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王入世
C H A P T E R
寬敞的管道上幾批馬兒馳過,兩邊高高的柳樹迎風飛舞,馬蹄濺起的泥點子甩出多老高。那是官府的差兵,從鄉裏征稅歸來。
夕陽西下,天空中一行歸雁映著餘暉,一輛馬車在漫天的落霞中駛來。駕車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哥,身形健碩,皮膚黝黑,一條大辮子盤繞在頸間。
“二爺,我們出來,大爺發了好大的脾氣,您真打定主意不回來了?”
他身後的車廂內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口氣清淡一字一句積聚著力量,威嚴磁緩中帶著迫人的質感。
“大哥和我做事觀點不同,我們走了,倒也省去了他不少麻煩,我也落得眼不見為淨。”
“爺,那我們今後去哪啊?”
“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從此寄情山水之間快活似神仙。”
“好嘞!”
說話的人正是鄭一,他離開大嶼山,隻帶著貼身的小廝薛磊,開始他一直向往的人生旅程。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天色漸暗,薛磊問道:“爺,太陽快落山了,我們今天就歇在這鎮上吧!”
鄭一道:“還有多少路便可以離開珠江口了?”
“過了碟雲鎮,再往前走五日的路程!”
“看不到海了?”
“看不到了,那時就快到內地了!”
鄭一挑開車簾,看著前方一望無盡的天空,“我們到鎮上吃點東西,連夜趕路,早點去內地。”
“關坪鄉前天又被海盜劫了,這日子是越來越沒法過了!”幾個老漢圍坐在茶樓裏議論。
“可不是,以前漁稅銀子每戶每月10個大錢,現在翻了三倍。這2年大澇,地裏的糧食是指望不上了,出海打漁,左有洋船驅趕,後有海盜搶擄。躲在家中吧,等的不是官差斂稅,就是海盜上岸,等來等去就是個死啊!
鄭一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將手中的酒盅遞到唇邊,一飲而盡。剛好看到樓下一主一仆風塵仆仆的上到茶樓。樓上座位已滿,這兩人便被小二安排到了鄭一與薛磊這桌上。
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昨天才差點丟了半條命的石世英和石亮。
薛磊不悅的掃了店家一眼,手摸劍柄:“我們不與別人拚桌!”
小二為難的看著石世英,石亮餓極了也惱怒道:“你沒看見座位滿了,又不是你們家的地方?”
石世英看到窗前一直正襟危坐的男子,始終一言不發,臉上淡漠的神情,仿佛置身於這嘈雜的環境之外。此人衣著不凡,氣宇軒昂,眸光炯炯有神,舉手投足間斯文儒雅,但眉宇間卻難掩一股與生俱來的霸氣。
“這位兄弟,實不相瞞今天是小女的生日,我們吃點東西,還要連夜趕路回家去,叨擾了!”
鄭一抬起頭:“請便!”
石世英前日在關坪鄉的米鋪被海盜洗劫一空,人好歹是沒事,他隻得把鋪子暫時關了,回家後再做打算。他與石亮兩人要了麵,剛吃了幾口,突然聽街上傳來驚天動地的呼喊聲,茶樓裏也跟著沸騰了。
“海盜來了,海盜來了!”
石亮帶著哭腔:“老爺,怎麽辦?”
石世英手中筷子掉到了碗裏,“逃也無處可逃,躲也無處可躲,還能怎麽辦?”
頃刻間茶樓裏的人們四散逃竄,海盜像從天而降讓人措不及防。不多時,窗外的街上,便已經看到一個個身形彪悍的男子,踹開一家家店鋪,門板被毀,眾人哭爹喊娘到處一片狼藉。
慌亂中,茶樓裏也闖進人來,石世英和石亮已經到了樓下,躲在暗處,眼見著海盜將廚房裏的米麵肉禽一一搶走。
“爺爺們,這錢匣子你們不能再搶走了!我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等飯吃的孩子們,給我留條活路吧!”
“去你娘的,拿來!”
掌櫃的被海盜甩出去多老遠,手裏還是死死的抱著錢匣子,那海盜怒了,手裏的彎刀一揮,掌櫃將膀子就被劃開一條長長的口子,血肉模糊,周圍的人被嚇得抱著腦袋,哭喊一團。
這掌櫃疼的哇哇大叫,匣子被奪走,人像被抽幹了魂魄的僵屍一樣往後一仰,正倒在石世英與石亮藏身前的椅子上,椅子翻到,石世英扶住掌櫃。
今天前來的海盜頭子是紅旗幫的三當家李霸天。他覺得比起搶洋人,劫商船,禍害沒有抵抗能力的老百姓更讓如魚得水,最近以來,每次上岸收獲頗豐,美得他不亦樂乎。
他一眼看到了石世英腰間的褡包,手一揮,身邊的一個海盜走過去把石世英腰間纏著的褡包往外揪。石世英下意識的護住,被海盜一拳打倒在地。
“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海盜們狂吼,對著這些人拳打腳踢,茶樓內哭喊聲一片,有人反抗,他們幹脆揮刀相向,一時血光衝天。
“住手!”
李天霸向樓上望去,眸光一緊,牙齒立刻咬得咯咯作響,手也攥成拳狀。
“二爺竟然在此,不知有何指教?”
鄭一從樓上走下來,眉目間都是淩厲之色,剛才那些打得正快活的海盜一見他,紛紛拿刀後退,都不敢再造次。
“李天霸,放了這些人,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二爺,我可是奉了大爺的命令行事!”
“大爺不在,該聽誰的,這點規矩你不會不懂吧?”鄭一雖麵無怒色,口氣卻冷得幾乎要將周圍的空氣凝結成冰,越發讓人覺得一股駭人之氣撲麵而來。
李天霸氣得胸脯拱起多老高,鼻子裏出氣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他旁邊的大胡子海盜更不服氣:“二爺,您既然都離開了,還管什麽閑事,我們隻聽三當家的!”
話還沒說完,鄭一手中的寶劍已經出鞘,大胡子的胳膊登時被劃破。大胡子捂著傷口,怒視著鄭一,呲牙咧嘴的回頭看向李天霸,等著他發話給自己出氣,哪知李霸天一揮手道“我們走!”說著人已經攜眾離開。大胡子氣急敗壞的在後麵追趕:“三哥!”
海盜散去。鄭一低頭看到腳下正是石世英的褡包,一對金鐲子明晃晃的對著殘陽。
“這是給你女兒買的?”
“正是!”
薛磊在一旁插話:“你女兒真是個有造化的,要不是我們爺,今天不僅是鐲子,恐怕連爹都沒了。”鄭一瞪了他一樣,薛磊趕忙住嘴,撿起鐲子遞給石世英。石世英用手接過來,千恩萬謝。
街上,大胡子捂著胳膊追上李天霸:“三哥,你怎麽就這麽聽鄭一的,他都走了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看我這傷!”
李天霸回過頭,冷笑:“你懂個屁,現在還不是時候!鄭一打你,就是當眾打我,加上鄭七之前欠我的,新仇舊恨,早晚跟他們兄弟兩人一塊算。”
石世英歸來時已經又過了三日,人整個瘦了一大圈。石夫人見了丈夫,一顆心落了地,可還是忍不住拿著帕子擦眼淚。石香姑靠在爹爹的膝下,燭光映著她小巧的臉龐,她小聲的問著:
“爹,海盜長得是什麽樣子,來福說他們有三隻眼睛,有的還兩個腦袋,就和廟裏的羅刹一樣!”
石世英摸著她的頭頂歎息道:“他們不是羅刹,卻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啊!若是遇到了,別說財物不能保住,就是僥幸活下來,不傷筋斷骨就是萬幸,就是一群畜生。”
石世英話未說完,就聽到院子裏傳來了哭聲。
“老爺夫人,快救救翠萍,我命苦的女兒啊!”奶娘捂著臉人剛進屋,就癱倒在了地上。
“奶娘,翠萍姐姐怎麽了?”石香姑從腳凳上站起來,走到張媽近前想把她扶起來,怎奈張媽已經氣力全無,隻能伏在地上哀哀的嗚咽。
“張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也許這孩子能熬過這一劫!”
奶媽完全崩潰捶胸頓足哭得泣不成聲:“我可憐的女兒,你的命怎麽這麽苦啊?”
石香姑心裏難受,看著母親讓人把奶娘扶出屋內,本來晚春時節時節的天氣,她隻覺得冷颼颼的,仿佛走到哪裏都有悲風淒雨撲麵而來。
翠萍被抬到了石府最偏僻處的一座小院裏,雖然石香姑小時候是出過天花的,可石夫人還是千叮嚀萬囑咐不要總去那裏。石香姑和翠萍從小姐妹情深,她根本聽不進去,隻跟著奶娘守在翠萍的身邊,任是怎麽勸也無動於衷。
“老爺夫人的恩德,換做其他的人家,早就讓我們娘倆個出府去了。”
“奶娘,翠萍姐姐會好的!”
奶娘的兩鬢幾天間就白了,原本豐腴的雙頰深深的陷進去:“我一共有兩個孩子,那老二隻活了一歲多就去了,死的時候,我都不在身邊,如今翠萍要是有個三場兩短,我可怎麽活啊?”
屋裏又傳來翠萍劇烈的咳嗽聲,石香姑的心也跟著那聲音一波一波的震顫。
“難受,娘我難受!”
天又黑了下去,院子裏的雀兒聽到了腳步聲,撲騰著翅膀飛上了枝丫。月影斑駁,星光暗淡,石香姑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蹲下去,蜷縮著身子,嗚嗚的哭出來。
範明羽順著哭聲剛邁進小院就看到一個小人抱作一團,肩膀不住的抖動,在滿地的清輝間好不可憐!他看了看不遠處屋內昏暗的燈光,聽到裏麵女子劇烈的咳嗽聲,大概也猜出了幾分。
範學羽蹲到了石香姑的麵前:“丫頭,前些日子還吵著要和你哥哥書,現在怎麽成了哭巴精了?”
石香姑抬起頭,寶石一樣的眼睛裏盛滿了淚水,她看著範明羽像看到了最後一顆救命稻草般,哀哀的抓住了他的胳膊不肯鬆手:“先生,你說翠萍姐姐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來福每日間跟範明羽提及石香姑為了翠萍如何悲傷,他也知道一個丫頭得了天花,這病本就無藥可醫,更加上如今海盜猖獗,官府征稅,洋船肆擾,這鎮上的大夫走了許多,便是還出診的,一聽說天花,也就根本不醫了。
範明羽隻當石香姑小孩心性,眉頭一挑說道:“人早晚都會死,別說屋裏這個丫頭,就是你和我,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哭什麽哭?”
石香姑吸著鼻涕,皺起眉頭認真的說:“我不會讓翠萍姐姐死的!”
“哦?如果有辦法讓她不死,你倒是肯拿什麽去換?”
“拿我當命換好了,我情願減壽,換她現在不死。”
石香姑眼睛裏一道流光閃動,比那天上的星光還要璀璨。話雖幼稚,可臉上的神色,竟像明誓一樣莊嚴。
“先生,你有辦法救救翠萍姐姐嗎?”
範明羽自詡閱人無數,曆經大起大落,嚐盡人間冷暖,卻也被麵前這稚童眼中的真情實意,擾得心中一震,像火花一樣爆開,慢慢的浮上整個心頭。
世間已經有太多悲苦,範明羽實在不忍心讓這孩子眼中的光芒熄滅,他站起身大步的走向了院間的小屋。
“範先生?”奶娘走出來,向範學羽微微一福,拿著帕子擦幹眼角的淚痕,目光中猶有幾分不敢置信。
“我來替你這丫頭把把脈吧!”
“先生,我替孩子給您跪下了!”奶娘說著又嗚嗚的哭起來。
“你這老婆子真麻煩,早知你這麽哭哭啼啼的,我就不來了。”
奶娘趕忙止住了眼淚,由衷的說:“請了多少大夫都不願意看了,難得您不怕被傳上,我就是給您磕一百個響頭,這份恩情也是無以為報!”
範明羽哈哈一笑,伸了個懶腰不以為然道:“我一個老化子,百毒不侵,閻王不收!反正你家女娃無人醫治,我死馬當活馬醫吧。”說著他把指腹搭在女孩的腕間。
“先生,我的孩子還有救嗎?”
“這天花無藥可醫,可她這胸中還有痰症,我寫個方子給你,盡人事聽天命吧!”
石香姑拉著翠萍枯瘦的手臂,慢慢的放進被子裏。她沒有經曆過生離死別,此時的範明羽在她心中是比神佛還要厲害的人。隻要有他在,翠萍就會活過來,如今家中這樣清泠的氣氛,聽到他豪放不羈的笑聲,讓她心中的陰霾也被驅散不少。
一連數日,範明羽都來給翠萍診脈,每一次都見石香姑守在翠萍的身邊,本是含苞待放的年紀,卻沒有了往日的神彩,一雙眼睛哭得像兩個核桃,人也消瘦了許多。他發現這女娃比起哥哥來,根本是完全兩樣的人,不僅像極了父親宅心仁厚,更有幾分天生的慧根。
這一天十分悶熱,翠萍的枯瘦的身體裹在一床絲被裏。她年輕的臉呈出黑灰的顏色,氣息越來越弱了,隻聽最後一聲深深的喘息,整個人就再也沒了一絲的聲響。
奶娘嚎啕大哭,石香姑隻覺得眼前一陣眩暈,在這悶熱的天氣裏不停的哆嗦。範明羽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石香姑眼前的景物漸漸都模糊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經手生離死別,翠萍姐姐低眉溫柔的樣子還那麽清晰,可一個人就真的這樣沒有了。
這個夏天好像什麽都變了。翠萍的棺木要送到臨鄉的夫家去合葬,可是她的丈夫根本屍首無存,婆家在祖墳裏埋了個衣冠塚,奶媽把翠萍的棺木先安置在了村外的尼姑庵裏,準備過些日子還是要送回臨鄉去。
石香姑渾渾噩噩的過了好幾天等,這天裏聽來福告訴她,範先生病了是被翠萍傳上的。消息像驚雷一樣在石香姑耳邊炸響。她急匆匆的跑到範明羽的住處,看到他躺在**,鼻子一酸就撲了過去。範明羽還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石香姑見狀更加悲傷,“範先生,都是我不好,老天讓我生病好了,是我的主意可為什麽病的卻是您?”
“先生,你到底吃什麽藥才能好起來呢,實在不行把我自己燉了給您補身體得了!”
“先生,都是香姑拉著你給翠萍姐姐治病,你要是不死,香姑就把爹地窖裏的好酒都偷來給你喝,每日給你端茶捶背,給你養老送終,每日孝敬您。”
範明羽在發燒,喉嚨裏像塞滿了沙子粗糲的難受,本來剛剛迷迷糊糊要睡,就被石香姑的哭聲給驚醒了,開始他還要裝一裝,一聽石香姑要偷酒給他,倒被氣樂了。
“小丫頭片子,我還沒死了,你哭什麽喪啊?”
石香姑抬起頭來,滿臉淚痕的看著一臉是笑的範明羽。他眯起眼睛,向周圍看了看,一挑眉道:“你這丫頭怎麽知道我喜歡你爹地窖裏的酒的?”
“我那天看你在地窖裏拿著酒往外走,說找不到前幾天喝過的女兒紅,我聽到後還偷偷一個人去地窖裏幫您找出來,放到方便您找的地方呢!”石香姑如實回答。
範明羽臉上紅白交替,佯裝咳嗽數聲。石香姑著急的問道:“範先生,您又哪裏不舒服了?”
“我是受了風寒而已,你哪隻耳朵聽說我得天花了?”
“那個,是來福告訴我的!”
“這個小兔崽子,平白的咒我,看我不教訓他?”
“先生隻是著涼發燒?”石香姑破涕而笑,像個小鳥一樣張著雙臂在屋子裏‘飛來飛去’。
範明羽坐起來,看著她也抑製不住的笑容滿麵。
“丫頭,你可是真想念書?”
石香姑停下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用力的點點頭:“想!”何止是想,她連做夢都是想著這件事呢!
“那我便收你為徒可好?”
此日,又是一個陰雨天,外麵一道驚雷閃過,石香姑看著範明羽,他的臉上均是慈愛的笑意,但那笑容中又透出平日裏不多見威嚴的神色來。
石香姑呆在那,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她真的可以讀書了,有老師願意教她了呢?她矮下身,對範明羽行叩拜大禮:“師傅在上,請受香姑一拜!”
“勝不妄喜,敗不妄餒,胸有驚雷而麵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這一堂課講完了,石香姑心裏還在琢磨著範先生方才講的詩文,卻聽到來福在窗子外麵小聲的喊她:香姑,香姑!
“去吧!”範明羽吩咐了一聲,石香姑收拾好書本,就跑了出來。她看到來福愁眉苦臉的樣子,便問道:“怎麽了?”
“你猜我今天在街上遇到誰了?
“看你這慌慌張張的樣子,難道是遇到鬼了?”
來福一拍大腿:“還不如鬼呢,我遇到郭學顯了!”
石香姑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若無其事的跑著出去玩,來福在後麵追趕她:“喂,你怎麽不著急啊,他和我們約好的日子沒幾天了!”
“我沒忘!”
“那你準備怎麽辦?我傷是早好了,可也不是他的對手啊,你難道去和他對打不成?”
“怕什麽?有我在,保管讓他到時管你叫爺爺!”石香姑讓來福湊近些在他耳前嘀咕了幾句,來福的眼睛猛然睜大,嘴角**幾下,再看石香姑,她已經唱著歌跑遠了。
石世英看著女兒還是一副孩童的天真浪漫,忍不住搖搖頭,嘴角卻是微微上挑:“一點女孩家的樣子都沒有!”
範明羽卻不以為然:“你這姑娘比兒子強一百倍,隻可惜是個丫頭,可惜了!”
兒子頑劣這才是石世英最大的心病,他歎著氣與範明羽一前一後走進書房。
“範先生,如今這樣的局勢,您怎麽看?”
“洋人上岸,海盜猖獗,恐怕百姓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您屢次開倉施粥,實乃是大功德也!”
石世英眉頭緊鎖,歎息聲更加沉重:“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家鄉的百姓恐怕連這點粥也要斷了。”
“石老爺有何打算!”
外麵傳來石香姑和來福清脆的笑聲,石世英捋著胸前的胡須道:“不瞞先生,我想要離開新會,把家遷往內陸,臨鄉的鋪子已經關了,這裏的大宅,祖上住了數代,這一去,不知道何時才能還鄉,或許從此就一去不複返。”
石家世代久居新會,石世英雖然早有搬遷的心思,卻也一直下不了決心。直到那天分鋪被毀,親眼所見海盜搶擄,九死一生後又再遇匪徒,他才徹底動了心思。
前幾天聽說海盜和洋人數日前在海上又激戰起來,官府隻管收稅納糧,根本不管這等事情,不知道事後戰敗的那一方,會不會把這筆賬算在百姓頭上,所以這搬遷一事,宜早不宜遲。
“石老爺想的不錯,財是死寶,人才是活寶,至親骨肉平安無事,好過日進千金加官進爵,隻是我這老叫花子卻不能跟您一起去內陸享福了,還請您今後替我照顧一下來福,他跟著我日後也是受苦,不如留在石府,也有個歸宿。”
石世英下了決心,整個石府就都開始忙碌起來。不願意離開的家丁遣散銀兩,願意跟隨的絕不遺棄。偌大的一個宅子,數日內塵埃漫漫,離愁淒淒,雖是搬遷卻處處彌漫著一股淒涼之意。
石香姑同石赫都不願走,石香姑是個戀舊的孩子,她求了父親求母親,隻被狠狠的訓斥了幾回。她心裏更記掛著與郭學顯的賭約,一想到郭學顯那盛氣淩人,搖頭晃腦的樣,就想把他痛扁一頓。可聽來福說,偏巧這幾日郭學顯隨著家人出海了,要過幾日才回了。
眼看就要到了搬家的時候,她實在沒轍,索性裝起病來。石夫人來看她,握著她的手,一遍一遍的摩挲著。
“娘,我們晚幾天再走好不好?”
“我已經跟你爹商量好了,等你病好了再走,你安心養著吧,不差這一兩天的事!”
“娘,到了新的家咱們還在院子裏種一棵石榴樹,又好看,還能吃果子!”
“好!娘都答應你!”
石夫人摟著女兒,她嫁到石家已經十六年了,這宅子裏的一草一木都像人一樣有了感情,就這樣走了不傷心,也難!女兒鬧著不舒坦,她也想多留幾日。
“娘,我們以後還會來嗎?”
“你爹說,這一走可能就不回來了。”
“為什麽不回來了?這是我們的家啊?”
石夫人摸著女兒的頭頂,回答不出來,這是她生活了三十幾年的家鄉,懵然要搬走他鄉。親戚朋友不知何年才會相見,海盜就這麽昏天黑地的席卷上岸,連洋人都打到了近海處,這哪一件又是她能想明白的?
郭學顯剛從海上歸來,幾月不見又長高了一塊,黑紅的臉上多了幾分英氣。油黑的大辮子,辮梢處學著官宦人家公子的模樣,綴著玉石的墜子。
“畫虎不成反類犬!”石香姑哼了一聲。
郭學顯搖頭晃腦的走過來:“小丫頭片子這些日子不見,嘴巴上的功夫更厲害了,用這麽文縐縐的小詞罵人,哥哥我不生氣,喜歡聽,來,再說兩句!”
石香姑看他那潑皮無賴的樣子,暗道真是白長了一副好相貌。
“今天出來比試,提前說好,到時輸了你可別抵賴,跪在地上給來福叫爺爺。”
郭學顯掃都不掃來福一眼,嬉皮笑臉的說:“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到時候給我當使喚丫頭,可別哭鼻子!”
“哼!”
石香姑才要說話,就感覺來福一直在拉著她的袖子,回頭一看,他正滿臉愁雲,嚇嚇唧唧的吸著鼻涕。
石香姑小聲道:“你有點出息行不行?”
來福還不鬆手,石香姑順著他的眼神,看到郭學顯身後的空地上,放著一張椅子,一個大鐵錘放著上麵,另外還倚著一口大刀,兵器和郭學顯的人一樣囂張欠扁的立在那。
“說吧怎麽比試?是你上還是他?”
郭學顯用手一指來福,來福嗖的一聲躲到了石香姑的身後,石香姑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見他的腿不停的哆嗦,氣得石她用手狠狠的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郭學顯,本姑娘說你是個莽夫你還不服,這回可是原形畢現了!”
郭學顯一愣,趕忙整了整衣冠,把蹭了不少土的鞋子往衣擺裏縮了縮,盡量保持在小丫頭麵前的體麵。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誰要跟你打打殺殺的?今天咱們文鬥,不要武鬥!”
“文鬥是什麽意思?”郭學顯回頭看看自己準備的大鐵錘,撓了撓頭皮。
“文鬥就是我們請鄉親們出題,誰答的好,就是贏了三局兩勝,願賭服輸。”
這街上是新會最繁華的地方,晨霧剛散,已經是人來人往,各色小買賣都趁著天好到街上碰碰運氣,賣兒賣女的老父親正和人牙子討價還價。很多人見到這一個小哥,兩個男女娃娃,都覺得新鮮湊過來。
郭學顯上次領教了石香姑的詭計多端,這次不敢怠慢,遲遲下不了決心,就怕眼前一雪前恥的機會又被石香姑攪合沒了,搞不好還要吃她的虧。
“不敢?整天打打殺殺想當海盜啊?”
郭學顯像是被人說中心事一樣,臉上一僵。周圍的百姓聽到海盜無不咬牙切齒,跟著起哄郭學顯。
“好啊好啊!我還怕你個小丫頭片子!”郭學顯氣哼哼的說,他看著來福氣就不打一處來,漫罵著:“髒不兮兮的小叫花子,也敢跟小爺鬥法!”
來福一聽不用動武,也來勁兒了:“你說誰髒,我今天才換的新衣裳!”
石香姑拉住來福,小臉笑成了一朵花。
“郭學顯,那我們就說說這世上怎麽來評判哪些幹淨,哪些是不幹淨的吧?”
圍著的人越來越多,石香姑的聲音像珍珠落玉盤,脆生生的比那黃鶯出穀還要動聽。笑著的眼睛像兩個月牙,舉手投足嬌憨可愛,疼的人恨不得拉過來在她小臉上擰一把,看看那皮膚是不是水做的。大家跟著應和,讓郭學顯回答。
郭學顯眼珠一轉,想了一會笑道:“我還當是什麽難題,這有什麽難的?”
四周安靜下來等著這個小哥回答。
郭學顯晃了晃腦袋,指著旁邊餛飩的老婆子。那老人家手裏正拿著一個使過的碗在水裏洗。
“被水洗過的東西就是幹淨的,沒洗過的就是不幹淨的!”
見大家沒有反對的意見,郭學顯更加得意,“我說對了,說對了!”他身後的小跟班們齊聲附和,把椅子搬過來,郭學顯大模大樣的坐上去,身後還有一個半大孩子模樣的哥兒給他捶背。
“你說的不對!”
石香姑的話一出口,旁邊的人才跟著竊竊私語起來,可一直又想不出郭學顯的話有什麽錯處。都把目光投向了了來福。
“哪裏不對了?你倒是說來聽聽,說的有理,小爺就服你,說的沒理,就是輸不起!”
石香姑在來福耳邊低語了幾句,他就走開了。留下石香姑和郭學顯用目光對峙著,誰也不服輸。
過了一小會,來福回來了,可是眾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都呆住了。他的手上拎著一個馬桶,雖然被衝洗過來,可在這悶熱的天氣裏,還是散發著異味。
郭學顯一看就急了:“這馬桶雖然髒,可是用水洗過了也是幹淨的馬桶。”
“你說它是幹淨的?”石香姑笑得更加甜美,可卻讓郭學顯一陣陣心驚。
“對,就是幹淨的!”
“那怎麽還冒著臭氣呢?這可是用水刷了好幾遍了!可見,馬桶就是馬桶,刷也刷不幹淨。就像再怎麽學著官宦人家的打扮也是個粗人!”
石香姑一席話,說的大家都笑了。
這時一個小跟班的在郭學顯的耳根子底下說了幾句話,郭學顯變成豬肝一樣的臉漸漸恢複了顏色。他對著石香姑道:“錯了錯了,剛才說的是水洗過的就幹淨了,現在我答的是‘眼不見為淨’!”
他身後的人們鼓起掌來給郭學顯助威,這個詞新鮮,周圍的人也紛紛點頭。郭學顯接著說:“再髒的東西,我不看就不髒了,看不到,髒不髒就沒關係了,眼不見為淨,不見最幹淨!”
石香姑皺著眉頭,來福看她這個樣子也更沒了主意。郭學顯哈哈大笑:“就憑你們一個小乞丐一個毛丫頭,也想和我鬥?怎麽樣,認輸了吧?”
石香姑也不理他,想了一會,自顧走到一邊賣餛飩奶奶的攤子前:“阿婆,來碗餛飩!”眾人正在不解之時,見她把餛飩端過來,直接倒進了馬桶裏。大家那個心疼啊,那一晚香噴噴的餛飩喲!
“你這是做什麽?”郭學顯也懵了。
“眼不見為淨,既然這樣,那你就閉著眼把它吃了吧!”
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好一會,大家猜爆發出一陣哄笑來。有的捧腹大笑,有的嘴裏的吃食都笑噴了出來,來福索性躺在地上,踢著腳笑得打滾。郭學顯的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咬著牙就惱羞成怒了,“死要飯的,你敢笑!給我上!”
這一群小混混,有架就打,誰能欺負就欺負,聽見郭學顯一聲令下,他們就撲了過來。石香姑沒想到郭學顯這麽無賴,眼看著那些人的拳頭就向來福揮了下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周圍的人卻都開始**起來。日頭被刀光隱去了顏色,野花因鮮血的觸目顯得不再嬌豔。石香姑看到眼前的柳樹枝仿佛也帶著煞氣擺動,眼前的一切刹那間都變了顏色。頭頂的朝陽像張開的血盆大口,吞噬著人們的靈魂。
“快跑啊,海盜來了!快跑啊,不對…是洋人來了!”
到底是海盜還洋人,石香姑已經無從分辨,她拉起來福拚了命的往家跑。到處是血,街上真的死了人,死了好多人,她的鞋子甩到了身後,魂魄更是飛到了天外。
“開門啊,快開門啊!”石香姑撲到自家的大門前,虛脫得沒有一絲力氣。
“小姐,你可回來了!”管家急忙把他們扶進來。石香姑聽到那鐵門砰的一聲閉合了,她的靈心感到了刹那間的安寧。
才走到內院,母親剛把她扶過來,就聽見身後一聲巨響,然後又是一聲,一聲一聲的直搗靈魂深處。所有的人都向著同一個方向望去屏住了呼吸。
“娘!”石香姑撲進了石夫人的懷裏,母親身上散發著淡淡香氣,她把整個臉都深埋了進去,狠狠的聞著那香,像嬰兒一樣母親的懷抱才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帶他們去地窖!”石世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
“老爺,我不走,海盜隻是搶錢,我們都給他們好了!隻要我們能永遠在一起,什麽都不要了!”
多年之後,石香姑永遠忘不了這一幕,母親死死的抓住父親,父親用帶著薄繭的手掌輕輕的撫摸她和哥哥的麵頰,那難舍的目光,一寸一寸刻在她的心上。
地窖外麵傳來驚天動地的哭豪聲,即便是隔著院子,隔著木板,石香姑還是覺得自己聽到了娘親的聲音。
“娘!”她死命的要出去,石赫死死的按著她,另一隻手捂著她的嘴,嘴巴裏嗚嗚的咽著哭聲。
“嗚嗚……”石香姑咬破了石赫手掌的嫩肉,血水混著淚水流下來,哥哥的白皙的手花了,血水混著塵土不知是個什麽顏色緩緩的流淌下來滴到土裏,就像她曾經平靜的生活,一刹那間變得七零八落。
不知過了多久,那來自地獄般的嘶喊哭叫終於停下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三個孩子的心猛地提起來。
“來福,香姑……”
頭上的木板動了,三個孩子聽見是是師父的聲音,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範學羽推開木板,把他們摟在懷裏。
“師父,師父……”
“快,我們快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