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零落花船雨打萍

C H A P T E R

寬闊的河麵上,有一艘雕梁畫棟的船舫,它的周身畫滿了五顏六色的彩漆,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得分外閃眼和迷人。船簷掛著無數盞仕女圖樣的燈籠,將整個船舫照射得燈火通明,映得水麵絢麗非凡,繁花若夢。

向裏麵走去,空間大得足以容納近百人,一層中,客人們鄰桌入座悠閑愜意,二層中,笙歌舞動,美女如雲,三層中,清閑而安靜,雅間中,偶爾傳來男女的嬉笑聲。

客人們談笑間,突然聽到二樓的歌舞退去,一陣的抑揚的琴聲響起,緊接著女子一聲清脆的聲音隨著琴聲響起,讓全場頓時安靜下來。大家抬起頭都紛紛看向二樓那個懷抱琵琶的美人。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好!”

女子聲音哀婉悲戚,入耳後別有一番滋味久久的在心回味。台下這些客人紛紛叫好。還想聽第二曲,哪隻這姑娘把琵琶遞給樂師,一扭腰身,掩麵而去,隻給了樓下客官一個纖細的背影。

“唉!怎麽走了!”

“回來!”

“誰啊?”

一個外地口音的客人不滿的嚷嚷著,旁邊一個瘦小的男人搖著百折扇,給他介紹:“你是新來的吧?這台上的姑娘可不是別人,她就是這麗春坊的頭牌姑娘玉環。此女不僅長得漂亮,色藝俱佳,關鍵是這姑娘心性頗高脾氣更大。一般的人入不了她的眼,五天才接一回客,今天就是她出台的日子!”

果不其然,這一層間明白行市的客官們,紛紛出價:“我出五十兩!”

“一百兩!”

“三百兩!”

“五百兩!”

老鴇子親自拿著托盤出來,笑眯眯的卻不著急接銀子,隻看著這些買春的男人們爭得臉紅脖子粗。

“各位大爺,別著急,慢慢給價,是你的肉啊,她今晚就跑不了!

艙底的小廚房裏專供給花船的姑娘們供熱水。白日裏一天不斷,到了姑娘們晚間待客的時候,更是忙不過來。石香姑自己來打水,正好遇到老鴇子張春花來巡視。她一見石香姑柳眉倒豎,一口大縫子的牙齒支了出來。

“小死丫頭,你還不去練功,跑這來湊什麽熱鬧?”

“媽媽,我來打水洗個澡…”

“這才什麽時辰啊?管你的師傅呢?老娘花重金從王八婆那裏把你買下來,光給你請師傅認字寫詩,跳舞學琴,這半年你花我的銀子打你這麽個銀人也夠了,你還給我偷懶?今天晚飯不許吃了。”

張春華走了,石香姑手上的的木盆頹然落到地上。

“香菇,以前玉環紅了之前,媽媽也是這樣不給吃飽了,她舍不得錢,也是怕姑娘們吃胖了,掛牌時賣不到好價錢。”

說話的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因為瘦小比同齡的孩子看起來要小很多,石香姑認得她,她是伺候玉環的小丫頭彩雲。

“彩雲,這群混蛋真不是人,你看…”石香撩起袖子,上麵一塊塊青紫,都是練功時被人打的。

“你小聲點,讓別人聽見就糟了,他們整治人的法子可有的是,媽媽看中了你,自然對你的要求更加嚴厲!我這有前幾天柳煙姑娘賞的一塊麥芽糖,一直舍不得吃,給你吧,你餓狠時就舔一下,可管用了。”

石香姑小心翼翼的接過來,寶貝一樣的打開,口水登時溢滿了口中,她不忍的說:“彩雲,等回頭我得了也給你。”

“糖我不要!隻等你當姑娘後,把我要走伺候吧,我不要跟著玉環,聽說我前麵伺候她的小丫頭是活活被打死的呢。”

石香姑心口一滯,“可我是不會當姑娘的。”

彩雲拉她到跟前:“難道你想和我一樣當丫頭?我都聽媽媽說了,讓你學幾個月規矩,然後就掛牌當姑娘。何娘說的對,來到這花船上,我們就再也逃不開自己的命。”

石香姑理解彩雲的想法,張春花就是個老巫婆,心腸惡毒,殺人大人眼皮都不眨一下,凡是上船的女孩子開始都要折騰幾次,可最後沒有一個敢同她反抗的。彩雲認命了,可她石香姑偏要同命運鬥一鬥。

“以前我師父說過,每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主宰,雖說人的命天注定。可是還有一句話他們卻忘了,那就是,人定勝天。”

彩雲被石香姑搞糊塗了,端著洗臉盆一邊走一邊琢磨:“人還能勝天,咋可能呢?”

石香姑住在艙底的一間小屋裏,沒有床,沒有燈,也沒有窗戶。花船上生存不比逃荒的日子好多少,吃不飽穿不暖挨打受餓都是家常便飯,最難熬的是每天都活在恐懼裏。

木板上鋪著一條被子,石香姑蜷著縮在身體躺在上麵,瞪著眼睛想看清對麵木板上自己刻著的豎道,可眼前一片漆黑,一切都隻是徒勞。

她心裏記得清楚,來到麗春坊已經快十一個月了。這些日子裏,她不知不覺養生了一個壞習慣,每天睜著眼睛睡覺,好怕自己在夢中被拖去丟給來玩樂的男人,多少次都是被噩夢嚇醒的。

如果能活下去,她一定要離開這裏!

外麵一陣喧鬧,玉環今天過夜的身價定下來了,空氣裏仿佛都即刻充滿了靡亂的味道,石香姑心裏一陣惡心,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又累又痛,她閉上眼睛,肚子咕咕的叫著。她想也許打個盹就沒那麽難過了。

半夢半醒中,石香姑被一陣哭嚎驚醒,一身冷汗,沒有人來拖她,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很熟悉,是彩雲。

“賤人,拿涼水給本姑娘來洗臉,是誰給你的膽子不把我放在眼裏的?”

彩雲挨了幾個巴掌,蜷縮在門後,玉環又用手揪著她頭發給硬扯了回來,往心窩處抬腿就是一腳。

“你洗個臉不用溫水用開水,褪豬毛啊?彩雲怕你著急,才急著趕回來。你要因為這個把她打死,回頭上哪找這麽好的丫頭去?”石香姑衝過來用身體護住彩雲。

“原來是你啊?看來你自認為比別人有體麵,敢來管我的閑事,不如今天讓你替我出去伺候那位爺吧!”

石香姑慘白了臉,冷汗刷的順著後脊流下來。

“哎呦,她一個剛買來的黃毛丫頭,不入流的下賤玩意兒,陳爺哪能看上她。”張春花也趕來了。剛才交了銀兩的外地客官催了好幾回了,這玉環竟然還沒梳洗呢。

“我好歹也在這花船上呆了三年了。給媽媽賺的銀子也能打這麽一艘船了。如今是不是個人的毛丫頭們也都來欺負我,這日子沒法過了。我今天晚上也不見人了,明天剪了頭發做姑子去。”

“我的祖宗,這花船上離了誰,也不能沒有你啊。要是沒了你,媽媽也要跳海去了。好孩子,我給你出氣,回頭再派好使的丫頭來伺候你。來人啊!”老鴇子一聲令下,這就走進來兩個彪形大漢。

“把這沒長眼的小蹄子給我打二十大棍扔到艙裏去。”

那兩個大漢得了令架起石香姑就往外拖。

“錯了錯了,是門後邊那個死丫頭。”

“彩雲知錯了,媽媽饒了我吧。玉環姑娘饒了我吧!”彩雲掙紮著哭喊。

“媽媽求求你放過彩雲吧,她會被打死的!”

張春花一咬牙,自己先戳了一下石香姑的腦門子,左右一個巴掌扇過來:“不入流的瘋丫頭,還不給我練功去,今天在甲板上給我下腰,沒我的命令不許起來。”

石香姑倒在地上,痛苦的捂著肚子。玉環見狀臉色微微好轉,張春花在一旁肝兒啊,肉兒啊的叫,一幹丫頭眾星捧月般給她梳妝起來。

月冷星稀,冬天的甲板上異常寒冷,石香姑身上的衣服遮不住寒意。她望著茫茫的水麵,多少次,她都盼著那裏突然出現一艘小船帶著她和來福離開這裏。抬眼處雖然隻是白茫茫的一片,沒有盡頭。可她心底深處卻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溫暖著她的心房,她堅信那艘小船終有一天會出現的。

餓的實在受不了,忽然聞到一股香氣撲鼻,石香姑直起身,像小狗一樣吸了吸鼻子。他懷疑自己是眼花了,看到一塊冒著熱氣的紅薯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直直的就掉進了自己的嘴裏,她趕忙咬了一口,真香!

“來福,真有你的!”

“吃吧。他們都睡了!”

石香姑一邊笑一邊吃,過了了一會,突然想起了什麽把剩下的團在一起:“我們去看看彩雲。她被打了二十板子呢,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我聽你的!”

兩個人著急忙慌的正往前走,來福一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嚇得他抱著腦袋驚叫起來:“媽呀,鬼啊!”

“你說誰是鬼?”

玉環挑著眉,她身後還跟著張春花,兩人大半夜的出現比鬼可嚇人多了。

“媽媽,玉環姐姐。今天的月亮不錯啊,兩位好心情,出來賞賞月?”來福打著哈哈躺在地上翹起了二郎腿。石香姑趕忙吧紅薯偷偷塞到袖子裏。

張春花過來擰住來福的耳朵:“垃圾收拾了嗎,趕快去給我幹活!”

“媽媽呀,耳朵馬上就要掉了!”

玉環看著自己的長指甲,緩緩開口:“媽媽,我像香姑妹妹這麽大的時候,已經開始給您老人家賺錢了,她性子這麽野,我看留著也是不妥當,不如早點讓她接客吧,也省的天天這麽讓人討厭!”

張春花掐指一算,可不是,石香姑這丫頭也十四了。本來想再****,可要是馬上就能賺錢,也不是個壞事。

來福聽了直跺腳:“不行,香姑還小呢,急不得,急不得!”

玉環看著石香姑慘白的小臉更得意了,指著來福說:“想不讓她接客也不是不行!”

來福抱住玉環的大推央求:“隻要不讓香姑接客,我做什麽都行!”

“那好啊,你把這個吃了吧!”

來福低頭一看,玉環身邊小丫頭丟來的竟然是幾粒雞屎。周圍一陣哄笑,馬上過來幾個大漢過來拎著來福的頭往下按。

“來福,你別聽她胡說,她的話不能信!”

玉環一挑眉:“你倒是吃不吃?”

來福痛苦的抖動著嘴唇:“你……你們可要說話算數。”

“姐姐什麽時候騙過你?”

“我吃!”

身邊的人看在來福像狗一樣的趴在地上,笑得更加瘋狂,石香姑的尖叫聲夾雜在其中,很快就被淹沒。

可在這時,玉環又說話了,“忘了告訴你了,我是不想讓你妹妹接客,可是被媽媽不同意啊!”

玉環笑得形如鬼魅,來福捂著肚子,大聲的嘔吐起來。

花船上的雅間裏燭火漸漸的都熄滅了,一陣風浪襲來,冰冷的河水打在甲板上,洗掉了灰塵,卻洗不掉空氣裏**靡的聲音,還有甲板上兩個小人彌漫在心底的悲傷。

屋子裏森冷潮濕,黴變腐臭。石香姑被打的滿身是傷。來福自己趴在地上不停的吐,把苦膽都要吐出來了,一邊吐一邊掉眼淚,“早晚有一天,我要讓這個妖精吃大爺的屎!”

“來福,你說她們是不是馬上就要讓我接客了?”身上的傷遠沒有石香姑心裏的恐懼來的痛苦。

“我絕對不會讓你去伺候那些狗屁男人。隻要你好好的,天天吃屎我也認了。”

彩雲就挨在石香姑的身旁,血水從她身底緩緩滲出發燒著燒不停的喊著親娘。石香姑把她抱在懷裏,聽著她一聲一聲叫的心酸,直到氣息越來越微弱,卻無能為力。

第二天清晨,幾個人進來看了看彩雲的舌頭,翻了翻她的眼皮,就把她拖了出去。從那以後,沒有人再見過這個孩子。

緊接著來福也被拖了出去。石香姑縮在角落裏,看著彩雲之前躺著的地方,隻剩下一片血漬,她抱住雙臂瑟瑟發抖。門被打開了,花船上的教引媽媽何娘,帶著兩個手下,走到石香姑的麵前。

何娘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我在各個花船之間輾轉,已經為妓十幾年了。像我這樣姿色平常的女子,如今又過了三十歲,本該賣到下等的土窯裏去,隻因為深得媽媽的信任,如今才幫著負責**你們這些新買來的清官們,學習規矩。你別給我打什麽歪主意,彩雲剛才被扒光了外衣,讓人擱在木板上放到海裏,那木板順著風力不知道飄向哪裏去了。能不能活就看她的造化了。你要是不想落得她的下場,就給我乖乖的。”

石香姑揪著衣襟,心裏像刀割一樣:“你們殺了彩雲?”

何娘麵露不屑:“你來的不久,年紀又小,以後這種事情見多了就不驚奇了。別說是一個小丫頭,就是現在當紅的姑娘們,將來老了病了也未必不是這樣。上了花船,命就賣到了這裏,多少大家閨秀,貞潔烈女隻要活著就都乖乖的接客。誰要是想著逃跑被抓了回來,那就更慘了。多年前有個禦史家的姑娘因為父親獲罪被賣到花船,私自出逃被抓回來,當天腿就被打折了,事後被賣到了鎮上的土窯裏,沒幾天就死了,你要是也存著想逃跑的心,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了吧。”

石香姑和彩雲是一批被賣到花船上來的。雖然不是親姐妹,可是一起經曆了初來魔窟的恐懼。剛來的那些日子,說是為了拘性子,兩個人一起挨餓一起被打。後來石香姑因為一張臉生的好被安排學藝等著掛牌做姑娘。彩雲身體瘦弱還像個八九歲大的孩子,就被指給玉環做丫頭。沒想到這麽快便是陰陽永隔。

何娘見她哭的悲傷目光裏都是仇恨,隻得軟硬兼施:“我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模樣生的也好。媽媽是要捧你做頭牌的,將來被哪個恩客看上討到府上做個姨娘,那也是天大的福氣。你好好學著伺候男人的本事,總有出頭的日子。”

石香姑隻覺得惡心,她父母一輩子相濡以沫,父親從未討過姨娘,納過侍妾。讓她給人去做小老婆?她才不稀罕。

“伺候男人算是個什麽本事也值得去學?別說讓我做姨娘,來這裏的那些好色的男人,就是八抬大轎抬我去,我都不稀罕。”

“平日裏看你激靈又聰慧,怎麽也是個糊塗人?我不管你來之前是什麽出身,可到了這就得認命。能給人家當姨娘,那可是姑娘們唯一的出路。要是不當上頭牌姑娘,就這姨娘的命,你都想也別想呢。”

石香姑冷哼一聲,不屑的把頭埋在臂彎裏。

“誰想當頭牌啊?好大的口氣。”

何娘閃身站到一旁。玉環扶著丫頭嫋嫋的走了進來,看到一身狼狽的石香姑,眼冒凶光:“犯了錯,還敢在這裏裝死?何娘,把她拉下去擦船身,擦不完,不許吃飯。”

擦船身最累最髒的活,石香姑久未進食,日頭底下擦了半日,整個身體都在打顫。

“你們知道嗎,最大的海盜幫派紅旗幫鄭家,變天了。”

“二當家的鄭一被逼走,現在是老大重用三當家,有意投靠洋人,上個月上岸擄走了好幾百個壯丁,不知道是訓練成海盜還是送給洋人做奴隸。”

石香姑聽到甲板上抽水煙袋的幾個客人談論著,心裏對紅旗幫的厭惡又多了幾分。心中一陣煩悶,她覺得頭上明晃晃的日頭幻化做一一片金光,感覺自己身體一晃,便失去了知覺。

“喂,喂,你沒事吧?”

石香姑睜開眼睛,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臉在自己麵前放大,他看她醒了鬆了一口氣道:“你直直的倒下來,嚇死我了。”

“你是誰?我怎麽沒見過你,也是麗春坊的人嗎?”

“你是麗春坊的姑娘?”少年眼神一暗,石香姑仿佛被人迎麵抽了兩個耳光一樣難堪又羞辱。

“謝謝你了,一會媽媽看我和你搭話,又要打人了,我先走了。”

“唉,你別走啊!我是不是說錯話,惹你不高興了?我還有事求你”少年急的滿臉通紅。

石香姑抱著雙臂,鄭重的告訴他:“我是麗春坊的人,但現在不是姑娘,以後也不會是姑娘。既然你不是船上的人,一個小孩子就別亂跑,這裏的客人們男女通吃,一會把你拖上去,想跑都跑不了。”

少年像是明白了什麽,有些惋惜的看著她:“你是被人牙子拐來的吧?我們村子遭了海盜,父母都死了,我跟妹妹失散了,怕她被人拐了,所以混到這裏來碰碰運氣。”

“你妹妹真有福氣!”石香姑心裏一熱,很多親人的臉龐在眼前浮現,對少年一下子有了說不出的好感。

“我叫張保仔,今年十二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石香姑,快十四了,你得叫我姐姐!”

張保仔燦爛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平添了幾分稚氣,“姐姐好!”

石香姑眼睛笑成了月牙,稍許看著他疑惑道,“你才十二歲,平時怎麽活著的,若是找到妹子,你能養活她嗎?”

“我爹從小教我拳腳功夫,平時我就擺攤賣藝糊口。若是找到了妹子,雖然生活會更苦些,但是一家人在一起,怎麽都是開心的,我就是拚了命也不會讓她餓肚子。”

石香姑心中感動,“麗春坊的姑娘我都認識,可以幫你找找!”

“真的?”少年激動不已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卷遞過去,上麵畫著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畫的很粗糙,根本看不出眉眼特征。可看著他期待的眼神,石香姑不想讓他失望,接過紙卷,打著包票道:“我幫你去找,放心吧!”

這時,石香姑聽到有人喊她,頓時慌張起來,“我得走了!”

“你等一下!“張保仔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塞到了石香姑的手裏:“你幫我找妹妹,我把這個送給你!”

石香姑看到手裏多了一根木簪,上麵刻著蓮花的圖案。師父曾經教過她,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想到這裏,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張保仔望著她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忍不住又開心的笑了起來:“三日後,我還在這等你,你也一定要來啊。”

別了張保仔石香姑被人帶到玉環的臥房裏,玉環僅雲鬢微斜,肌膚勝雪,僅穿著一件水紅的兜肚躺在那,好活色生香的一副海棠春睡圖。

石香姑看到這樣的情形才恍然明白,客人剛走玉環也才睡醒。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玉環這樣不要臉的,石香姑臉上登時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這個時候,玉環找她做什麽?

“跪下!”後背被人用力一推,石香姑站不穩直直的跌在地上。昨天的舊傷被撕裂,火辣辣的疼。

“小賤人,膽子不小敢偷我的東西,今天看我不打你!”石香姑迎著玉環的惡狠狠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一樣。她不明白這個人是花船的頭牌,究竟是為什麽這樣恨自己。

“我沒有偷東西,你冤枉人!”

“嘴硬不承認,給我搜!”玉環說完,就有幾個老媽子過來搜石香姑的身上,下手極狠,在她身上一通又掐又擰。

“姑娘,沒搜到!”

石香姑快被玉環惡心死了,雖然被人按著,可一對伶牙俐齒卻也沒閑著。她把這段時間從花船上學到還算溫婉的那些罵人的話都問候了玉環一遍,隻看玉環的臉變幻了好幾種顏色。石香姑身上雖然疼,依舊對著玉環笑嘻嘻的。

玉環最氣在別人麵前失了麵子。石香姑心想,你打我,我也決不讓你好過。

玉環幾乎將銀牙咬碎,突然看到石香姑頭上的簪子,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

“誰說找不到,她頭上的簪子可不就是我丟的?”

眾人愣了片刻,其中一個老媽子稍後會意,她從石香姑頭上把簪子拿下來,趕忙向玉環獻了過去,一邊走一邊確認:“可不是姑娘丟的木簪子,看這個小蹄子還敢嘴硬。”

蓮花簪子落在玉環的手上,她指甲上的丹蔻觸到蓮花。石香姑臉上笑容全消,吼了一聲衝過去,被人死死攔住。

“你這個不要臉的瞎話蛋,那是我的簪子,把你的髒手拿開。”

玉環靠在床頭,慵懶的說道:“我說是我的便是我的,你吼破的喉嚨有什麽用,如今敢在麗春坊管我閑事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我知道你嫉恨著昨天我幫彩雲的事,彩雲已經被你害死了,所以今天誣陷我?”

“給我打!今天能偷木簪子,明天就能偷銀首飾,背著媽媽偷男人。不好好教訓她,恐怕後患無窮。”

板子落在身上,石香姑感覺到她們是下死手的打下來,玉環能治死彩雲,當然也能治死她。難道她今天要死在玉環手裏?

意識漸漸的模糊,身上的疼痛正一點點變得麻木。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好像看到了來福的臉。

“玉環,就依著你吧,這死丫頭也是個沒出息的,如此一來也省的我在她身上費銀子了,好歹別打死了,留口氣,過幾天給我接客賺錢。”

昏迷中石香姑好聽到了張春花的聲音,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張春花裙擺消失在不遠處的門前,而自己正被來福護在身後。

來福的臉上也是一片紅腫,顯然也被人打了。

“香姑,我來晚了。”

“來福…”

石香姑氣若遊絲,手指抓著來福瘦弱的臂膀。來福被人踢倒了一邊。石香姑再抬頭,卻看到了玉環本來似笑非笑的臉,一點一點變得猙獰。

“石香姑,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討厭你嗎?”玉環狠狠的捏住她的下顎,咬牙切齒,“我最討厭看見你這張臉,明明就是一張勾引男人的狐媚子樣,卻偏要裝得無比清純…你別著急,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讓你嚐嚐一天伺候十幾個男人的滋味。你越是想幹淨,我就偏偏讓你過得更下賤。哈哈哈…”

玉環一雙塗滿丹蔻的手在木簪上撫過,她低聲耳語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你馬上就要接客了,我看你今後還怎麽做蓮花,怎麽裝清純!還想過幾年學好了本事當頭牌,做夢!”

簪子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嗖的一聲被扔出了窗外。

“不,不要…”

第一次,從不服輸的石香姑因為被玉環欺負哭了。那種發自靈魂的恐懼,吞沒了她的身心。她不能接客,她也不能死。她一定能活著離開這,絕不給給爹娘丟臉。意識又一次漸漸消失,眼前仿佛是茫茫的海麵,一條小船向她劃來,那是…來接走她了。

轉眼三日已過,石香姑把麗春坊上的人上下尋了一遍,卻沒發現張保仔要找的妹妹。她想著去把畫像還給那個少年,剛走到門口,便看著何娘帶著人滿臉堆笑的向她走過來。

“香姑,我先給你道喜了。媽媽這會叫我領你過去呢!”

石香姑指尖一顫,頓時預感到了什麽,站在原地一動也動不了。何娘等人隻簇擁著她往前走。石香姑手指一鬆,畫像落在地上,眾人的腳印踩上去,頓時麵目全非。

張春花的屋子裏密密麻麻的擠滿了人,鶯聲燕語好不熱鬧。石香姑向待宰的羔羊站在一旁。玉環從她身後不緊不慢走進來,所有的姑娘們,分花拂柳般給她讓路。

“媽媽,恭喜您又多了個賺錢的姑娘。”

張春花喜笑顏開,當即吩咐:“香姑,我給你做的幾套新衣服,這幾天就送來了。還有簪環首飾,都是之前玉環戴過的,現在賞了你,隻盼著你也能像玉環一樣給我爭氣。”張春花拉著石香姑的手,又捋著她的頭發,越看越喜歡。

石香姑心底冰冷,臉上強顏歡笑:“媽媽,小時候人家給我算過命,恐怕我不能現在接客!”

“算命,怎麽說的?”提起算命,張春花更加來了精神,在佛神身上,她可沒少花錢。

石香姑打起精神,繪聲繪色的說道:“那年我家來了一個會算命的高人,說我十四歲時有大劫,所以死了爹娘,散了兄長。果然是準極了!那道長還說……”

“還說什麽?”

“還說我要是十六歲之前保留女兒身,日後便能大富大貴,惠及親友。若不然,便讓近身的男人死翹翹,自己大病不起,從此黴運纏身,不得善終。還要累及周圍和我親近的人!破財短命,一起沒有好結果。”

張春花手裏的水煙杆兒,磕在地上,砰砰亂響:“放你娘的屁!”

“哼,你這把戲你想騙誰啊?”玉環第一個就不信。

石香姑眼圈一紅,一抽一抽的流下眼淚:“哪有平白無故,自己詛咒自己的。既然來了船上,就知道自己的命數。我外麵又沒有父母兄弟等著我團聚,我就是被親哥哥賣進來的。平日裏練功下腰,吃了多少苦,不就是為了有一天鳳凰涅盤,成了姑娘吃好穿好,給自己爭臉。誰願意總住在艙底下,吃不飽,穿舊衣裳。我這都是為了媽媽和各位姐妹好,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啊。”

石香姑越說越委屈,眼淚越流越多,楚楚可憐的好不叫人疼,說道動情處,竟是連張春花這樣老奸巨猾的老鴇子也有些嘀咕了。

這一夜,石香姑聽到風嗚咽的聲音更大了,推開窗子,一股寒意襲來,她忍不住重重的打了一個噴嚏。第三日上,張春花坐在石香姑的床前,眼見這妮子小臉緋紅,牙關緊閉,長長的睫毛下眼底泛著青痕,竟是連水也灌不進去了。

來福趴在床腳,哭天喊地的抹眼淚:“香姑,人家說你16歲後便能大富大貴,眼見沒幾年了,你好歹要挺住啊,如今你就這樣走了,白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你去天上找你爹娘團聚了,留下我一個可怎麽活啊!”

“這是怎麽了?我的兒啊,你可別坑我啊。”張春花也不禁悲從中來。她那白花花的銀子啊,這丫頭長得好,機靈活分,身體也算結實,不像有的姑娘嬌滴滴的分一吹就要倒了。怎麽好端端就這毛病了?

“媽媽,大夫來了!”

丫鬟引著大夫進來,一個胡須花白的老醫者給石香姑耗了脈,皺著眉思索了好一會:“這姑娘高燒不退,本是風寒的症狀,可這藥灌不下去,倒是有些奇了!”

“大夫,還有救嗎?”

“唉,不能確診,這個就不好說了,要不先按風寒的方子開著,能不能喂的進去,就看服侍的人了。”

藥一碗一碗的熱,好容易撬開牙關,灌進去些,晚上稍好了點,可到了早上又厲害起來。

“我看這藥也別煎了,左右她也是個沒造化的。”張春花還真落淚了,哭她花掉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來福一聽哭得更加淒慘,“香姑,你這到底是怎麽了?彩雲死的時候,你就好幾天茶不思飯不想,莫不是鬼上身了?”

張春花手裏的碗掉在地上,摔個粉碎。沿海的人信這鬼神的東西,玉環就站在張春花的身後,她看看**麵如金紙的石香姑,自己脖子後麵也是冷颼颼的。

誰知這一夜,玉環真的見鬼了。伺候她的小丫頭們都說親眼看到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吊在窗子前。而船窗下麵就是河水,八成就是個水妖,不知誰先傳出來的話,那女的好像和彩雲一般模樣。

玉環也病了,丫鬟說是茶飯不思,夜裏睡不著覺。

“莫不是真的有鬼?”張春花做這行這麽久,在她手上死掉的人可不是一個兩個,她自己心虛,又眼見從那天起,玉環的臉就和鬼一樣白,伺候客人也時不時一驚一乍的,她更是沒了主意。有人給張春花出主意,怕是石香姑撞到什麽了,找個巫師來做做法,也許就好起來了!

聽說要請巫師,石香姑這屋子是越來越少人來了。來福端藥進來,看了看周圍沒人,小聲說:“明天他們說要找巫師來做法,你可準備好了!”

石香姑燒了好幾天,口幹舌燥,喝了一大碗水,才稍微有了些氣力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他們心裏有愧,怕的是他們。”

清晨,二層三層的圍欄上,眾多姑娘們紛紛探出頭來。整個花船上的甲板上站的也都是人,玉環和張春花二人站在師身後,雙手合攏胸前,閉上雙眼,格外虔誠。

法師不進屋隻在甲板上做法,他對著河水比劃,口中念念有詞。來福在屋裏守著石香姑不敢出去,隻聽見外麵不時傳來一陣陣尖叫聲。

石香姑:“來福,你聽?”

“聽什麽,聽她們鬼叫,還是聽那法師念咒?都夠森人的,我才不聽!”來福捂著耳朵,後背靠著床沿席地而坐。

“來福,你再聽聽!”

來福沒聽見外麵有什麽不對勁兒,一回頭卻看到石香姑三魂七魄好像都出了殼的模樣。

“這法師難道真知道你戲弄她,現在就開始作弄你呢?”

石香姑一腳踢在他肩膀上,真急了:“我讓你仔細聽聽!”

“到底聽啥啊?”

“你個吃貨,什麽事跟你說你都半天反應不過來,氣死我了。”

“嘿嘿,有你一個聰明的就夠了!香姑,你別生氣,我再聽聽。”

正說著,外麵的聲音越來越近了,石香姑連忙重新躺下,來福慌亂的爬起來,給她把被子嚴嚴實實的蓋好。

門打開了,張春花等人簇擁著一個法師進來。隻見這人穿著黑色的長袍,腰間綁著銅鈴,手裏拿著木棍,披頭散發。他的臉上皺紋縱橫,整個人邋裏邋遢,人沒走近遠遠的就讓人聞到一股臭哄哄的氣味,可是他的眼睛卻是澄清的,嘴角一直上揚,玩世不恭的笑容裏透著一種看透塵世的大自在。

“呀!”法師對著石香姑一驚。

“法師,這丫頭好幾天了就這麽不死不活的躺著,你看她這怎麽哭了又?”張春花擰著眉頭問。

“法師,這屋子裏是不是不幹淨?”玉環臉色慘白,躲在張春花身後,小心翼翼的說。

“這屋子很幹淨,是你們唐突了這位姑娘,王母娘娘這要找她回去呢!”

眾人見法師臉上笑容褪去,見到**的石香姑後,一臉凝重,都屏住呼吸,不敢多言半句。

張春花嘴一撇,眼圈先紅了,“法師,莫非我這丫頭她是天女下凡不成?她可是我真金白銀買來的,就算是個仙女也得給我先掙回銀子再說。”她越說越傷心,眼淚嘩嘩的往下落。

法師沒想到張春花之前還是一副嚇得半死的模樣,一提錢立刻變了臉:“咳咳!媽媽您還真是舍命不舍財啊。”

張春花跳著腳道:“王母娘娘管天管地,也管不了這花船開門做生意。當初她家裏人白紙黑字畫的押,她自己點頭同的意,我又沒逼良為娼。一直好吃好喝的供著她,請先生像大家小姐一樣教她念書識字,練舞彈琴,哪裏唐突她了?”

法師擺擺手:“您先別著急,我的意思是說……”

就在這時,石香姑突然從**坐了起來,目光呆滯,直愣愣的看著張春花:“她來找我了,她說海上好冷,讓我多帶幾個人去和她做個伴。”

張春花傻了眼,還沒回過神來,就見石香姑突然從**跳下來,衝著玉環就撲上去,玉環本來就被嚇傻了,半點防備都沒有,被石香姑死死的掐住了脖子。

“你,放,放開……”

張春花拍著大腿哀求:“我的小祖宗,誰來找你了,她是玉環!”

石香姑中邪了一般,雙眼通紅,惡狠狠的咬牙切齒:“賤人,我盡心盡力的服侍你,為了一盆洗臉水你就活活的打死我,今天我要帶走你,讓你也嚐嚐永遠在冷水裏漂著的滋味。”

石香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玉環被掐得翻起白眼。

“她被彩雲附體了?”

“真是彩雲?”

“了不得了,快攔住她,可不能讓她抓壞了玉環的臉!”張春花急得聲音變了調。

大家蜂擁而上去拉石香姑,可還沒等近前,石香姑就自己鬆開手,氣若遊絲的倒在地上,前一秒的瘋樣不見了,脫了力的哀求:“彩雲,我和你近日無仇元日無冤,你想帶誰走自己去好了,我可不想死啊。”

石香姑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恢複了自己的口氣,流著淚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張春花等人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把目光都投向了法師。法師咳嗽一聲,剛要發話,眼見石香姑又魔障了。

她的聲音有變成惡狠狠的,瞪著眼發起瘋來:“你反正也是個短命的,被那老鴇子安排接客後也活不過半年,閻王店的生死簿上已經寫著你的大名了。不如早點跟我去作伴兒。”

石香姑說到最後一句,把目光投向了法師。法師這回終於是聽明白了,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張春花跳了過來,“法師,這丫頭死了也就罷了,玉環可不能再有個三長兩短,還有我別的閨女們,你快想想辦法吧,我這花船還要做生意,每個丫頭,都是我的肉啊。”我的錢啊!

玉環嚇白了臉,可心裏還是疑惑,忍不住躲在張春花身後嘀咕一句:“法師,你看這丫頭是不是在裝瘋賣傻?”

話音未落,石香姑猛的站起來又撲向了玉環:“賤人,拿命來!”

玉環嚇得被裙子絆倒了,連滾帶爬的藏到了桌子後麵,還是被石香姑一把揪住了頭發,玉環喊著:“媽媽救我,法師救我!”

“大家退後,我來也!”

法師大吼一聲,眾人紛紛退後。他口中念念有詞,手中的木棍比劃得令人眼花繚亂。他跛著腳,行動不慎利落,可是毫不影響他在屋子裏上躥下跳。當他突然把木棍指向石香姑的時候,她非常配合的立刻昏倒在了地上。

“這法師真靈啊!”

“這回彩雲的魂怕是被鎮住了!”

“嚇死我了,剛才我真看到彩雲的魂飛走了。”

“這就叫鬼上身吧?”

“別說了,一會上你的身!”

“啊…”來福粗噶的聲音嚎啕著在一群鶯鶯燕燕中炸開,好像驢叫。

“鬼又來了?”眾人剛緩過勁兒來,又被嚇了一跳。

來福竄過來抱住法師的大腿,哭得泣不成聲。

張春花叉著腰像個茶壺一樣瞪著來福罵:“混帳小子!剛才法師一進來,你就直勾勾的像個傻子像斷了氣似的,石香姑這丫頭片子要傷人也不見你出來攔著。現在法師把她製住了,你又跑出來哭喪,給我滾一邊去!”

張春花上去就抽了來福兩個嘴巴子,來福被打得嘴角流血,可一雙手卻仍舊不肯鬆開半點。

“法師啊,香姑被親哥哥賣進了花船,受苦受難好幾年,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一塊饃兩人分著吃三天,我們逃跑被捉回來,他們把我們吊在房梁上打,香姑一身是血還唱歌給我聽,怕我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你救救她吧,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法師站在那裏,本來像磐石一樣巍然不動的身體,也在輕輕的顫抖。

“小哥,這位姑娘被妖孽纏身,也隻現在隻是一時被製住了,我還要繼續驅魔,你先放開我!”

老鴇子張春花對法師敬若神明,溫了一壺上好的花雕酒,擺了常貴居的八大碟在桌上,法師吃得滿嘴是油,有人帶著石香姑過來磕頭。

“這小妮子今天可費了我不少力氣,光磕頭可不行,我說媽媽,這銀子你得多給點,五十兩太少了,怎麽也得一百兩。”

“一百兩?”想要她老命?張春花一口酒噴出來,“不行!”

“那再有妖怪上門,我可不管了。”

“難不成你一次驅魔隻驅一個妖怪?”

法師嘿嘿一笑,咬著雞腿,露出黑牙:“一次當然驅一個,這茫茫大海得多少冤魂啊,我覺得在你家姑娘身上附體的這個,她在陰間也還有不少朋友,沒準哪天上你這花船找她來..”

“媽呀!”張春花一哆嗦:“你。。你別嚇唬我!”

“咳咳,我這張嘴,有個特點!”

“啥?”

“好的不靈壞的靈!”

張春花當時一陣胸悶,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暈過去。

石香姑已經梳洗整齊,睡了一下午,燒退了,略施脂粉,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盈盈的走上前來下拜:“多謝法師救命之恩,媽媽一百兩銀子若是能換得眾姐們平安,實在是太劃算了,他日要是姐妹們再象我一樣,不知道要花多少銀子?”

“你這個死丫頭,光看著我開門做生意場麵大,哪知道這裏麵的艱難。不過既然法師開口,我就咬咬牙,八十兩。”

這也能劃價?法師翻翻白眼忍痛割肉:“成交!”

“香姑自幼父母雙亡,今日法師就是我的再生父親,請受香姑一拜。”石香姑說完又磕了一個頭。

夜風微拂,石香姑跪在地上,看著盆裏一雙布滿傷疤的腳。手指隔著溫水,也能感受到當初它所受的傷痛。四麵都是花船的打手和仆役,這次法師算命後,張春花決定按之前的計劃把石香姑捧成頭牌,這投資大去了,張春花對她更是小心謹慎。此時,石香姑說的每一句都能被人聽得清清楚楚然後去報告。可忍了這麽久,她終於還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哽咽出聲。

這個花子似的法師不是別人,正是與石香姑和來福分別整整一年,也被他們整整盼了一年的範學羽,多少次夢中她都到眼前的老人駕船來救走他們。

其餘的人都在四下遠遠的站著,範學羽的手顫抖著摩挲著女娃的頭頂,聲音也哽咽了。

“丫頭,聽說你是新會人,新會有個大善人石世英人人皆知,你可認識?”石香姑顫抖著一雙手替範學羽洗腳,淚水一滴滴落在木盆裏,**出圈圈漣漪。

“你要記住自己是新會人,無論生活有多麽艱難,也要心存善念,雖然世間有太多的不平與悲苦,你也要相信,冰雪過後,總會有一天可以萬物複蘇,春暖花開。達則兼濟天下,貧則獨善其身。千萬不要給這位大善人抹黑。”

“法師,我……”提起父親,石香姑已經泣不成聲,“我會給爹娘報仇,總有一天我要殺死紅旗幫的海盜頭子鄭一,讓他血債血償。”

“有時候你看到的未必就是事實!”範學羽看看周圍把手的人,心知有些話不能說的明白,隻能隱晦的說:“我曾經雲遊四方,給人家做過軍師,當過門客謀士,自認為洞察世事,可現在的天下我也看不透,我隻想告訴你,這世上每一個人都何嚐不是被命運捆綁,做好你自己,認真的對待人生,未來如何,老天自有安排,不要讓自己活在仇恨裏,更不要讓仇恨蒙蔽了你的雙眼。”

“法師,你說的話,我怎麽有些聽不懂?”

有人來催了,石香姑用毛巾把師父的腳仔細擦幹。這一天她等的太久了,一年來,無論是逃跑後讓人捉回來被毒打的奄奄一息,還是被玉環之流害得幾乎喪命,她都是憑著這個信念活下來,最難的時候,他就是憑著範學羽一定會來帶她離開花船這個希冀堅持下來,她是石世英的女兒,她不會真的淪落為娼妓。

石香姑把早就寫好的紙條塞進範學羽的手心,站起身最後在他耳邊哽咽著輕喚:“師父,帶我走!一定帶我離開這。”

範學羽把紙條捏在手心,看著石香姑小小的身影慢慢的離去,終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半夜裏,石香姑和來福整理包裹,收拾了半天兩個人也就有兩個小小的包袱,裏麵是幾件隨身的衣裳,這一年他們沒長多高,卻都瘦的不像樣子。

“這個也帶上。”石香姑拿著一把剪刀放進袖子裏。

“這個針線盒也帶上。”

‘“還有這個….”

石香姑財迷轉向,什麽都當寶貝,來福見她實在沒什麽能裝了,最後連晚飯吃剩的半個饅頭也小心翼翼的包好放在包袱裏。

“香姑,你真有管家婆的天賦,以後誰娶了你。家裏的糧倉估計連老鼠都不敢去。”

石香姑送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傻樣兒,我們受了這麽多苦,盼的就是這天。師父來了,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是孤兒了,用不了多久,師父也會把哥哥找到,到時候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生活,再也不分開。”

“我總覺得像做夢一樣!”來福高興的手舞足蹈,笑著笑著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我自從來到這,天天夢到他們把你拉出去給那些混帳男人,沒有一夜不被驚醒的。”

石香姑幫他用手帕抹著鼻涕,眼圈也紅了。半大的孩子,無論表麵被生活磨礪的多麽堅強,真正支持他們的還是內心期待的一絲依靠。

後半夜,石香姑和來福悄悄的走出了房間。一個個包房裏的燭火都熄滅了,這時是花船上下最安靜的時刻。空氣裏彌漫著一陣陣的脂粉香,低頭看到一隻浸了酒的繡鞋扔在甲板上,石香姑心裏一陣厭惡,一腳把它踢到一邊。

守衛的打手喝了石香姑送去的酒,醉醺醺的已經睡著了,她知道自己和來福走不掉,隻能在船尾無人的地方等著範學羽。她死死的盯著水麵,卻不見夢裏無數次渴望的那艘小船。

下雨了,豆大的雨點落在甲板上,雨不算大,可等待的時間太長,她和來福的衣衫不知不覺就濕透了。因為冷,他們不得不抱在一起取暖,渾身發抖,牙齒也忍不住打起顫來。

“香姑,師父不會不要我們了吧?”隔著雨簾,來福絕望的看著石香姑。

前方水天一色,仿佛浩瀚的洪荒,混沌中天地間隻有她和來福渺小的身影,隨時都像是要被這雨夜吞沒,石香姑也不禁感到一陣茫然,不知所措。

“胡說,這世上誰會丟下咱們,師父也不會。”

來福哭了:“那為什麽這麽久他都不來找我們?”

“師父當初為了救我們,隻身去引開洋人,這一年多定是一直沒有找到我們,現在我們好容易團聚了,他一定不會丟下我們。”

“你騙人,天已經亮了,我們等了一夜,師父不會來了。”

來福的哭聲,讓石香姑感覺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實,她不敢置信的看著天際。雖然在下雨,可是那裏還是已經微微泛白。天真的亮了,可他們等的人終究沒有到來。一陣風刮過,雨霧迷蒙,似乎將她人生中最後的一絲希望也要吹散。

“香姑,你看!”

來福驚喜的聲音讓石香姑精神一震,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一團人影向她走近。可是等看清了,卻發現麵前的這個人不是滿麵虯髯的範學羽,而是求自己幫助尋妹的少年張保仔。

“你怎麽在這?”

張保仔的衣服已經被雨水澆透了,他看到石香姑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抓緊她的衣急切的問道:“這幾天我本想著混進去尋你,可今天又看到麗春坊請法師做法式,我更沒法接近,所以就在外麵一直等著。”

石香姑恍然大悟,心中一陣愧疚。可經曆了剛才的狂喜到眼前的失落後,她心裏更覺得淒涼難耐:“等不到就不要再等了啊。你淋成這個樣子,要是病倒了也是自己倒黴。我那天就是隨口一說,你又不是傻子,幾天見不到人還當真?”

張保仔手抓的更緊,認真的看著她:“找妹妹是我最大的心願,隻要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我都不會放棄。你告訴我,究竟有沒有我妹妹的消息?”

石香姑別過臉去,淚水抑製不住的和著雨水落下來,她在心裏對張保仔說:你妹妹真是有福氣,無論她受過多少苦,天下總有這麽一個人始終對她不離不棄。

他把目光落在石香姑手中的小包袱上,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疑惑:“這麽大的雨,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石香姑下意識的往後一退。張保仔不覺猜到了幾分:“你們是不是想逃走?”

石香姑驚訝於他的機敏,可是他可以信任嗎?

張保仔熱心的問道:“你們需不要幫忙,我在前麵有一條小船。我們離開這,往內陸的方向逃,總有一線生機。我妹妹既然不在這花船上,我也想去內陸尋她。”

來福鐵了心要離開這,沒人比他更明白,石香姑留下來,等待她的會是什麽結局。

“香姑!”

麵前這個少年眉宇間有著和年齡不符的果敢和堅定,可是張春花心狠手辣,如果出了事情,他就是最無辜的一個。可是她自己真的要留下來在這裏繼續為妓嗎?也許這是這麽多年來唯一的機會。

石香姑的內心像雨中的枝條一樣,不停的搖擺。就在這時,她看到不遠處有一團光影正緩緩的向她這裏移近。突然,她把手裏的包袱扔進了水裏。來福不明所以剛想阻攔,就聽石香姑對著張保仔破口大罵。

“你放屁!我看你不是有病,就是缺心眼兒。整個一個傻子,變態,大白癡。”

張保仔被石香姑罵傻了,呆呆的看著她滿臉的鄙夷對他嗤之以鼻的表情。

“你這樣的窮小子我見識多了,想看本姑娘的花容月貌就直說。什麽找妹妹?根本都是借口,幾日裏站在這,還不就是為了見我一麵。我告訴你,像你這樣身無分文的賤民,本姑娘看一眼都覺得惡心,別挖空心思跟我這套近乎,還不快滾!”

張保仔漲紅了臉,都說花船上的女子刻薄勢力,隻認錢不認人。遇到有錢人就百般迎合任人作踐,遇到沒錢的窮人就眼高於頂,厭惡嫌棄。原來這些都是真的?他隻想著如果自己的妹妹也淪落到此,肯定盼著能有好心人救她脫離苦海。可眼前的石香姑根本就不是妹妹一樣的人。

“你當真是這麽想的?甘心在麗春坊做妓女?”

“真的,比真金還真。現在世道這麽亂,多少人活活餓死。這裏有吃有喝,有人賞識我的美貌。難不成我缺心眼要和你你這窮小子做乞丐。我數三下,你要是再纏著我不走,我可就喊人了。”

張保仔氣得肩膀都在**,這女的看著一臉純真,還真是個不要臉的婊子。

“算我多事了,你把我的蓮花簪子還給我。”

“什麽破簪子,早被我扔了。”

“我真是瞎了眼把我給妹妹的簪子給了你,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根本不配。”

張保仔覺得晦氣到家了,竟然讓這麽一個人去幫忙尋找妹妹,他往石香姑的身上啐了一口,頭也不回的向來時的方向走去,很快他的背影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剛走了幾步,玉環便領著一幹人率先走了過來,張春花被人簇擁著緊跟其後。玉環恨恨的攔住她的去路:“石香姑,你勾搭剛才那個窮小子要逃跑,還有什麽話說?”

石香姑根本不懼,抬起頭輕蔑的告訴她:“我是來給彩雲送衣物的,盼她早日安息,轉世投胎!”

玉環麵露駭色,卻不肯相信:“那你是怎麽認識那個窮小子的,還收了人家的簪子。大半夜在這裏會麵,還拿著包袱,明明就是想逃走。”

玉環的話音剛落,張春花已經走到了兩個人的近前,石香姑上前的施禮:“媽媽,今天法師治好了我的病,我惦念彩雲,特意和來福給她送衣物,玉環姐姐說的那些,根本就是胡說八道,請媽媽明鑒。”

張春花神色未辯。玉環不依不饒的繼續挑唆:“媽媽,我看還是把剛才那個小子抓來,狠狠的打一頓,送到衙門裏審問,一切就都知道了。”

石香姑最怕的就是這個,如果張保仔被張春花抓住,最輕也會丟了半條命,他是好人,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連累他。

“媽媽,我那天擦船身的時候,他看我長的好看來搭訕,這幾天都想著再見我一麵,我已經把他罵走了,事情根本就不是玉環姐姐想的那樣。”

“媽媽,你別聽她胡說,那個小子沒走多遠,抓來一問就知道了。”

張春花手一抬,玉環不甘的隻能閉嘴。石香姑跪在地上,感覺下巴被人狠狠的捏住。

“石香姑,我告訴你。既然到了我這花船上,你就給我牢牢記住。你生是妓女,死也是妓女,就是到了閻王爺那,你也是我花錢買來的玩意,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這是你的命,沒人能救的了你。”

突然,張春花鬆開她,緊接著掄起巴掌狠狠的扇過來。石香姑應聲倒地,嘴角流著血漬。她不甘的回瞪著張春花。沒人能救自己又有什麽關係?求人不求己。

從那天後,她很多年裏都沒有再見過範學羽。雖然她能體諒到師父有千萬難言之隱,可是她更明白,時至今日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她可以依靠的人,想要活下去,隻能靠自己。

這年石香姑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