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園遭難風逢巨變

C H A P T E R

石香姑看著天空,幾隻海鷗叫了幾聲,它們飛得那麽低,一陣風吹來,空氣裏都是海水的鹹腥味,海浪的聲音傳來,在她耳邊化成的淒淒的哀鳴。

她和石赫來福已經走了七天,離開了新會,不知道前路在哪裏停泊。來福生病了,石赫一路上都在漫罵石香姑,她也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為什麽死去的不是她?

她一閉上眼睛,便看到滿地的屍體,爹娘倒在血泊中的麵頰,慈愛的奶娘,憨憨的石亮哥,年邁的管家…街上也是一樣,住在不遠處賣胭脂水粉的喬大媽,拿著旱煙袋在柳樹下曬太陽的孫爺爺都橫倒在路邊…

在這翠柳如絲繁花似錦的六月天,昔日裏采茶女呢噥軟語,哼著疍家小調,本該是一幅最美的工筆畫,卻轉瞬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在海風拂麵的清晨四處彌漫著濃濃的屍氣。

“你們走吧,我實在是走不動了!”來福坐到了路邊,死命的掙開石香姑拉著他的手。

“媽的,自從你和你那花子師傅來到我們家,黴運就跟著來了,你怎麽不去死,替好人死了,留著你也是餓死的貨。”石赫從巨大的悲慟中緩過勁兒來,每日裏指天罵地。他消瘦的麵頰,襤褸的衣衫,之前富家公子的一點貴氣越來越淡薄,風一吹便要無影無蹤,隻剩被饑惡疲憊磨礪出的刻薄。

石香姑身上的緞子襖已經破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小臉因為消瘦,下巴變得更尖,眼睛顯得更大,她拿出剛討來的剩飯,先把半碗粗米飯遞到哥哥麵前,再把破瓷罐裏的盛粥倒出來,端到來福的跟前。

“既然一起逃出來,死也要死在一塊,我是不會丟下你的!”

“哐當!”石赫把手裏的飯碗狠狠的摔在地上,“要死你們一起死吧!”

“哥!”石香姑跪下來,把糙米飯往手裏抓。她一戶一戶要了一整天才要來這半碗剩飯一碗剩粥,自己一粒米都還舍不得吃。

石赫還嫌不解氣,撒狠的打掉妹子的手,米飯落在地上,他上去狠狠的碾上幾腳。

“老子不吃餿飯,老子要下館子!”石香姑越是哭,石赫越是氣,他揮起巴掌狠狠的打在石香姑的臉上,掄起拳頭打在背上,病中的來福撲過來擋著,又被他推開。石香姑隻是哭,一下也不肯還手。

石赫打累了,恨恨的就要走開。石香姑攔住他:“哥,你去哪?你別走!”她的親人隻剩下這兩個了,她拚了命也不讓他們再離開。

“我…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哪?”石赫吼著也哭了,推開妹妹,發瘋了一樣像著海邊跑去。

“啊…….”他撕心裂肺的哀嚎漸漸消失在在海浪的澎湃聲中,石香姑的耳邊明明是海水的聲音,卻一波波化成了爹娘鄉親最後的哭泣。

“如果我活下來,一定要殺掉那些海盜!一定殺死他們,我發誓!”

又下雨了,夏日的雨水也能把人澆的透心涼,三個人摟在一起發抖,來福漸漸撐不住了,他本來就在發燒。

“來福,再堅持一下,前麵有一個破廟,我們去躲一下。”

推開廟門,一股黴氣撲麵而來,來福一陣幹咳,昏了過去。抬頭供著一尊泥塑的菩薩,頭頂是秘密的蛛網,案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地上的灰塵沒過了鞋麵,石香姑摟著石赫鑽到案台地下,不一會就因為太過疲憊睡著了。她睡得極不安穩,像是隨時都可以被噩夢驚醒,卻偏偏又醒不過來,無時無刻不沉浸在巨大的恐懼之中。

清晨的時候,來福的燒竟是退了,睜開眼隻虛弱的喊餓。石香姑高興極了,她對著菩薩重重的磕了幾個頭,站起來歡天喜地的說:“來福,你別急我去給你買饃吃!”

她摸向自己的貼身的口袋,本來笑著的麵容突然僵住,她不敢置信的摸了又摸,原本藏在那裏的一隻小金鐲子不見了。它原本是一對的,是爹爹給她的生日禮物,一直戴在手上,逃跑的路上丟了一隻,這隻即便是快餓死的時候,她也沒舍得賣。這是爹娘留給她唯一的念想。昨天她見來福一直發燒,越想越害怕,就想著賣了給他看大夫。

哐當一聲,門被踢開了。石赫醉醺醺的走進來,對著石香姑和來福冷哼了一聲,歪倒在草垛裏,閉上了眼睛。

“哥,我的鐲子呢?爹給我的鐲子呢?”

石赫煩透了,一揮手把石香姑推到了一邊,她的頭撞在香案上,不一會就滲出血來。

“換酒了,少爺吃夠了餿飯,吃頓好的,打打牙祭!”

石香姑看到哥哥嘴角還掛著一粒米,從昨天起她就沒吃飯,聽著哥哥說肉,仿佛聞到了濃濃的肉香,肚子也跟著咕嚕嚕的叫起來。看著哥哥兩手空空沒帶回半點吃的,她心裏一陣失望,隻哀求著說:“哥,還有沒有剩下的銀子,給我一點,我去給來福買點吃的!”

“你還有臉找我要銀子,要不是你耽誤了搬家,爹娘就不會慘死,我也不會淪落到吃餿飯。家沒了,什麽都沒了,你還問我要銀子,滾一邊去!”

石香姑又被推到了地上,石赫翻個身,睡著了。

來福已經完全醒了,他蜷縮著身體,努力的擠出一個笑容:“香姑,我不餓,真的不餓了。你流血了,過來,我給你擦擦。”

“你再睡會吧,睡著了就不餓了!我出去找吃的,你等我回來。”

石香姑走了好久,實在餓得受不了了。茫茫的村野,她幻想著爹娘不知什麽時候就從遠處的那條相見小路上笑著向她走來。可是無論她怎麽努力去找,依舊是一片陌生的世界。

“石香姑,石香姑……”她餓暈過去,這一聲聲的呼喊像是恍若隔世一般。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嘈雜的市集,鄉鄰們被她逗得前俯後仰,一張張笑容還是那麽清晰。

“郭學顯?”她睜開眼睛,看到了眼前他黑亮亮的麵龐。

“你還活著?我還以為你……”

郭學顯幾乎認不出她來,他顯然很激動,咧著嘴對著他笑:“真沒想到能見到你,你…你跟我走吧!”

他正在變聲,粗噶的聲音有些難聽,曾經最厭惡的聲音此時這也讓石香姑倍感親切,她抹了一把眼淚,問道:“郭學顯,你要去哪?”

“奶奶沒了,我這是往海上找我大伯去呢!”

“你大伯是做什麽的,可以收容我們嗎?”石香姑一雙大眼睛裏盛滿了希望,眼巴巴的瞅著郭學顯。

郭學顯眼睛閃爍了一下,但很快就一閃而過,他蹲到石香姑的麵前,讓自己和她的距離更近一些:“我伯父是個大人物,你跟著我投奔他,保怔不愁吃喝安心度日,等過幾年我自己成事了,你就還能過上當大小姐的生活,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不早了,你跟我走吧!”

石香姑實在是餓得狠了,腳上的水泡也太疼了,她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樣,眼睛迸發出絢爛的光芒。

“真的可以嗎?”

“真的,我騙別人可不騙你!”他見石香姑還不信,索性就發起誓來,“我要是騙你,將來就罰我托生個大王八,每天給你家裏送魚去。”

石香姑笑著又落下淚來,此時郭學顯給她描述的生活,超越了她十幾年生命裏對幸福的最大渴望。

“那你大伯到底是做什麽的?”

“我大伯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你知道黑旗幫嗎?我大伯就是這黑旗幫的堂主。你跟著我,保證沒人敢欺負你!”

“黑旗幫?那不是海盜嗎?”

郭學顯被石香姑冷不丁一推,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一抬頭,隻見她的眉毛眼睛都紅了,隻覺得好像從那水漾迷人的大眼睛裏蹦出一簇簇火苗來。

“你,你別誤會。這次屠村的是紅旗幫的大海盜鄭一率領部下幹的,你爹你娘都是被他們殺的,跟黑旗幫一點關係都沒有”

“紅旗幫,鄭家的海盜,鄭一?”

“對對對!就是他們。黑旗幫雖然也是海盜,但不是你的仇人,你別多想,回頭等我出息了,一定幫你報仇雪恨!”

“我才不要跟著你去做海盜,這次是紅旗幫,下次就會是黑旗幫。天下烏鴉一般黑,你滾,趕快滾!”

“哎呀,你怎麽這麽死心眼啊,你哥那塊料能養活你嗎,你不跟我走,難道想活活餓死不成?”

“我就是餓死也不做海盜!”

“……”

“紅旗幫的鄭家畜生殺我父母鄉親,遲早有一天我要殺光他們,可黑旗幫這次沒有殺人,難保下次不會,如果讓我做海盜,我寧可去死。”

“石香姑,你可別後悔!”郭學顯怕她眼底的仇恨嚇到了,再看石香姑,她已經站起來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路很滑,她跌倒了,他下意識的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卻像後麵有毒蛇糾纏一樣,跌跌撞撞的爬起來往前走。他看著她的背影,在翠綠的柳枝下顯得那麽弱小,柔韌中又帶著一股倔強。他搖搖頭,無奈的向前走,可是又忍不住回頭去看,直到她小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晨霧之中。

石香姑回到破廟,門開著裏麵傳來乒乓的響聲,好像還有幾個男人怒罵的聲音,石香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趕忙跑了進去。她才邁進門檻,就看到幾個男人正在猛打著地上的石赫。

石赫抱住頭,打著滾的哀求:“饒命啊,大爺饒命,別打了,求求你們了!”

“臭要飯的,敢欠老子的錢,今天把你腸子打出來喂狗。讓你知道灶王爺有幾隻眼!”

“住手,別打我哥哥!”

“香姑!”一旁的來福這一聲呼喊,聲音都變了調,捂住胸口不停的咳嗽。

這些男人一聽女娃的聲音都不約而同的停下來轉過頭,看到石香姑的那一刻好幾個都驚叫出聲。

“呀!”

“好標致小丫頭片子!”

“這俊丫頭是誰!”

石赫一臉是血,緩緩的爬起來顫巍巍的說:“這是我妹妹!”

石香姑站到石赫身前,指著這些人罵道:“你們為什麽打我哥?”

一個男人走過來,衝著她嘿嘿笑了幾聲,伸手就往石香姑的臉蛋上捏了一把。石香姑一個激靈,厭惡的打他的手,他卻順勢端起了她的下巴:“想不到這個孬種還能有個這麽漂亮的妹子。”

“拿開你的髒手!”

“你哥欠了我們的鴉片錢,還不上是要命償的。”

石香姑一聽就哭了,石赫吸鴉片,那是要人命的東西啊。她見識過這些人根本無理可講隻能哀求:“你們放過我哥哥吧,我們剛死了爹娘,沒有錢。你們行行好,來世我們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嗬嗬,不用來世,現在就有辦法,把他帶走!”

“你們幹什麽,別抓我哥走!”

幾個大漢把石香姑踢到一邊,架著石赫就離開了。

窗外月亮也躲進了雲朵裏,破廟裏陷入一團黑暗中,時不時傳來老鼠的啃噬聲。石香姑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來福也餓了一天一夜。他不發燒了,可是不停的咳嗽,整個臉都是青綠色的,昏睡時氣息那麽弱,石香姑睡不著,就那麽湊過去,一眼不眨的看著他,生怕自己一不注意,他就要沒了呼吸。

就這麽等到了後半夜,她終於在極度的饑餓和疲憊中盹著了。睡夢中,感覺有人在撫摸她的臉,悶熱的天氣,這人手指的涼意讓她感覺很舒服,她不自覺貪戀的拉住這隻手的溫度,用自己的臉頰像小狗一樣磨蹭著。

“娘,你別走!”

感覺更冰涼的東西落在了她的麵頰,那好像是……眼淚!她緩緩的睜開眼,看到石赫正摟著她,眼睛裏都是悲傷。

“哥!”

“香姑,香姑……”石赫哭得更厲害了,他摟著石香姑的手,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緊。

石香姑仔細打量了一下石赫,他身上又添了幾處新傷但好歹是回來了,想想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於是說:“哥,咱們快逃吧!連夜就走遠遠的逃開。”

石赫無力的垂下頭,捂著臉止不住的抽泣:“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香姑,哥對不起你……”

來福也醒了,費力的喘著:“石赫,你做了什麽?”

“他們說這錢要是還不上,就要了我的命,除非……”

“除非什麽?”

石赫控製不住的嚎啕大哭:“除非我把妹子賣給他們,不僅還了債,還能給我們幾兩活命的銀子!”

“石赫你這個孬蛋,我跟你拚了!”來福撲過來,揪住石赫的脖領子。石赫也不像往日那般張揚跋扈了,任由來福推搡著,來福打了幾下,咳嗽的背了氣,石赫索性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我是孬種,我是孬種!”他抽的時間短,可是已經離不開鴉片那玩意了,“香姑,哥哥是可恨,可最可恨的是紅旗幫的海盜,若不是家破人亡,我也不會心煩去抽那東西。”

石香姑即便是再天真懵懂,她也知道花船是什麽地方,此刻好像被五雷轟頂一般,她呆在那,一動也動不了了。

“香姑她是你妹妹啊,你就她這一個親人了,現在你爹娘剛死,你就要把親妹子往裏麵送,你就不是個人。”

石赫收了眼淚,從懷裏拿出一個東西,扔在地上:“我沒有畫押,大不了一死,反正活著也是受罪。”

這一夜,三個人誰都沒有睡,隻聽著破廟外麵滴答的雨聲,挨到了天明。

海上一艘葡萄牙的商船在緩緩的行駛,旗幟招展,像一頭巨獸在海麵上出沒。

艙底悶熱的像個被架在火上正烤著的大鍋。密密麻麻的壯丁們被繩子捆住,栓螞蚱一般捆成一串,誰也跑不了。拉屎撒尿也都就地解決,狹小的空間裏,惡臭彌漫,凡是有發燒甚至咳嗽不止的都被毫不猶豫的扔下海去。

郭學顯沒有想到自己與石香姑分道揚鑣後,竟然會落到了這裏。他是被海盜搶上船的,可海盜並沒有要他們,而是把他們這些壯丁押上了葡萄牙的戰船。

“你是哪的人?”

和郭學顯說話的是個少年,看身板也就是個半大的孩子,從汗漬中依稀能看出白麵圓臉,應該是個俊小子。

“我是新會的,你呢?”

“我也是!”

“真是晦氣,怎麽落到洋人手裏了?要是海盜還好辦點,唉……”

“咱們得想辦法逃出去!”

郭學顯趕忙四處看了一下,悄悄說:“這個鬼地方怎麽逃啊?你看看我們都被拴在一起。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死到是能死在一起,可誰也跑不了。”

“反正都是個死,還有什麽好怕的!我叫張保仔,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郭學顯!”

張保仔湊近郭學顯低聲道:“我剛被抓來的時候,聽見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洋人對海盜說,我在你們當中安排了人!”

“管他什麽人,能讓我們活命的都是大好人。”

張保仔沉思了一會說:“反正洋人在中國人當中安排人,準有貓膩。先不管那個,現在是關鍵想想怎麽逃出去。”

兩個人正說著,聽見艙底的門響了,一個洋人站在門外,有幾個中國人奴顏婢膝的向他們行了禮,然後捂著鼻子走進船艙,拖著一個病倒的漢子出去,他身邊有同鄉死死的攔著,緊接著便是皮鞭暴打的聲音,撕心裂肺的呼救。直到那人再無聲息的時候,便又有人進了,連他也拖出去了。

大門又被關上了,滿眼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艙內更靜了,過來了好久好久,死一樣的沉寂中才傳來低低的嗚咽聲。

張保仔在郭學顯的耳邊低語了幾句,郭學顯聽後,咬緊了呀,重重的點了點頭。兩個人分頭向周圍的人低語,不一會,越來越多的人向他們兩個人的方向湊來。

張保仔對著眾人幾乎是用唇語說道:“一會如果失敗了,大家就把責任推給我,就說都是我一個人要跑,他們怎麽打我也別做聲。如果我們衝了出去,所有人就齊心協力,打死這些狗漢奸,死黃毛!”

“好!”

“好!”

“好!”

第二天早上,破廟裏來了許多人,石香姑和來福縮到案台底下,看到那幾個男人還帶了一個女人來。看不見她的臉,隻聞到一股甜膩的香氣竄進鼻腔,來福忍不住打了分噴嚏咳嗽的更厲害了。

石香姑看著這女人腳上一雙翠綠的繡花鞋,這腳倒是長得漂亮,彎彎的足弓,尖尖的鞋頭,鞋頭上還鑲著一顆珠子,更顯得腳又小又翹。可也沒見哪家的姑娘這麽特意把腳露出來就是為了人看的,為此她的褲腳都短了些許。

想到這裏,石香姑不覺打了個冷戰,她大概猜到這個女人是哪來的了。

“怎麽樣,想好了嗎?”

石香姑在香案下看著哥哥的腿都顫了,聽到的聲音更是結結巴巴的:“我,我不賣……”

“死要飯的!”一個巴掌就要落下來,石香姑聽到女人開腔了:“過會再說吧,先等一下!”

女人尖銳的嗓音裏帶著些刻意的溫柔,“孩子們出來吧,先吃點東西!”

一雙女人白皙的手解開食盒,飯香撲鼻,餓了許久的兩人馬上食指大動。石香姑覺得自己的嘴唇都控製不住的哆嗦了,隻恨不得一口把那食盒都吞進肚子裏。

“我不吃,餓死我也不吃!”

來福縮到一旁,即便是背對著她,石香姑也能感覺到他哭了。來福哭自己肚子不爭氣的叫著,哭差一點就因為一口吃的,忘記了這些人來的目的。

石香姑強裝出歡歡喜喜的樣子推搡來福:“有吃的了,你看這是一碗紅燒肘子呢,還有蝦皮湯,這是你最愛吃的小籠包……”

來福還不動,石香姑索性把他拉了過來:“吃吧,你不吃,結果還不是一樣!”

“我就是不吃這些人的東西,吃了他們就要把你帶走了!”

“人都餓死了,剩下個屍首到時隻能讓野狗吃了!”石香姑拿起一隻包子狠狠的塞進來福的嘴裏,又用一隻手,抓住他的往食盒裏去拿。來福吐了出來,石香姑就又塞進去,如此往複,來福猛的坐起來,大吼一聲:“我吃,我吃!”

他用手抓著肉往嘴裏塞,石香姑也大口的朵頤著。周圍連男帶女哈哈大笑。在這漫天的笑聲中,石香姑和來福突然都哭了。

“我跟你們走!”

石香姑爬出香案,一張小臉尤有淚痕卻無比嚴肅。老鴇是個四十幾歲的女人,雙頰陷了進去,眼睛周圍密密的是連香粉也掩藏不住的紋路,兩條細長的眉毛直伸到發髻裏,一雙桃花眼垂著,離眉毛足有兩寸遠。嘴唇薄的好像被磨過的刀片子。

“呦,這丫頭別看年紀小,倒是個聰明的孩子,過來,讓媽媽看看你!”

“香姑,別去!”來福心裏一陣絞痛,胃中的食物沉得像塞進了鉛塊。

海浪拍打著船身,葡萄牙人的貨船揚帆向西,再接一票,他們就要回國了。船艙裏押著的這些人都是要送去西洋做苦力的。如今已經是盛夏了,幾個月的路程,不知道最後能活下來幾個。

“哎呦,我難受,咳咳!”一個半大小子的聲音時不時響起,終於驚動了外麵昏睡的守門人。門被打開了,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兩個大漢走進來,歪聲喪氣的罵:“吵什麽吵,想填海喂王八了?”

“大哥,我難受,給口水喝吧!”

“現在不是喝水的時間,喝尿吧你!”

“都是中國人,幹嘛給洋人做狗?”

“媽的,我打死你!”

他們話音未落沒想到張保仔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多高。他動作快,顯然之前練過幾下子,這兩個人當時就被打倒在地。郭學顯此時也發了狠,緊跟著過來,朝著兩個人要命的地方死死的打。

“打死他們,打死他們!”

大家受到了鼓舞,紛紛掙脫繩索,站起來加入了戰鬥。這船上的洋人其實並不多,中國人倒是有不少,他們拿著火槍對著艙底放了幾槍,可是這些壯丁已經不要命了,蝗蟲一般的湧出來。

洋人們用葡語怒吼著,衝到甲板上的壯丁們無路可行,隻聽從艙內傳來一聲大吼:“跳海,我們跳下去,遊回陸上!”

甲板上傳來槍響,海水泛著血光,壯丁哭天喊地的嚎叫,洋人口中聽不懂的怒罵……很快被月色的清輝淹沒在層層的水光之中,隻聽見海浪澎湃的聲音。

大家被海浪衝散了,張保仔和郭學顯在水中互相鼓勵著,前方的天空中露出一抹魚肚白,晨曦破曉而出,幾隻漁船在淺灘處泊著。空氣裏都是魚腥的味道,劫後餘生的兩個人再上岸的那一刻,全部虛脫了。

“媽的,小爺以為這次八成是掛了,沒想到爺命大又活著回來了……小爺還活著!”海麵上,郭學顯粗噶的聲音一聲聲的回響。

“郭學顯,我們沒死,我們還活著!”

“張保仔,你這小破孩真他媽的有本事,小爺沒敬佩過誰,你是第一個!”

“郭學顯,你也夠義氣,光是我一個人,誰也跑不出來!”

這個清晨裏,兩個少年,衣衫襤褸,他們並排跪在大海前,身後事一望無垠的大海,旭日東升之際,兩人雙手抱拳一起念道:

“我張保仔!”

“我郭學顯!”

“我二人今日以海神為證,結拜為異性兄弟。從今日起死生相托,患難相扶。如違此誓,人神共棄!”

結拜過後,太陽越發暖了,二人身上的衣服漸漸幹了,他們幹脆就躺在了沙灘上。天空中,朝陽漸漸俯瞰著整個大地,一群海鷗飛上了雲端,啾啾的叫著。

“能像海鳥那樣該多快活啊!”

“當鳥?”郭學顯看著張保仔臉上的神情那麽專注,這家夥放著好好的人不做,他竟然要去做鳥?

“那樣我就可以插上翅膀,去找妹妹了!”

“不是潑你冷水,如今這年歲,你妹子估計凶多吉少!不如你跟著我去投靠黑旗幫,到時我們兄弟也好互相扶持。”

“大哥,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隻要有一點希望,我就不會放棄尋找她們!”

“唉,你們一個一個都是這樣,真是氣死我了!”

“我們?還有誰也讓大哥為難了?”

郭學顯歎了口氣:“跟你說,你也不知道!就是一個小丫頭片子,寧可餓死,也不肯跟我走!他媽的這是什麽倔脾氣,長得那麽可人疼,氣起人來,真能要了你的命。唉,這樣的年歲,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人各有誌,如果有緣自會再相見!”

張保仔和郭學顯在海邊分別的同時,就在離他們不願處的海邊,石香姑被帶上了花船。船槳慢慢的劃動,濺起浪花朵朵。石赫撲到海裏,拚命的拉住船頭,他的衣服都濕透了,嗓子也變了調:“香姑,哥不讓你走,哥對不起你……”

石香姑的手和哥哥的抓在一起,生生的被老鴇子掰開,一個大漢拿著棍子,狠狠的朝石赫身上打去。石赫一聲慘叫,沉到了水裏。

“哥……”

“上了花船,就是我的人,以後無親無友,安生給我做姑娘,否則要你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老鴇子一扭水蛇腰進了船內。石香姑看著哥哥原來越遠的身影大聲的哭泣,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對著石赫喊道:“哥,別再沾鴉片了,拿著剩下的銀子到內陸去。”

“香姑,香姑…….”

花船開走了,石赫的身影原來越小,最終成了一個黑點,消失在忙忙的海麵中。石香姑手裏的帕子都被她絞碎了,線頭落在甲板上,被濺上岸的浪花陰濕,四處漂泊。她看著它們,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曾經無憂無慮的生活,再也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