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念幽寒坐嗚呃

不出所料,月祀的廢除在蜀國朝廷上掀起了軒然大波。以神廟首席神官崔嵬為首的一眾神官公然不顧右相鱉靈的命令,在月祀當日開啟了神壇。盡管蜀國帝後及百官都沒有到場,因為褻瀆神靈而憤懣不已的神官們還是以一種虔誠得幾乎壯烈的姿態一絲不苟地履行著祭祀步驟。

“神啊,請饒恕那些對你們犯下的罪吧!”神壇上,帶著黃金麵具的崔嵬揮袖舞蹈著,祈求天上的主宰們能聽見自己卑微的要求,“讓恭順的獲得救贖,讓良善的獲得庇護,讓蜀國的土地不因為妖孽的忤逆而變得罪惡,讓被蒙蔽的心靈能夠重新沐浴在天神的光輝下……”

“夠了,收起你的陳詞濫調吧。”一個聲音驀地插進了崔嵬的歌吟中,雖然並不尖銳,卻清清楚楚地傳進每個人的耳中。

“妖人,你終於來了。”崔嵬將他戴著猙獰麵具的臉轉向走上神壇的黑衣人,用手指著那雙妖異的金眸,“你帶了這麽多士兵來是想抓我的嗎?可惜這是神界的祭台啊,你以為你能對抗這上天的力量?”

“我現在隻想對付你。”鱉靈淡淡笑了笑,揮手命令列隊的士兵將一眾參與月祀的神官都圍了起來,對崔嵬道,“放心,你效忠的望帝陛下心慈手軟,不會殺掉你們的。他隻是讓我來告訴你,從今天起,蜀國的神廟再不需要常駐的神官了,你們馬上離開這裏吧。”

“離開這裏,去哪裏?”崔嵬忽然有些惶恐地問了一句。對於這些自幼到神廟中供奉神靈的修行者而言,離開神廟便是失去了棲身之處。

“沒看見陛下正在倡導農耕麽,你們就去為蜀國修建灌溉的水渠吧,這才是你們表現忠心的機會。”鱉靈扭過頭去不再看崔嵬的表情,揮手讓人上來將崔嵬趕下神壇。

“鱉靈,你過去也做過巫祝,怎麽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崔嵬一把揭開臉上的黃金麵具,大聲問道。

“正因為我自己也做過巫祝,我才知道你們這些神界的奴隸有多麽卑賤。”鱉靈腳步不停,放肆地回答。

“倒行逆施的妖人,居然想流放我們去做苦役,你以為抓得住我麽?”輕蔑的笑聲中,崔嵬忽然雙掌一拂,帶動起強烈的風勢讓想要抓住他的士兵一時無法上前。借著平地而起的旋風,崔嵬驀地騰空而起,直往王宮而去:“陛下定然是受了你的蒙蔽,我不信他會做出這等逆天之事!”

“他未必有逆天的膽子,不過我有。”鱉靈冷眼看著崔嵬升空而去,緊緊地掐住了自己手。

崔嵬的法力有限,到達王宮大門之時已是強弩之末,不得不落下地來,請求覲見望帝杜宇。可是還不等他喘息初定,早已守候在王宮外的士兵已經按照鱉靈的預先吩咐抓住了他,將他往遠處拖去。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相信以杜宇神人之能,完全能聽見自己的求救,崔嵬拚著最後的靈力甩開士兵撲向緊閉的宮門,卻發現那大門已被結界所籠罩,自己是無論如何無法打開了。

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氣一般,崔嵬跪跌在高聳的宮門之外,將頭咚咚地撞擊著包了銅皮的大門,嘶聲喊道:“陛下,求你開恩,讓臣下再見你一麵吧!千萬不要把臣交給鱉靈那個妖人啊,求求陛下了!”

“陛下正在休息,休要胡亂喧嘩!”士兵們再度圍過來,將哭得全身發抖的崔嵬架了起來,“有話去跟開明君大人說吧。”

“開明君?哈哈!”崔嵬忽然詭異地大笑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占卜的結果已經顯示,鱉靈是禍亂蜀國謀朝篡位的罪魁,陛下千萬不能被他蒙蔽,斷送了自己的大好江山啊……”

這聲音穿越王宮的層層宮牆,傳進了院中正在為花園除草的王後蕙離耳中。她隨手拿起一枚草葉打了個結,凝神注視了一會,臉上的神色漸漸沉重——那枚草結占卜的結果,果然是大大的不祥。

崔嵬的聲音漸漸消失了,蕙離忽然覺得身上一陣發冷。她匆匆走出自己多日不曾離開的宮院,推開了杜宇午睡的房門。

睡夢中的杜宇似乎極不安穩,皺著眉頭,鼻尖上也有細細的冷汗。蕙離忽然想替他擦一擦臉,身形剛動,杜宇便驀地醒了過來。

看著杜宇見到自己的驚異神情,蕙離有些不太自在,簡短地道:“陛下讓開明君把神廟裏的神官們怎樣了?他們一直在向陛下求情呢。”

“哦,根據阿靈在楚國做了多年巫祝的經驗,神廟裏不再需要那些不事稼穡、隻會察言觀色的神官了,便讓他們自食其力去。”杜宇仿佛要說服蕙離一般又補充了一句,“倡農的旨意剛剛下發,朝廷總要表達一點決心。”

“朝政的事情,我是不過問的,陛下想怎麽做都可以。”蕙離淺淡地道,“隻是方才那個神官叫聲淒慘,我忍不住過來問了一問。”

“阿靈不會把他們怎麽樣的,他是個善良的人,我相信他。”杜宇仿佛又想起了夢中的情形,揉了揉額頭,掩飾般地對蕙離道:“你這些日子還好吧。”

“很好,多謝陛下關心。碾冰會常常來看我。”蕙離說到這裏,與杜宇客氣地相對一笑,徑自回自己的宮院中去了。

她提碾冰做什麽?杜宇暗暗有些心虛,拭去額頭上的冷汗,收了自己設在宮門處用來抵擋群臣進諫的結界。

“阿靈,你把崔嵬他們安置到哪裏了?”僻靜的偏殿中,杜宇有些疲憊地問向站在自己書案前的鱉靈。

“所有人都去參與修建湔江水渠,至於崔嵬——”鱉靈不動聲色地續道,“臣殺了他。”

“什麽?”杜宇的身子猛地一僵,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扣住了桌麵,難以置信地望著麵前容色沉靜的男子。

“陛下若是不滿,大可治鱉靈專行之罪。”鱉靈說到這裏,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杜宇的書案前。

“為什麽?”杜宇試圖看清鱉靈的神情,卻發現鱉靈不知有意無意地將臉埋了下去,目光更是直直地盯著地麵。杜宇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鱉靈麵前,伸手想要扶他起來,鱉靈卻始終一動不動。

“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你就告訴我吧。”杜宇不敢強扶,收了手站在鱉靈身邊,懇切地問。

“因為我若不殺他,我就會死。”鱉靈生硬地說出這句話,再不多加解釋。

“好吧,這件事就這樣了,你回去休息吧。”杜宇知道再問也不會有結果,放棄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臣告退。”鱉靈叩了個頭,爬起身退出偏殿去了。

杜宇撐住額頭閉上眼睛,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陛下,左相柏碌、上卿裴邴帶著百官求見。”一個侍從忽然走上殿來稟告。

“讓他們進來。”杜宇苦笑了一下,知道這一關遲早要過。

不出杜宇所料,柏碌等人果然是來反對遷置神官一事的,黑壓壓的一群人跪在狹小的偏殿中,顯得擁擠而凝重。

“陛下倡農的主張,蜀國上下齊心擁護,哪怕鱉靈提出的減祀一事,既然陛下即是神人,臣等也不敢妄言。然而這驅逐神廟中的神官,實在過於悖逆!陛下也該看見,今年清明無雨,是大旱之象,分明是神界的示警!還望陛下及早糾正鱉靈的倒行逆施,獲取神界的寬恕。”年邁古稀的柏碌跪在眾臣之前,痛心疾首地祈求著。

“旱澇天災並不一定為神界所操縱。”杜宇竭力為鱉靈辯護著,“何況開明君早已預測到今年的幹旱,這才大力促成引水開渠的工程,讓以後蜀國的農墾不受天災的影響。”

“陛下,鱉靈為修水渠,征發民工數萬,甚至把神官都編進民工隊伍。蜀國國小民寡,經不起這等勞民傷財之事啊。”柏碌仍舊不甘心地彈劾道。

“修渠乃是為了成就蜀國的萬世基業,一旦農業興旺起來,何愁不國富民強?”杜宇口中自然而然地引用著鱉靈的奏對,耐下性子對眾臣道,“開明君借鑒的,正是強鄰楚國的策略,各位對待國事,目光還是要長遠一些才好。”

“陛下此刻信任那妖人,自然他說什麽都有道理。”柏碌冷笑了一聲,“可是鱉靈殺害神官崔嵬一事證據確鑿,陛下總無法對他徇私了吧。一個手上沾滿了無辜之血的人,如何能參予國事?”

“關於此事,我會給開明君下一個特赦令,以後就不要再追究了。”看著眾臣驚異之極的表情,杜宇不待他們把反對的話說出來,起身離開了偏殿。

“一個手上沾滿了無辜之血的人,如何能參予國事?”柏碌義正詞嚴的話語又回響在耳邊,杜宇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掌,苦苦一笑——那些忠直的大臣們不會想到,自己的手上,也沾滿了無辜者的血。

在望帝杜宇的一意庇護下,開明君鱉靈擅殺神官崔嵬的事便不了了之。見杜宇對待曾經侍奉過他的崔嵬之死如此漠然,在水渠工地上辛苦勞作的其餘神官們便喪失了回歸本位的希望。

“陛下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呢。”朝臣們私下裏嘀咕著,“不追查殺死崔嵬的凶手,卻又親自參與那個小小神官的葬禮,悲慟難禁,哀榮備至,看來,陛下對鱉靈,存的竟是懼怕之心。”

經過這件事,蜀國神官巫祝大大減少,連幸存下來的春秋兩祭都草草而過,反倒是水渠的進展不斷加快,縱橫往複的灌溉設施如同一張網一般漸漸覆蓋了整個蜀國大地,蜀國的百姓們也漸漸熟悉了那個不惜觸犯天顏也要推廣農耕的右相鱉靈的名字。

鱉靈拜相的第二年秋天,蜀都郫邑城內出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乞丐。由於在饑餓中長途跋涉,他一走進郫邑城的城門便暈倒過去。好心的居民端了米粥給他喝,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你們的君王,我是來送給他牂國江山的。”

左相柏碌親自接見了這個前來尋求功名的流浪漢,得知這個人叫做冶蒙,原本是牂國國君濰繁的大臣,後來得罪了濰繁,被流放到蜀牂邊境之地。冶蒙於是偷偷越過邊境逃到蜀國,願意向蜀王杜宇獻出牂國詳細的地圖和軍政秘密。

“這個人是個人才,不過我們不能留。”柏碌在朝堂上向杜宇稟報道,“蜀牂向來友好,如果被牂王知道我們收留了他的叛臣,定會引起兩國紛爭。”

“開明君,你怎麽看?”杜宇照例問向一旁的鱉靈——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杜宇已養成了凡事詢問鱉靈的習慣,而鱉靈的言辭,也往往是杜宇最終采納的意見。

“牂國地形險要,士兵強悍,此番若能得知他們的內情,對蜀國必定大有好處。”鱉靈沉著地回答,“至於柏相所謂的‘向來友好’,不過是蜀國退讓,為牂國商人提供了湔江航道而已,牂國遲早想要開辟出屬於自己的航道來。所以,冶蒙前來是天賜良機,若是將他交還給牂國,豈不是斷絕了蜀國招徠人才的途徑?”

“開明君所言有理,至於冶蒙,就煩勞開明君安排一個職位吧。”杜宇點了點頭,臉上已有疲倦之意。

“陛下三思!”柏碌見杜宇立時就要散朝離去,連忙出列大聲道,“陛下此舉,無異於對牂國的挑釁,早晚是要惹禍上身的啊!難道陛下就眼睜睜地看著蜀國百姓陷於戰爭荼毒之中?”

“就算不收留冶蒙,濰繁遲早也要打過來。”鱉靈冷冷地說,“那個傲慢自大的人,怎麽可能甘心被蜀國鉗製在交通不便的群山之中?”

“不用多說了,就依開明君的意思辦吧。”身體有些支撐不住了,杜宇不欲再麵對朝臣們不滿的眼光,匆匆退朝而去。

“陛下是越來越軟弱了,遲早下去,蜀國要亡在他的手裏。”無人之處,柏碌對一直明哲保身的上卿裴邴道,“看來我們是要采取一點措施了。”

“我去試探一下王後的意思。”裴邴點了點頭,轉身往僻靜的蕙離寢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