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遺物

故鄉對於每個人而言,是我們身上瓣不開的一個情結。那裏安放著我們最初的精神世界。我們每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居住地,但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地。隻要你出生在這片土地上,你的血管裏,就流淌著這片土地上的東西。這就是你的根,你這輩子都無法甩脫。

我們從小,要掙脫故鄉,要往外走,當你走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你又離不開故鄉,你還是會回來的。我們總是在這種離鄉,又返鄉的陣痛中,來來回回地折騰著。但無論怎樣,隻要你回到故鄉,你就尋到了根。在這裏,你可以暫時的放鬆,讓自己的靈魂舒舒服服地躺著,去回味曾經割舍不掉的往事。這種感覺,隻有在這裏才能感受到。

——玄子

已經過了好幾天,但是玄子的身影一直纏繞在我的腦海裏。特別是那天晚上離別時,玄子的舉動讓我覺得心神不靈。我總是感覺到隱隱的不安。於是,我抽了個空,再次走進了“林瑤樹瓊”。

來到瓦房前,我習慣地看看桑樹、看看堤壩,都沒有玄子的身影。我便走到門前,門沒有上鎖。我用臉貼在那兩塊破木板上,透過門縫掃視了一下,屋裏麵空****的。於是,我將門推開。一股陰冷之氣就撲了過來。這股陰冷之氣中,夾雜著淡淡鐵鏽的味道。我走了進去,看著眼前這個古老的、全身布滿鏽跡的古董。它全身濕漉漉的,不時還有水滴掉下來,砸到下麵的水槽裏麵,砸出清脆的聲響。幾束光從房頂上射了下來,射在了這個古老的機器上麵,好像有種走進洞穴的感覺。

雖然,我來這裏已有好幾次。但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間瓦房。一走進,陰冷之氣就包圍了全身。難怪村民們會經常看見玄子睡在桑樹上麵。

我掃視了四周,屋裏非常地簡陋。除了牆邊,那堆磚塊上麵的床板以外,就剩下門口牆角的那堆瓷碗了。那堆瓷碗的大小、厚度、花色,還有缺口情況,都各不相同。我猜測這些形式各樣的碗,就像老奶奶的那碗餃子一樣,都來自村民們,答謝玄子恩情的。

走到床板邊上,看到床角上那個熟悉的香囊。香囊裏插滿了一摞信紙。於是,我坐在了床板上,將信紙從香囊裏抽了出來,攤開翻看了起來。

銀子!等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銀子了!其實,我應該叫你範鑫傑。但是,我還是習慣以前的稱呼。非常不好意思,跟你相處了這麽久,讓你一直遷就我,叫你這個名字。在我人生的最後階段,遇到你是我始料未及的。雖然,我時常能看透一些人的一生。但是,我卻無法認知我自己。這可能就是我倆,命中注定的緣分吧!

自從遇到你,我開始有了些,連續清醒的時刻。我開始梳理了,這幾十年來的經曆。我發現,我已渾渾噩噩度過了二十多年。有些片段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對於你,我是記憶深刻的。因為我欠你一條命,我答應過你,會還給你的。可能你現在並不理解我在講什麽。但這並不重要,你也不要太糾結,我們會有重逢的一天。到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你自然就會明白了。

我知道自己這些年來,我一直處於瘋瘋癲癲的狀態。直到遇見了你之後,我的腦海便處於清醒之中。也許在某些時候,可能還有點瘋癲的狀態,但那些都已不重要了,姑且把那些都忽略了吧。

你是這些年來,讓我深深記憶的一位。原本我倆屬於一個本體,你我是左右手的關係。所以,一見到你,便讓我變得清醒起來,讓我找回了被遺忘的記憶。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讓我更加清醒地看待這個世界,也讓我想起了許許多多以往的舊事,似乎看到了,許久許久以前的人。為了留住這些記憶,我把一些經曆和感悟簡單地記錄了下來,插在香囊裏麵。希望對你有所幫助,也希望你能記住,我這個認識不久的瘋子。

非常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並不要因為我救了你女兒的命,而特意感激我。因為我欠你一條命,隻是把這條命還給你而已。其實,也並不是。如果,我不出手相救,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救活她。因為她的命,還沒有到終結的時候。我隻是提前出手罷了。這樣還是我占了你的便宜了。你不要聽村子裏麵人的誇大,我並不是什麽“神”,我隻不過像你一樣,能夠幫助人們緩解痛苦而已。

非常感謝,這些天來對我的關心。在你決定幫我贖回那間房子的事情上麵,你花費了不少的心思。但是,我更加要感謝的是,最終你沒有幫我要回那間已經不屬於我的房子。其實,哪有天生的惡人。每個人做任何事,都有他自身的緣由。無論是善、是惡,不能從事情的表現去看。也不能親信,別人的道聽途說。因為事前的本身,在一次次的流傳當中,他的本來麵目,早就看不清了。在去討要房子的那天,你看到房子前,跪著一位七十多歲滿臉皺紋的老人;聽到了,他兒媳婦的那一番話。你感動了、你放下了自己想好的那一大套的說詞。我非常感謝,感謝你沒有去跟他去理論、去爭執。房子本身隻是一個死物,沒有生命、沒有靈氣。而我們是有生命、有靈氣的。當年老人雖然自私、有些殘忍。但是他隻想活著,活的體麵點。因為他需要這間房子,並不隻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的兒子,為了給他一個完整的家,更是為了把他留在身邊。而對於我而言,那間房子對於我,並不是必須的。他隻是個擋風遮雨的處所而已。現在你也看到了,他們一大家子,活的多麽的開心。何必去強求改變呢!

哎,相聚總是那麽地短暫。現在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能留給你些什麽。就把我的這個香囊送給你吧!這個香囊你肯定很熟悉了,就是她裏麵裝的“嗜誕蟲”,治好你女兒的病。但是,她現在已經沒有這個能力了。現在的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香囊而已。她死了,所以我也就活不了了。說到這裏,你不必自責。並不是,因為你的出現,讓我使用了她。而是,我的命數已到。我該去我應該去的地方了。在你這個科學主義者麵前,我說命數,可能聽起來無比的荒唐。但是,你姑且聽聽吧!我並不想去改變什麽。

非常感謝在我人生的最後階段,能夠遇到你。還了我欠你的,那個許諾。更加感謝你,讓我見到了她,幫我完成了,臨終前最後的願望。說了這麽多,當然是想要麻煩你點事情啦!現在,我走了。我就離開了這片土地。也就,不能再守護這片土地上淳樸的村民了。而你是一名非常出色的醫生,希望你能幫我接著守護這片土地,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緩解一些他們的痛苦。我相信,你是不會拒絕的。因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有顆善良的心。

我翻到下一頁,寫的是玄子對爺爺的思念。

那天晚上,見到你之後,我整個人都變得清醒了。回到水電站看到門前的那棵桑樹,我想起了好多事情。那種人類與生俱來的留戀本性,開始慢慢滋芽。腦海裏不斷閃現出那些曾經無比懷念的往事。在每段記憶的深處,都會出現一個人的身影,那就是爺爺。在我一出生的時候,母親就離開了。父親為了整個家,經常四處奔波。所以,從小我是由爺爺帶大的。而見證了爺爺和我之間絕大部分美好時光,就是我家門前的那顆桑樹。

在桑樹的嗬護下,爺爺躺在椅子上給我講著故事;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爺爺給人修車子;跟爺爺一起,在這裏玩著捉迷藏……最特別的是,每年的六月份左右,那是最值得留念的時光。在那個時候,桑樹上結滿了桑樹果子,有紫黑色的、有一大半紫紅,一小半青綠色的。每當這個時候,爺爺就會嫻熟地爬到桑樹上,兩腳站在樹杈之間,一手抓著樹幹,一手拿著竹竿子。然後,低下頭看著樹下的我說:“丫丫,想吃哪裏的桑果子啊,爺爺給你打下來?”而那時的我,還很小,不懂事,隻顧著用手一遍一遍地指著樹上到處的桑果,嘴裏還說著,“這裏、這裏、這裏……”。那時的我,無法感受到爺爺有多麽的辛苦。但爺爺卻不在乎,樂此不疲地照著我指的方向,一一地給打了下來。現在想起來,覺得那時的自己,實在是太幼稚、太無情了,隻想著自己的好玩和貪吃,卻沒有顧及到爺爺那年老疲軟的身體。但每次爺爺總是滿臉笑容,並不在意這份的戲弄,非常地樂意和享受著。等打的差不多了,爺爺便從樹上下來,跟著我一起撿起地上的桑果子。然後,坐在桑樹蔭下,我一邊吃著,一邊聽著爺爺講著故事。

在那個時候,不僅僅是我家對桑樹有深厚的感情。村子裏,每戶人家的院子裏,基本上都種植著桑樹。這是這裏的人們,除了農田外,另一個主要的收入來源。在每年四月份,村子的人們會將菜籽杆子鋪在土磚上,然後在上麵鋪滿桑樹葉子,再在上麵養起蠶寶寶。而爺爺跟我講的次數最多的故事,就是有關養蠶寶寶。爺爺說,“丫丫,在你很小的時候,你特別愛哭。每當你哭起來的時候,怎麽哄,也哄不好。但隻要你一看到那胖嘟嘟的蠶寶寶,你就立刻不哭了。所以,隻要你一哭的時候,爺爺就會抱著你去鄰居家裏看蠶,看那胖嘟嘟的蠶寶寶。”隻要一聽到這個故事,我就會拉著爺爺向外走,央求著爺爺帶她去看蠶寶寶。現在想起來,在我的腦海中,對家裏養蠶這事,始終沒有什麽印象。可能是那時,自己實在太小了,還沒有記事的能力。所以,就沒有了對自家養蠶的記憶。但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自己吵著,要爺爺養蠶寶寶。但爺爺視乎對養蠶這事非常敏感,頓時雙眼狠狠地瞪了自己一下。然後,轉身就走開了。這是我從記事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爺爺這種“殺氣”的眼神。接下來的幾天,爺爺看上去都是非常地不開心。至此,我就再也不敢在爺爺麵前提起養蠶的事了。直到現在,我都不清楚爺爺為什麽會對養蠶這事,有那麽強的異樣反應。現在爺爺已經離開人世很久了,恐怕這個秘密也會跟隨著爺爺,永遠埋在黃土之中了。

由於我對蠶的喜好,打小我就夢想著長大後,做一個養蠶人,養蠶的婦人。現在想起這個“養蠶的婦人”,我都自慚形穢了。因為那熟悉的人、熟悉的場景,已經無法再複現了。整個村子應該就剩下,我眼前這棵桑樹了。看著眼前這棵孤零零的桑樹,我不知道她還能支撐多久。現在她已經沒有**長出桑葚了,就像我一樣喪失了對養蠶本身的渴望。想著、想著,我雙手抱住桑樹。在這夜深中,我緩慢地爬到樹上,坐在樹枝上。在這微弱的月光下,透過綠葉望著滿天的星星,還有樹下麵埋藏的那堆白骨。我覺得這棵桑樹就是“爺爺”,而我就是一隻“蠶寶寶”,躺在“爺爺”的懷裏,跟“爺爺”融為了一體。恍惚間,耳邊似乎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天空中出現了兒時歡快的身影,從頭到腳感受到一種溫暖的感覺。

就這樣,我躺在桑樹上,閉上眼,享受那餘音未逝的親情,一直陶醉到天明。

想起爺爺,就會一並想起爺爺的好夥伴,那頭忠實地老黃牛。在我的記憶之中,爺爺和它是同時出現的,也是同時消失的。

那時的我還很小,不懂得人情世故,但就是喜歡整天跟在爺爺的身邊,聽爺爺講故事。當時,在桑樹下,爺爺一邊幹著活兒,一邊給自己講著故事。此刻,當然少不了那頭老黃牛。它躺在桑樹陰下,和我一起聆聽著爺爺動聽的故事。

想著、想著,我伸出手撫摸著桑樹。我似乎能感受到,在這桑樹上,有種係老黃牛時繩子留下的痕跡。那時,美好的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也是從這裏消失的。

爺爺將係在桑樹上的繩子解開,牽著老黃牛,領著我,一起來到田野裏。爺爺將老夥伴放在一旁,讓它盡情地吃著。我和爺爺就坐在旁邊的草地上,聆聽著爺爺的故事。後來,一點一點地長大,我就喜歡上了這種無拘無束的感覺,經常自己一個人帶著老夥伴去田野裏溜達。可能是跟著爺爺的次數多了,老夥伴跟我的關係也就親了,也就沒了“代溝”了。經常我會躺在田野之中,雙手攤開,將自己掩埋在綠草之中,兩眼望著天空的藍藍、白雲的飄飄,兩耳貼在草隙之間,聽著那微風而過的“沙、沙”草木之聲。而此時,老夥伴非常地配合著自己,隻是安靜地停留在原地,咀嚼著自己的美食。時常,我還能聽見身旁那老實夥伴咀嚼綠草之聲。

由於我要去追求我的夢想,去省城裏讀書。而家裏經濟狀況不好,父親決定把老黃牛賣了,換些錢資助我的夢想。爺爺也默認了。送走老黃牛前的一晚,我走到站在桑樹旁的老夥伴,撕了一把草送到他的嘴邊。他隻是看了我一眼,又把頭扭了過去。我知道並不是他老了,嚼不動了。他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命運已經到盡頭了。雖然,他是一頭牛,一頭老牛,但他明白世上許許多多的事情,也知道自己的價值何在。他慶幸,自己最後一程,能夠陪伴著爺爺一起走過。

送走老黃牛不久,爺爺就生病了,病越來越重,身體一天一天地消瘦,已經無法支撐走路了。爺爺在**躺了一段時間後,最終還是離開了。爺爺走了,老夥伴也離開,但我什麽也做不了。為了我的追求,就連爺爺臨走前,最後一眼我都沒有見到。我的腦海裏,留下最後爺爺的影像就是送走老黃牛時,爺爺留下了那灘悲情的眼淚。也許這些眼淚不僅僅是給老夥伴,也是流給爺爺自己的。他的命與老黃牛,已經緊密聯係在一起了。

回想起,我瘋的那些年,我的腦海一直都是淩亂不堪的。但關於桑樹的記憶,是那麽的深入。雖然,我家門前的那棵桑樹,像其他人家一樣,早就不見了蹤影。但是,在我瘋的時候,我的腦海裏還一直在回**著她的身影。這也許就是,我為什麽一直安睡在這裏的原因吧。正是對於她的這份刻骨的記憶,讓我犯了一個被村民們認為無法饒恕的罪。我打擾了爺爺的安寧,讓爺爺離開了那個體麵的淨土。

看著眼前這個桑樹,她已不是一種植物了,她吸收了爺爺的精華。變得像爺爺年輕時候一樣,在其他桑樹都離開這片土地的時候,她依然茁長地生長著。

年輕的時候,爺爺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但爺爺很少跟我講那些戰場上的事情。也許是怕戰場的畫麵太血腥了,怕傷害到我吧。印象最深刻的是,爺爺說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故事。他們班上有十幾個戰友,就他一個新兵。剛到班上,就上了戰場。當時,有十幾門炮對著他們打了過來。為了躲避炮彈,其他老兵都很熟練地躲到戰壕裏麵。就爺爺不懂得打仗的規矩,沒躲。然而,炮彈很準確地落到了戰壕裏麵。塵土夾雜著四分五裂的屍體砸在了一旁爺爺的身上。等炮響完之後,那十幾個戰友都沒了。此後,爺爺就變成一名打仗的勇士了。正是這股殺勁,爺爺當上了團長,還帶領部隊打過幾場勝仗。後來,由於某場戰役(也說不出是那場戰役)死亡慘重,爺爺就獨自跑回老家了。現在我已無法考究,爺爺為啥,獨自跑了回來。但是,我知道爺爺不是個逃兵。

戰爭勝利後,國家解放了。黑龍江省某部隊派專車,來爺爺的家鄉兩次,特意來接他過去。我想當時來接爺爺的,應該是他戰場上的部下。看見曾經出生入死的戰友,爺爺的內心應該是動搖的。但是,爺爺因為家事的不便,拒絕了。這些都是從我父親那裏聽來的。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那個訣別的場景。但是,我能感知到這隻是爺爺的借口,我已無法想象當時,爺爺是怎樣的心情,為什麽選擇了放棄。錯失了這兩次機會之後,爺爺從此就與部隊無緣了。那些曾經戰場上的往事,隻能獨自拿來回憶了。

為了彌補,不能見到爺爺最後一麵。在那個特殊的日子裏,為了這份特殊的愛,也為了紀念這位被歲月遺棄的老戰士。當時,我在趕往回家的綠皮火車上寫下了,這首《使命》:

使命

在那個動亂漆黑的年代

戰鬥是一種使命

唯一的使命

天空是紅色的

土地也是紅色的

從血腥的頭顱開始

插在土地上

嘶喊著飛濺的四肢

隻為那心中的念頭

讓血泊中的鐵槍重獲新生

廣闊的血海

雄偉的血海

隨著空中飛過的彈雨而翻滾激**

我就是個奇跡

生命本就是個奇跡

我繼續履行那未完的使命

從血泊中抱起繼續戰鬥

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後一次

鮮血從肉體溢出,浸透軍衣

眼被衝紅了

心被撕碎了

相遇的時刻到了

我倒下了

天空也倒下了

一切都不可避免

我依然在這裏呼喊,在這裏祈求

再給予一次生命,一個永恒的生命

去完成那偉大的使命

不!不!不!

我倒在了血海之中

突然

世界變的平靜而漆黑

我又站了起來

彈雨從我體內穿過

血泊在我肉體穿流

我失去了感覺

開始向遠方飄走

死亡

不!不!不!

我將看過的那幾頁收了起來,以免被淚水模糊了字跡。我接著看了起來。

自從離開了城市,再回到熟悉的故土。雖然,瘋瘋癲癲地過了二十多年。但我從未離開過。因為我一直深深記得,這裏是我的根。無論我飛到哪裏,變成什麽樣子。隻要根在,就會將我拉回來,紮在這土地上。

像你經常看見的一樣,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坐在堤壩上,傻傻地看著這片土地、這個村落、這裏的村民。無論是打雷、下雨,還是晴天,經過堤壩的村民們見到我,都會回以微笑。先前,他們看到我看著他們傻傻笑。他們回敬的笑,是因為他們覺得一個瘋子、一個傻子的笑,是真誠、是天真的。後來,他們笑著走向了我,我也傻笑地回敬他們。這時,他們微笑是一種感激和崇拜。無論哪一種笑,對於他們而言,帶來的都是一種開心。但我卻不一樣,我在他們微笑的臉上看到的不僅僅是快樂,還有艱辛;還看到了愚昧和無可奈何。於是,我將這些年來在堤壩上看見的場景,用筆將腦海裏的記憶呈現了出來。

《割稻子》

黎明的急促

太陽的酣睡

清晨黑而明亮

在夏天的炎熱中清涼

純淨的露水,擁抱著行進中的人們

使人清爽,使人舒心

它將夏日分割成天堂和地獄

百姓萬般地疼感在此時被洗淨

田野中早已響起音符般“沙沙”之聲

他們彎下腰參與其中

用手中的指揮棒,來譜寫這清晨中最輕快地樂曲

時間的晨露抱著他們

在火紅的太陽慢慢蘇醒之時

晨露漸漸地從身上逃走

額頭上的汗水卻偷偷地跑了出來

切開黑夜

朝陽的霞光由遠及近

像洪水般將他們吞沒

《稻穗》

許久不見,滿田的金黃稻穗

你們在陽光下閃耀,在風前點頭

今春雨水豐富

你們軀幹提拔,胸肌雄壯

你們有土地的嗬護,春雨的滋潤

在朝曦晨露的點綴下,顯得那麽誘人

柔軟著村民的心

看到村民,你們哭了

不怕,不怕!

村民不是屠夫

在大地慈母的祈求,晨風的軟語下

淳樸的村民答應收留你們

你們是幸運兒

有大地和晨風為你們呼喚、為你們祈求

而我

隻能一直在囚羈中憂傷岑寂

《村雨》

大雨一直下

柔軟了紅色的土地

雨滴咚咚地敲打著泥土

天地間,升起一團熊熊的烈火

紅之舟,熾烤著行進中的村民

艱難前行的人們,身上已完全濕透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突然,一道閃電從空中劃過

落在了這貧瘠的村落

擊碎了雙龍戲珠

也擊碎了那堅挺的脊梁

那是閃電之神,在追殺逃進世間的妖孽

看著塌陷的屋脊和纏繞的霧氣

純樸的村民,停下腳步

張開嘴唇,開始吟誦那聽不懂的詞曲

那是祭奠之歌

即使麵對這種悲慘的境地

他們依然慶幸神靈的庇佑

歌完,雨停,天放亮了

他們繼續煎熬地前行著

《嬰》

黃昏

兩個人,兩個空間

在黃昏相遇

這是我的誕辰

在鄉下的溝地裏

母親將我帶到這個世間

她掐斷臍帶

將我放在黑慘慘的泥地上

母親一麵愁著我的降臨

一麵憂傷地拿起鋤頭,繼續耕著地

我不知,我哭了沒有

我爬到河邊,洗淨身上腥紅的黑泥

水中孱弱的野鴨

平靜地注視著,我和身後忙碌的母親

我又翻過這頁,繼續讀了起來。

本以為,我的人生不會,再有城市的片段了。沒想到還有機會見到她。上次,跟你進了一趟城裏麵。那是,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進城。我發現,我跟城裏已經脫離了。那裏完全不屬於我。我知道那是我這一生中,最後一次進城了。無法去評論,這次進城該與不該。但我知道,這是一次很傷感的旅程。一路上,我看到的、我感受到的,還有聽你講述城市裏麵變革的。我感慨時代變化的如此迅速。看著那一排排沒有靈性的鋼筋混凝土,行駛在那空****的地麵上,還有包圍著的滾滾尾氣,我感到人類實在是太強大了。強大的可以忽視大自然的存在了。

我笑了!於是,我從城裏回來的深夜寫下了這篇《夢魘五部曲》:

(一)夢魘

掉進這片空寂無邊的山地

白的天是如此混濁

看不清前進的路

人和天,相遇在塵土中

生物們把影子,都藏在自身的體內

豔陽也無法穿透塵層,將他們分開

空氣狠狠地踩在我的頭顱和全身

我想逃離

卻找不到走出的行道

凝視著前方

眼感到深濁和痛苦

我知道淚的純淨,可以洗淨世間的一切

淚分娩而出

才發現眼中一半是淚,一半是沉沙

我錯了,我被無知給欺騙了

隻好踱步前行,尋找一絲清泉

我從眼窩中卸下痛苦的眼

伸向沉重的河流

痛苦再一次加重

眼越洗越混濁

我被激怒了

從身邊折斷一節竹枝

用力地去刮拭眼珠

刮去那層厚厚地塵膜

塵膜雖除,混濁依然

我加大力度去踐踏

刮到血流不止

卻依然分不清前方的道路

我開始害怕,開始墜落

一陣雷聲,擊碎了一切

眼皮被打開了

我的雙眼還在

這隻是一場夢

我站在窗前

窗外的夜,還是夢中的那樣濁而黑

(二)夢魘之追日

我向你追去

雖然我們之間,隔著厚厚的塵霾

但我夢想回到童年的記憶中

天空的湛藍

陽光的明媚

空氣的清新

河水的清澈

我知道,你是公平的

是我們太貪婪了

讓自己陷入,深深的混沌之中

我知道,我是自不量力

但我依然拚命地向你奔去

(三)夢魘之骸骨

掉進屍叢中

我問他們,這是地府嗎

他們回答,這是土地上

你們為什麽不安心待在家園裏

他們說,因為你們太貪婪

土地下麵已經被掏空

是你們把我們趕到塵世間

原本,土地能吸納我們身上的惡臭和毒性

讓我們悠然地生活著

而你們,卻欣然地接受了這份汙穢

卻讓我們煎熬地漂泊於凡塵

(四)夢魘之黑河

站在你的麵前

我說,你是臭的、黑的、有毒的

她說,過去我是清澈的、甘甜的

千百年來,是我養育著你們

你們卻把我糟踐成這樣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後悔

後悔給予你們生命

我不知道,我到底還能堅持多久

我真的不知道,我還能不能養育你們了

(五)夢魘之空殼

每到雨季

隆隆的雷聲和大地的沉陷聲

在這裏此起彼伏

我感歎,我的腳下何時變得如此空虛

她歎道,是你們太殘暴了

你們將我的內髒統統給掏空了

隻留下這薄弱的一層皮

遺失內髒循環的補給

我隻能在這裏殘喘

我不知道,我將在何時隕落

也許,你們並不在意

但,我卻很害怕!

看到玄子這些發人深省的文字,我能夠感受到環境的惡化,給人類帶來的痛苦。我們一直在鼓吹著,我們的經濟發展多麽、多麽的迅速。我們用二十年的時間,就完成了歐洲一百年的工業革命。在我們為了這點成績沾沾自喜的時候,須不知我們付出的內在代價是無法估算的。人類的生命是短暫的,但我們卻用短暫的生命去對抗著永恒的大自然。環境急速地破壞,讓我們喪失了適應的環節。我們便**裸地暴露出來,導致了一些疾病的迅猛爆發。而環境的變化最直接的影響是我們的呼吸係統。因為我們的呼吸係統沒有屏障,直接吸收的大自然的空氣。然後,直接進入我們的肺裏麵。在肺裏完成氣體交換。空氣中的氧氣由肺泡進入毛細血管中的血液裏,流向全身。而空氣中的那些雜質就被肺截留了下來了。

接下來是一些泛黃的紙張,上麵寫著一些治病的方子。

消渴:黃瓜根、黃連等分,搗末蜜和,丸如梧子,以龍犀末為引,食後服十丸,以差為度。

腹脹肚內結塊:白楊樹東南枝,去蒼護風,細削五升,熬令黃,酒五升淋訖,即以絹袋盛渣,還納酒中,密封再宿,以龍犀末為引,服,每日一合,日三。

……

每一副藥方,看起來普通。但都有一個共同點“以龍犀末為引”。我不知道這個“龍犀末”,到底是什麽東西。但能夠感受到在玄子的心目中,“龍犀末”這位藥的特殊性。

最後一頁,是最舊、顏色最黃。看上去,應該經過了幾十年的沉澱。上麵畫了一個手掌。除了拇指外,其他手指的近指節和遠指節都標有名稱。分別為“大恩”、“牛肋”、“澤起”、“澤口”、“小急”和“界空”共六個稱謂。每個稱謂旁邊都有注解。最大不同的是,這幅畫上麵的字跡,跟前麵的差距非常大。應該不是玄子的筆記。我不知道玄子,為什麽會一直保存著它。也不清楚玄子為什麽會將它留給我。

我翻過這幅畫,背麵是熟悉的玄子的筆跡,上麵寫了三個大字“郭靜露”,還打了三個問號。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郭靜露就是玄子的妻子。自從郭靜露意外身亡之後,她就在玄子的腦海裏消失了。她就一直困惑著玄子。這也是玄子一生的傷痛。

伴隨著,“滴答、滴答”的水滴聲,我看完玄子留下的信。我將這遺物整理好,再插回到香囊裏,放進自己的懷裏。周圍的濕冷之氣包圍著我、壓迫著我,害得我皮膚的毛孔緊緊收縮。為了維持我的正常體溫,我皮下的脂肪,奮力地燃燒著。我不敢想象,一個三十七度的物種,能在這樣一個陰冷的環境中生活了十幾年。這也許,就是玄子,那麽消瘦的原因吧!我猜測道。

我掃視了一下四周,屋裏非常地簡陋。除了牆邊,那堆磚塊上麵的床板以外,在離開這間瓦房前,我有凝視了門口牆角的那堆瓷碗。

我將木門慢慢地關上。突然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是小範嗎?”

我轉身,便看到了老奶奶,“老奶奶,是我。”

老奶奶應該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有些氣喘籲籲地說:“活神仙在瓦房裏麵嗎?最近幾天都沒有看到他了?”

老奶奶的神情有些不安地看著我,我回道:“活神仙,他仙逝了。”

老奶奶瞪大眼看著我一會兒,顫顫巍巍地說:“真的出大事情了。最近一段時間,看著活神仙那非常正常的樣子。總是感覺不對勁。”老奶奶停頓了一下,“那我進出看看他。”

我扶住,走過來的老奶奶,說:“他不在裏麵。”

“他不在屋裏?那他?”老奶奶疑惑地看著我。

看著老奶奶那渴求、不安的眼神,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我無意間,視線掃到了不遠處的桑樹。順著我的視線,老奶奶也看著桑樹,說:“活神仙,變成了桑樹?”

瞬間,我的腦海裏閃出一句謊言,我便脫口而出,“嗯,活神仙走進這棵桑樹裏麵,和他融為一體了。”

我不知咋滴!我說起謊話來,那麽的自然。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麽會說出,這麽愚昧的話。但似乎,老奶奶聽明白了,她含著淚看著這棵桑樹,說:“他沒有離開我們,桑樹是他最好的歸宿。”然後,轉過頭看著我說:“謝謝。”老奶奶擦著眼淚離開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慢慢地遠處,感到有些愧疚,因為我欺騙了她。更令我沒想到是,我不僅欺騙了她,還欺騙了整個村子的人。

不知何時,天空中飄起了細雨。我凝望著,被細雨濕潤的桑樹。在這初秋的傍晚,我並沒有感到一絲的寒意。我滿腦子都是玄子的畫麵,還有玄子的囑托。

我站在細雨中,凝視著朦朦朧朧的桑樹。我微笑著轉過身上了車,我離開了 “林瑤樹瓊”。因為我要盡快趕回去,我要把這些都告訴,我的妻子。我需要她的幫助。我也相信,旭芳她會跟我一起守護這片土地的。因為這是我的諾言,也是作為醫生應該盡的一份職責。

我推開門說:“萱萱,這麽晚還不睡覺,在畫什麽呢?”

“我在畫叔叔的家呢!”女兒回道。

我走了過去,看見了那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桑樹、熟悉的堤壩,還有堤壩下麵,那片綠色的莊稼。但是,在堤壩上站著一家三口人,正抬著頭,凝望著那棵桑樹。我隻知道那三個人是我、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我伸手撫摸著女兒的頭,俯下身子,溫柔地說:“怎麽沒有看見叔叔呢?”

女兒伸出手,指著桑樹上那顆黑點。這顆黑點在太陽的正下方、也在樹枝上。如果不是女兒解釋,還以為隻是這根樹枝上突出的一個奇點,或是太陽上的一顆黑子。

孩子的思維永遠是那麽的天馬行空,我沒有去追問女兒,為什麽會把叔叔畫成這樣。也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覺得非常地貼切。我撫摸著女兒頭說:“想這片土地啦?”

女兒轉頭看著我說:“嗯。”

“那明天,帶你一起過去。”

“好啊!”女兒開心地說。

“那你明天,要一起幫忙啊!”

“嗯嗯。”女兒點著頭。

“會很累的?”

“我不怕累。”女兒堅定地說。

“那你還不早點睡。明天要早起啊!”話音剛落,女兒立刻收拾著。

我離開女兒的房間,站在門外,看著女兒睡下,懷裏還抱著那幅畫,微笑著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妻子一起將檢查的設備和一些藥物搬到了車上麵。然後,叫醒了女兒。我開著車,在淩晨的曙光中,一家三口奔向了那塊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開了幾個多小時,來到了水電站前。我本想再進去瓦房內看一看,但是門已經上了鎖。我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望著那棵桑樹,就短短的兩天時間。桑樹卻有了新的變化。桑樹下,用石頭圍成了一圈,裏麵也填充了新的泥土。我猜測,這一切應該是老奶奶為了保護“活神仙”的住所吧!

我已好久好久沒有幹這種擺攤路診的事情了。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從我跟她說了,我的這個想法之後,她非常地支持我。我的妻子也是一名醫生,她經常參加社區的路診活動。對於路診,我隻是個門外漢。所以,要準備什麽設備、準備哪些必須的藥品,都是我妻子張羅的。

看著妻子那熟練的步驟,我隻能在一旁按照她的指示,一次一次地從車的後備箱裏麵,拿出她口中的東西。看著妻子那忙碌的背影,我感到非常慚愧。慚愧曾經還責備她:“好不容易放個假,也不休息,也不陪陪我和女兒。整天參加什麽社區的路診,有什麽意義啊!”她並沒有反駁我,隻是回道:“你在家陪女兒,就行了。”現在想起來,再想自己年輕時的路診,發現我膨脹了。這麽多年走過來,我的醫術在不斷地提升,我已被抬到了一個很高的地位。但是我好像偏離了最初的夢想了。在病人的眼裏,我是一個好醫生,我可以處理許許多多的疑難雜症。但是在我的妻子麵前,我比她差遠了。雖然,她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醫生。

在妻子的指揮下,我們順利地將攤位擺設完畢。我站在堤壩上,凝望著堤壩下麵,那一片莊稼地,已經有村民在地裏麵幹活了。這就是這些淳樸的村民,起早貪黑,守護者這片養護自己的土地。

但是,令我失望的是,等了好久沒有一個人,來問診。我問妻子:“怎麽會沒有人來呢?”

“我也不知道啊!在社區路診的時候,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啊!我一擺攤,一拉橫幅,立馬就圍上來好多人來詢問,還有人幫忙搬東西。”妻子不解地說。

恐怕這就是農村和城市裏麵的區別吧!他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義診活動。還以為又是什麽江湖騙子,來這裏賣狗皮膏藥的。偶爾會看到,一兩個人焦慮地走了過來,但是看到我們的這個攤位,又掉頭走了。可能他們並不是來找我的,他們是來找“活神仙”的。女兒很是無奈地看著我說:“爸,怎麽一個病人都沒有啊!”

我看著女兒渴求的眼神,突然想到了一個方法。村民們可能對大人有些防備,但是對孩子,他們都是滿心地疼愛的。於是,我蹲下,拉著女兒的手,說:“萱萱,這就要請你出馬啦!等一下有人過來的話,你跑過去拉住他的手,說‘叔叔、阿姨,過去看看嘛!我們這是免費給你們檢查身體。過去瞧瞧呀!’然後,把他拖來。”

“好的,我保證完成任務。”女兒開心地回道。

過一會兒,果然來了一位阿姨。停在了不遠處,探著頭望著這邊。女兒立馬跑了過去,撒著嬌說:“阿姨,過去看看嘛!我們這是免費給你檢查身體的。我求求你過去瞧瞧呀,我都忙活一早上了!”女兒一邊說著,一邊將阿姨拖了過來。阿姨笑著說:“你這孩子!”

我笑著說:“阿姨,您放心是免費的。在你們村子裏麵,我哪敢騙您啊!”阿姨笑了笑,點點頭。此時,我的妻子已經把設備準備好,給阿姨檢查起來了。妻子一邊檢查,一邊問:“阿姨,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晚上,經常睡不著。老是醒?”阿姨回道。

妻子檢查了一會兒,說:“阿姨,你沒什麽毛病。就是心率有些不齊而已。回去多休息、休息就好了。”然後,邊收拾著,邊說:“給你兩盒安神藥,你每天晚上衝著喝,就會好的。”

女兒拿了兩盒安神藥提給阿姨。阿姨接過要,又問道:“真的不要錢?”

“阿姨,我們這是義診,不收費的。”女兒笑著回道。

“義診?”阿姨疑惑地說。她並不知道義診是什麽含義,但是她知道不收費就行了,“哦,那好!”說完阿姨開心地走了,還不時回頭看看我們。

“爸,你看我多厲害,拉來了第一位客人。”女兒自豪地說。

“還是我女兒本是大啊!”妻子回道。

我站在那裏,看著阿姨開開心心地走了,我就安心。不僅僅是因為安心阿姨的身體很健康,也知道有了第一個客人,接下來就會有第二、第三……這就是村民們的團結的一麵。

果不其然,陸陸續續村民們就過來了。我們一家三口真正地忙綠了起來。我和妻子兩個一起給村民們檢查起來。女兒扶著搞後勤工作。

第一次進村的那個老奶奶也過來了。笑著看著我說:“小範,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是個好人,沒想到你還是一位醫生。”

我笑著看著老奶奶,一邊幫她檢查,一邊問:“哪裏不舒服?”

老奶奶說:“我身體很好。隻是聽說,這裏來了位醫生,免費給人檢查看病,就好奇過來看看,沒想到是你。”

“今天,我休假。就帶著家人都這裏來幫村民們檢查一下而已。”我笑著回道。

“老奶奶,你身體各項指標都很好,就是心率有些不齊。平時的時候,不要太操勞。注意休息就行了。”我囑咐道。

“老了,都這樣!一生操勞慣了,歇下來會不習慣的。”老奶奶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我低頭著整理著設備,突然老奶奶伸手抓住了我。我抬頭看著老奶奶。老奶奶牽引我,走出人群。來到桑樹旁邊,這裏沒有人,非常地安靜。於是,老奶奶問道:“最近,你有沒有見過活神仙?”我吃驚地看著老奶奶。也許在老奶奶的眼中,我也是個特殊存在的個體,就像玄子一樣。他以為我還能與玄子,能在另一個空間裏麵見麵。我回道:“自從活神仙,仙逝之後,我就沒見過他了。”看上去,老奶奶是想通過我跟玄子傳一些話。但得知我並不能夠的時候,她是有些失望的。老奶奶轉身看著桑樹,深深地鞠了個躬,然後轉身,失落地離開了。我看著她的背影慢慢地遠處,感到有些愧疚,因為我欺騙了她,我不能解決她的煩惱。

我沒有告訴妻子,我怕說了,妻子會不理解。我隻是說:“沒說什麽。這麽多人,我們趕緊給村民檢查吧!”

忙了一整天,總算忙完了。時間已到傍晚了。我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女兒說:“爸、媽,我要去桑樹那邊看看?”說完,就跑了過去。我和妻子也跟了過去。女兒來到桑樹下,蹲下地上撿了幾顆種植放在,那個香囊裏麵。我知道這個香囊對女兒的意義。所以,我把信收了起來,將香囊送給了女兒。這也許就是,她最好的歸宿了。

我問道:“你撿東西,放進去幹嘛?”

女兒回道:“你不是說,這個香囊裏麵,以前有種子嘛!就是那些種子救了我的命。現在我撿些種子放進去,那不是也可以救好多人了。”

妻子疑惑地看著我說:“你跟孩子,胡說八道了些什麽呀!”

我傻笑著看著妻子說:“孩子嘛!跟他開開玩笑,她也當真了。”妻子準備上前阻止女兒,但是我一把拉住了她,“你就讓孩子,自己撿點種子吧,沒什麽大不了的。”妻子很無助地看著我。而我,隻好傻傻地看著她。

我和妻子站在那裏,傍晚的夕陽,正好透過桑樹照了過來。這個場景跟女兒的那幅畫極其相似。我抬頭看著樹枝,試圖去尋找畫中的那顆黑點。

女兒已經撿完種子,係好香囊,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燦爛地說:“爸、媽,我撿了好多種子。這可以救好多人了。”

妻子有些反感地說:“大小姐,瘋夠了沒有。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女兒拉著我和妻子的手說:“我們到樹下麵,一起給樹鞠個躬吧?”

“荒唐,給樹鞠什麽躬!”妻子反駁道。

女兒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我說:“老婆,女兒幫我們忙了一天,都沒有喊累。就依了孩子吧!”

妻子用疑惑地眼看著我,不知道今天怎麽了。這對父女倆變得,這麽不同尋常。其實,我不僅僅為了女兒,也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剛才的謊言,我也的向他道個歉。

妻子默認了,女兒站在中間牽著我們,走到桑樹下麵,三人同時深深地給桑樹鞠個躬。然後,我們轉身離開。在上車前,我回頭看著桑樹,在夕陽的照射下,我似乎看到了他,那顆黑點,他在對著我笑。我也對著他笑了。

女兒推開門,走到我身邊說:“爸,你還在看什麽呢?”

我沒有回答,隻是伸出手,指向不遠處的,那棵霞光下的桑樹。女兒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她伸出她那稚嫩的小手,拉著我的手。凝望著那棵桑樹。不久,旭芳也下了車,站在女兒的身邊,牽著女兒另一隻小手。可能她並不知道,我和女兒為何一直念念不忘那棵桑樹。但是,在那一刻,我們一家三口的視線都聚集在那棵被神化的桑樹身上。在那一刻,我們一家人,走進了女兒的畫中……

幾個月之後,等我再來到這裏的時候,我發現,我不僅僅是欺騙了一個人,而是欺騙了整個村子。那棵桑樹上麵掛滿了,紅色的綢緞。那些大小、厚度、花色各不相同的瓷碗,圍著桑樹堆成了一圈。瓷碗和土地上,還留下了,焚香祭拜的痕跡。此刻,我才真正明白,那封信上說的。他的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能給村民,留有一種期望和信念。在村民們的心中,他並沒有死去。他隻不過變化成另一種形態,一直守護者這片土地而已。有人說,這是一種愚昧。但是,科學不也是在這些缺乏知識根據中,尋求有利的證據嘛!

在這個故事的最後,我要感謝我的女兒,是她讓我有機會認識,這麽一位不同尋常的人。他的身上有許許多多的秘密,我並不能完全看透。但是,他給我的家庭帶來不一樣的生氣,給了我選擇醫生這個職業,莫大的榮幸。還要感謝我的妻子,是她一直支持著我,讓我能夠為這些村民做出力所能及的事情。當然,還要感謝我的謊言。因我編製的這個謊言,讓村民們一直保留著對“活神仙”的寄托,對希望、對生命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