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尋根

貧瘠的村莊、孤獨的村落,沒有群山峻嶺的依靠,隻有泥土圍成的城牆和一條年久失修的石拱橋;一個躲避世俗紛爭的村莊,沒有留下曆史的舊跡,隻有一塊在風雨中殘存的樓匾,一塊黑宰相的寄語:林瑤樹瓊。

當號角吹起,耳畔響起陣陣錘木之聲,那是村民在為城牆注入肋骨;當夜幕降臨,黑幕吞噬整個大地,村莊恢複千百年前無跡的夜海;消失的村莊,在夜的路上,遇見曆史的我。

——活神仙

過了半個多月,我的腦海裏時常會想起,那位乞丐的模樣。甚至在夢中,都會看到他盯著我笑。他笑起來,額頭上那深凹地皺紋,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裏。在魂牽夢繞中,在一個好不容易的假期,我開著車,獨自去尋找那位神秘的乞丐。

清晨,我開著車來到陌生的村莊。順著記憶,我將車停在了岔路口。下車望著眼前,那條一直延伸下去的泥土路,我似乎感受到了他走過的氣息。我知道我找對了路。於是,我上車,依著這條泥土路,緩慢地前行著。

不久,我就看到不遠處有個簡陋的門樓。我將車停在了旁邊,走了過去。那個門樓是由兩個水泥柱子澆灌而成,應該有一定年頭了。水泥柱布滿了坑坑窪窪,表麵的石子都掉落的差不多了。不過最讓我吃驚的是,門樓頂部那塊被嵌在水泥中的牌匾。我抬頭看著那塊被風雨摧殘的牌匾。牌匾是由黑玉石製成,正中央從左到右刻著“林瑤樹瓊”,兩邊從上到下是“仲秋吉月”和“乾隆已卯年”。看著那泛著白色的字體,我感覺到在那久遠的清朝,在這片土地上,曾經走出一位有名的文人雅士。我猜測這是一個品行高尚的村落。

頭頂著“林瑤樹瓊”,緩緩地走過,跨過石橋進了這個村莊。我看到不遠處有位老婦人,正坐在晨光下。我便走了過去。那位老婦人坐在門口,手裏拿著錐子和鞋底。老婦人用錐子插在鞋底上,咬著牙來回旋轉,使勁地刺穿鞋底。錐子穿透了鞋底,又被拔了出來。然後,將針穿了過去,麻線也隨著針穿了過去。老婦人用錐子將穿過的麻線繞了一圈,緊緊地握住。麻線的另一頭咬在嘴裏。嘴裏的麻線、手中的鞋底和繞著錐子上的麻線,同時一使勁,麻線就緊緊地陷在了鞋底上麵。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媽媽給我納的千層底。我已好久好久沒有感受到千層底的踏實和溫暖了。

走了過去,我躬下身子,打擾地問道:“老人家,您好!打擾了,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老婦人停下手中的活兒,抬頭轉過來,嘴裏含著麻線,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你是城裏人吧?”

“我是農村人,不過現在住在城市裏了。”我回道。

老婦人微笑著說:“做城裏人好啊!”然後,將嘴裏的麻線吐了出來,“你是來找我們村的活神仙的吧?”

“活神仙?”我疑惑地問,“您知道我要找誰?”

“當然啦!好多外地人來我們村,就是來找他的?”老婦人得意地說。

“什麽活神仙,就是一個瘋子!”突然,從身後傳來嗬斥的聲音,打斷了和諧的氣氛。他一說話,老婦人就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立馬將手中的麻線放在嘴裏,低下頭繼續手中的活兒。

我直起身子,轉頭看到一位黝黑的老人家,肩上扛著鋤頭,走了過來。他用憎惡的眼睛盯著我。我不知道是我打擾了他的家,還是他口中的那位“瘋子”。他滿嘴泛黃的牙齒中,還帶有著點點地黑斑;他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不知道是昨晚未睡好早起的緣故,還是幹活累著了。他額頭上的汗水掉進三條深凹的皺紋裏麵,形成三條長長地小溪,在晨光下,晃動著我的眼。我意識到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於是,我表示歉意,就離開了。

我退到路上,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不遠處斜對麵,有位老奶奶向我招著手,旁邊的牆壁上寫著幾個白色的大字“少生優生,幸福一生。”老奶奶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向我招著手,笑著說:“城裏人、城裏人,你過來?”老奶奶一笑起來,滿臉鬆垮的肌肉壓了下來,基本上遮住了整個眼睛。不過那一排整齊的大白牙,還是比較地亮眼。後來,我才知道,老奶奶的牙早就掉光了。我看到的隻不過是上下兩排整齊白淨的假牙而已。

於是,我小跑了過去,蹲了下來。她問:“城裏人,你是不是來找我們村的活神仙的?”

我想了想,回道:“應該是吧!他是一位頭發蓬鬆,大概五十多歲……”還未等我說完,老奶奶插話道:“就是他了,沒錯的。”

看著老奶奶堅定的樣子,再想到他救女兒的神奇手法,我覺得我要找的,應該就是她們口中的“活神仙”。但是,剛剛那位老大爺的態度讓我有些疑惑。於是,我便問:“老奶奶,剛才那位大爺,怎麽說是瘋子?”

“甭管他!他就是個老頑固,他才是瘋子呢!那麽大的年紀了,還管不住自己的手,打了活神仙。”老奶奶臉上的肌肉抖動著說。

“打了他?”我疑惑地問。

“是啊!他自家的兒媳婦生了兩個丫頭,沒生出個帶把的,還偏要怪罪活神仙。”老奶奶哼道,“他自己不也是嘛,生了好幾個丫頭,才生出來一個兒子。”

“活神仙還能求子?”我疑惑道。

“那當然了!活神仙什麽都能做到。”老奶奶很堅定地看著我。

雖然,我知道這是一些愚昧的思想。但是,看著老奶奶那虔誠的樣子。我就沒有跟她理論了。

“你是來找活神仙看病的嗎?”老奶奶問道。

“前幾天,活神仙救了我女兒。我是來答謝他的。”我也改了口,叫他活神仙了。

“你女兒病好了吧?”

“好了,完全好了。”

“你是幸運的一位,我也是。”老奶奶回憶著,“去年,我的大兒子在地裏幹著活兒。突然,就倒在了田裏,不省人事了。幸好被活神仙看到了,又碰巧他是清醒的。”

“他是清醒的?”我疑惑地問。

“二十幾年前,他父親把他領回村裏的時候,他就已經瘋了,很少有清醒的時候。”老奶奶接著回憶著,“他出手救了我的兒子。後來去城裏醫院檢查,醫生說,我兒子是急性腦梗,要不是有人提前疏通了腦梗,早就不在了。”老奶奶說著,從口袋裏拿出泛黃的手帕,擦拭著眼淚,還有嘴角白沫。

我一邊聽著,一邊回想著自己第一次見到“瘋子”的樣子,確實像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我明白了剛剛那位老大爺,為什麽叫他瘋子了。

“活神仙是把你兒子的手腕割開,然後將東西從手腕中放進去的嗎?”我問道。

“聽說是,當時,我不在場。聽說活神仙將我兒子的手腕割開,然後將神物從手腕中放進去。很快,我兒子的臉色和臉部就恢複正常了。醫生說,我兒子疏通及時,要不然,最好的結果也是半身不遂。那我們一大家子,也不知道怎麽維持下去了。”老奶奶說。

“那你兒子,現在好了吧?”我問道。

“好了,非常好!現在正在田裏幹活呢!要不是活神仙,我的家也不會,活的這麽輕鬆。”老奶奶滿足地說。

老奶奶這樣一說,我就確定了,我要找的那位,就是他們口中的活神仙。老奶奶口中的神物,應該就那香囊中的物件。那個時候,我非常急切地想見到,被神化的這位人物。於是,便問道:“老奶奶,那活神仙現在,住在哪裏?”

老奶奶側過身子,伸手指著前方的路,說:“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到了盡頭,你就會看見一間小瓦房,瓦房旁邊有棵桑樹,就到了。”

蹲了會兒,身體有些麻木。於是,我站了起來,活動一下筋骨,順著老奶奶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問道:“老奶奶,活神仙現在在家嗎?”

“應該在家的。一般早上,他都會躺在桑樹上麵。”

“他睡在桑樹上?”我疑惑地問。

“聽活神仙說,那棵桑樹是他爺爺變的。”

老奶奶的話,越說越玄乎,卻讓我更加急切地想見到,他們口中的這位“活神仙”。

於是,我說:“老奶奶,那我先去找活神仙了?”

老奶笑著,點了點頭。我深鞠了個躬,就離開了。

我啟動車子,車子穿過“林瑤樹瓊”,進了村子。村裏的道路是狹窄的,勉強夠我的小汽車通過,我緩慢地行進著。來到老奶奶家門前,老奶奶已站在門口等待著我。我拉上手刹掛好空擋下了車,走了過去問:“老奶奶,您還有什麽事情要吩咐嗎?”

隻見老奶奶將懷中,那裹起來的圍裙打開。露出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她笑著說:“活神仙最喜歡吃我做的餃子了,你順便帶給他?”

那沾滿油漬的圍裙一打開,吸引我的不是那熱氣騰騰的餃子。而是,那厚實、厚實的碗。那瓷碗的厚度有我家碗的四五倍,而且還有缺口,還有道道地裂紋。這碗就像我在城裏麵,看見那些乞討的人,用的碗一樣。後來,我才知道老奶奶家的碗都是這樣厚實的。老奶奶說,“這樣的碗厚實、耐用,摔在地上都沒事。”她的話,讓我感到很慚愧。我竟然忘記了,小的時候,我在農村裏,也用過這樣的瓷碗吃過飯。

我從老奶奶的手中,接過厚重的碗,“老奶奶,您放心,我一定親手交給活神仙。”

老奶奶笑著說:“那好,你趕路吧!”

在上車前,我轉頭看著老奶奶問:“老奶奶,你們除了叫他活神仙外,還怎麽稱呼他?”

“以前,我們叫他阿澤。”

“謝謝。”我微笑著,點著頭。

我上了車,把這碗餃子放好。車子緩緩地動了起來。我通過後視鏡看到,老奶奶一直站在門口看著我,一直到我看不到她為止。

車子穿過了村子,是一片莊稼地。這片莊稼地是被高高的堤壩包圍著。其實,整個村莊都被堤壩包圍著,村口隻是堤壩的一塊高地而已。我的車就行駛在堤壩上,正開向堤壩的至高點。而莊稼地就在堤壩的最低點。

車慢慢地爬升著,我看到了不遠處的瓦房和那棵不一般的桑樹。我將車停在了瓦房旁邊的空地上。我下車走了過去,看著桑樹上麵沒有人,就走到瓦房門前準備敲門。突然,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銀子,你來啦!”

聽到“銀子”,我就知道是他了。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我。除了他上次。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稱呼我,我也不太喜歡這個稱謂。因為“銀子”的諧音,聽起來有些不雅。但是,從他嘴裏叫出來,我就是感覺到挺親切的,也就任由他叫了。

我轉過頭,看到他正坐在堤壩的草叢裏麵,嘴裏不停地咀嚼著綠草,好像一頭消瘦的山羊,一個食草類的動物。我走了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也坐在了堤壩的草叢裏。

我轉頭看著他。他凝望著堤壩下麵的莊稼地,小腿上還有幾道滲血的傷痕。我猜,這應該就是被那位老大爺打後,留下的傷痕。傷痕上麵撒了一層幹土,應該是用來止血用的。但還是沒有完全遮住,有些血清已經滲了出來。

“你女兒,好了吧?”他問道。

“好了!現在已經去學校上課了。”我回道。

“那就好!那天有些匆忙,不知道有沒有清理幹淨。改天,你有空的話,帶你女兒一起過來,我再看看。”

雖然,我已經給女兒做了全身的檢查,確認血管內沒有堵塞物了。但我卻說了個冒昧的要求,“你今天方便的話,我帶你去城裏麵,幫我女兒看看。看完病後,再把送你回來?”

“不了!我已二十多年沒進過城了。恐怕城市早把我忘記了。城市給了我太多不愉快的記憶,也讓我丟失了許多。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是不會再踏進城市了。”他很傷感地說。

他的話讓我感到很慚愧。我本想帶他去城市裏麵,好好整理一下他那淩亂的頭發,換身幹淨靚麗的衣服,讓他看起來像個正常的人。以此來,答謝救女的恩情。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的。

“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麽要問的?”他突然說道。

我本想稱呼他“活神仙”,但一見到他,我就叫不出口了。於是,我說:“阿澤……”我剛剛說出,他就打斷了我的話。

他轉過頭看著我,嘴角上還殘留著綠色的草墨,他說:“你還是叫我玄子吧!你這樣叫我,我聽起來比較習慣些。”

他叫我“銀子”、我叫他“玄子”,他的話總是讓我莫名其妙,猝不及防地打斷我的思緒。我整理了一下,很別扭地說:“玄子,我想問,你是怎麽將我女兒心髒血管中的堵塞物清除掉的?”

“你說的是這個東西嗎?”玄子從懷裏拿出了那個香囊。就是上次見到的那五色絲線刺繡而成的香囊。現在這麽近的距離,這麽好的光線下,終於看清楚了香囊中間的圖案,確實是並蒂荷花旁邊繡著一對鴛鴦,繡的栩栩如生。針腳細膩,線遊如龍,這對鴛鴦好像要遊出來一樣。

“嗯,就是這個香囊。她裏麵是不是裝了什麽設備,能夠打通血管?”我激動地問道。

“裏麵裝的不是什麽設備,隻是嗜誕蟲而已。”

“嗜誕蟲?這是什麽東西?”我是一名醫生,對於動植物也有所了解,但是這個叫“嗜誕蟲”的東西,我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它隻是一種絨蟲,有爪的動物。”

“那它是怎樣,疏通血管中的堵塞物的?”我吃驚地問。

“它全身長滿了刺。這些刺一般情況下,都被藏在它的體內。一旦覓食或者遇到危險的時候,它全身的刺就會突出來。它有七八對爪子,通過爪子的推動,帶動身體轉動。身上的刺在轉動的過程中,就把堵塞物給攪碎了。它是個嗜血的動物,這些被攪碎的堵塞物跟著血液一起,被它吃進肚子裏麵。最終,被帶出人的體內。”玄子解釋道。

“真的有這樣神奇的生物?”我好奇地問,“那可以讓我看看嗎?”

“它現在,處在睡眠狀態,肉眼基本看不見它的形態。如果你想看的話,隻能把他喂飽了,還能看到一點點。”

“喂飽它?它是嗜血的動物,那不是要給它喝血?”我問道。

“是啊!”玄子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準備給嗜誕蟲喂食。

我立刻阻止,“不用了,有機會再見吧!”看著他伸出來的手,我問道:“你的血是不是很特殊,能夠召喚它。讓它從人的體內出來?”

“談不上特殊吧!畢竟,養了它幾十年了,有了些感情了,也就能聽我使喚了吧。”

“養了幾十年,那不是你要經常,用自己的血喂養它?”

“那倒不用!把它放進這個香囊裏麵,它就自動處於睡眠狀態了。”

“這樣,它不會餓死嗎?”

“不會的,它是遠古生物,沒有那麽容易死的。有時候,時間久的話,我就會放幾滴血進去。”

“是遠古生物?你是怎麽得到它的?”我問道。

“是一位叫鳳凰的姑娘送給我的。”

“一位叫鳳凰的姑娘,她是你的老婆嗎?”這個問題一說出口,我就知道這個問題不該問。玄子變得嚴肅起來,將香囊收到了懷裏,站了起來。玄子好像生氣了,我好像觸碰到了他的痛點。

“銀子!你該走了!你下午還有兩台手術要做呢。”

玄子對我下了逐客令了。雖然,我很想問他為什麽叫我“銀子”,也很驚訝他為什麽會知道,我下午有兩台手術的事情,但是我卻不能再去追問了。於是,我也站了起來,跟著他向瓦房這邊走了過去。他停了下來,說:“你把餃子和魚留下,其它的東西都帶回去吧!”

我發愣地站在那裏,好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他都知道一樣。我們那裏走親訪友的習俗是兩斤豬肉、一袋紅糖和一條糕,這是必須有的。其它的就看個人愛好了。至於,買魚基本上是不會有的,除非是特別親的親戚。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買了兩條魚,也許是在買豬肉的時候,旁邊就是賣魚的。我看到那魚遊來遊去的,覺得挺新鮮的就順帶一起買了下來。沒想到,他竟然要了這個附屬品。

我楞了一會兒,就跑到車上將那碗餃子和兩條活魚拿了出來,遞給了他。他伸出左手接過碗的時候,我看到他手掌上留下的道道地傷痕。那舊傷的傷痕上,又疊著新的傷口。似乎他的手掌上的傷口永遠無法愈合一樣。我盯著他的左手,猜想著這道道傷痕的數目,就知道他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玄子抬起右手一把將我手中的袋子搶了過去說:“這袋魚歸我了,你該走了。”他停了一下,又說,“銀子,你能再叫我聲玄子嗎?”

“啊?”我才反應過來,“玄子,那我就先回去啦!”

玄子笑著轉身向瓦房走了過去。我看著他左手端著餃子,右手提著袋子,走進了瓦房裏麵。瓦房的門被關上了。我的視線掃到了旁邊的那棵桑樹,那棵老奶奶說的不一般的桑樹。我本來打算問這棵桑樹的事情的。但是,卻因為我說了不該說的,錯過了這個機會了。

我將車開啟,緩慢地行駛在堤壩上。臨別前,玄子的那番話,讓我意識到村裏麵的人為什麽叫他“活神仙”。他好像看透了我。他的這種狀態,讓我無比心煩意亂,想去探究。

我將車停在老奶奶家的旁邊,將原本準備看望玄子的必需品拿了出來,走進了老奶奶家的院子裏。院子裏四下無人。我聽到旁邊廚房裏有聲響,一轉頭,便看到老奶奶正在廚房洗著碗筷。我便走到廚房門口叫了她。老奶奶轉身看到了我,立馬將手中的碗放在了灶台上麵。我看到了灶台上擺放的兩個厚實厚實的、有著缺口的、還有著道道裂紋的碗。

老奶奶笑著看著我,整個嘴都陷了進去,含糊不清地說:“你怎麽來啦?”老奶奶撩起胸前油膩的圍裙,一邊擦拭著手中的水分,一邊向我走了過來。老奶奶雖然上了年紀,但那雙大腳依然能夠讓她走起路來,那麽的穩健。

看著老奶奶大步地走了過來,我立馬迎了過去扶住老奶奶。我的手觸碰到了老奶奶那鬆散的皮膚。雖然,皮膚下的肌肉已經沒有了彈性,但卻能感受到老奶奶那粗大的骨骼。老奶奶生活在了一個好的年代,沒有遭受到裹小腳的摧殘。所以,老奶奶年輕的時候,肯定一位幹活的能手。

老奶奶帶我到院子裏坐了下來。老奶奶也坐了下來,她從胸前圍裙的口袋裏掏出了兩排假牙,用手擦幹牙槽裏麵的水分便塞進了嘴裏。頓時,整個嘴型就恢複了正常。然後,老奶奶用食指從上向下繞著嘴型畫了一個圈,湧了湧嘴。接著,把手放了下來,在圍裙上擦拭了幾下。

“老奶奶,你的大兒子呢?怎麽沒有看到他?”我問道。

“他剛剛回來吃完飯,又到田裏麵幹活去了。”老奶奶回道。

“家裏麵就隻有你們母子倆嗎?”

“嗯,其他的人都到城裏打工去了,就剩下我的大兒子在家種地,照看我。”

“那不是挺辛苦的?”

“辛苦啥,幾十年都是這樣過的。守住了這些莊稼,就可以吃飽穿好了。”老奶奶聲音放大地說,好像有些不滿的樣子。

“你見到活神仙了嗎?”老奶奶問。

“見到了。”

“他是清醒的?”

“清醒的,很正常。”我有點疑惑地看著老奶奶。老奶奶的神情好像有點不安的樣子。

“有什麽不對勁嗎?”我疑惑地問道。

“最近一段時間,好像活神仙都是正常的樣子。”

“正常不是好事嗎?”我有些不解地問。

“是好事。但是,總是感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老是覺得會有什麽大事情發生。”

“不會吧!”

“肯定是我年紀大了,有些胡思亂想了。不想那些了,說說你跟活神仙聊了些啥?”

“沒聊上幾句話。”我有些慚愧地說。

“這不怪你!他從小就是這樣一個人,比較孤僻,不善於與人打交道。”

“老奶奶,你能跟我講講活神仙的事情嗎?”我用渴求的眼神看著老奶奶。於是,老奶奶就開始講述了起來。

他是個苦命的孩子,一出生的時候,他媽就走了。他爸為了整個家庭的生活,沒日沒夜的幹著活兒,都沒顧得上帶他。打小,他是由他爺爺帶大的。但他的出生是很離奇的。

“有什麽離奇的?”我好奇地問道。

“我們這個村子是由四周的堤壩所圍成的。幾十年前,堤壩裏麵突然出現了一條大白蛟,有好幾米長。大白蛟在堤壩上穿來穿去,弄得堤壩上好多的窟窿。我們的村子地勢低,就是靠著這四麵的堤壩擋住了外麵的雨水,守護著整個村莊。那時候正直雨季,堤壩上出現窟窿是非常危險的。一旦堤壩被衝破了,整個村子就會變成一片汪洋。所以,那時候村長領著一堆人,帶上家夥就去趕大白蛟。但是,怎麽也趕不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白蛟在堤壩上穿來穿去。”

蛟隻是古代傳說中的動物,現今是不存在的。而老奶奶說的大白蛟,可能隻是一種體型龐大的蛇類而已。在他們的思維當中,習慣上把沒有遇見過的東西,冠上一層神秘的特質。所以,當老奶奶說大白蛟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驚訝。

“既然,趕不走,那就把它抓起來啊?”其實,我很想說,你們一群人把大白蛟圍住,一人一鋤頭下去,就可以解決掉它了。但是,我沒有這樣說。我知道,在他們心裏,對於這種神秘生物的崇拜和敬仰。

在我小時候,我常聽到我的奶奶講關於蛇的故事,“老古話,水蛇咬一口,邊走邊消;土蛇咬一口,不進棺材就進土。特別是,跑到家裏麵的大蛇,那是一條龍,是家祖宗變得,我們不能惹它,更不能打它,看到它我們要友善地說,‘你從哪裏來,就從哪裏走;你是我家一條龍,我不惹你;你要是我家祖宗變得,我也不惹你,你要保佑我家人才兩盛。’”說完這些,我奶奶還會講身邊把家蛇打死後,得到神懲罰的例子。最後,我奶奶都會特別強調一句,在新社會這些都隻是迷信。

“大白蛟是神物,隻能趕它走,不能抓它,也不能打它,更不能殺它。要不然的話,我們整個村子就會受到老天的懲罰的。”老奶奶強調道。

“那最後,大白蛟走了嗎?”我問道。

“走了。”

“怎麽走的?”

“那天,下著大暴雨。村長帶著村裏人分成兩隊人,一隊人忙著堵窟窿;一隊人趕著大白蛟。個個都被暴雨淋透了,眼睛都睜不開。隻見那大白蛟從堤壩中躥了出來,在泥水中遊到了村子裏麵。村裏人一直在後麵緊跟著。隻見那條大白蛟遊到了活神仙的家門口,鑽了進去。等村裏人走進活神仙家的時候,隻聽見小孩的哭叫聲,大白蛟也不見了。村裏人說,大白蛟鑽到了活神仙母親的肚子裏,然後就生出他了。活神仙就是大白蛟的轉世。”

他們的思想是固化的,他們對於神物是完全地虔誠;他們總是習慣於給他們所謂的神物賦予神秘的光環。同樣,他們也會給神物的消失披上一層神秘的神聖感。這樣才符合得上,神物在他們心中的那種崇高的地位。其實,蛇是一種變溫動物,體溫隨著四季氣溫的變化而變化;從秋末到冬季,它會逐漸進入到“冬眠”期。而春末到夏季,是它的黃金季節,特別是炎夏的酷暑。當地的雨季正是八九月份,剛好附和蛇的活動規律;又恰逢暴雨,光線較暗、溫度適宜,它就跑了出來,到處流竄。就到了活神仙的家,剛好碰上他的出生。然後,它隨著泥水遊竄走了,不見了。正是這些的巧合,湊成了這個離奇的身世。

老奶奶講的津津有味、活靈活現,能夠看得出來,她經常講述這個神奇的故事。我聽得也是很有味道。我並不在乎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而是能從中感受到玄子的人生和這個村莊裏麵的觀念。也有可能,這個故事能讓我回想到自己小的時候,在村子裏麵聽到的那些神奇故事的一種共鳴吧!

“然後,你們就叫他活神仙了?”我問道。

“不是,活神仙隻是最近幾年才叫開的。最早這樣叫,應該也就是十幾年前吧!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就是在他瘋了之後,搬到水電站的那段時間。”老奶奶說。

“水電站?就是活神仙現在住的那間瓦房?”我疑惑地問。

“嗯,那間瓦房就是我們村的水電站。一到雨季的時候,村子就靠那個水電站,將村裏麵的水排到堤壩外麵,免得莊稼和村子被淹了。”

“那他怎麽會住在水電站呢?他沒有家人、沒有家嗎?”我疑惑地問道。一般像這樣的村莊,都是以家族的形式,都是很注重傳承的。而對於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言,怎麽會沒有自己的家族和祖屋呢?

老奶奶拿出哪條泛黃的手帕,擦著眼淚說:“沒辦法,自從他父親過世之後,他就被他小叔從家裏麵趕了出來。”

“啊?怎麽會有這樣的小叔?”我吃驚地問,“在他自己家,他小叔憑什麽把他趕走啊?”

老奶奶回憶著,氣憤地講述著。老奶奶嘴裏噴著吐沫星;偶爾還拿出手絹擦拭嘴角白色的殘渣。

小叔說:“他是煞星。一出生,就克死了母親;長大些,又克死了爺爺;在外麵,克死了自己的老婆;回到家之後,又克死了自己的父親。就連爺爺死後的屍骨,他都不放過。不想跟這樣的煞星、這樣的瘋子在一起生活。”於是,就把活神仙趕出了家門。

我氣憤地說:“怎麽會有這樣愚昧的人,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世間的常態,怎麽可能都賴在一個人的頭上呢?”

老奶奶盯著我看,好像有些不解,但卻回道:“是啊!這都是那個畜生的借口,他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就是為了自己的兒子,把活神仙父親的腰椎骨給打斷了。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大哥,還賴到活神仙的頭上。”老奶奶激動地說。

“什麽?打斷了腰椎骨?”我氣憤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我冷靜了一會兒,接著說:“還有他爺爺的屍骨是怎麽回事?”

“那要從活神仙的父親,剛剛把他從外地領回來的時候說起。那是在二十幾年前,他父親將他從外麵領回了村子,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是瘋瘋癲癲的樣子了。他父親是個苦命的人。家裏沒有一個女人操持,他既當爹又當媽的,拉扯著活神仙。在活神仙小時候,還有爺爺能幫襯著。自從他爺爺過世之後,整個大家庭的重擔都落在他父親的身上了。還有他那個嗜賭如命的小叔,從來都不幹活,還要他父親養著。本想著等小叔成了家,就會轉變。沒想到成了家之後,那個畜生還是死性不改。到最後,媳婦也跑了。家裏唯一的女人也沒了,還留下了一個娃娃。這下子,整個家的日子就更加難過了。”老奶奶停了一下,接著說:“在那些年裏麵,村子裏麵的房子基本上都改造換成新房子了,就活神仙的家還是他爺爺留下的那兩間矮瓦房。他父親的腰也在那些年裏麵做壞了,腰椎嚴重突出。走起路來都很困難,但是還得一個人去地裏幹活,去養活著這一大家的人。我那個時候,經常看見他父親站在堤壩上麵。他父親經常穿著那件厚實的深色迷彩服,雙手反叉在腰間,八根手指死死地壓在腰椎的兩側,身上流出的汗水浸透了整件迷彩服。我都能感受到身上的那種疼痛感。”

我忍不住,用手擦拭著自己的眼淚。

“後來他父親老了,加上腰椎的疼痛,幹起活來就不那麽利索了。他小叔就不幹了,經常地辱罵他父親。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那是,活神仙回村大概快一年了,他一直都是瘋瘋癲癲的。不知道怎麽的,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們村的墳地,徒手將他爺爺的墳墓給扒開了。他爺爺都死了好多年了,都變成了一堆白骨了。他將他爺爺的那堆白骨裝在了袋子裏麵。那時候,他提著那個裝著他爺爺屍骨的袋子從我門前跑過。我當時都不知道,那袋子裏麵裝的是啥,隻看到袋子裏麵露出來了幾束頭發。後來聽人說,才知道那個袋子裏麵裝的竟然是他爺爺的屍骨。”老奶奶說。

“他把他爺爺的屍骨拿到哪裏去了?”我疑惑地問。

“他將他爺爺的屍骨帶到水電站那裏,埋在那棵桑樹下麵了。”

“他為什麽要把他爺爺的屍骨挖出來,埋在那裏啊?”

“我也不太清楚。那時候,他應該是真的瘋了吧!”老奶奶回道,“這個事情傳到了他小叔那裏。於是,小叔把他抓了起來,狠狠地暴打了一頓。”

小叔問活神仙,“你為什麽把爺爺的屍骨挖了出來,埋在桑樹下麵?”

“那棵桑樹是爺爺變的,是爺爺叫他把他的屍骨挖出來,埋在那裏的。” 活神仙回道。

聽到這等的胡言亂語,小叔更是一肚子氣,拿起扁擔就砍在活神仙的身上。父親為了維護自己的兒子,就用身體去擋。那一扁擔下去,就把活神仙父親的腰椎給打斷了。

“是誤傷?”我疑惑地問。

“這個就不好說了,隻有他小叔自己清楚。不過聽人說,他小叔早就說過,‘要把他那個廢物大哥,還有那個瘋子趕出家門。’這次剛好逮到了機會,就下了狠手了。”老奶奶回道。

“怎麽會有這樣狠毒的兄弟啊,連自己的大哥都不放過。”我氣憤地說。

“哎,那個時候,可能他小叔覺得自己年紀也大了,自己的兒子都二十好幾了,都沒有成家。所以,想把活神仙一家都趕出去,給自己的兒子安一個家。這樣,自己老了之後,兒子也就能孝敬自己了。雖然,小叔的那個兒子從來都不待見他。”

“那他大哥腰椎骨打斷了,沒去醫院看看嗎?”我問道。

“哪裏有錢啊!即使有,也沒人肯帶他去醫院啊,就靠他那個瘋掉的兒子嗎?”

“那就這樣一直疼著?”

“嗯,他父親在**躺了幾天就過世了。聽說是疼死的,也有說是被他小叔給餓死的,還有說是被他小叔給悶死的。好多傳言,不知道哪個是真的。”

“更加氣憤的是” 老奶奶咬牙切齒地說,“親大哥死了,他小叔竟然不給發喪。”

後來村長過去了問他小叔,“為什麽不給你大哥發喪?”

小叔說,“沒錢發不了喪。”

村長說,“你先把喪發了,先讓你大哥入土為安。錢的事情可以慢慢想辦法。實在不行的話,村子裏麵出錢。”

“那也不行。”小叔說。

村長氣的臉色通紅,“那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隻要村長同意,將大哥這間房子歸我,我就馬上發喪。”小叔說。

“你這個,沒人性的家夥!這樣的話,你竟然都說得出口。你現在吃的、穿的都是你大哥給你的。不是你大哥,你早就餓死了,還能活到現在!還有你的兒子,都是你大哥一手培養出來的。你現在把房子要走了,你讓你大哥的兒子住哪裏啊?”村子憤怒地說。

“那個瘋子我管不了,我不會讓他再踏進我們家的門。”小叔說。

“你就這麽絕情嘛!你這樣,等你兒子回來了,他也不會放過你的?”村長說。

“那不會的,那可是我兒子啊!我倆才是血脈相連,他會理解我的。”小叔狡辯道。

村長拿他小叔沒有辦法,為了讓死者早點入土為安,隻好答應那個畜生的要求了。

我沒有想到世間竟有這樣狠毒之人,“那後來,活神仙就被趕到水電站那裏了?”

“嗯,從那以後,活神仙就一直住在那裏了。”

“那個地方能住人嗎?我看那個水電站就一個矮瓦房,放完設備應該就沒啥地方了。設備一開起來,應該聲音也很吵吧?”我問道。

“那他還在那個地方住了這麽多年?”

“說也奇怪,自從活神仙住進去後,那些老設備都沒有壞過。以前,那些抽水的設備老是壞。一到雨季,設備開啟的時候,村子裏麵挨家挨戶地輪流派人盯著。前些年,我也去盯過。那些設備一開起來,聲音實在是太大了,吵得我心慌慌的,還漏著水,不時還能看見火花。真的有些嚇人的樣子。現在好了,設備都不壞了,我們也就不用通宵守在那裏了。”

“是活神仙把設備修好了?”我問。

“應該是吧。剛開始的時候,聽人說是阿澤在外麵闖了那麽多年,學了好多手藝,很快就把抽水的設備修好了。最近幾年,由於阿澤救了村子裏麵一些人的性命,有人叫起了活神仙。一些人說,那些設備不是被他修好的,是活神仙一住進去,那些設備自動就好了。”

我看著老奶奶那愚昧的樣子,著實有些傷感。傷感的本身不僅僅在於玄子的經曆,更在於老奶奶那被腐朽乳化的思想。在這個村子裏麵,不僅僅隻有老奶奶一個人,應該還有很多很多,那些沒有走出去的村民。也可能包括一些走出去的年輕人。我沒有嚐試去辯駁,我隻是認真地聆聽著。因為固化的思想是很難去改變的,而聆聽更能夠感受到他們內在的心聲。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打破了這了迷幻的氣氛。我不好意思地拿出手機,是林醫生的來電。

“範主任,你現在能來一下醫院嗎,陳院長找你?”林醫生說。

“陳院長找我啥事?”我疑惑地問。

“找你研究一下,下午你那台心導管手術。”

“什麽?陳院長什麽時候,也關心上這個了?”

“聽說,從美國來了一個團隊,想要跟你交流下心導管手術,觀摩一下你下午的那台心導管手術。”

“哦,原來是這樣。我在外麵,現在馬上趕回去,可能要三四個小時才能回到醫院。”

“好的,那我跟陳院長匯報一下。”

“好的,那麻煩你了。”

我掛斷電話,跟老奶奶道了別,就這樣匆匆地離開了。老奶奶一直走到門口送我上了車。他一直看著我的車緩緩地離開。其實,我很想聽老奶奶多講講玄子的事情,就像老奶奶想把這個故事講給每個想要聆聽的人一樣。但是,現實總是那麽的無奈。

車開出了這個村子,我將車停了下來。伸出頭,回看著那塊“林瑤樹瓊”的牌匾,心裏說,“等著我,我會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