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我本多情第10章倒黴和尚

一、

陽光透過層層的葉子,灑灑地落在樹蔭下,大大小小的斑駁隨著微風不時地晃動著,時值盛夏,夏蟬鳴個不停。

裴雲漢坐落於一片樹蔭之下,遠處高低不一的山峰錯落有致。

就在這片山林之中,他已經尋覓了三日。三日來,他幾乎走遍了群山的各個角落,但他要拜訪的對象依舊沒有絲毫的蹤跡。

盡管在出發之前,對於此行的目的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想起自己從是北方千裏迢迢地趕到錢塘,裴雲漢的內心多少還是有一些失落。

他掏出水壺,使勁地喝著,水的清涼讓他恰到好處冷靜了下來,有些期遇總是需要一些緣分。

就像天空中聚了又散的白雲,有些事情總是可遇不可求,裴雲漢低低地自語著。

午後的陽光猛烈地直射著,裴雲漢沿著石階往下走,行至半山腰的時候,發現一座不大的亭子。

亭子的中央,一個和尚席地而坐,正好擋住了裴雲漢的去路。

和尚似已入定,渾然身外無物。

裴雲漢從和尚的身邊路過,忽然聽到輕微的鼾聲,他正眼瞧去,才發現這和尚竟然睡著了。

像是酒足飯飽後的瞌睡,不經意間,裴雲漢發現了這和尚打起了呼嚕。

裴雲漢會心一笑,正打算從和尚的身邊路過,突然那和尚伸了一個懶腰,雙手恰好擋住了裴雲漢的去路。

裴雲漢停了下來,看著這和尚。

隻見這和尚滿臉通紅,像是做了一件被人識破的虧心事一樣,他羞愧地低著頭。裴雲漢正要示意對方擋住了自己的去路,那和尚突然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一副很虔誠的模樣,對著裴雲漢懺悔了起來。

裴雲漢很是驚訝,連忙問道:“大師,這是何意?”

隻見那和尚說道:“出家人不敢心生懶惰,和尚專等施主,不想卻中途犯了懶,實在是罪過……罪過。”

聽到這和尚在此專門等候自己,裴雲漢不禁一愣,自己與對方素不相識,也從未見過,便仔細打量了一下和尚。

隻見這和尚穿得破破爛爛,滿身汙垢,說起話來又不著邊際,心中大奇,便道:“在下並不識得大師,卻不知大師有何見教?”

那和尚抬頭看了裴雲漢一眼,道:“施主可是尋找什麽人?”

裴雲漢點點頭。

和尚接著又問道:“看來施主並未找到那個人。”

裴雲漢又點了點頭,口中稱是。

和尚抬起手臂,指著四方,道:“此地大否?”

裴雲漢道:“快者小半日就能走個來回,慢者一日也能走兩個來回。”

和尚道:“即便如此,可施主一樣並未找到那人。”

裴雲漢摸了摸鼻子,沉思一會,說道:“大師似乎知道在下此行的目的,可否替我解惑開導。”

隻見那和尚伸了一個懶腰,口中突然說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突然站了起來,沿著山道健步如飛,幾個挪騰消失在裴雲漢的眼前,那身影便是連裴雲漢都瞧呆了。

和尚的舉動著實讓裴雲漢猜不透,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但裴雲漢並沒有放在心上,他的內心惦記另外的事情,而這件事情促使他從遙遠的北方來到江南。

他搖了搖頭,說:“我想我已經夠亂的了。”

一陣苦笑之後,裴雲漢便拾階而下。

在山腳臨湖的邊上,看到一家酒肆,茅屋搭建的房子,酒香卻四溢。

“轉角二三裏,路旁酒家忽見,這些天總不至於一無所獲。”裴雲漢輕輕說道。

不到片刻,裴雲漢的桌上放著三道精致的小菜,還有一壺陳年的老酒,裴雲漢自斟自飲了起來。

酒肆內並無旁人,隻有一個漂亮的老板娘,老板娘風情萬種,就像她賣的酒一樣,透著一股成熟女人的韻味。

顯然,她見多了各式各樣的人。此刻,正熱情地和裴雲漢講著話。

和她講話,裴雲漢總覺得自己仿佛被貓撓了一樣,心裏有一種癢癢,但你絲毫察覺不出她話中的輕佻語氣。

裴雲漢歎了一口氣,無疑漂亮的女人總是有很多優勢。

想到這裏,他喝酒的速度愈發快速了。

老板娘坐了下來,在他邊上吐氣若蘭,連裴雲漢也不得承認,這樣的**讓人很難拒絕。

老板娘似乎被酒氣醺醉了,兩眼朦朧,漸漸地放肆起來,細語呢喃地說:“你是覺得我不夠漂亮嗎?為什麽都不敢正眼瞧我一下呢?”

裴雲漢心裏微微有了些緊張,卻裝著很淡定,調笑著說道:“我隻是想留個腦袋,日後還能後喝酒。”

老板娘的語氣透著一股嫵媚,用手輕輕地按住裴雲漢手中的酒杯,笑道:“喝酒,這以後不有的是機會嗎?”

隻見她露出迷人的笑容,裴雲漢仿佛卻像見了鬼一樣,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老板娘一臉笑容,嫵媚地說道:“喲,這是怕我吃了你嗎?”

裴雲漢笑嘻嘻地說道:“我倒不是怕老板娘吃了我,而是怕我沒有葬生之地。”

老板娘正要說話,隻聽到轟的一聲,一個人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茅屋的屋頂上,茅屋應聲而到。

老板娘循聲看去,隻見一個衣履不整的和尚倒在地上,和尚一臉茫然,卻沒有受傷。

老板娘已經開罵:“不知那來的野禿驢,你是瞎了眼嗎,竟然砸壞老娘的酒鋪。”

裴雲漢定眼望去,這不正是自己先前在亭子裏遇到的那個和尚嗎?

老板娘上前一把抓住和尚的胸襟,怒道:“你說,該如何賠償老娘的損失。”

那和尚像犯了錯的小孩一樣,低頭著頭並不吱聲,卻用眼光偷偷地看了看裴雲漢,老板娘道:“你看誰也沒用,今天不賠償老娘的損失,誰也救不了你。”

和尚像急壞了的孩子,支支吾吾了半天,說道:“這筆帳裴施主替和尚來還。”

裴雲漢啞然失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道:“大師,說的可是在下。”

那和尚點了點頭,也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要求有點過分,他變得麵紅耳赤。

看到他這副模樣,裴雲漢突然笑了笑。然後,竟然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一錠金子,遞給了老板娘。

裴雲漢道:“不知道這樣夠了沒有。”

老板娘愣了一下,隨後心花怒放,口中說道:“夠了,早夠了。”然後白了一眼那和尚,譏諷道:“也不知道是哪裏修來的福分,有的人命真好。”

兩人離開酒肆,路轉溪橋忽見。

裴雲漢突然停下了腳步,突然說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大師,你讓在下找得好苦啊。”

那和尚故作糊塗,問道:“施主,你找的人可是貧僧。”

裴雲漢笑了笑,道:“大師,打啞謎的時間應該結束了吧!”

那和尚一陣合十,道:“施主,這其中是否有所誤會?”

裴雲漢瞧了瞧那和尚,嚴肅地說道:“你真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和尚搖了搖頭,道:“不是。”

裴雲漢一陣疑惑,若有所思。突然出手,伸手抓向那和尚,那和尚一驚,卻是一個側身避了過去。

裴雲漢哈哈大笑,道:“差點被你騙了過去。”

那和尚一臉苦笑,道:“到底還是瞞不過裴少俠的眼睛。”

隻見和尚揭開人皮麵具,露出一張精致的臉,與先前的髒和尚天然之別。裴雲漢瞄了他一眼,說道:“大師,可知道我找你,已經找了三天三夜。”

“我知道。”

“你可知道,這樣的天氣找人實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我知道。”

裴雲漢好奇地道:“你明明都知道,為何又避而不見呢?”

那和尚突然合十,念起了佛號,道:“有緣自當相見。現在,我們不是相會了嗎?”

看著對方的模樣,裴雲漢忍俊不禁,卻故作嚴肅地道:“看來我剛才真不該出手相救,那麽大師也沒有時間在打啞謎了。”

那和尚倒也不惱怒,笑了笑道:“剛剛明明是我救了你,你應該感謝我。”

裴雲漢一陣失笑,用手指了指自己,道:“你救了我?”

那人點了點頭。

裴雲漢道:“明明是你砸壞了對方的酒肆,若非我出了一錠金子,隻怕你現在還替人洗衣做飯,出賣苦力。”

那和尚看了看裴雲漢,故作無知地問道:“你是心疼金子,還是心疼和尚壞了你和漂亮老板娘的好事。”

裴雲漢取笑著說道:“原來你不是一個老實的和尚。”

那和尚笑道:“我本就不是一個老實的和尚,而是一個倒黴的和尚。”

裴雲漢疑惑道:“倒黴和尚?”

那和尚指了指裴雲漢,沒好氣地道:“遇上你,我還有什麽好事可言。”

裴雲漢好奇地道:“我剛剛還替你贖了身,怎麽會沒好事可言。”

那和尚歎了口氣,忽然又變得嚴肅了起來,說道:“一個女人不會主動找上你,尤其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所以大師的意思是,剛才其實是你救了我?”

那和尚“嗯”了一聲。

裴雲漢說道:“所以,該我感謝你。”

那和尚點點頭,說道:“瞧,你心裏不都明白嗎?”

裴雲漢笑而不語,轉身走向湖邊,道:“大師,焉知不是在下故意引大師現身。”

和尚一愣,說道:“如此說來,和尚的做法倒是多餘了。”

裴雲漢搖了搖頭,歎了歎口氣道:“大師若不現身,在下的結局也好不了多少。”

倒黴和尚笑道:“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能夠難倒裴家,難倒你裴少爺的。”

裴雲漢道:“這事情非但難倒我了,還讓我束手無策。”

倒黴和尚笑道:“若是連裴倨山莊都感到束手無策的事情,我和尚又能奈何。”

裴雲漢笑道:“這事裴倨山莊不行,綠竹教不行,但偏偏大和尚你行。”

倒黴和尚笑道:“什麽時候我變得如此厲害,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裴雲漢道:“在江南沒有你大和尚擺不平的事情。”

倒黴和尚笑道:“不行,不行。你越是給我帶高帽子,我越就知道這事不可行。”

雖然他口中說不吃裴雲漢這套說辭,臉上卻明顯喜笑顏開。

二、

對於裴雲漢來說,遇到了倒黴和尚,此次江南之行便算成功了一半。誰不知道倒黴和尚是朱家的世交,他不但與朱老爺子交好,青年的時候還曾救過朱老爺子。

若是說這世上還有人勸說得了朱老爺子,那麽隻有倒黴和尚。

誰知倒黴和尚聽了裴雲漢此次的目的,連忙拒絕,那頭都搖得撥浪鼓似的。

“想那金針過穴,乃是朱家不傳之秘,無論誰去都是一樣,朱家是不會將金針過穴交出來的。”

裴雲漢內心裏落下石頭又被吊了起來,道:“如此說來,這世上便沒有法子了。”

倒黴和尚突然仔仔細細打量裴雲漢,那眼神讓裴雲漢感到了一些不自在。

“那倒不盡然,那金針乃是朱家大小姐的陪嫁之物。”倒黴和尚看著裴雲漢說道,“我看裴少俠也是一表人才,與那朱家大小姐正好是郎才配女貌,若是兩家結為秦晉之好,此事也不難解決。”

倒黴和尚的一番話,讓裴雲漢哭笑不得。

裴雲漢道:“如此說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

倒黴和尚點點頭。

裴雲漢討厭這樣的辦法,尤其是通過來聯姻來達成目的,自他經曆過季筱筱的事件之後,對於這個話題,他仿佛像被蛇咬一口,讓他感到入木三分。況且,他也有了心心念念的人,那便是與他經曆過生死,一同被困在鐵屋的沙子。對於情感的執著讓他不可能那麽輕易做出妥協。

不過他也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答應父親的事情也一定會言出必行。因此,他並不打算放棄去取得金針過穴的想法。

看到裴雲漢躊躇不已,倒黴和尚拍了拍裴雲漢的肩旁,道:“自古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何去何從,你自行決定吧。”

裴雲漢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他甚至都沒有發現倒黴和尚是怎麽離開的。

他沿著湖邊獨自行走,六月的陽光照耀在碧波**漾的湖麵,那麽善心悅目,但他卻沒有一點觀賞的心情。

他是一個堅定的少年,也正因此總是放不下內心的想法,似乎變得一絲固執起來。

他用腳踢起一枚石子,石子沿著拋物線完美的劃入湖中,激起一片漣漪,漸漸地泛開。那水紋就像是裴雲漢現在的腦袋,不斷的增大。

他來到一片湖水安靜的去處,把手伸進湖麵。

冰冷的湖水讓他感到了片刻的寧靜,隻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一生都是修來的,求什麽;今日不知明日事,愁什麽……”

裴雲漢走過了去,發現如此深奧之語,竟然出自一個年方十八的少年。

裴雲漢一個拱手,說道:“兄台請了,在下不請自來,打擾了兄台的清靜,望請見諒。”

那少年抿嘴一笑,但舉止斯文有禮,也向裴雲漢還了一個禮。

“兄台似乎有什麽煩心之事?”

裴雲漢點了點頭,隻見對方道:“常言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兄台何不一醉解千愁。”

裴雲漢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對方,隻見對方容貌俊美,漂亮得幾乎不像一個男孩子,盡管年紀很小,卻裝作一副大人模樣。

對於一個素不相識初次見麵的人,竟然勸自己去一醉解千愁,裴雲漢爽朗的笑了,如同破開烏雲的陽光,讓人感到陣陣溫暖。

那少年似乎看呆了,似乎像是看到了一個仰慕許久的人,但同時,也讓他感到了自慚形穢,直到裴雲漢的說話聲,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咳嗽了兩聲,眼裏卻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敵意。

連忙向裴雲漢問道:“不知兄台怎麽稱呼?”

裴雲漢道:“在下姓裴名雲漢,從三晉而來。”

那少年顯然知識淵博,便問道:“裴兄是否來自裴倨山莊?”

裴雲漢點了點頭。

那少年“哦”了一聲,麵無表情,轉身便要離開。對方這種舉動讓裴雲漢感到了一陣奇怪。便追問道:“兄台,這是何意。”

裴雲漢百思不得其解。

隻見那少年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道:“如此說來,裴兄也是為了招親之事而來。”

“招親?”裴雲漢不明所以,一陣疑惑。

那少年道:“江南朱家要招親,天下誰人不知;天下士子,又哪個不想這門親事。”

看著少年不懷好意的語氣,顯然也是把自己當了那些士子了,裴雲漢感到了一陣好笑。

“你不是?”那少年疑惑的說道。

裴雲漢點了點頭。

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少年再一次問道:“那朱家不但富可敵國,聽說那朱家小姐也是傾國傾城,誰又能抵得開這樣的**?”

財帛本就動人心,何況還有美人相伴,連裴雲漢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的確很大。

“可你說不是為了這事而來?”

那少年也不知道什麽表情,不知是喜還是怒,還是失望,總之裴雲漢看到一個奇怪而又複雜的臉色。

那少年隨即又恢複了原先的神色。

說道:“那麽真是可惜了。”

裴雲漢笑了笑,說道:“莫非兄台是為了招親之事而來?”

他的話剛出口,便覺得後悔了,對方若不是為了招親而來,又怎麽會有剛才的一番言語。

那少年道:“小弟並不希望在招親大會上與裴兄相遇。”

說完之後,那少年便轉身離去。裴雲漢一陣苦笑,隻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性格陰晴不定,就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他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尤其是這一年,他還有什麽樣的人沒見過?

在這個山色朦朧煙雨如畫的江南,還有什麽事拋棄不掉呢?

他倒是樂得自在,逍遙了起來,像是一個小孩一樣蹦蹦跳跳地邊走邊看,路過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拱橋,不禁嘴裏哼起了歌曲:“搖啊搖,搖啊搖,搖過外婆橋,外婆誇我是一個好寶寶……”

“阿彌陀佛,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一個聲音打斷了裴雲漢的歌聲,裴雲漢正眼瞧去,發現倒黴和尚正大口大口吃著美酒好肉。

裴雲漢走了過去,說道:“你真不該叫作倒黴和尚,而叫口福和尚。”

倒黴和尚還是把頭埋在碗裏,滋滋有味啃著一塊雞腿。

裴雲漢也不說話,徑直坐了下去,正要伸手抓向酒壺,哪知剛剛還埋頭啃肉的倒黴和尚把手一揮,那酒壺不偏不倚的從裴雲漢的手下滑倒了邊上。

裴雲漢右手在桌上輕輕地一拍,那酒壺便淩空躍起。

倒黴和尚正要伸手抓向酒壺,哪知裴雲漢左手輕輕地一擋,酒壺已經落在他的右手裏,他自斟自飲,笑道:“和尚喝酒吃肉,你也不怕犯戒,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倒黴和尚突然正色說道:“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裴雲漢突然很嚴肅地看了看倒黴和尚,說道:“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你為什麽會是倒黴和尚了……因為你不敬世尊,還自欺人。”

倒黴和尚並不理會裴雲漢的話,而是反問道:“裴施主,可是想好了?”

他問的自然是裴雲漢是否參加朱家的招親之事,裴雲漢提起酒壺,給自己滿滿地斟上一杯,拿起酒杯聞了聞,道:“真是好酒。”

倒黴和尚看著裴雲漢,笑道:“別把自己裝得像一個酒鬼。”

他一把搶過裴雲漢手中的酒壺,接著道:“你不是。”

裴雲漢死死地盯著酒杯,喃喃地說道:“我倒是希望自己是一個酒鬼。”

光線折射到他那張菱角分明的臉,此刻卻顯得麵露難色,這是一種年輕人獨有的猶豫,倒黴和尚淡定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閉口不語。

裴雲漢看到倒黴和尚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樣,一副生怕別人搶了他食物似的,便道:“佛法旨在渡人,大師為何不渡一渡我。”

倒黴和尚終於放下了手中的雞腿,一個合十,道:“常言道,救人者自救;施主,這個簡單的道理難道你不明白?”

他的一番話讓裴雲漢一時變得目瞪口呆,隻見裴雲漢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

倒黴和尚道:“你連裴倨山莊少莊主的位置都看不上,有怎麽會為這樣一點事情感到為難。”

裴雲漢又是一呆,仿佛像是醍醐灌頂,自從所謂的裴倨山莊被查封的這一件事以來,自己似乎變得畏首畏尾了許多。

他自言自語地道:“我不應該是一個患得患失的人。”

倒黴和尚笑了笑,把酒遞給了他,說道:“現在,你可以做一個酒鬼了。”

裴雲漢哈哈大笑,舉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隻覺得所有的心結都被解開了一樣,那老酒像是水渠一樣灌溉著他的心田。

不知過了多久,裴雲漢隱隱約約像是聽到有人在爭執。

日出三竿,那個陪自己喝酒的倒黴和尚早已不知去向,裴雲漢一個轉身,才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富麗堂皇的房間裏。

一看就是一間上等的房間,隻是裏麵的裝飾未免有些豔俗。

自己怎麽會睡在這裏,裴雲漢全然沒有了印象,他撓了撓自己的頭發,依舊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但樓下的爭執聲卻是越來越大了。

一大清晨就聽見那麽激烈的吵鬧聲總歸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裴雲漢皺了皺眉頭,叫了一聲:“小二。”

一個滿臉嬉笑油嘴滑舌的小二推門而入,笑嘻嘻地說道:“客官,還需要什麽服務?”

裴雲漢道:“小二,樓下什麽人在爭執,為何如此喧嘩?”

那小二過來將裴雲漢扶了起來,道:“也沒什麽,一位客官丟失了東西,起先要找小店賠付。可小店早已言明,貴重財物,隨身攜帶,自行保護。現在又對進出小店的人搜查了起來……”

裴雲漢道:“對方到底丟失了什麽物件,為何如此勞師動眾的?”

店小二搖了搖頭,道:“怪就在怪這裏,對方又沒有說明到底丟失了什麽物件,簡直是不可理喻。”

說話間,外麵的爭執聲又更加激烈了。裴雲漢伸了一個懶腰,邁出房間,不料卻和來人撞了一個滿懷。

那人一把抓住裴雲漢的衣襟,道:“我丟失的東西就是他。”

裴雲漢一愣,才發現這個勞師動眾的人竟然是自己先前在西湖邊上遇到的那個少年,對方不由分說將裴雲漢拖到外麵。

在場的人無不指指點點,但他全然不顧,一直拖著裴雲漢來到湖邊上,才鬆開了手。

隻見他氣呼呼的模樣,早已沒有當初的禮貌,從對方顛三倒四的言語中,裴雲漢終於明白了對方為何如此興師動眾了。

盡管自己已經說明,可對方依然覺得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他是把自己當成了前往朱家招親的一員了。

裴雲漢再一次的把自己心跡剖白,對方瞪大著雙眼,這雙天真未泯又容易衝動眼睛似信非信的。

“你真的沒有這樣的想法?”

裴雲漢點點頭。

對方將信將疑的,看著裴雲漢。良久之後,終於說出了心底裏那些由來已久的疑惑:“我曾聽人說,此次朱家招親大會雖為通過比武選婿,但實則最終的產生卻是有人背後考察。”

裴雲漢道遲疑一陣,道:“這個考察的人便是倒黴和尚?”

對方點點頭。

裴雲漢想起自己和倒黴和尚在臨湖邊上喝酒時的情形,兩人的舉止定然是被這個少年看見了,裴雲漢一陣苦笑,道:“我跟倒黴和尚的舉動,無論是誰見了都會誤會。”

一個實在是像招親的人,另一個也實在像是在考察。

想到這裏,連裴雲漢自己都啞然失笑。

對方再次問了一次,這一次裴雲漢幹脆的說:“我若是前來比武招親的,便不得好死。”

對方似乎相信了裴雲漢的話,所有的喜悅都表現在臉上,一雙激動的眼神忽閃忽閃的,正是一段思春的年華,散發著青春的光芒。

也許是明白了裴雲漢的來意,這少年明顯少了些之前的敵意,為人也變得和善起來。

裴雲漢突然發現少了敵意的少年,也變得和藹可親了起來,似乎也不怎麽討厭對方了。聽說裴雲漢並非自己的競爭者,這少年也熱情了起來,跟裴雲漢自報家門了起來。

裴雲漢才知道他叫賈新月。

這雖然隻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名字,但對方卻是來自聲名顯赫的姑蘇賈家,而且是姑蘇賈家唯一的嫡子,三代單傳。

因此,對於此行的招親大會是勢在必得,對於任何一個接近倒黴和尚的相親者他都感到一種威脅。

賈新月道:“我原以為裴兄也是前來招親的,唐突之處還望裴兄諒解。”

裴雲漢哈哈一笑,道:“倒是在下讓賈兄弟思慮過度,在下深感不安。”

賈新月臉上微微一紅,他自然明白了裴雲漢的所指,道:“是我魯莽了,裴兄切勿見怪。”恢複了理智的賈新月看起來又像是一個極富教養的人,若不是自己親眼所見,裴雲漢幾乎無法相信這樣的性格竟然是同一個人。

裴雲漢道:“我等俱是七尺男兒,就不要在此事上過於拘泥了。”

賈新月愉快地說道:“可以,不過還請裴兄答應我一件事情,小弟心裏才能放得下。”

裴雲漢道:“所為何事?”

賈新月拱手道:“裴兄若是真心原諒小弟,那麽由小弟做東,在樓外樓設宴,到時候裴兄務必賞光。”

裴雲漢本欲謝絕,他實在是不喜歡這樣的客套。

但對方卻是一副不請到不罷休的樣子,裴雲漢討厭這樣的虛情,卻反感這樣無休止的牽扯,擔心浪費更多的時間,於是便答應了對方。

三、

孤山下,樓外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可無論是誰,來到西湖,不想沾沾它的名氣?誰又不想吃一吃這裏的江南名菜,日後有一番炫耀的談資?

不過賈新月似乎表現得足夠誠意,這一桌菜幾乎囊括了樓外樓所有的名菜,這樣豐盛的宴席,即便是在裴倨山莊那也是很少見。

裴雲漢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宴席顯然不是為了答謝那麽簡單。

但賈新月卻是什麽也沒有提起,隻是使勁的變著花樣的給裴雲漢勸酒。

三杯之後,他便再也勸不動了,裴雲漢似笑非笑的,把玩著那一隻空酒杯,良久沒有開口。

先入為主的想法讓他認定了賈新月另有所求。

賈新月放下了手中的酒壺,出乎意料的是,他說出了自己曾經的那些不懷好意的想法。

他首先承認了自己對裴雲漢的嫉妒,尤其是以為裴雲漢也是前來招親的,那種嫉妒之心更甚。

他自恃在所有前來招親的人選當中,唯一對自己構成威脅的便是裴雲漢。

說到自己後來的種種舉動,賈新月又感到了自己的幼稚,以及這種行為所帶來的無地自容。

幾乎像是對老朋友一樣剖白了自己的心跡,說到動情處,還長籲短歎了起來。賈新月宣稱自己不能沒有朱家大小姐,這不但關乎著自己,也關乎著家族的前途。在裴雲漢看來,也無非是一個少年者的思春,不過卻因此打動了自己。

裴雲漢動情地說:“你放心,你麵對坐著的不是你的麻煩者,而是你的朋友。”

賈新月這才收斂起剛才失控的情緒,停頓了一下,才對裴雲漢說道:“其實……其實小弟另有所求……”

他的聲音輕得幾乎不能再輕了,像是從喉結裏發出聲音。

說出自己的想法之前,賈新月似乎也麵有難色,但卻是裴雲漢想聽到的,對方的這種舉動才是正常與合理的舉動。

因此他豪爽地說道:“賈兄弟,有什麽事情,盡管直說。”

賈新月看了看裴雲漢,像是鼓足了勇氣,內心經曆過無數次的鬥爭之後才下得決定。

“隻因日前家父有書信前來……要我將一件信物帶回去,這件信物極其重要又不能誤了日期,而朱家的招親大會又近在眼前,我實在……實在是分身乏術……”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裴雲漢就明白了對方的心思,便道:“賈兄弟,是想我去一趟姑蘇?”

賈新月一陣忸怩,道:“此事確實唐突,可小弟實無良策,隻好厚此臉皮,前來求助裴兄了。”

裴雲漢看著賈新月,對方有一種回避的眼神,他便會心一笑,心裏想到:你還是放心不下我,所以找一個借口把我支開,好讓你安心的參加朱家的招親大會。

但他卻沒有說破,而是滿口應承。

看到裴雲漢答應了自己的請求,賈新月滿臉開心,又是向裴雲漢勸酒。

這一杯酒,裴雲漢喝得心安理得多了,心結解開之後,兩人彼此頻頻舉杯。借著酒勁,說著南來北方的事情。酒能助興,而興趣讓他們喝了更多的酒。

這一次,裴雲漢有了人生真正意義上的醉酒,不但醉酒,還是酩酊大醉。

即便是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倆還是舉杯不止,那架勢幾乎像是要喝光酒肆裏的酒才肯罷休。

直到裴雲漢感覺自己的手臂有千百斤重,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再也抬不起來了,他已經不省人世,終於趴在了酒桌前,噩噩渾渾的睡了過去。

臉上透著紅色的酒暈,也不知道在做著什麽好夢。

這一晚,裴雲漢夢見自己騎著高頭大馬,駕駛在西部的一條筆直的道路上,兩邊是美奐美侖的苗族建築,沿著這條道路穿過一座像月亮一樣的山脈,突然道路垂直向下,裴雲漢感覺到自己正經曆著生死時速。

那麽暢快,那麽刺激。

然而這一切的美夢隨著一聲雞鳴卻戛然而止了,裴雲漢醒來的第一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家青樓裏。

盡管他睡眼惺忪,但他還是第一時間確認了自己的處境,自己昨晚就躺在一間妓院裏。

他的心沉了下來,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正將他捆綁得動彈不得,他首先做出的反應就是去找賈新月。

賈新月哪裏也沒有去,似乎算準了裴雲漢將會去找他。

他就在湖邊靜靜等候著裴雲漢,看到裴雲漢急匆匆得趕了過來,他淡淡地說道:“你來了。”

昨天的那個哀求裴雲漢相助的少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冷靜無比。

裴雲漢道:“賈兄弟,似乎該給我一個理由了。”

賈新月道:“對不住了,裴兄。隻有這樣,我才能真正的放下心來。”

這種自私又毫無顧忌的回答。換做從前,說不定馬上會引起一場暴力性的衝動。

隻不過現在的裴雲漢似乎想著另外的事情。

裴雲漢道:“所以,你把我灌醉,讓我睡在青樓。現在,隻怕錢塘十個人當中有九個人知道裴雲漢有嫖娼這回事。”

賈新月點點頭,道:“不錯。”

裴雲漢苦笑著說道:“就算是我有心去參加招親大會,朱老爺也不會將女兒許配給一個招妓之人。”

賈新月點點頭,裴雲漢道:“賈兄弟真的好計策,裴雲漢佩服之極。”

他向前一步,眼睛死死盯著賈新月,道:“賈兄弟,可曾想過這麽做的後果。”

賈新月不知覺向後退了一步,他明顯感受到裴雲漢身上的那股憤怒,一種無形的氣勢讓他不寒而栗了起來。

他故作鎮定地說道:“裴兄,若是我成為朱家的乘龍快婿,我絕不會忘記裴兄的好處,隻要你開口,我一定會做到。”

裴雲漢道:“你什麽都願意給?”

賈新月點點頭,又一次與裴雲漢內心的想法不謀而合。

裴雲漢道:“這一次,我聲名掃地。因此,我要得絕不會很低。”

賈新月為了擺脫眼前的困境,似乎也顧不了那麽多,便道:“隻要小弟做得到,無不應允。”

裴雲漢道:“事成之後,我便要那朱家的陪嫁之物金針過穴。”

裴雲漢的直接讓賈新月感到了吃驚,他用了一種近乎哀求的口氣:“此事可否日後再行商量。”

關於金針過穴,賈新月顯然舍不得忍痛割愛。

也許是有愧裴雲漢,賈新月似乎不願意處於這麽尷尬的位置,像是內心爭鬥了良久之後,賈新月說:“日後我將金針過穴贈送給裴兄,那麽今日之事是否就此過去?”

裴雲漢點了點頭,他看著賈新月,對方似乎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