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眼淚

醫院,每天都有痛苦的人進來,也有笑著的人離開。在這裏,有時生與死隻在一線之間。與疾病的抗爭,誰能死裏逃生,誰又是徒勞一場,總是那麽令人猝不及防。

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麵對的絕症。它將我們劃入了單行線的航

道,沒有回頭的餘地。在我們將近終點的時候,不甘、憤怒、掙紮和恐懼,都充斥著我們的腦海。此刻,我們來不及去思考死亡。因為在這生與死的地帶之間,我們有著強大的求生欲望和期望,去戰勝病痛、去克服煎熬。

——範鑫傑

自從女兒心髒那三條堵塞的血管,被神奇打通的消息傳開之後,經常有人來跟我打聽神醫的事情。但我知道玄子是個愛清淨的人,基本上沒有去理會他們。我的同事們和同行們也經常跟我探討,我在上次交流會上編製的那個神奇設備的謊言。其實也不算謊言吧,我隻是把“嗜誕蟲”,套上一層高科技的外衣罷了。為了充實先前的猜測,按照“嗜誕蟲”的特性,我又編製了一整套的猜想。我突然發現,原來我是個編故事的高手,同行們竟然深信不疑,還央求我帶他們去見見神醫,去見識一下那個神奇的設備。當然了,我沒有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但在醫學上遇到的一些難題,我還是會去找玄子,跟他探討交流。

後來,我發現我錯了。因為我的出現,我的多次打擾,才讓玄子過早地離開。在那不多次的見麵之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我最後一次見他。那次,他流淚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出了眼淚,為了一雙眼睛而流淚了。

那一天,林醫生突然闖進我的辦公室。他拉著我的手哀求著我,讓我救救他恩師的女兒。他的恩師也就是他的老丈人。我看著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知道他剛剛流過一場淚。我讓他坐下來,慢慢說。於是,他跟我講述了一個病人的故事。

林醫生說,他的恩師有個小女兒,叫做司徒晟昀,今年二十八歲。從小身體就不太好,經常性的頭暈、頭疼。做了各種檢查,都查不出來原因。就在前幾天,她頭疼的厲害,便住進了我們醫院。經過核磁共振檢查發現,她腦部存在著一個異物。這個異物應該一直存在她的中樞神經,就是這個異物導致她經常性地頭暈、頭疼。這個異物非常特別,它跟神經元纖維的大小形狀非常相似,以至於儀器設備根本發現不了。但是,當它開始運動起來,就會產生形狀的變化。這樣,才在監測設備上發現了這個異物。以前,這個異物一直處於半休眠的狀態,不知道受到了什麽外在的刺激,突然就被激活了。現在,這個異物在晟昀的腦部神經裏到處遊**,不停地破壞著她的神經係統。

恩師和醫院幾位醫生商量,最初的方案是想通過藥物治療,來抑製這個異物的活動,甚至殺死它。但是,效果非常地不理想。剛開始,藥物似乎對這個異物產生了一定的抑製作用。但很快就沒有了效果,甚至更加猖狂了。就在晟昀住進醫院,這短短的幾天時間裏,她的雙眼已經失明,連話都說不清楚了。現在,已處於昏迷的狀態。就在剛才又出現了突發的狀況,被送進ICU病房去了。

“如果,這樣繼續下去的話,接下來會怎樣?你們有沒有其它什麽更好的方案?”我擔心地問道。

“目前,還沒有好的對策!如果,這個異物得不到有效的抑製,還是這樣肆無忌憚地到處破壞病人的腦部組織。接下來,病人就會出現四肢肌肉萎縮,身體內部各種器官的病變。病人會在極度疼苦中,慢慢地被折磨著離開。”林醫生說著說著,流出了眼淚。

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們醫院的專家,進行了多次的討論。以目前病人的狀況,得出的最好方法就是進行手術處理。通過腦部手術,將這個異物取出來。但是,限於我們自身的能力和醫院設備條件的限製,最重要的是這個異物太活躍了,我們沒有辦法確定它的具體位置。因此,無法做出可行性的手術方案。這幾天,我的恩師都沒有合過眼,一直在想辦法救治這個可憐的小女兒。他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你跟我說這些,那我又能幫你什麽呢?”我疑惑地問。

林醫生用那泛紅的眼睛盯著我說:“前段時間,聽你說了那個神醫和那個微型設備的事情。我把這個,告訴了恩師。一開始,恩師並不相信。他說,他從醫這麽多年,從來就沒聽說過什麽神醫。那些所謂的神醫都是一些江湖上的騙子,糊弄人的把戲。那個微型設備也是不存在的、虛構的。”

我完全能理解司徒前輩的想法。這一切隻能怪我,因為我用了一個科學的謊言,騙了大家。

林醫生,接著說:“就在剛才,恩師在絕望的時候,突然問我,問我知不知道那個神醫的下落。他說,既然那個微型設備能夠通過計算機控製進入血管的堵塞部位,攪碎堵塞物,那同樣也可以通過控製,跟蹤晟昀神經中的這個異物。然後,通過微型設備上的毛刺將異物殺死。”

作為一名父親,都會想盡一切的辦法去救治自己的孩子,即使這個方法他並不苟同。但是,在絕望的時候,隻要有一絲絲地希望,他也願意去嚐試。就像當初,我絕望地看著自己女兒的時候,我也多麽希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將女兒的病治好。而我是幸運的,我遇到了玄子。況且,司徒前輩的猜想,也非常合乎“嗜誕蟲”的特性。

“聽了恩師這番話,我覺得有那麽點道理。但是,我聽你說過,自從上次見過神醫之後,你再也沒有見到那位神醫。我沒敢跟恩師說這個。範主任,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在哪裏遇到那位神醫的,我好去找一找。即使沒找到,我和恩師也就真的安心了。”林醫生懇求地說。

“不好意思,林醫生。先前,我沒有跟你說實話。其實,我跟那位救我女兒的醫生有過接觸,知道他住在那裏。因為他是個不喜歡被打擾的人,所以就沒有跟大家說實話。”我歉意地回道。

“真的嘛!你真的知道,神醫在哪裏?那你說的那個微型設備,也是真的啦?”林醫生抓住我的手,興奮地說。

“那個設備我沒親眼見過,但是聽他說過一些。不知道是否能進入神經係統,清除你說的那個異物。”我回道。

“那你可以,帶我去見他嗎?”

“可以。但是,他並不是什麽神醫。”我停頓了一下,“他應該算個普通的醫生吧!他那個人非常地古怪,也不一定會救治。”

“沒關係,我相信他會救治的。他也是個醫生,醫治病人是每個醫生的天職。我相信,他不會見死不救的。”

“既然,你答應了。那你先去準備救護車,把司徒晟昀拉過去吧?”

“什麽?不能請神醫過來嗎?”林醫生吃驚地問。

“不行!我曾經邀請過他來城裏麵。但他說,他不會再踏進城市。隻好麻煩你們準備救護車,將司徒晟昀送過去了。”

“這樣啊!那我回去跟恩師商量一下。”

“嗯,等你們準備好了,叫我一聲,我跟你們一道。”

“謝謝!”說完,林醫生離開了。

一切準備好之後,司徒前輩來到我的辦公室。他拉著我的手說:“範主任,非常、非常感謝你!”

“前輩,您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況且,我和林醫生一個科室的好搭檔。能幫忙的話,我一定會幫的。”

“謝謝,謝謝!”司徒前輩握緊我的手,不停地晃動著。林醫生站在身旁扶著司徒前輩。

“前輩,關於那位神醫的情況,林醫生跟你說了嗎?”我問道。

“嗯,小林都跟我說了。你放心,一切我都做好心理準備了。隻要有一點點的希望,我都會求神醫出手的。”司徒前輩說。

我和林醫生攙扶著司徒前輩離開了華僑醫院。司徒前輩和林醫生坐在救護車廂裏,照看著司徒晟昀。而我坐在了副駕駛室,指引著前行的道路。

救護車行駛在馬路上,我看著車窗外,那落日的晚霞。今天的晚霞特別的豔,燒紅了半邊天。那耀眼的金光透過車窗的玻璃,射向了我整個臉。不知為何,我突然變得傷感了,眼裏流出了眼淚。我用手拭去眼角的淚水。

“你不用擔心。司徒老醫生是那麽好的一個人,老天一定會保佑他女兒沒事的。”司機似乎看到我擦眼淚的動作,於是安慰道。

“我沒事!隻是這霞光太刺眼了,灼了一下我的眼。”我回道。

司機微笑著,瞟了我一眼,然後專注於自己的工作。我看著司機那堅定的眼神,不知道為何他會突然安慰起了我。也許跟我一樣,他也被這耀眼的金光刺到眼睛了吧!我轉過頭看著身後的車廂,雖然隔著厚厚的鋼板。但我能夠感受到車廂裏,司徒前輩和林醫生那專注的樣子。我不知道,為何隻有我變得遊離、不安分。我坐在那張舒適的軟椅子上麵,就是感覺不自在,一直在遊動著,想找個合適的姿勢;我的手抓住那個冰冷的、轉動的門把手,怎麽也轉動不了。我似乎在想著離開,但是我被禁錮在了這個狹小的空間。以往,每次來見玄子,我都是很興奮、很專注的。不知道為何這次這麽的不情願。也許這次,我不應該帶人來打擾他!

不久,救護車穿過“林瑤樹瓊”,來到了玄子的家。此時,天已放黑,太陽已經下山,隻能看到一點點晚霞的餘暉。我下了車,習慣性地看著不遠處的桑樹。我驚奇地發現,桑樹上麵躺著一個人,那就是老奶奶口中說的躺在桑樹上的活神仙。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玄子躺在桑樹上。此時的畫麵好像一幅水彩畫。那淺黃色的底色上,長出一棵菱角分明的桑樹。一不小心一滴黑色的顏料滴到了樹枝上麵。由於顏料太濃,慢慢地吞噬了那底色的淺黃。

司徒前輩和林醫生也下了車,站在我身邊,望著不遠處的桑樹。

“怎麽睡在了樹上麵?”林醫生問道。

“神醫,總是有些不尋常的舉動。”司徒前輩說。

我轉過頭,對著司徒前輩說:“我上前,先跟神醫打個招呼,說下具體情況。”

司徒前輩點點頭。

我來到桑樹下,抬頭看著玄子說:“玄子,我有事想找你幫個忙。”

玄子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便從桑樹上跳了下來。

“玄子,我們醫院有個病人,腦部神經裏麵有個異物,想要找你幫忙把這個異物取出來。”我說。

“銀子,我一般是不會用我的‘嗜誕蟲’幫外地人的。況且,這個你們醫院應該很容易處理的。”玄子回道。

“因為這個異物是活的,太活躍了,在病人的腦海到處遊**。我們用了各種辦法都控製不住,沒有辦法確定它的具體位置。所以,我們無法進行手術清除。”我解釋道。

玄子望著不遠處的司徒前輩說:“就是他們家人得的病嗎?”

“嗯,是那位老先生的女兒。”

玄子看了一會兒,說:“那好吧!我過去看看,但是我看完以後,我認為你們醫院可以醫治的話,你們還得拉回醫院治療。”

我點點頭。於是,我和玄子便來到救護車前。

“神醫,神醫!”司徒前輩迎了過來。

玄子立刻伸手握住,司徒前輩伸出來的手,說:“老先生,您見笑了。我哪是什麽神醫啊,我隻不過懂點醫術罷了。”玄子扶著顫顫巍巍的司徒前輩,“我們還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嗯嗯。”

玄子來到救護車廂內,看著昏迷不醒的司徒晟昀。他伸手握住晟昀的手腕。停頓了一會兒,他的表情突然變得焦慮了起來。玄子伸手翻看著晟昀的眼睛,激動地說:“他的眼睛怎麽了?”

“眼睛看不見了。”林醫生回道。

“怎麽看不見了?”玄子問道。不知為何,玄子突然變得躁動起來了,失去了一貫的沉穩。

“她頭腦中的異物,破壞了神經係統導致的。”司徒前輩解釋道。

我雖然站在車廂的外麵,但是我能感受到玄子語氣中帶著激動和傷感。他用手來回撫摸著,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突然說:“給我一根銀針?”

“銀針?你說的是針灸用的銀針?”我吃驚地說。

“對!給我一根30號的銀針,我要在病人的腦部神經處,刺一個小孔。”玄子說。

“我沒預料到會用到這個,所以就……”林醫生歉意地說。

司機立馬跑回到駕駛室,拿了一個針灸包走了過來,“神醫、神醫,你說的是這個嗎?這個針灸包是剛剛陳院長落在我的車上的。我正準備還的時候,就被叫來送你們了。所以,就沒來得及還回去。”

玄子從司機的手中,接過針灸包。打開,從裏麵拿出一根30號的銀針。

“謝謝,謝謝!”司徒前輩,拉著司機的手不停感謝道。

“老前輩,您太客氣了!您不用擔心,這就是天意。神醫肯定能救好你女兒的病。”司機堅定地回道。

當玄子用銀針從司徒晟昀的耳邊插進三叉神經,用手來回轉動的時候,司徒前輩還是非常擔心。因為那個神經就在太陽穴的旁邊,力度掌握不好的話,很容易傷害到病人。於是,司徒前輩想上前,但被我攔住了。我微笑地看著司徒前輩。司徒前輩也就安心了。

轉動了一會兒,玄子將銀針轉了出來。一滴鮮紅的血浮在了針孔的上麵。玄子將手在身上擦拭了一下,然後,從胸前掏出了那個熟悉的、繡著一對鴛鴦的香囊。他把香囊打開,放在司徒晟昀那浮著的血滴旁邊。因為我知道那個香囊裏麵裝著的就是“嗜誕蟲”。我一直都期待著,能夠親眼見識一下這個特別的遠古生物。所以,當玄子從懷裏拿出香囊的時候,我一直盯著,都沒敢眨眼。但是,我卻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從香囊口中出來。我隻是能隱約地感覺到,那個浮在針孔上的血滴,有被針刺的凹陷,但又迅速地恢複了。看著那個血滴,我想起玄子先前跟我說的話。我猜到了我的凡胎肉眼是看不見“嗜誕蟲”的。但是,“嗜誕蟲”已經穿過血滴進入司徒晟昀的腦部神經了。

玄子把香囊拿開,眼睛盯著司徒晟昀的雙眼。過了好一會兒,他將香囊係上,收到懷裏去了。我非常驚訝地看著這一切。他竟然沒有用自己的血,滴進香囊裏。然後把“嗜誕蟲”從司徒晟昀的神經係統裏麵引出來。於是,我小聲地問道:“銀子,你不用把‘嗜誕蟲’從病人的腦中,取出來嗎?”

“不用了。”玄子的聲音有些沙啞,鼻子有些不通氣,好像哭過一場的樣子。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已經跟它們交流過了,它們願意留在病人的體內。它們死了,已經為它們的主人敬忠了!”

玄子的話,總是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我並沒有去追問,這也許就是凡人和所謂神之間的代溝吧!看著躺在病**的司徒晟昀,在看著玄子的舉動,我能感受到她與玄子之間,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係。

玄子伸手拭掉司徒晟昀耳邊的血滴。然後轉過頭說:“老前輩,您女兒的病治好了,腦裏麵的異物已經清除掉了。”玄子一轉過頭,我就看到那雙濕潤的眼,充滿了血絲。

聽到神醫說女兒腦部神經的異物被清除了,司徒前輩非常興奮地爬上救護車,來到女兒的身邊。看著躺在病**的女兒,還是一動不動昏睡的樣子,臉上的氣色還是那樣的蒼白。司徒前輩抬頭看著玄子,疑惑地問:“真的治好了嗎?異物真的清除掉了?”

“老前輩,您放心,異物已經殺死了,也清除掉了。現在,你們就可以回醫院,好好給您女兒做個檢查。”玄子回道。此時,我和林醫生都已在車廂內。林醫生扶著司徒前輩,我和玄子蹲在他們的對麵。

“那我們趕快回華僑醫院吧?”司徒前輩看著林醫生,急切地說。

“好的,我這就叫司機開車。”林醫生答道。

“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去醫院嗎?”玄子突然說。我吃驚地看著玄子,我不解玄子怎麽突然要求進城了?因為玄子曾說過,接下來的日子裏,他是不會再踏進城市的。

“那當然好啦!有神醫跟著一起過去,我就放心了。”司徒前輩,感激地回道。

林醫生上車,關上了車門,救護車開始駛離“林瑤樹瓊”。司徒前輩和林醫生坐在一邊,我和玄子坐在另一邊。一路上,司徒前輩探著身子,雙手一直緊握著司徒晟昀的左手,擔心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林醫生在一旁扶著司徒前輩。而玄子也一直深情地盯著司徒晟昀的那雙眼睛。其實,我有很多問題想問玄子。但是,看到司徒前輩和玄子的那種擔心的狀態,我保持了沉默。我知道我不應該打破這個安靜的氣氛。除了監測儀器裏麵,傳出來不規則的“嘟、嘟、嘟”。車廂內除了我以外,大家的目前都聚集在了司徒晟昀的身上。

不久,救護車到了華僑醫院。而此時,監測儀器裏麵的聲音變得有規律了。司徒前輩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司徒晟昀被抬回先前的ICU病房,進行全麵的檢查。司徒前輩和林醫生一直陪在晟昀的身邊。而我和玄子一直站在病房外麵,透過玻璃觀看病房內的一切變化。我看著身邊的玄子,他一直手壓住玻璃上麵,一直盯著裏麵。我能感受到他等待的焦慮。

通過一番檢查之後,醫生說:“司徒前輩,您女兒的身體特征一切正常。”

“那就好!”司徒前輩用手擦著眼淚,“那我的女兒什麽時候,能醒過來啊?”

“應該很快了!您女兒昏迷了那麽久,現在身體剛恢複,身體機能要自身調整一會兒。”說完,醫生跟司徒前輩道別後,離開了病房。

司徒前輩流著淚,伸手摸著女兒那紅潤的臉蛋。司徒前輩的內心是無比複雜的。因為這個女兒是司徒前輩一生的傷疤。如果能讓司徒前輩重新選擇一次的話,他寧願不讓她出生,也不願看到她受到那麽多的折磨。突然,司徒晟昀的眼睛轉動了幾圈,眼皮打開了。

司徒前輩吃驚看著自己的女兒。司徒晟昀盯著自己的父親半天沒反應,便說:“老爸,你怎麽哭啦?”

“晟昀,你能看見啦?”一旁的林醫生驚奇地問道。

“啊?什麽?”司徒晟昀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她把雙手放在眼前,來回翻轉著,眼裏含著淚說,“我、我,沒有瞎啊!我又能看見了。” 看著興奮中,透著孩子氣的女兒,司徒前輩非常地感慨道:

“從女兒一出生開始,她就與光明無緣。所以,我給女兒取名‘晟昀’,就是希望這兩個字能填補女兒看不見陽光的遺憾。在那十幾年的黑暗生活中,他能夠感受到女兒的悲觀和憤怒。然而一個機緣巧合,女兒重新獲得了光明。光明不僅僅給女兒帶來的是五顏六色的大千世界,更加讓她忘卻了身體上疾病的痛苦。從此之後,女兒總是帶著滿臉的笑容。因為她相信,隻要有光在,它總是會給自己帶來希望。但是,就在不久前的幾天,她突然喪失了對光的追逐,她再次掉進了黑暗的深淵。當女兒知道自己再次失明的時候,她表現的很平靜、很平靜,真的很平靜。她沒有哭、沒有抱怨,她隻是閉上了眼睛,慢慢地躺在了病**。我站在她的身旁,看著她麵無表情的樣子,她好像忘卻了疾病帶給自己的痛苦。她就這樣躺下了。在那一刻我流淚了,我知道女兒絕望了,她放棄了自己。因為從那以後,她一直昏迷,再也沒有醒過。我知道,如果她還有求生的欲望的話,她不會一直沉睡著。”

司徒晟昀興奮地坐了起來,拉著父親的手,抬頭說:“爸,你看,我能看見了、能看見了!我還以為我又瞎啦!”

林醫生將病床搖了起來,司徒晟昀說完,靠著搖起來的**,眼角不由地流出了眼淚。因為對她而言,能看見,跟生命一樣重要。她不想再去經受那段隻能在黑暗中度過的歲月。

司徒前輩看著眼前興奮的女兒,再想到就在幾個小時之前,女兒還隻能在重症監護室的病**安靜地躺著,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有輸氧的,有心肺監測儀的管線、有搶救用的輸液管;她昏迷不醒,一點反應也沒有,隻能聽見那監測儀上不規則的跳動的聲音。司徒前輩微笑著含著說:“晟昀,你的眼睛是神醫治好的?”

“神醫?”司徒晟昀轉頭看著父親。

“嗯!他不僅把你的眼睛治好了,還把你腦神經裏麵的異物給清除掉了。”

“什麽?是神醫把我的病治好的?那神醫在哪裏,我要去謝謝他?”司徒晟昀邊說著,邊打算離開病床。但她卻發現,她的下半身移動起來非常地費力,“我這是怎麽了?腿怎麽抬不起來了?”

林醫生立馬按住司徒晟昀,不讓她亂動,以免她從病**摔下來,“晟昀、晟昀,你不要激動嘛!你的腿沒事的。隻是你躺的時間太久了,腿部的肌肉有些萎縮了。隻要活動一段時間,就正常了。”

“真的嗎?”司徒晟昀看著林醫生,疑惑地問。

“真的!你姐夫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啊?”

看著林醫生那副誠懇的樣子,司徒晟昀微笑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看著父親說:“那位神醫在哪裏?我要親自去感謝他?”

司徒前輩轉頭,望著站在玻璃旁的玄子和我說:“站在病房外麵的就是那個神醫。”

當司徒晟昀頭一轉過來,看向這邊的時候,玄子身子向前一傾,那隻壓住玻璃的手,突然使勁地壓著玻璃,能夠聽到“吱吱吱”的聲響。司徒晟昀那雙濕潤的眼,一直盯著玄子。玄子也盯著那雙熟悉的眼睛,眼淚從眼眶裏不自覺地流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玄子流淚,我站在他的身邊,我能感受到他的悲傷和失落。

“爸,神醫他怎麽哭了?”司徒晟昀抬起手擦拭著眼角不知緣由地淚水。此刻,司徒晟昀還沒有感覺到自己的不同。等她真正意識到自己特殊之後,她才知道神醫不僅僅是治好了自己的病、重新給了自己光明。而且還恩賜了一雙不同尋常的慧眼。她的一生從此刻開始,變得更加有意義、更負有使命感。因為你的能力越大,你對社會的責任就越強。

聽到司徒晟昀這樣一說,玄子立馬轉過身,擦拭著自己的淚水說:“銀子,送我回去吧?”

說完,玄子就徑自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回想著他今晚異常的舉動,我能夠感受到玄子與司徒晟昀之間有種莫名的關係。

我追了過去,來到醫院的大廳。此時已是深夜,大廳裏麵,隻有零星的一兩個人。我看到不遠處玄子站在那裏,望著大廳的取藥窗口。於是,我走到玄子身邊。

取藥窗口一位婦人正從撿藥的醫生手裏,接過一大袋的藥物。隻見那位婦人一直低著頭,將接過的藥物打開,然後把盒子拆開來,將裏麵一排一排的藥丸取出來,放在自己的綠色環保袋裏麵。窗口的撿藥醫生,正用著異樣的眼神盯著這位婦人。當然,還有玄子和我也在一旁盯著。但是,那位婦人並沒有察覺,她隻是一味地低著,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將一排排的藥丸轉移到自己的環保袋裏麵。很快,所有藥物都順利轉移。這位婦人提著那一大袋空盒子,低著頭走到對麵的垃圾桶旁邊。她將那一大袋空盒子從垃圾桶側方的入口塞了進去。然後,低著頭,迅速地離開了醫院。整個過程中,那位婦人都沒有抬起過頭。但是,她的動作很熟練,對醫院的環境也很熟悉。我能猜測到,對於那個婦人而言,這些動作已是常規操作了。

看著遠去的婦人,玄子感歎道:“真是個可憐的小姑娘啊?”

“小姑娘?”我吃驚地說道。雖然,那位婦人一直低著頭,我與她也有一定的距離。但是從側麵觀察,她那稍顯鬆散的臉蛋、還有那鬆垮下的眼袋,我能夠猜測到她應有三四十歲的年紀。不知為何玄子會叫她小姑娘?

玄子,歎了一聲說:“隻可惜,現在我沒有能力去救治她了。”停頓了一下,“銀子,送我回家吧!我是不該進城裏來的。”

說完,玄子向醫院門口走去。我跟在身邊,但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垃圾桶。我一直好奇,玄子口中的這位小姑娘,到底得的是什麽病。走著走著,那個被卡在垃圾桶入口的一個盒子突然掉了下來,砸在了地上。在這個安靜的醫院大廳,砸出了一道沉重的聲響。當我的目光聚集到盒子上,那幾個大字的時候,我才明白玄子為什麽叫她小姑娘了;還有那位撿藥的醫生,為什麽會用那種異樣地眼光看著她。

那個盒子裏麵裝的藥丸是治療一種全身性、慢性進行性反複發作和緩慢的典型自身免疫性結締組織疾病。這是一種極為可怕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該病除了給患者皮膚帶來一定的損害外,更可怕的是會造成患者眾多內部器官的受損。從而,導致一係列並發症的出現。看著這個盒子,回想著這位姑娘的麵容,能夠感受到這個疾病給這位姑娘的身心帶來了多大的傷害。它不僅毀掉了這個少女的美貌,還剝奪了一個正常女人應該有的情和欲。所以,你能夠理解她拿到藥物的那些不尋常的舉動;你們也能夠想象到她為什麽在這個夜深人靜、沒有旁人的環境下,來到這裏取回本該屬於她的藥物。

我走了過去,把那個砸在地上的空盒子撿了起來,用力將露在外麵的那部分,完全塞進了垃圾桶裏麵了。這下,就沒人再發現了。除了那個不懂醫學的,收垃圾的阿姨。

我開著車載著玄子行駛在城市的道路上。玄子坐在車上一直捂著嘴咳嗽,好像有些氣不順。我便打開車窗,想讓他吹吹自然的空氣。但車窗剛打開,玄子立馬要求,我把窗戶關上,他說:“銀子,你們整天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你們沒有感覺呼吸不暢嗎?”

“什麽?”當時,我開著車,沒有聽明白什麽意思。

“沒什麽。”玄子回道。

“銀子,為什麽你的車,行駛道路的地下麵是空的?好像還能聽到什麽東西在地底下,快速穿過的聲響?”玄子問。

“哦,你說的是下麵的地鐵啊!因為城市裏麵的人太多了,為了減輕地麵的交通壓力,就把地下挖空了,建起了地鐵。”我回道。

“那你整天踩在空殼上麵,不覺得擔心嗎?”

玄子看著道路兩旁高樓大廈說:“銀子,你們這排排的高樓,就跟我們那四周的堤壩一樣。”

“嗯嗯,不過這高樓比你們那裏的堤壩要高上好幾倍的。”我回道。

“是啊!比我們那裏鎖住的汙穢更多。”

……

一路上,玄子問了我好多稀奇古怪的問題。當時,我並沒有覺得什麽異常,隻是感覺那天玄子的話突然變得多了起來,好像臨終前的一種囑咐。由於,我從玄子的口中,經常聽到那些話語。所以我並沒有上心,隻顧著開車了。

不久,車子到了玄子的家。玄子下了車,他的步伐那麽沉重。看著玄子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問道:“玄子,你沒事吧?”

“沒事!可能是今天太累了吧!”玄子隨口回道。

“嗯,搞得這麽晚了,是太累了。那你回去早點休息吧?”

玄子停了下來,轉過頭盯著我,“銀子,能不能抱你一下?”

我吃驚地看著他。不知怎得,聽到玄子這句話,我感到了些許的傷感。我抱住玄子說:“銀子,沒事了。司徒晟昀的病都治好了,眼睛也治好了。你就不用擔心了。”當時,我以為玄子是因為司徒晟昀的原因,才變得那麽的傷感。等後來,我也變成司徒晟昀同類的時候,我才知道,並不是那麽地簡單。

玄子走到門口,雙手抓住門環說:“玄子,能在叫我一聲嗎?”

“銀子,你是怎麽了,搞得好像訣別的樣子。”我半開玩笑地說。

玄子並沒有回答,隻是臉部肌肉微微地揚起,微微一笑。玄子將門推開,走了進去。看著玄子的背影被木門完全蓋住,我沒有多想,便開車離開了。

車子來到老奶奶的家邊,我將車停了下來。在這深夜的夏,突然間一片蛙聲消失了,安靜的可怕。我搖下車窗,看著老奶奶的家,一片漆黑。夜深了,也許老奶奶一家都睡得深了。我沒有去打擾,開著車離開了“林瑤樹瓊”。

幾年之後,我在醫院裏,突然看見那位許久未見的老奶奶。老奶奶衰老了很多,身體看上去也萎縮了一圈。我走上前叫了她。老奶奶轉過頭看著我,她的眼裏充滿了淚水,迷茫地看著我。

我走到她身邊扶著她說:“老奶奶,我是前幾年去你們那裏,找活神仙的範醫生啊?”

老奶奶迷茫地盯了我一會兒,她想起了我。她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雙手死命地攥著我的手臂,含著淚說:“範醫生,你讓他們救救我的兒子吧?現在,活神仙已經不在了,我隻能求你了?”

我沒想到老奶奶的那雙手,竟然有那麽大的力氣。老奶奶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攥著我,以至於她的雙腿軟的貼近了地麵。我立刻把老奶奶拉了起來,扶到旁邊的椅子上麵。後來,我才發現,我的手臂被老奶奶攥的淤青了。

老奶奶一遍一遍重複著,讓我救救他的兒子,她說:“如果兒子不在了,我的這個家就會垮掉,就沒有家了。”我讓她不要激動,先跟我說說怎麽回事。老奶奶簡單地講述了兒子的病情。

我跟老奶奶來到她兒子的病房。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間病房,這裏充滿了急促的呼吸聲。眼前的景象讓我不忍心去看每個病人臉上的表情。雖然,我經常能聽到那種痛苦中的呻吟。但是,這裏卻不一樣,這裏是一種群體性、是對活著最簡單的空氣需求的渴望。病房裏,有嘴上含著管子,一次一次練習著“呼”和“吸”,好像小孩子在學習走路,一步一個腳印,還在左右晃動著;有鼻孔裏插著管子,坐在病**仰著頭,努力地“呼”和“吸”的;有躺在**,急促地“呼”和“吸”的;有呼吸不暢,護士在病人背後,幫忙敲打的……這些病人都好像身處在高原地帶缺氧環境裏,拚命地吸著那點稀薄的氧氣。但是,跟在高原上不一樣的是,他們的“呼”和“吸”,摻雜著一種呻吟,一種透著死亡氣息的呻吟。

人活一口氣,倘若我們的肺出了大的毛病,這口氣就這樣憋著,比死還難受。在常人的眼裏,一呼一吸是那麽的平常。但對於他們來說,那就是一種奢望。

我來到老奶奶兒子的床邊,他正帶著呼吸器努力地呻吟著。我猜到這就是老奶奶曾經提到過的,那位在外地打工的小兒子。

此時,陳院長正在病房巡查,走了過來,我跟陳院長詢問了他的病情。陳院長說:“這個病人塵肺的情況很嚴重。”

“那是不是需要換肺?”我問道。

“嗯,唯一救他的辦法,就是換一個新肺。”陳院長回道。

“那手術費用大概需要多少?”

陳院長看了看身旁的老奶奶,沒有回答。我安慰老奶奶說:“老奶奶,您不用太擔心,我跟陳院長很熟。我會跟他好好談談,把您兒子的病治好的。”

我走出了病房,陳院長正在病房外麵等候著我。

“範主任,病人是你家屬嗎?”陳院長問。

“不是。”

“我已經了解過了,病人在礦上隻是個臨時工,沒有簽合同,辦不了工傷認定。而且,病人也沒有塵肺病堅定報告。換肺的費用隻能自費。”陳院長很中肯地說。

“那大概需要多少?”

“至少四十萬。”

我了解到一個器官移植手術,不僅僅是看手術台上的成功如否。更重的是要麵臨著,手術之後的排異和感染。那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這對於一般的家庭而言,都不是一筆小數目。更何況老奶奶這一家子。

“那移植的風險有多大?”我問道。

“肺移植總的風險,死亡率在百分之二十。”陳院長回道。

“百分之二十!”我有些吃驚。對於一台手術而言,風險一般都是在千分之幾和萬分之幾的範圍。而百分之二十是非常驚人的數字了。對於我們而言,這麽高的死亡率不僅僅體現在人死的方麵,更重要的是死亡之後,家屬的承受力,以及對醫生的理解性方麵。這些都是一個不小的考驗。

“那肺源什麽時候能夠等到?”我是心髒科的醫生,我知道器官分配都是要遵循一定的準則,要看醫生的評估、要看病人的輕重緩急、要看受體的年紀因數等多方麵的綜合考慮。

“隻要在我們的地域範圍內,有愛心的器官捐獻者,立馬就可以安排他手術。因為他的病情非常地嚴重,如果不換肺的話,也就活不了幾天了。”陳院長回道。

“陳院長,那就麻煩您,幫忙留心點。”我拉著陳院長的手說。

“你是要給病人出醫藥費嗎?”陳院長疑惑地問。

“醫藥費,我會想辦法的。還請陳院長親自幫忙做這台手術。”

陳院長吃驚地看了我一下,“我會親自做這台手術的。不過你得做好心理準備,一切的變化都是不確定的。”

“那好!那你跟老奶奶說清楚後,趕緊把手續辦好了。一有肺源的消息,我就立馬進行手術。”

我跟陳院長道別之後,把所有的情況跟老奶奶講述了一遍。我囑咐老奶奶不要擔心,醫院最好的陳院長會給她兒子做手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在臨走之前,我看了一眼病床。我能感覺到事情是那麽的糟糕,但我沒有把這種感覺告訴老奶奶。我相信,也許會有奇跡發生。

但是,結果總是那麽的不盡人意。老奶奶的小兒子沒有等到肺源,呼吸衰竭,完全沒有了心跳,就因為等不到這口氣,憋死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見到這位不尋常的老奶奶。在病房裏,我看到老奶奶表現的很平靜,眼裏沒有了淚水。也許是淚水早已經流幹了,也許是她徹底絕望了。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堅強已經**然無存了,她現在虛弱的像一個孤獨的小孩。

我向老奶奶表示了歉意。老奶奶說:“你們都盡力了。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醫生。”停頓了一下,老奶奶歎道:“隻可惜活神仙不在了!要是他還活著的話,我的兒子就有救了。”

其實,我知道即使玄子還在人世的話,他也救不了。但是,我沒有去說明。我是想在老奶奶那絕望的眼神中,還能夠透出一點點地希望和寄托。

“範醫生,你能把我們都送回去嗎?”老奶奶渴求道。我知道她們講究落葉歸根、講究入土為安。於是,我安排了一輛救護車送她們回家。當我再去扶起老奶奶的時候,老奶奶的全身都是酥軟的,一點點的力氣都沒了。全身的骨頭變得一節一節的,一用力、一不小心就會聽到“嘎本脆”的骨折聲。我小心翼翼地將老奶奶扶到醫院門口的救護車前。老奶奶用她那最後的一點力氣睜大眼睛看著我。從老奶奶那深邃的眼神中,能夠看出一些的不舍;她的那兩顆黑的發亮的眼珠裏,卻沒有映出我的影子。在她轉身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老奶奶是真的要走了。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跟她見麵了。我隻是一直伸著手,不舍地看著老奶奶上了車。但我並沒有跟老奶奶說明一切。我知道這個,我是管不了的。這不是病,也是病。這個是我們全人類都必須去麵對的絕症,沒有人能夠逃脫。

看著慢慢遠去的救護車,我突然想起來了老奶奶院子角落裏,那“三長兩短”的棺材。那兩副棺材已經失去了光澤,被柴火給蓋著。老奶奶曾說,“這兩幅棺材是多年以前,給自己和老頭子準備的。這是村子裏麵的習俗,上了年紀的,都會給自己準備一副棺材。雖然,活著的時候苦了一輩子,沒有睡過一天安穩覺;死了那得給自己一個舒服的地方。看著自己的棺材就放心了,就不用擔心體麵的問題了。但是,我的老頭子卻沒能睡進自己的棺材。老頭子在修堤壩的時候,掉進風沙河裏麵了,撈了幾天都沒有撈到屍首。估計是風沙河水流太急了,不知道衝到哪裏去了。所以,老頭子的那塊棺材板一直沒有蓋上去。現在,隻能把這件遺產繼承給我的大兒子了。”

老奶奶是個命苦的主。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過世了。她帶著一個五歲、一個四歲的弟弟相依為命。等兩個弟弟都成家立業,她也有了兩個兒子。本以為可以有好日子了,卻沒想到老伴被閻王請去喝茶了,再也沒回來。可以說,老奶奶操勞了一輩子,一生都在拚命地為著別人活著。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都在為家人苦苦掙紮著。可能她一生中,最值得欣慰的隻有在她離去的時候,她能夠完完整整地走,沒有被無數的管子破壞了身體裏的各種器官。她能夠完整地躺進自己準備好的體麵的地方。我含著淚看著老奶奶和她的小兒子遠去,我深深地鞠了個躬,這是我能夠給她們留在塵世,最後的留戀了。

天空不知何時變得陰沉起來,下起了大雨。本來在這炎熱的夏天,下場雨是多麽的令人舒坦和涼爽;但看著雨中遠去的棺材板,我卻感到心寒。一種疾病,毀掉了一個家。

我擦幹眼淚,走進醫院。我來到陳院長的辦公室,跟他聊了很久、很久……

陳院長說:“雖然,肺移植在我國剛剛起步不久,但肺移植的技術是越來越成熟。雖然,肺移植的風險很高,但是能夠給那些急切渴望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的病人來說,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然而,擋在這些病人的麵前的不是技術本身的問題,而是肺源和費用的問題。對於我們幾千年的傳統思想,講究‘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孝之始也’

。即使在死後,我們都非常看重身體的完整性。所以,導致了愛心捐獻器官的人數寥寥無幾。一般都是上百、上千的病人,等待著一個供體。”

“這其中的逆差這麽大?”我問。

“嗯,所以我現在一直通過各種手段呼籲著人民轉變觀念。同時,我也在政府會議上,呼籲著政府能夠啟動公民正常心髒死亡或者腦死亡的愛心器官捐獻。隻有政府關注了,大力宣傳倡導,我相信愛心捐獻的人會越來越多的。也就能夠解救更多在死亡中掙紮的病人。”

陳院長看著我問:“範主任,你應該也會接觸到器官移植。你認為器官移植最重要的是什麽?”

“最重要的是時間的問題。因為每個器官離開供體後,都有一定的成活期。我們應當盡量減少移植的器官暴露在外在環境中,及時地將它移到受體的體內。”我回道。

“是的。但是現實中,大量的器官往往都要經過遠距離的轉運之後,才能進入受體的手術間。” 陳院長很無奈地說。

“所以,我一直在跟政府交流,希望政府能夠開辟人體器官轉運綠色通道。通過政府的力量,將各個部門聯係起來,形成一套聯合的運行機製。這樣就能保證器官不會因為飛機的晚點而延誤,不會因為買不到火車票而等下一班車。所有的轉運過程,都由專車及時轉運。這樣,我們就能夠掌握器官到達手術室的準確時間。我們就可以提前幾個小時,對受體進行麻醉、進行開胸,將損害的器官預先剝離出來。等供源一到就可以及時安在受體體內。我相信這個綠色通道很快就會有的。”陳院長非常自信地說。

“嗯,我也希望能夠早點實現這個綠色通道。”

“其實,擺在塵肺病人麵前最緊迫的問題是經濟的問題。目前,塵肺病沒有進入醫療保障。而絕大多數患有塵肺病的都存在經濟緊缺現象。他們沒有太高的文化水平,甚至都不認識漢字,為了獲得更高的經濟報酬,他們選擇了這個高危的職業。但是他們沒預料到後果是如此的嚴重。他們根本沒有合同的概念,他們隻是臨時工,幹一天活,領一天工錢。他們把錢捏在手裏,就非常高興了。老板們也高興。因為沒有合同的束縛,老板就沒有了後顧之憂。一旦他們得了塵肺病,就無法確定勞動關係,也就與職業病鑒定無緣。沒有合同,老板也不會給工傷賠償。對於他們而言,一切的保障都無從談起。他們通過生命換來的那點金錢,根本無法負擔的起治療的費用。想用金錢換回健康,談何容易啊!

而作為醫生的我們,碰到這樣的自費病人,我們又當如何應對啊!雖然對於醫生而言,我們的使命就是全力救治,不用去糾結病人的費用問題。這一句話說起來簡單。但是,對於我們的社會而言,如果可以實現這樣,那能解放多少醫生的心裏負擔啊!

現實卻並非如此。在跟病人家屬商量肺移植的時候,我都會跟他們講明移植的費用是多少、移植的死亡率是多少。我會建議他們,假如經濟上很緊張的話,我會建議他們不要去做。也許你覺得,我有些殘忍。但是,這就是現實。每個病人都有很強的求生欲望,他們有很多的期待。他們不願輕易放棄,不斷地在掙紮。而我不願意看到他們人財兩空。

對於我而言,我是一個橋梁,我可以代表他們去發聲,去跟政府請願。我去呼籲、去建議,將塵肺病的診斷和職業病的診斷分離開來。這樣塵肺病人就可以早診斷、早治療。你不知道要診斷一個塵肺病人有多難。甚至要病人麵對開胸驗肺,這樣才能得到多部門的認同,才能拿到那一紙文書。這個過程是曲折和艱辛的。如果能夠提前把這個塵肺病人做出診斷,可以使病人能夠及時得到有效的治療。那至於塵肺病是不是職業病,是不是要申請職業賠償,那是另一回事。這樣就可以完全把診斷、治療、投訴和維權分離開來。病人就可以先治療,之後有更加充足的時間去完成職業病的鑒定。”

陳院長接著說:“目前,各地區的醫療保障差異性也很大,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所以,有時候做醫生會感覺到很無奈,真的很無奈。我們的醫生不像國外,隻要全力以赴看好病人的病就行了,不需要為了他們費用的問題糾結。但我們醫生,不僅僅要看好他們的病,還要想辦法以最小的費用把他們的病看好。這是我們目前必須要做的。假如說,一但看了他的病,他沒死,能夠康複出院,我們已經是感覺非常好了;給他做了移植,他死了,人才兩空了。假如說家屬能夠接受這個過程,到最後能夠感謝我們的話,我們醫生真的感覺到很欣慰;如果每個家屬都來投訴我們、質疑我們,那我們的移植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我經常能夠收到病人和家屬的來信,有治療好的,也有失敗的,這些來信就是我做肺移植最大的支撐。有了他們的支撐我才能夠源源不斷,繼續去救治這類瀕死的病人。

所以,接下來,我要去呼籲、去建議,將肺移植納入醫療保障。因為需要進行塵肺移植的病人,絕大多數都是那些一線的普通工人,其中農民工占有絕大多數。他們是我們實行改革開放下,最基礎的保障力量。為此,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陳院長笑著說:“肺源問題、器官轉運的問題和醫療保障的問題,這些都是我一直在推進的。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夠看到這些製度的落地。那我就心滿意足了。當然了,還有一項工作是我現在最想去做的,那就是把肺移植這項技術在全國範圍了推廣。因為技術是大家的,我在國外,他們無私地將這項技術交給了我,我也應當無私地去教會更多的人。隻有更多的人會了這項技術,才有可能去救治更多的命。因為醫術是沒有國界的。”

我跟陳院長聊了很久很久,我聽了陳院長那些為民請命的建議,我非常地感觸。我能夠感知到,通過陳院長的不懈地努力,這些建議都會落地,就在不久的將來,可能就在咫尺之間。

夜已深,我做完手術離開華僑醫院。站在醫院的門口,抬頭看著那耀眼的天空。天空中,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但是天空卻被照耀的明亮、明亮的。看著這朦朦朧朧的夜光,我想起了玄子在我車上說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話。我似乎能夠感受到不一般的境界。

我開著車行駛在馬路上,路上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燈光。在這夜深的時候,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除了這來來往往的汽車,還有汽車發動機發出的轟鳴聲。除了這轟鳴聲,其他什麽都聽不見,也許還有點其他什麽有生機的聲音。但是,都被這些大小不一的轟鳴聲給掩蓋了。掩蓋的不僅僅是聲音的本身,還有那些夜的那種靈氣。穿梭在四周包圍的尾氣之中,看著那一排排的高樓大廈,我想起了玄子曾經說,把村莊的堤壩給炸掉的無奈。在這個時候,我突然也有了同樣的感覺。也許是我太累了,腦子飛到雲霄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