從放女孩進院子就一直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女孩不知道他有沒有識破她撒的謊。
“真的不用了,爹爹賣一車炭才掙幾錢銀子,再勞煩您為我們找大夫,那是萬萬擔待不起了。”女孩不知道這樣的說辭能不能說服他,隻見那個木訥的少年點點頭,關上門就退出了房間。
周遊兒覺得心在往下沉,現在很難說爹爹什麽時候會醒,在那之前她還有很多謊要撒。好在這家的主人是個心地善良的小劍客,他父親閉關去了,院裏不會有別人,如果能博得他信任,在這裏避上一段時間倒也非常合適。
但她馬上又想,這會不會太合適,太巧合了?也許這個劍客已經接到了追捕爹爹的命令,剛才的話隻是臨時編造的說辭呢?周遊兒突然想哭了,眼下的事情遠不是她努努力就能辦的漂亮的。她深吸一口氣,隻覺得這家主人給自己的衣服上氣息幹淨好聞。從尺寸來看這衣服應該就是這小劍客的,這個年紀的男孩很少有這麽幹淨的衣服,憑這件衣服周遊兒很願意相信,也許自己就是交上了好運,遇到了可以暫時信任的人。
院子裏有搬運重物的聲音,周遊兒覺得心要跳到嗓子眼了,推門出去查看,發現是小劍客把那一車炭拖進院子裏了,還抬來了幹草給炭渣蓋實。周遊兒陡然發現自己從進門到現在已經做錯了這麽多細節。一個賣炭翁的女孩,絲毫不心疼暴露在雨水中的炭。心疼銀子不肯請大夫,卻膽敢去穿人家幹淨體麵的衣服。應該是第一次見這麽多血的場麵,卻好像識得這傷勢一樣,還能幫忙包紮止血。看著東方雄拉著幹草遮蓋炭車,雨水從他鼻梁上流到下巴上,周遊兒突然覺得自己編不下去了,打算對這個小劍客和盤托出。
“去休息吧,你受驚了。既然不請大夫,我要去給你爹取一點金瘡藥來。”東方雄的聲音毫無波瀾,似乎這樣的場麵他每天要見無數。
“謝謝你,其實不必的,一車炭還不如公子你一件衣服值錢。”
“衣服濕了曬幹便是,你受點累看好你爹爹,別讓他滾下床來又弄裂了傷口。”東方雄進屋後抹了把臉,都沒有去看周遊兒。
“恕小女冒昧,恩公你的名字?”
“我姓東方,單名一個雄,英雄的雄。你呢?”
“周遊兒,遊山玩水的遊。”東方雄木然點點頭,往廂房另一個方向去了。這時外麵雷光閃閃,周遊兒咬了咬嘴唇,言多必失,她應該在爹爹身邊看著,等他醒來。但是她已經說錯做錯這麽多了,是不是應該反其道而行之,盡量纏住東方雄讓他沒有懷疑的時間?沒等她決定,東方雄已經消失在廂房那一頭。
東方雄覺得手腳冰涼,運劍的時候,雖然一直在雨裏淋著,但是真氣貫通,他始終覺得身上暖洋洋的,直到看到這個女孩。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水靈的女孩?月橋在同齡女孩裏已經算出落的很漂亮,但要和周遊兒比,東方雄覺得,如果換周遊兒去江邊找渡船,她絕對用不著賣苦力,隻要在碼頭坐半刻,想請她搭船的人應該能排起長隊。
她說什麽來著?父親在小巷裏遭遇打劫,被歹徒刺傷。簡直是無稽之談,平樂城治安向來良好,何況城東一帶都是些窮人家,歹徒跑到這來幹什麽?而且對象是個賣炭翁,一車炭都沒有賣出去,有什麽好搶?
想了想,東方雄覺得女孩的話大概都是托辭。但他不想深究,這個女孩敲開門時一臉警覺又需要幫助的神色肯定是真的,那麽幫她這一把,應該沒有大礙。剛才東方雄看著她的臉,他覺得說出來的所有話都輕飄飄地失去了意義,才趕忙從她身邊逃開了。
一陣強光透過窗,照的屋裏煞白。許久之後雷聲才跟了上來,東方雄看了看屋外,雨一時間還不會停。
東方雄取了金瘡藥,卻不知是該進門幫忙上藥,還是把藥放在門口,敲門離去。那女孩是懂得治傷的……啊,她怎麽會懂得治傷呢?十四五歲的女孩在小巷裏遭了歹徒,見了血也不驚慌,還會止血包紮。東方雄搖搖頭,覺得周遊兒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重要的是,周遊兒竟和娘有一些像。
東方雄輕輕推開門,拿來了金瘡藥和幾個燒餅。給老者上過藥之後,東方雄把燒餅遞給周遊兒。
“吃點東西,我煮了薑湯,過會我去端。”
看見吃的周遊兒算是控製不住了,三兩口就吃掉兩個半。隻剩半個的時候她又皺眉看向**的爹爹。
“等你爹醒了,我給他熱一些湯和粥便是。你吃你的。”周遊兒像是得了赦免一樣,一口吞掉剩下的燒餅,東方雄平靜地看著她。但已經有更多疑問冒了出來,賣炭翁進城要走多少山路?她的樣子少說有一天沒吃東西。
“你家房子真漂亮,這是你的房間麽?”
“不是,這間沒有人住,本來是我娘的,後來她不跟我們住了。”
這話沒頭沒尾的,周遊兒撲閃著眼睛好奇地盯向東方雄,東方雄移開了視線。
“這些不是你娘的東西麽?”
周遊兒指了指桌上的手鏡和胭脂盒。東方雄想起來,這是劉晟送給月橋的,月橋不要就到了邱處方手裏,東方雄給要了過來,他打算哪一天再去陳大夫家看娘親的時候帶過去送給她的。
“是打算送給她的,但是還沒見上麵。”還是沒頭沒尾的話,周遊兒覺得東方雄被問了兩個問題就縮得越來越小了,放佛她成了這屋子的主人,東方雄才是不速之客。
於是,周遊兒大著膽子把手鏡拿了起來,她不想顯得太失禮,拿之前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目光,東方雄輕輕點一點頭,那手鏡就在周遊兒手裏了。
“你的禮物也很漂亮,你娘肯定是個大美人。”
周遊兒拿著手鏡湊到床邊,東方雄從鏡子裏看向她的眼睛。真是一對好看的眼睛,東方雄聽林泰說,桂江的水都是從覃山上流下來的,那覃山上有冰玉凝結的泉眼,水都從那泉眼裏滲出來。現在他覺得,周遊兒的眼睛就是這對泉眼了,世上所有的水,好像都屬於這雙汪汪的眼睛。
“你爹真的是賣炭的麽?”東方雄輕輕地問,周遊兒把手鏡放了下來。
“那我告訴你,你不許往外邊說。”周遊兒的聲音有些害怕,東方雄輕輕點了點頭。
屋外的豪雨衝掉了炭車的車轍和父女兩人的腳印,雷鳴遮去了兩個孩子的耳語。江湖上的一樁大事連同無數人的生死,此時都付諸這兒戲般的誓言。
一個時辰之後,雨勢逐漸輕了。一夥駕快馬,持截江亭舵主印信的人進了城。
又過了兩刻時,知府大人被通知協助通緝一個殺人要犯。平樂四麵城門都加強了戒備,滿街可見截江亭的人搜捕一個五十左右的老者和一個十幾歲的女孩。
天黑時分,截江亭的人經過東方府門前,殊無斬獲,到處詢問一番後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