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離別,相逢猶恐在夢中人

C H A P T E R

大嶼山上一切如舊。石香姑自歸來後便掰著手指盼著鄭一歸來,她生來就是個閑不住的,幫中事務也跟著留在寨子裏的當家們一起處理,竟是井井有條,頭頭是道。

紅纓送參湯進來,發現石香姑不見了。

“香姑,香姑……”

喊了很久無人應聲,隻得往旁邊的廂房裏去找,遠遠看到一口大木箱子敞著蓋,裏麵的東西零零散散地躺在外麵,活脫脫像剛被搶劫了一樣。這是鄭一的居所,敢這樣亂動的除了石香姑再也沒有第二個人。

等她湊近一看,險些沒把手裏的參湯扔在地上:“姑奶奶,你鑽這裏做什麽?”

石香姑坐在比她還高的木箱裏,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手裏的書,天氣本就悶熱,一頭一臉都是汗卻渾然不覺。

“今天我是找到寶貝了!”石香姑喃喃道。

紅纓翻了個白眼兒,鄭老大這裏到處都是寶貝,根本不用找。不過她倒是有些好奇,之前那麽多奇珍異寶這位顧奶奶都不屑一顧,今天這兩本書倒是個什麽鬼?

石香姑之前打開箱子的時候眼睛發亮,除了金銀珠寶外,躺在上麵的基本上分別寫著《崇禎曆書》、《幾何原本》、《泰西水法》、《天工開物》《博物新編》《火輪船圖說》…..一本本都是亞歐合璧的科學巨著,內容豐富生動。越看越是熱血沸騰。

不僅火藥發明於中國,火槍最早使用於中國,便是望遠鏡、地球儀、鋼琴薩爾斯管在百年前就已經廣泛流行,隻是後來便都消失匿跡了。

“佛朗機火炮射程500米,45度仰角發射射程可以達到一公裏,大型者炮身250厘米,中型者156厘米,小型者93厘米,炮彈從後方裝入,發射間隔短,發射散彈時一發炮彈帶有500發子彈,可以封鎖60米寬的正麵,威力驚人。”石香姑一麵喃喃地念著一麵放聲大笑。

紅纓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這人是瘋了吧?”

石香姑放下書根本沒有要從箱子裏爬出來的念頭,放下手上的書,拿起旁邊的一本《火輪船圖說》對著紅纓說:“這本書裏圖文並茂的說了蒸汽機的構造和洋人造船的這步驟。我們也可以學洋人在大嶼山建一個造船廠,到時候別說是打洋人,我們也可以開著船打到歐洲去。”

紅纓搶過石香姑手裏的書,把湯碗遞過去:“我不管你造不造船廠,先把這碗湯喝進去,回頭幫主回來看見你瘦了,非得處置我不可。”

石香姑泡在箱子裏一看就是整整一下午。日落西山,石香姑回到臥房,拿著紙筆寫寫畫畫,期間隻吃了晚飯,就又開始忙活起來。

紅纓催促她早點洗澡休息,石香姑卻是忙得連頭也抬不起來了。她忍不住埋怨道:“人家都說男人不在家,女人也無事可做,再看看你幫主巡航,你卻忙得連飯也顧不得吃了。”湊過來一瞧,卻見宣紙上先是畫著幾個大船,上麵用朱砂標誌出重新加載的大炮位置。

石香姑道:“這個船樣子得慢慢琢磨,明天拿了去給幾個當家瞧瞧,等文顯回來就商量開造船廠的事,算算日子保仔也快回來了,若是伍秉鑒和英國人的和談成功了,便能帶回100萬兩銀子,剛好可以用在刀刃上。”

紅纓對這些不感興趣,拿過另外幾張紙來問:“這些畫的是什麽啊?”

紅纓正說著,忽然聽到外麵一陣喧嘩,都這個時辰了,誰不想活了趕到這裏嚷嚷。

石香姑放下毛筆對紅纓道:“出去看看。”

出了院門,指見前方一陣燈影綽綽,眾人簇擁著一位白衣男子,那人在燈火中看到了自己,頓時笑容滿麵,連本來弄得化不開的夜色仿佛都明媚了起來。

“保仔!”

“拜見夫人!”張保仔穿過人群走到石香姑的麵前行禮。一別半月石香姑感覺他又長高了好多,身子也壯實了不少,如今的他已經不是當日的白衣少年,而是一個風姿卓越的偉岸男子了。

“事情進展得到如何?”

“一切都很順利,”張保仔道,“伍秉鑒和廣利行的老板盧光恒一起見了亨利上校,兩個人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擺事實講道理,最終讓英國人明白自己正需要廣東十三行的資金來打贏拿破侖戰爭,不能在此時得罪清朝當局。事情談成後,英國軍艦已經撤離澳門。”

石香姑點點頭,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張保仔道:“伍秉鑒給了十萬兩銀子,說是如今怡和行生意艱難,一時籌不到更多的錢,一百萬兩分五次付清,讓帶話過來,請夫人見諒。”

石香姑不以為意:“伍秉鑒說的是實話,如今的廣東十三行焦頭爛額、百廢待興,等假以時日他們恢複了元氣,不會失信的。朝廷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張保仔道:“事情告一段落後立刻有人給聖上上了折子,說是兩廣總督軟弱無能,盡損天朝顏麵。聖上震怒,已經下旨將兩廣總督吳雄光革職。”

石香姑沒想到朝廷竟然將兩廣總督吳雄光給革職了,隨即問道,“新任的兩廣總督是誰?”

“聽說是張百齡。”石香姑點點頭沒有再追問,看著張保仔又道:“怎麽耽擱了這麽久,我算著你們五天前就該回來了。”

張保仔道:“歸來的路上遇到由章琳、東攏向潮州轉運的紅頭船。今年潮汕大澇,很多莊稼顆粒無收。澄海知縣尹佩紳動員當地及福建商、船民,到台灣廈門兩地,運載大米,**平糶。載米的閩粵兩省的“青頭龜”及“紅頭船”,就在樟林及東隴靠岸,然後由木船沿韓江轉運潮州,以解決全潮各縣的糧食問題。這些米船關係到當地老百姓的生死存亡,我們不放心就跟著護送了一段。”

石香姑很高興:“單不說我與伍秉鑒承諾要保護紅頭船在珠江口、瓊州海峽和南海的安全,就像你說的,紅頭船載的是老百姓的口糧,載的是潮汕百姓的生死,咱們就不能坐視不管。”

石香姑說話的時候,張保仔也在上下打量著她,發現歸來之後,她不僅沒胖反而清瘦了些許。

“幫主已經到了澳門,蟄伏數日伺機進攻,不用多日便可凱旋歸來。”

張保仔說話最是靠譜,一句話說到了她的心坎上,不覺便安心起來石香姑衝他笑了笑道,“你們在說什麽?大老遠就聽見你們的聲音。”

張保仔抬起手,眾人立刻閃身,隻見一艘還插著英國旗子的船艦歪歪斜斜的被拖上了岸邊。

石香姑頓時眼睛亮了起來。

除了雲海飛渡外,紅旗幫如今的很多船隻都是被稱為豬仔船。僅僅是普通漁船改造而成的,不能裝置火炮,一般在海戰中往往都是起到炮灰和運輸的作用。

麵前這艘張保仔俘獲的英式船隻,是由上好的越南柚木製成,看上去大概有180英尺長, 梁寬也有28英尺寬。用硬木做成的15道全密艙壁是從艙底延伸至主甲板, 而每道艙壁之間的間距很短, 所以船體結構很牢固。

石香姑走過去上下左右仔仔細細的查看,發現這艘船不僅材質堅固,結構精巧,更有37道硬木肋材, 其中一部分用作加固艙壁的扶牆。船身兩側用一條條又長又重的厚木板逐次緊貼著固定在艙壁和肋材上。縱向強度是由三根巨大的硬木腰板緊密地排列在一起, 順著舭部曲線貫穿前後。同時由於位於船身的位置很低, 除了在船頭和船尾的兩端, 無論帆船空載還是滿載, 都處在水線的上下, 所以還起到舭龍骨的作用。另外三條比較輕薄的腰板或稱翼板位於甲板水平線之上,相互的間距不一, 在底部與舭部和緩地橫向彎曲, 縱向整個底部也略有彎曲。這種特殊的船有一條輕巧的龍骨, 以適應航行的需要。

足足看了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石香姑才抬起頭來對張保仔道:“都說小船不能裝重炮,可是如果是這樣的帆船,有沒有可能加炮在上麵?”

張保仔俘獲這隻船的時候沒有想太多,聽石香姑這樣一講,也不禁沉思起來。

二當家常爺說:“這得請岸上船廠的師傅來瞧一瞧。”

石香姑看著常爺:“請的到嗎?”

張保仔正色道:“請不到,就搶了來!”

石香姑瞟了一眼張保仔,不得不說不僅自己在變化,如今當日那個雲淡風輕的白衣少年,如今也越來越像海盜頭子了。

“那就交給你和常爺去辦,越快越好,我不僅要結實的運輸船,紅旗幫現在最缺的是能護航的護衛艦。若是我們自己早出這樣結實的帆船來再裝上大炮,何愁由朝一日不打服了洋人?”

三人商量完,石香姑命人把英國的帆船安置好。此時夜已經深了,眾人散去,唯獨張保仔還跟在石香姑的身後沒有離開。

“我這會子乏了,你也去歇息吧!”

月光下,張保仔一身華練,俊美得好似九天下凡的謫仙,隻見他單手拎著一個大紅木箱,把手鑲翠,四角鎏金,一看便是洋人的東西。

“這是什麽?”

張保仔放下箱子,砰地一聲打開箱蓋,隻見裏麵五顏六色地對著各色的衣物。石香姑覺得好玩,彎下腰去拎起一件,竟是一件洋人穿的宮廷禮服,裙擺下麵是荷葉邊,後身拖著長長的著裙裾,若是把一旁放著的隆起的襯裙套在裏麵,整個人就好像是個圓錐形一樣。

石香姑依舊愛不釋手,反複的看了又看,“洋人這些裙子倒是挺好看的,不過穿成這樣,可怎麽出海啊?”

張保仔聽著也不自覺地的笑出聲來,這些天海上的疲憊不覺一掃而盡,心裏不禁暗自幻想想著她穿上這些洋裝的樣子來。

第二日,石香姑便又喚了常爺和張保仔來。雖然鄭氏經營大嶼山多年,可整個香港島仍舊是一片荒蕪,人煙稀少。石香姑將一副手繪地地圖緩緩推開。

常爺看清後先是驚呼了一聲:“這是大嶼山和香港島的地圖?”

石香姑點頭道,用手在上麵指著說:“我想在大嶼山南側這裏發展耕地。”

然後她的手又換了一個地方,“這裏建造船廠”

“這裏建營盤。”

“這裏我想建一個大大地水車,這樣從上到下灌溉大嶼山南坡的農田,即便日後遇到圍攻,我們也可以長時間內自給自足。不像之前一旦禁海,我們山上的兄弟便要挨餓,自古以來,挨餓就要任人宰割。”

常爺看著地圖,搖頭道:“這又談何容易啊?再說自古以來,海盜自古以來以海為生,自有船隻航行以來便有海盜存在。可從來沒聽說過哪裏的海盜自己見硬盤,自己建船廠,還要自己種糧食的。”

“怎麽不能?”

“怎麽不能?”

一句話同時從石香姑和張保仔兩個人的口中說出,他們對視了一下,張保仔對著石香姑微微一笑。

石香姑正色道:“常爺恐怕還沒有說完吧?海盜自古都是靠攻擊其他的船隻和掠奪岸邊的財務人畜為生,建船廠,建營盤,種糧食不倫不類而且麻煩。”

常爺輕咳兩聲:“我不是覺得不好,而是實在沒人這麽幹過,其他的當家也不會同意的,就算是等幫主回來,恐怕也是難以說服大家。”

石香姑心裏明白,即便是紅旗幫這樣訓練有序的海盜幫派也都是幹一票大家分,隻求眼前不管身後的作風。一個個無家無業,自己吃飽享樂賽過活神仙,來日腥風血雨把腦袋別在褲帶上又是另一回事。

“我覺得可以!”

石香姑和常爺同時把目光看向了說話的張保仔,他說:“這世間萬物總得有個第一次。誰生下來也不是就要做海盜的,後來不也是做了,我們華夏早在明成祖的時候,就已經收複安南,派船隊下西洋,經營南海。可如今洋人的堅船利炮倒整天在南海上耀武揚威,我們自建船廠,震懾洋人有何不可?”

石香姑隻覺得心口一陣舒泰,張保仔的話真真就是她想說的。

“保仔說的極是。建船廠和建營盤都是為了打洋人,種糧食是讓眾兄弟為難之時免於被動,不過這些事還是等文顯回來再說吧,”

這時,外麵有人來報,說是昨日去‘請’的工匠來了。

石香姑沒想到竟會這麽快,激動得往外走,迎麵被帶來一老一小兩個人走到議事廳的門口,普通就跪了下來,看樣子是嚇壞了。

那十四五的少年摟著爺爺的腿,渾身瑟瑟發抖,抬起頭來以為眼前肯定是跟昨天那幫人一樣的海盜頭子,沒想到卻是一位眉清目秀,貌美人甜的姑娘。他看著她的發髻,喊了一聲:“夫人!”

石香姑親自給兩個人鬆綁,一一將他們扶起來道:“二位師傅辛苦了,這次請兩位來是我有求於你們,不用害怕。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老者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心想到了海盜窩裏,還能活著出去嗎?

老者著石香姑的模樣,隻當是她也是被搶來的如今做了海盜的女人幫著害人,心底是一萬個看不起。

“不知道夫人把我祖孫二人連夜擄來是要我們做什麽?”

“造船!”

“造船?”

石香姑點頭:“正是!”

老者頗有幾分傲骨,心道替海盜造船最後遭殃的還不是老百姓,捂著心口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道,“老朽年邁體弱多病,如今老眼昏花根本造不得船,還請夫人留我祖孫二人一條殘命,放我們回去吧!”

石香姑明白老人此時的所思所想,當年自己看到海盜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她笑著說,“這樣也無妨,但是既然來了就看看我們這的船,再走也不遲。”

一聽到船,老頭子沒剛才那麽急了,左右紅旗幫在這東南沿海上橫行霸道多年,若是親眼琢磨他們的船,以後到了岸上也好找出破解之法上報朝廷,也是積德行善、造福子孫的一件好事。

那少年卻是一臉擔心:“爺爺…”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怕爺爺去還是怕他不去,糾結得小臉皺成一團,可憐兮兮的像個貓兒。

陽光明媚,海天一色,張保仔從英國人那裏擄來的小型帆船就停在那兒。老頭子帶著小孫子顫巍巍的走過去,上下打量這艘船,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石香姑看這老頭子分明就跟昨夜自己的表情一模一樣,心道這事有門。

張保仔一直跟在石香姑的身後,也不說話隻靜靜的站在一邊陪著她。

“這是一艘洋人的運輸船,類似於咱們的福船,但更適合做戰船。

福船全船分四層,下層裝土石壓艙,二層住兵,三層是主要操作場所,上層是作戰場所,居高臨下,弓箭火炮向下發,往往能克敵製勝。但是這艘船比福船更大更穩。”

“如果把這艘船改裝成戰船呢?”

老者想了想道:“要成為戰船,得全麵改裝,加肋骨,加厚船板,改進火炮甲板,還得改帆索。”

石香姑一聽眼睛都亮了起來,迫不及待的說:“老人家一定會嘍?”

老頭子看著石香姑又看看張保仔這兩個人跟昨天抓自己的滿身煞氣的海盜不一樣,看著都跟畫裏的人一樣,可偏偏走上了邪路。

“昨天的幾個壯士抓錯人了,我老頭子哪有這個本事,在船廠裏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說著又劇烈的咳嗽起來,簡直是要咳出肺來似的。

“爺爺…”小男孩臉憋的通紅,抱著老頭子的大腿驚恐地看著石香姑和張保仔。

張保仔上前一步,抽出腰間的彎刀。老頭子看著那明晃晃的刀光,頗有幾分老匠人的孤傲,“老頭子說不會就是不會,這些洋人的玩意連朝廷都得派人去西方學習,兩位老大就不要為難我們了,說了我們不過是在船廠混擴飯吃罷了。”

張保仔上前一步,把彎刀架在了老人家的脖子上。這回老頭子索性閉上眼睛,頗有些引頸待戮的架勢。

張保仔笑了一下收回彎刀,可下一秒就把刀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少年嚇得閉上了眼睛,呼天喊地地求饒,張保仔冷笑:“不會也無妨,就留你在這裏好生待上些日子,或許就會了。”

“保仔,不得無禮!”

石香姑第一次見張保仔這樣滿身煞氣的樣子,不覺愣了一下。恍惚間昔日的白衣少年真成了一個海盜的模樣,就像是一頭被關進籠子的狗仔再放出來的時候成了一頭充滿攻擊性的頭狼。

張保仔道:“夫人,看看這小子瘦得跟隻貓兒一樣,我是好心讓他在咱們這曆練曆練,否則放回去,這樣的小身板也是被洋人欺負。”

石香姑皺眉看著少年,再想起一個個膘肥體重的洋人,就好像看到了中國的小漁船和西方滴遠航艦。可她想起從鄭一臥房裏找出來的那些書,明明就在不遠的之前我們的航海技術還領先於西方,短短百餘年的時間竟然落後到了這種地步,當年老師教她講不進則退,居安思危果然是人間大道。

“放我們回去,我們不要做海盜!”少年大聲的哭泣著。

石香姑看了少年好一會兒,笑盈盈地說,“二位是我從陸上好不容易請來的貴客,理當留下來多住些時日。況且,誰說留下來就是當海盜?這海上多的是洋人的船,怕是你們在內陸一輩子也見不到的,你們不是船匠嗎?正好飽飽眼福。”

祖孫兩人自那日起就被石香姑養在了大嶼山,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款待著,沒人欺負也沒人要求,日子倒是逍遙自在,紅旗幫中其他人等也猜不透鄭夫人這是要什麽,隻在背地裏竊竊私語,石香姑聽了一笑了之。

天氣越來越熱了,石香姑晚上睡得越來越不好,這一天早上的右眼莫名的跳個不停,總覺得像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一樣。

“去問問保仔,可有文顯的消息?”

紅纓見石香姑幾日睡得不好,早上又吃不下什麽東西,原本就清瘦的一個人,一張臉變得隻有巴掌大。

“昨天不是剛問完嗎?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石香姑躊躇著隻聽外麵傳來張保仔的聲音:“香姑,幫主得勝了!”

“快去,讓保仔進來。”

紅纓把張保仔從外麵迎進來,張保仔看著石香姑隻穿了一件家常的紅襖,發髻也隨便一綰,不覺怔了一下。

“真的勝了?”

張保仔道:“幫主在澳門海域打敗葡萄牙艦船,現在已經已經向黃旗幫的寨子方向巡航去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大嶼山。”

石香姑登時喜笑顏開,不僅人精神了,胃口也好了起來,招呼張保仔一起吃了飯,又從書桌上拿出好多手繪的小樣兒攤在桌子上給紅纓和張保仔看。

“你之前畫的就是這些?”紅纓看著這些被石香姑當寶貝一樣的玩意兒,當時還遮著蓋著不給她看,故意哼了一聲。

石香姑搖搖頭:“才不是呢,這些是照著上回保仔帶回來的洋裙子改的,怎麽樣?”

紅纓別的不關心對女孩子穿的戴的是很感興趣的。她拿著這些小樣,看了又看說:“好看是好看,可是外麵沒有人這麽穿啊,出門會被笑死的。”

張保仔拿過來看了看說:“我覺得挺好的,無論是咱們這邊女子的衣服還是西洋女子的衣服好看的都過於繁瑣,行動不便。別說幹活練武,就是逃命也都能被自己絆倒了。”

石香姑和紅纓想著張保仔說的畫麵都笑了起來。

“就是這個道理!我這是把咱們的衣裳和西洋人的衣裳結合起來畫的,你看看這個,裙子短,褲子長,好看又實用”石香姑美滋滋的拿起一副小樣兒說,“看看這個帽子,花邊漂亮吧,在船上帶著,好看又遮陽。”

張寶仔看著石香姑俏皮生動的笑容,默默低下了頭。

紅纓沒有注意到張保仔此時的表情,隻笑著打趣說:“那可得加把勁兒,幫主馬上就要回來了,到時你穿上去迎接他才好。”

一連幾日外麵都是暴雨如注,石香姑靠在雕花花梨木**,強忍著最近以來的不安,信手擺弄著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戰利品’,繡著荷花的小紅兜肚,洋裝改成的中式女裝,還有一雙底子繡著平安滴男鞋,都是她親手縫製的。遙想小時候娘親逼著自己做女紅時的樣子,自己隻後悔沒有多學一點,那時隻覺得除了跟著師父學本事外,其餘的都是無用功,可嫁做人婦之後才覺得,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做東西,實在是一種幸福。

外麵忽然響起了一陣**,整個大嶼山仿佛都隨著近來越長越高的海浪一起咆哮起來。

紅纓見石香姑臉色蒼白瞬間失去了血色,心中甚是擔心,一連幾日裏,夜裏雷聲大振,石香姑已經多日沒有深眠過了,她還懷著身子,再這樣下去恐怕孩子也要吃不消了。

“夫人,這是幫主回來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也該回來了,鄭一回來,石香姑的三魂七魄也都完整的歸位了。紅纓見她不管不顧地下床,光腳踩在了地上,趕緊蹲下給她穿鞋,一邊埋怨著:“幫主外出許久,這才回來肯定一大堆事在前麵脫不開身,外麵這麽大雨,還是在房裏老實等著吧。”

石香姑哪裏還顧得上,撐著傘就往外走。紅纓一路喊著總算追上她,扶著她的胳膊往前走。

議事廳離她和鄭一的居所還有一大段距離。剛到了路口,便看到許久未曾露麵的鄭安也匆匆的趕往了議事廳,他側身的時候也看到了石香姑,那眼兒頗有些奇怪。頓時積壓在心中那種不安的感覺像是被拉開閘的洪水,越發的凶猛了。

緊接著,她看到了跟著鄭一的周蒙和雷至鳳心才安了下來。

“兩位當家辛苦了,這一路上幫主多虧你們的扶持,香姑在這裏道謝了。”說著,石香姑衝二人鄭重地福了福,能在這個天氣裏幫自己夫君回家的人都是她的恩人。

二人哪裏感受普通一聲在大雨裏跪了下來:“夫人,我們愧對幫主所托,愧對夫人啊!”

石香姑愕然發現兩個人言語間已經淚流滿麵,放眼望去不僅是他們,恍惚間整個大嶼山都彌漫著一股悲傷的意味。

“怎麽了?”

石香姑頓時感到了什麽,本來看到二人時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口氣也跟著發虛,強忍著內心一次次湧起地不祥預感。

“這是幫主讓我們兩個人先送回來的。”周蒙從懷裏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個油布包還有一麵銅鏡。石香姑在傘下打開布包,裏麵是鄭一的親手筆記。石香姑粗略的上下看了,瞪著眼睛問道:“你們先回來?他讓你們先回來,就是為了送這封信?”

周蒙道:“幫主離開林金彪的寨子本來打算返航的,但是說還是要去梁保那裏巡航,既然是七旗聯盟那自然要巡便整個七旗海域,幫主那人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麽,讓我們二人先送這封信來給二當家常爺。”

“信你們看過嗎?”

周蒙點頭:“我們看過,當日幫主讓我們回來的時候就告知我們,即日起七大旗幫要在七旗海域裏尊稱夫人為龍嫂。”

鄭一竟然特意叫人送回這個來?

是為了兌現承諾還是預料到了什麽?

石香姑覺得自己不能再深想了,“那現在幫主呢?他人在哪呢?”

雷鳳至和周蒙跪在地上誰也不肯再抬頭,石香姑忽然發了狠,上去一人踹了一腳,“快說!”

周蒙咬牙抬頭,想了又想才道:“幫主在返航的途中遇到了觀音暴,雲海飛渡沉入大海,幫主如今下落不明,恐怕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石香姑怔怔地看著周蒙,“什麽意思?”

兩個人誰也不敢說話。

倉啷一聲,石香姑抽出周蒙腰間的彎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我問你什麽叫做凶多吉少?”

“夫人!”張保仔不知何時走到了石香姑的身後,沉默地看著她。石香姑也看著張保仔,迫切地想要從他的臉上尋到否定的答案。

“香姑,你要節哀順變!”

石香姑隻覺得雙耳一陣轟鳴,好半天都沒能明白張保仔這句話字麵的意義。

“張保仔,你胡說八道!”石香姑論起胳膊就向張保仔扇了過去,張保仔也不躲,這一巴掌就硬生生的抽在了他的臉上,“不是說文顯馬上就要回來了嗎?這個時候你們咒他?信不信我宰了你們?”

紅纓從身後死死的摟住石香姑,不讓她再有機會打到張保仔,哭著說:“香姑,你冷靜點兒,保仔不會騙你的,這個世界上隻有張保仔不會騙你,你當心自己的身子啊!”

這個時候雷鳳至才敢說:“我們再回來的路上就接到了幫主遇難的消息,我和周蒙立刻返航尋找,隻尋得雲海飛渡的殘骸,還有…..”

“還有什麽?”

“還有鄭磊和一些兄弟的屍首。”周蒙哭著道,“夫人,幫主恐怕,恐怕已經……”

石香姑怔怔的站在雨中,想哭卻是哭不出來。嘩嘩的雨聲像是一支支利劍穿在了她的身體裏。天地間仿佛都瞬間變得模糊起來。

像是常爺也走過來告訴她什麽,整個紅旗幫的人都在她麵前說著什麽。

她聽到紅纓的尖叫聲,看到張保仔臉色蒼白的向她跑來,那張俊美至極的臉幻化成另一張朝思暮想的容顏:文顯?

這兩個字像一把刀在她的心底攪動著,一股熱熱的**衝破一切阻礙從她的身體裏湧了出來,從腳心到四肢到小腹整日的熱度被一點點地抽走,在她軟軟倒下去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腳下已經在雨中盛開出了一朵火紅綺麗的花朵來。

狂風掀起數仗高的浪頭來,一波一波的砸向雲海飛渡。沒用多久,這艘大船上的所有人都被壓在了甲板上,所有人的衣服全都被淋濕了。整隻船已經開始劇烈的搖晃起來。

“先把帆收起來!”

船頭的舵手一邊喊著一麵親力親為,可就在這個時候,前方漫天卷地地襲來滔天高的巨浪,一層一層不留縫隙地將這艘船和所有人卷入其中,好像如來佛的手掌心驟然翻湧,可憐雲海飛渡這艘馳騁多年的‘神艦’,頓時四分五裂被沉沉地壓向了海底。

石香姑覺得自己升在了天際,想過去卻根本無法動彈。她看到了鄭一,看到了那個在最後時刻依舊指剪江山的男人大喊著:“先把帆收起來。”

船已經開始下沉,鄭一一步一步地向船頭走去。

“幫主,幫主!”

鄭一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若不過去,所有人都得死。

石香姑頭疼欲裂,她忽然又看到自己置身於珠江口的花穿上,鄭一一身是血的倒在她的麵前。

她期期艾艾地說“留這麽多血,一定活不了了。”

鄭一冷冷地說:“老子這一生都在逆天而行,活不了是屁話,你盡管治吧!”

石香姑開心地說:“文顯,我就知道你沒事,你說過再也不騙我對嗎?”

鄭一的麵龐在海水中越發的清晰,他這一次什麽也不說,隻是滿含微笑地看著她,眼底滿是眷戀和不舍。

夕陽下,他說要和她從今以後寄情於山水之間。

平靜滴海麵上,他說要帶她走遍南海,受人敬仰。

他又一次對她背信棄義了?

“鄭一,你混蛋!”

身上的痛遠不及身上的痛楚,石香姑猛然驚醒,看到守在自己床前的男人,心中又是一喜,可漸漸地她看清這個滿眼關切的男人不是鄭一而是張保仔的時候,失望的潮水在一起將她淹沒,她的淚水也像泄了閘的洪水洶湧而至。

張保仔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守在她的窗前,無論外麵是有多大的喧嘩聲都被他擋在了外麵。

門輕輕地響了,紅纓端著一碗藥進來,服侍石香姑喝下去。

孩子沒有了,丈夫沒有了,她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時父母雙亡的小女孩,蒼茫的天海之間隻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紅纓再次看到石香姑睜開眼睛的時候,好像一切都有什麽不一樣了。

“外麵怎麽樣了?”

紅纓聽她聲音雖然虛弱但是透著一股堅定的意味,懸著的心不由落了下來。從小到大,她了解石香姑的性格一直以來都是越挫越勇。之前紅纓真怕這一回她會撐不住,可現在她知道這個女人又挺過來了。

“常爺和幾個當家都在議事廳裏,幾大旗幫的海霸王也接到了消息,都在趕往大嶼山的路上,另外洋人和朝廷也知道了幫主的消息,聽保仔說都在蠢蠢欲動。”

石香姑冷笑:“人還生死未卜,消息倒是傳的快!”

紅纓不忍再繼續刺激她,隻沉默著不敢反駁。

“他們來做什麽,趁火打劫嗎?七旗聯盟是文顯一生的心血,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不會讓人破壞掉。”

紅纓扶著石香姑坐起來,服侍她漱了口,洗了麵,又拿過在桌上溫著的參湯喂她喝了小半碗,才緩緩地說:“保仔說幫裏很多人要扶鄭安做幫主。畢竟他是鄭家的後代,根正苗紅。”

“鄭安?”

石香姑恍若大悟,怪不得之前鄭安看自己的眼神頗有得意之色,原來竟是為的這個。

“幫我收拾一下,我要去議事廳!”

“可是你的身體!”

石香姑搖搖頭:“沒關係,我挺的住。文顯沒死,我不能讓人把紅旗幫攪和亂了,等他回來,他要怪我的!”

昏迷多日,再次走出臥房後,石香姑這才看清此時的大嶼雨收雲散藍天白雲間陽光萬丈,刺得眼睛難以睜開。等她完全適應了光線時,她才發現麵前一片麻衣素縞,哭聲不斷。

本來的議事廳前高高掛起的白色燈籠上濃墨重彩地用黑筆寫著大大的奠字刺傷了她的眼睛。

郭學顯、林金彪、烏石二三人已經連夜趕來。在靈堂裏主事的鄭安上來給兩人磕頭行禮。

烏十二麵露悲切,趕忙將他扶起,鄭安卻是悲傷得極近虛脫險,及欲昏厥。

林金彪抹著眼淚道:“你叔叔在天有靈知道你如此孝順,也會安息的。”

鄭安叩地不起,哽咽道:“可憐我叔叔英年早逝,連個血脈也沒有留下,我是他唯一的親人,自然和親兒子一樣,有我在自然不會讓他身後無人。”

烏十二不住地點頭。鄭安這時抬起頭來,抱著他的雙膝道:“我父和您情同手足,如今叔叔一去,您就是我最親的人了。安兒年輕以後紅旗幫的事情,還要多多請教大伯,總不能讓我們鄭家百年的聲名就此衰敗了。”

林金彪怔了一下,幾乎是立刻接口道:“鄭安啊,有你幾位伯伯在,你們鄭家的紅旗幫定不會亂,放心吧!”

此時紅旗幫幾位當家此時也是身披重孝,他們彼此看了一眼,各懷心思,最後不約而同的把目光看向了門外。

“幫主如今生死未卜,不急著前去救援搜救,卻有人搶著在這裏置辦靈堂,到底是何居心?”

豔陽在靈堂的門口投下一方陰影,隻見一個小小的青衣女子站在那兒,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手裏握著一把彎刀在豔陽下閃閃發光。

鄭安聽到聲音迅速站起來,對著石香姑怒道:“我叔叔歸航途中遇到觀音暴葬身大海整個東南沿海無人不知,你不許為我叔叔辦喪,難道是想讓他不得安息?”

石香姑冷笑:“文顯是我的丈夫,給他辦不辦後事自然是我說的算。”

鄭安站直了身體,向著石香姑昂首示威:“鄭家的男人還沒死絕呢,輪不到你個娘們來指手畫腳。”

“啪”的一聲,石香姑的巴掌閃電般落在了鄭安的臉上,“外麵亂成一鍋粥了,你就隻會在這裏哭喪,你還知道自己是鄭家的男人?”

鄭安被打懵了,挑起來半尺高,比劃了好幾下,就是不敢還手。

烏石二上前一步:“鄭夫人,你這是幹什麽?”

石香姑瞟了一眼烏十二和林金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還請兩位貴客去偏廳稍事休息吧。”

無論別人怎麽勸,石香姑就是不相信鄭一真的死於風暴了。秉去眾人,她一個人望著黑色的靈牌,卻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他答應過自己要教她接著練槍,學兵法,學駕船,學武功,她還沒有穿上改過的洋裝站在他的麵前,她還沒有和他一起把書房裏的航海圖上的路線全都踏遍。

此時六大旗幫的海霸王再次齊聚大嶼山,隻是任何人都沒有想到七旗聯盟成立後的短短時日內,統領七旗海道聯盟的海龍王鄭一竟然去世了,連一絲血脈也沒有留下。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了,坐在這裏的都是海霸王,各個都是人全都聽出了烏十二的弦外之音。

林金彪立刻附和:“如今這個時候七旗不能無首,盟主之位烏老大當之無愧。”

“盟主之位?”梁保大喊了一聲,“我就覺得盟這場海難死得蹊蹺,鄭老大在海上闖了所少年,鄭家的雲海飛渡也不是紙糊的,若是別人遇到觀音暴沉船海底不足為奇,可那是我們七旗幫的盟主龍哥,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怎麽就死了,分明就是被人害了!”

這句話宛如驚天駭浪般從靈堂傳遍了整個紅旗幫。一簾之隔的靈堂內,石香姑聽到心底的猜測得到了應和,一顆更像是被放到了油鍋裏兩麵煎。怒火吞噬著她的心,而整個紅旗幫也因為這個消息徹底動**起來。鄭一是在巡視七旗海域時遇難的,各大旗幫都脫不了幹係,昔日的聯盟不僅會因為盟主遇難而瓦解,更會會麵臨反目成仇大動幹戈。

林金彪越聽越覺得這不話不對勁兒,冷笑道:“梁保你什麽意思?”

梁寶梗著脖子,滿臉的悲憤無處宣泄,他瞪著林金彪大吼道:“誰現在急著當盟主,誰就是殺人凶手!”

“你少放屁!”林金彪站起來走向梁保就要動手,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亂,他巴不得紅旗幫變得烏煙瘴氣,早看好了鄭安那個窩囊廢,有他掌管紅旗幫,不怕紅旗幫不垮不了。

“住手!”烏十二喝住二人,皺眉道,“成何體統?”

梁保冷笑:“體統?如今還能有什麽體統?龍哥不在了,之前七旗聯盟的章法我看也不算數了,自然是和之前一樣,誰船結實誰老大,誰的人多聽誰的,都別在這兒給我裝孫子,爺爺心裏都跟明鏡兒一樣,想跟梁爺現在就充老大,也不撒泡尿照照!”

林金彪又氣又惱,但轉念又是一喜,連他都聽不得這樣的話,想來烏十二那暴脾氣定是要把梁保活撕了的。他定定的看著烏十二,哪知卻聽道對方慢悠悠地說道:“梁保說得也不無道理!”

林金彪的眼睛頓時瞪得像銅鈴一樣。石香姑隔著簾子聽得真切,心底你真冷笑,烏十二是什麽人怎麽可能甘願給人當槍使?他這是要開始假撇清了,老狐狸一肚子鬼胎!

梁保得了肯定越說越覺得自己忠肝義膽,天地可鑒,他指著其他人道:“你們怎麽說?一個個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啞巴了?龍哥待我情同手足,我定要找出真凶替他報仇!”

烏十二環視四周,目光落在一直靜靜坐在一邊的郭學顯身上,“學顯,你是讀書人,這件事你怎麽說?”

郭學顯難掩悲痛,用袖子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石香姑心裏嗤笑,一個個都是個天生的戲子。

林金彪不幹了,他一直想抱烏十二的大腿,不想沒得到好處卻惹了一身騷。

“鄭流唐,你當日在我幫上一直和鄭老大形影不離,生怕吃了我的虧一樣,後來也是你和鄭老大一起離開出海的,若是說最後,從你身上才是最能找到蛛絲馬跡的地方。”

鄭流唐臉漲成了紫紅色,憋在心裏的一口氣也終於全麵爆發了。

“林金彪,你個卑鄙小人!”

林金彪咬牙切齒地看著鄭流唐:“別在這人跟我裝大尾巴鷹,我哪點說錯你了?自從我壞了你手裏的買賣,你就一直懷恨在心。仗著自己是龍哥的族弟,就不依不饒沒完沒了,不惜把自己老娘搬出來叫囂。本來還以為能仗著姓鄭耀武揚威,可鄭老大沒理你這茬,你覺得七旗聯盟對你沒半點好處,所以就幹脆害了他。”

短短幾句話讓屋子裏炸開了鍋。林金彪說得有模有樣,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亂,直到鄭流唐倉啷拔出刀來砍向了林金彪的麵門,所有人才停止了議論。可為時已晚,林金彪也拿出了家夥跟鄭流唐打在了一起。

烏十二聲音像雷鳴一般:“鄭老大屍骨未寒,你們這是幹什麽,給我住手!”

鄭流唐手裏的彎刀顫了顫,可看著眾人的表情,咬牙道:“停下來聽你們往我身上倒屎盆子嗎?我宰了這個王八蛋再說,省得他接著胡澿。”

石香姑望著自己麵前的紗簾,看著簾外刀光劍影打成一團,她也跟著心亂如麻。她不願意去想,她隻盼著鄭一還能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可有些事情細思極恐,簾外的這六個海霸王,如果說鄭流唐脫不了幹係,那麽其餘幾個人也是一樣。烏十二德高望重、野心勃勃;林金彪一心破壞七旗聯盟,之前就和郭風雷狼狽勾結李天霸幾次欲置鄭一於死地,而郭學顯雖然借助她的計謀登上幫主之位,可她至始至終都明白,這個人和小時一樣從來都不是良善之輩,甚至比任何一個海盜頭子的心思都深。梁寶表麵莽撞,可實則最是左右逢源,任是誰影響了利益也會翻臉無情。

可從另一方麵來說,烏石二是鄭家的舊交,郭學顯是盜幫中最鼎力支持正義的人;梁保自鄭七時就追隨紅旗幫,忠心耿耿;林金彪雖然混蛋,可吳知青受過鄭一救命之恩;鄭流唐無論如何也是鄭一的同族兄弟。每個人都可能是凶手,每個人都有可能不是。

靈堂裏的打鬥還在繼續,大嶼山的後院又傳來了一片哭聲。鄭老夫人和一眾女眷哭死了好幾回。如今鄭安是鄭家唯一的血脈,可鄭安自小體弱多病,長大後又被寵得無法無天,平日裏走雞鬥狗不說,此人貪婪好色,在紅旗幫裏作威作福惡貫滿盈,否則鄭七也不會不把幫主的位置傳給自己的兒子。現如今鄭一一死,當夜鄭安就來到了鄭老夫人的居所,當著所有人把鄭老夫人一通羞辱,以泄心頭之憤。老夫人越想越難過,喪子之痛本就痛不欲生,沒想到後半生無依無靠的苦楚這麽快就擺在了麵前,竟是直到現在昏迷不醒。

“我對不起文顯,若是當初不那樣反對你們,說不定……”

“老夫人,您剛剛醒過來,切莫悲傷。”

石香姑上前扶住老夫人,這時才感到自己的手掌一片冰涼,竟是有一脈一脈的溫暖從老人家的掌心傳遞過來,仿佛在一瞬間給了自己力量。

“文顯不會死。”石香姑看著老夫人,從對方的眉眼中勾畫著鄭一的眉眼,“即便是他真有了意外,我會替他給您養老送終!”

鄭老夫人不敢置信的看著麵前臉色蒼白,哆哆嗦嗦的從脖子上摸出一個玉玨,套在了石香姑的脖子上。

“這是我婆婆傳給我的,一直以來文顯不娶,我給他安排了幾個女人,可沒一個是他承認的。我還以為家傳的東西就斷在了我身上。現在我把她傳給你,也算了了他的一樁心願。”

“……”

“我嫁與鄭家,在這南海上漂泊幾十年,如今已經活到了這把年紀,並不該像一般老嫗那樣想不開。自古以來海盜幾乎無人可以善終。我隻是不忍紅旗幫就此敗落。若是有一日大限來臨,數以萬眾的男人尚可有逃生的機會,可是這大嶼山中的一眾老弱病殘恐怕想要求生就是比登天還難了。”

老人家再次昏睡過去,石香姑替她蓋好了被子守在一旁。紅纓站在石香姑的身後悄悄的抹著眼淚。

石香姑道:“趕緊收了!”

紅纓滿腹委屈卻也是漸漸止住了抽泣,“香姑,我好怕。”

“怕什麽?”

紅纓搖搖頭,再說她的眼淚就又要落下來了,好一會兒她才哽咽地說:“我怕又想小時候那樣被人再賣一次,我也怕像那年鬧饑荒的時候被竄出來洋人和海盜帶走。”

石香姑頓時明白了,紅纓和自己自幼相識於花船,之前各自受過不少苦。紅纓從骨子裏怕洋人怕海盜,隻因為鄭一當了紅旗幫的盟主因為石香姑嫁給了鄭一她才能安心地待在大嶼山上。可如果是鄭安或是其他的海盜當了紅旗幫的幫主,那麽島上的所有女人勢必又會淪為玩物。

“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紅纓輕啜道:“香姑,自小到大都是你保護我,這次你可也要說話算話。”

這時,外麵有人來報:“啟稟夫人,張保仔回來了,急著見您!”紅纓聽到張保仔的名字,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夜深了,石香姑白日裏隱藏的哀慟再也控製不住的流露出來。一身白衣的張保仔站在她的身後,幾次想要把麵前這個此刻柔弱無助的小女人摟在懷裏,可他終究不能。她的悲傷也變成了他的,在他的五髒六腑內攪動,隨著每一次呼吸痛不欲生。

隨著張保仔的無功而返,她再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繼父母去世,師父離去後這個世界上又剩下了她自己。再也不是夢中的不安,當年初入花船時的孤獨與迷茫從夢境衝再一次從記憶深處席卷而來。

“鄭一你個混蛋,你說回來後要教我練武,教我射擊,教我騎馬,教我掌舵,教我燒烤做飯,你說要教我好多好多的東西,原來就是為了要離開我?”石香姑的眼淚磅礴而出,身體順著靈台緩緩下落。

可什麽都沒有,隻有靈牌上冰冷入骨的幾個字,無法給他半分的回應。

石香姑的手裏拿著周蒙和雷鳳至給她捎來的那封信。他要所有人今後喊他龍嫂,兌現當初的承諾。這一切仿佛都是他之前冥冥中的安排,可究竟在那個幾個狂風驟雨的日子裏,在他生命的前夕,他到底經曆了什麽?

一切到底是上天注定,還是他做好的安排?

石香姑哭得不能自己,偌大的靈堂裏她一遍一遍地喊著鄭一的名字。淚光中,她與他在花船上第一次相遇,他一身是血撲進了她的懷裏。她想著他第一次親吻她的情形,那種悸動仿佛還近在眼前……

“香姑,我知道你難過,可若是他在天有靈,他一定最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好好滴完成他的誌向。”

石香姑淚眼婆娑地看著麵前的白衣少年,他是自己的弟弟,也是她的親人,他的話像一陣驚雷劈得她的腦海中又重現了一絲清明。

她畢竟不再是當年被賣進花船的小女孩,此時石香姑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血海中活下來的沒有弱者。

她要麵對的是生存,不僅是自己的生存,也是她身後這一撥原來紅旗幫叫她“嫂子”的所有兄弟們的生存,更要麵對著整個聯盟的生存。耳邊有老夫人和紅纓的哭泣聲,還有白日裏靈堂前的刀劍聲,最後她的腦海傳來鄭一繼任幫主那天,響徹在大嶼山天際的那首幫歌。

“海王庇護,盜亦有道,

神龍臨世,俠義為先。

媽祖顯靈,母親康健。

財物為輕,兄弟為重

四海為船,巨浪為帆。

任我遨遊,殺伐敬天。

朗朗乾坤,濤濤水麵。

血染長空,佑我旗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