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逢

好久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突然之間,感到一切都如同晨露那樣透徹。這也許是我當瘋子,當得太久了。已經忘記了,其實我還是一個人,一個正常的人,有思想、有回憶、有追求、有責任。

——瘋子

故事講到這裏,我以為我和玄子的緣分就這樣結束了。但不知為何,玄子卻一直讓我魂牽夢繞。這種朝思暮想的感覺,好像回到多年以前,我在國外留學時,我對妻子的思念。

夜光透過窗戶上的玻璃照了進來,照在我手中的那疊信紙上麵。夜光是朦朧的,並不能讓我看清信紙上麵的字體。我也並不需要去看清,因為這些文字已經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裏了。我隻是因為思念,而想去觸摸而已。通過觸摸我能感受到,他那骨感的臉上眯縫的眼睛、他那腦袋上蓬鬆頭發裏夾雜的些許白發、他那枯槁的雙手上的道道血痕,還有他那堤壩上憂鬱的眼神。

玄子已經離開有些時日。但因為思念,我時常還會去那片高地。不僅僅是為了,履行玄子的囑托。我發現,我已經離不開這片土地了。

我獨自坐在堤壩上,腦海裏閃現著玄子的身影。我似乎能夠,感受到玄子就坐在身邊。他猶豫地坐在堤壩,凝望著下麵的村莊。我便輕輕地坐在他的身旁。他沒有轉頭看我,但是他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他很深沉地說:“銀子!你看這裏。”他伸出左手指向眼前的一片曠野,“這裏的一切是那麽的和諧,綠色的田野、忙碌的村民,還有那清新的空氣,是不是非常地向往?”

“是的。這裏環境非常地幹淨、舒服。”我回道。

他遞過來一個玻璃碎片,一個普普通通地玻璃碎片,讓我透過它再重新看看。我把碎片放在左眼,閉上右眼。我嚇得瞪大著左眼,驚奇地發現眼前的場景完全變樣了,死氣沉沉、莊稼都是枯萎的,村民們都是一副病殃殃的,還帶有一團的戾氣。我睜開右眼,右眼看到的依然是繁華景象。我將碎片放在右眼、又放到左眼,來回幾次,都是一樣的情況。我非常地迷惑,為什麽通過玻璃碎片看到的都是一片衰敗的景象?

於是,我低下頭,左手拿著碎片前後左右擺弄著仔細地觀察著,並沒有發現什麽不尋常之處。我疑惑地問:“這是怎麽回事?這不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玻璃碎片嗎?”

“我們人類的肉眼隻能看到事物的表象。這些表象不僅僅蒙蔽了我們的雙眼,還蒙蔽了我們的心智。導致那些內在的東西,我們無法去看清。而事情的演變,往往就是由那些內在的東西,導致質的變化。”我抬起頭看著玄子。玄子接著說:“你看看這四周高高的大壩,是不是很威嚴。它們守護著這片土地上的村民們。但是,我卻很想把這些堤壩給炸掉。”玄子很無奈地說。

“炸掉?”我疑惑地問,“為什麽要炸掉呢?”我有些吃驚,我無法理解玄子為什麽要毀掉守護這片土地的堤壩。

“因為它們鎖住了這片土地的汙穢。這些汙穢一點一點地積攢,總會有一天會裝滿溢出來。到那個時候,將會給村民們帶來無盡的傷害。就像你們城裏那一排排的高樓大廈,將城市裏的汙穢鎖住,被城裏的人們吸收。就像你說的,醫學越來越發達,你救的人越來越多,但是你卻發現想要被你救治的人,卻更加地繁多。這就是我們的破壞,遠遠地落後於我們的適應。”玄子解釋道。

我並不能完全理解玄子的話,隻是順著玄子說,“那你把堤壩炸掉?”

玄子看著我,微微一笑,“有些事情,你想做。但是,現實卻不允許你這樣做。因為你想救這些人,你不得不違背一些自然的規則。”他指著旁邊的房子,“你看,這身邊的水電站。每年七八月梅雨季,都會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這四周的大壩也一樣。它擋住了外麵,泛濫的洪水。守護了這個村莊。”

“那就不該炸了?”我說。

“這裏原本隻是一個低窪之地,是一片水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先為了逃避戰亂逃到這裏,築起了堤壩。將這片水的世界,變成了陸地。環境的瞬間交替,驅離了大部分生物,趕盡殺絕一部分物種。最後,被我們占領了這片屍體下的肥沃土地。這個拔地而起的堤壩不僅控住了我們,還鎖住了這裏的汙穢。汙穢和怨氣越積越多,等到哪一天撐不住了,爆發了,就會是災難性的後果。”玄子說。

我站在桌前、在這夜光下,翻看著這些信件,回憶著曾經與玄子的對話。雖然,玄子的話,有時讓我捉摸不透;甚至,背離我的思想。但我總是覺得,那些都不是無稽之談。這些信件,我不知道翻看了多少遍了。在我的內心深處,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呼喚,促使著我一次次地打開這些。雖然玄子已經離開了這個世間,但是每翻看一次,都感覺與玄子之間的距離越近一些。我不知道為何有這種錯覺,也許是我和玄子的緣分還未盡吧!

可以說,我的一生中再也不會遇到一個像玄子那樣令我難忘的人了。他就像一麵鏡子,可以穿透外在華麗的裝飾。讓我**裸地呈現在他的麵前。我把“鏡子”合上,看到最後麵那幾個字。這個名字一直困惑著玄子。每次一提起她,我都能感受到玄子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哀傷。為了探究玄子的內心,解開這個疑惑,我決定去探尋這位神秘的女子。

於是,我將信放進抽屜裏,將窗簾拉上,擋住了這憂傷的夜光。

通過老奶奶,我聯係上了玄子的堂弟,知道了玄子就讀的JN大學。來到JN大學,找到玄子以前的老師。從老師的口中,得到是一個驚人的消息。老師堅定說,“玄澤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就在畢業後不久。我還參加了他的葬禮。”

我非常吃驚,二十幾年前,玄子為什麽要騙大家?

於是,我向老師打聽了墓地的具體位置。帶著疑惑,我來到了玄子的墓碑前。這是,玄子和郭靜露的合葬墓。看著墓碑上刻著的兩人的姓名,我有些傷感,又非常不解。玄子讓所有人認為他已經死了,僅僅是為了能和郭靜露合葬在一起嗎?

我猜不透!我留意到,墓前的那束白玫瑰。雖然,白玫瑰有些泛黃;但能知道,這是不久前,有人來這裏祭拜留下的。是誰?是誰還在祭拜玄子呢?難道這個祭拜的人,知道這一切的真相?

就在我疑惑的時候,一位阿姨手裏捧著一束白玫瑰,來到墓前。我抬頭看著這位阿姨,她帶著一副大的眼鏡,臉上有幾絲的皺紋。但能看出來,她是一位學富五車的前輩。她微笑地說:“你認識玄澤?”

她笑起來非常地迷人,像一位知心的大姐姐,但我回道,“是的,阿姨。”

“你是他什麽人?我以前,怎麽沒見過你?”老阿姨一邊說著,一邊彎著腰,準備將白玫瑰放在墓碑前。

“阿姨,讓我來吧!”我伸出雙手,將白玫瑰接過來。放在墓碑前。

“謝謝!”她說起話來,非常地清甜,與她的年齡不相符。

“我是玄澤的朋友。”我問:“阿姨,您是他的同學嗎?”

“是的,我是玄子的同學。”

“你也叫他,玄子啊!看來你跟他很熟吧?”我又問,“你是經常來這裏看望他?”

“嗯,我和玄子是同學,跟他妻子郭靜露也很熟。自從他們二十幾年前過世之後,我都堅持著,每個月來這裏看望他們。”老阿姨看著墓碑說。

“你們感情這麽好!那阿姨,您知道玄子是怎麽死的嗎?”

“這個我並不清楚。因為當時我在國外留學,突然間收到玄子過世的消息。我便趕了回來。等我回來的時候,玄子已經和靜露一起,躺在這個墓裏麵了。”老阿姨盯著墓說,“當我來到墓前的時候,就看到玄子的父親和他的弟弟。我問了他的弟弟。他說,玄子是發生了意外,突然去世了。”

阿姨口中的弟弟,應該就是玄子的堂弟——小叔的兒子。我不清楚他堂弟,為什麽沒有把實情告訴這位老阿姨。於是,我說:“阿姨,其實二十幾年前,玄子並沒有死?”

“什麽?玄子沒有死?”老阿姨吃驚看著我,激動地說,“那他現在、現在在哪裏?”

“幾個月前,玄子過世了。”我歉意地說。

老阿姨將探出的身體收了回來,看著墳墓,很傷感地說:“二十多年了!我守了,這個墓地二十多年!你竟然,一直尚在人間。你竟然都沒來這裏看看,也都沒來找過我。”

“其實,自從他的妻子過世之後,玄子的精神就出了問題。這些年來,他都是瘋瘋癲癲的。”我解釋道。

“我知道他對靜露的感情有多深。也許這個世上,隻有靜露一個人能夠真正地了解他。”老阿姨撫摸著墓碑說,“你是怎麽認識玄子的?”

“不久之前,我開車不小心碰到了他。”我說。

“碰出毛病了?”

“沒有、沒有。隻是輕微地擦傷而已。”

“哦。那他這些年,過的還好吧?”

“過的還行。隻不過他精神出了點的問題,導致他的身體比較消瘦。”

我能看出來,這位阿姨對玄子的關心。為了不給她增添煩惱,我沒有說具體情況。

“那就好,一直以來,他的身體就是偏瘦弱的。”老阿姨問,“你們剛認識,怎麽會叫他玄子?”

我看出了老阿姨的疑惑,“我跟玄子見過幾次。我們見麵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有了好轉。不過,他把我錯認為了銀子。所以,他讓我稱呼他玄子。”

“原來是這樣啊!”老阿姨又問,“那有沒跟你,提到過一位爾薇亯的女孩?”

“沒有。”

“一次都沒提到過?”老阿姨急切地盯著我,似乎想要在我這裏得到玄子對她的思念。

“其實,他將那段記憶遺忘掉了,也忘記了他的妻子。每次提到妻子的話題,都讓他無比糾結。我能夠感受到這段記憶的丟失,對他帶來的痛苦有多大。”我說了個謊,“其實,郭靜露這個名字,也是我從他弟弟那裏得知的。因為我希望了解這個困惑玄子的問題。所以,我來到了這裏。”

“玄子是一個內向、喜歡沉默的人,更加不懂得表達愛意。我也不清楚他倆是怎麽走到一起的。也許這就是上天注定吧!”老阿姨歎道,“但是,一場意外的車禍奪走了,這一切。”

我扶著老阿姨,她接著說,“不說了、不說了,就讓那些不愉快隨著他們的離開,而掩埋於塵土吧!”

我點點頭。

老阿姨從手提包裏拿出一本泛黃的書,遞給我,說:“這本書是二十多年前,玄子留給我的。因為這本書,我在這裏守候了二十多年。現在,我把她交給你。希望你能將她帶到玄子的墓前,交還給他,跟他說,‘錯過了,就是一生。希望,下輩子再續前緣。’”

我抬起雙手接過老阿姨手中的書。我將書拿起放在眼前,《你是那人間的四月天》、林徽因,這幾個字映入眼簾。我不知道玄子為什麽會送給阿姨這樣一本書。我更不知道這本書是郭靜露臨終前,送給玄子的。

“阿姨,您的話,我一定帶到。”我堅定地說。

“謝謝,小夥子!”

老阿姨轉身準備離開,我立馬問道:“阿姨,您知道銀子嗎?”

“銀子!你是說,陳銀生嗎?”老阿姨反問道。

“陳銀生?”我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是,玄子一直叫我銀子。”

“應該就是陳銀生了。”老阿姨看著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看起來跟陳銀生,有幾分相似。但是,陳銀生比你壯實許多;你比陳銀生穩重許多。”

“您也認識,”我停頓了一下,“陳銀生?”

“當然認識!玄子、陳銀生和我是同班同學。當時,陳銀生可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是每個女生心目中的男神。當然,也包括我。”老阿姨微笑地說。

“那他是怎麽死的?”我問。

“具體情況,不是太清楚。有人說,他是運動過度,血管爆裂而死;也有人說,他有家族短命基因……因為他死的太突然了,所以有好多傳言。不過有點是肯定的,就是他死在自己的宿舍裏麵。當時,宿舍裏麵,還有玄子和陳銀生的妹妹。”老阿姨說。

“陳銀生的妹妹?”我驚奇道。現在,玄子也離開了,恐怕隻有陳銀生的妹妹了解具體情況了,“那他妹妹,沒有說過怎麽離開的嗎?”

“沒有。他妹妹什麽也沒有解釋過。”

“阿姨,那您能告訴我,陳銀生妹妹的聯係方式嗎?”我懇求道。

老阿姨從包裏拿出一個名片遞給我,“不久前的校友會上,我見過她。這是她給我的名片,希望能幫到你。”

我接過名片,驚奇地看到“薛嵐韻”三個字。陳銀生的妹妹怎麽不姓“陳”?更讓我吃驚的是“古樂器推廣協會會長”,這幾個字。這些疑惑,激起我的好奇心。讓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這位充滿古代韻味的“妹妹”。

看著老阿姨遠去的背影,想著手中的《你是那人間的四月天》,能夠感受到老人家的腳步變得如此輕盈。老阿姨如釋重負的放下了這一切。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獨自一人守候了二十多年。僅僅隻因為這一本書嗎?還是有她曾經的承諾呢?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問。我不想去觸碰,過往無法改變的疼點。就像老阿姨說的那樣,就讓那些不愉快掩埋於塵土之中吧!這才是真正的人生、現實的生活。

站在窗前,望著那朦朧的夜色,想著白天“妹妹”的回憶。我的腦海裏,一直纏繞著銀子生前的畫麵。我不知道,稱呼薛前輩“妹妹”合不合適。雖然,她年長我十幾歲。但是,一見到她。我似乎自然地就進入“哥哥”的角色了。也許,真的像玄子說的那樣,我就是銀子吧!

聽著“妹妹”講述銀子的那些話語,我感到神奇,又有些不可思議。而對我這個唯物主義者而言,也許是跟玄子待得太久的緣故,似乎並不是那麽的反感。但讓我驚奇地是,為何跟玄子接觸過的人,總是跟我說這些稀奇古怪的話。不僅僅是我的“妹妹”,還有玄子曾經救治過的司徒晟昀。自從司徒晟昀的眼睛恢複之後,她經常來我的辦公室打聽玄子的事情,還跟我說,她的眼睛不僅能看到事物的表象,還能穿透事物的表麵,看到內在的變化。我隻好微微一笑。這隻是我出於對一名女性的尊重。也許,在她們的眼裏,我、薛嵐韻、司徒晟昀,還有玄子都是一樣的。

突然,一股熱氣從我的視覺神經湧進我的玻璃體,接著通過晶狀體到達了我的瞳孔。我整個眼部都在劇烈的燃燒。我憋住一口氣,站在窗前,佝僂著身子,雙手使勁地抓著書桌的邊沿。我閉著眼睛,用力地將腦部所有的肌肉都擠壓在眼部。我的臉部完全變了形。我嚐試著通過這樣內在的抵抗,來緩解眼部的燃燒。但這一切似乎都是徒勞,我的眼在燃燒中膨脹,似乎要爆裂了。我抬起雙手,用手掌使勁地壓著我的雙眼。我終於憋不住了,氣泄了。這是我憋的最久的一次,應該快到三分鍾了。就在泄氣的同時,我的眼“爆裂”了。我以為我的眼睛沒了、我以為我的眼眶裏充滿了血液、我以為我將痛苦的倒地。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的眼,不再燃燒、不再痛疼,就好像經曆了破繭成蝶,蛻變成了一個新的個體。

我睜開眼,我沒有瞎,我還能看見這個世界。我興奮地瞪大眼,我站直了腰,挺起胸膛,望著窗外的夜。當我定睛一看,我發現我的眼不一樣了。不僅看得更清楚,還能穿透那厚厚的混凝土看到裏麵慢慢腐蝕的鋼筋。突然,腦海裏閃過,我和玄子坐在堤壩上的情景。於是,我從身邊的抽屜裏,拿出那塊玻璃碎片,放在眼前。我驚奇地發現,我已經不需要這塊玻璃碎片了。我意識到司徒晟昀不是一個瘋子,她也並不是在跟我講一個神奇的故事。現在我已經變成她的同類了。我將玻璃碎片放在桌子上,攤開自己的右手。我的眼像X射線一樣穿透了手掌,不僅能看到那一節一節的骨頭,還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流動的血管。這些流動的血管,一般要通過造影劑,才能在設備上顯現,顯現出黑白的影像。然而,我的眼卻能直接看到,還是彩色的。此刻,我想起玄子在給女兒和司徒晟昀治病時,那雙遊走在病人身體上的眼神。我才明白,他是在通過他的那雙穿透的眼神,指引著“嗜誕蟲”,到達病根處。然後,操控“嗜誕蟲”除去病原。

我閉上眼睛,靠著桌子。我的腦海裏,不停地閃現著,銀子生前的畫麵。他的一生是充滿著那樣離奇的色彩。就像薛前輩說的,等你打開 “上帝禁區”的時候,你就自然會理解她說的。此刻,我找回了先前的記憶。我想起了薛嵐韻,想起了玄子。我才明白了,玄子為什麽叫我銀子,為什麽讓我叫他玄子。我也想了我的誓言,想起了我為什麽會留在這個世間。

於是,我將桌麵上的玻璃碎片和那個空的很小、很小的鐵盒,收了起來,放到抽屜裏麵。我帶上爾薇亯給我的那本書,離開了家。

我的車行駛在這個汙濁的城市。一輛一輛的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但我不需要借助燈光,我用我的眼,能夠看到車子裏麵每個人的麵孔。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帶著滿臉的倦容,穿梭在這被汙穢包圍的環境裏麵。我看到他們將汙穢吸進自己的體內,呼出了幹淨的氣體。我明白了玄子對堤壩的擔憂,明白了病從口入的無奈。我也一樣,跟他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著同樣的空氣。

我的車進入“林瑤樹瓊”,來到村莊的至高地。我下車,跑到桑樹前。我站在石堆下,看著樹下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微笑地看著我,“銀子,又見麵啦!”

我又驚又喜、傻傻地站在原地,盯著他。

他用那獨特的磁性、又很溫暖口吻,說了一聲,“三弟!”他抬起手,微微地張開雙臂。

聽到這聲“三弟”,我立馬跑了過去,抱住了他,“二哥、二哥!你怎麽忍心不認我,怎麽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我抱怨道。

“對不起,三弟!我不想讓你,這麽早就想起那些痛苦的過往。況且時機還未成熟,跟你說了,你未必會相信。隻能給你增添更多的煩惱。”他解釋道。

“如果,我沒有去找薛嵐韻。你就永遠不會告訴我真相了?”我看著他,責備道。

“不會的!”他一直微笑著,總是表現的那麽沉穩,“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你一定會想辦法去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的。即使,你真的沒有去找薛嵐韻。我也會安排她去找你的。”

“你打算去見薛嵐韻?”我問。

“不了!你已經跟她見過麵了。我就不去打擾她了。”

“那爾薇亯呢?”我又問,“你還記得她嗎?”

聽到這個名字,玄子的臉變得嚴肅了些,“記得!那段困惑我的記憶,我都找回來了。”

“那你沒有打算去找她嗎?”我從懷裏拿去那本書,遞給玄子,“這是她讓我,交還給你的?”

玄子接過書,雙眼盯著這本書,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毛渣的封麵,“銀子,你知道嗎?其實,這本書是靜露送給我的。”他停頓了一會兒,“這本書,還是留給你吧!”

我吃驚地看著他,“這麽貴重的東西,還是你自己保存吧!”

“我現在,已不在塵世。不該再去貪戀凡間之物。”玄子回道。

我能理解玄子的無奈。因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我將和他一樣,一起去麵對相同的境地。我原本想跟他說,司徒晟昀經常向我打聽他的消息。她似乎能夠感受到他的存在。但此刻,我知道,這一切都歸於平常了。

在黎明之前的黑夜中,玄子和我站在堤壩上,我問,“二哥,大哥還好嗎?他還一個人住在君主府嗎?”

“大哥現在過得比較充實,一直忙著幫你打理西邊的事務。很少住在那個府邸了。”玄子回道。

“我讓大哥太操心了。我好想,當麵跟他道謝!”我抱歉地說。

“兄弟們,也都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念他們。隻不過,我這一世的職責,還未完。”我歉意地說。

“我們都很理解,都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遇到什麽困難,兄弟們都會全力幫助你的。”

“謝謝,替我謝謝他們。”

望著下麵的莊稼地,零零星星地能夠看到幾個村民趕來幹活的身影。突然,村子裏麵,傳來了熟悉的節奏。村民們停下腳步,放下手中的工具,站立好,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我看了一眼玄子。他微微地點了點頭。於是,村民們、玄子和我跟著這個熟悉的旋律,在這黎明之際,唱完了這首激昂的歌曲。

唱完,天放亮了。我轉頭,身邊的玄子已經不見了。我一個人站在堤壩上,看著田裏陸陸續續趕來幹活的村民。我微笑地轉身,走向高地。在這晨曦中,一位黝黑的老人家笑著向我走了過來。他笑的很燦爛,像一個小孩,露出滿嘴泛黃的牙齒。他的眼,開心地眯在了一起,但還能看到晶狀體裏充滿的血絲。我知道老人家開心了一晚上,也忙碌了一晚上。他小跑了過來,汗水從額頭凹槽裏,沿著爆起的青筋滑落了下來。汗水在晨光中散發出甜蜜的芳香,“昨晚,我家添了個帶把的,這個給你沾沾喜氣。”他從手中的竹籃中,拿出兩個紅雞蛋遞給了我。

我伸出雙手接過滾燙的紅雞蛋,“恭喜、恭喜。”老人家應該不記得我,也不會記得曾經跟我說的話了。我望著他走到桑樹下,他將紅色的絲綢係在了桑樹上。

我遠遠地望著老人家一整套的祭拜動作。此時,老人家是滿足的,是幸福的。他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他可以跟自己的列祖列宗交代了。我微笑地上了車,我要離開了,我要趕去醫院,去幫助病人緩解他們的痛苦。

我開著車,伴隨著鞭炮的聲音,我離開了這個高地。車子來到老奶奶的家邊,我將車停了下來。我下了車,看著老奶奶的家。不知為何,我將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按照以往,清晨本應朝氣蓬勃。但老奶奶的家卻是安靜的可怕。我定睛一看,老奶奶家是一片漆黑,沒有人的身影。我退了回來,轉頭看向那個黝黑老人家的房子;從房子裏麵,傳來了嬰兒的哭啼聲。又是一代蓬勃的生機。

我回到車上,開動了車子,隻有牆上“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幾個白色大字,目送著我離開了“林瑤樹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