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置黃金解龍馬

夜已深,寂靜的王宮中,已看不到一個走動的人影。蕙離推開窗戶,望著外麵天空中閃爍的星辰,眼眸被星光映照得閃閃爍爍。

如此清朗的夜,看來明天又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了。蕙離驀地想起“好天氣”三個字,不由有些心酸地笑了笑。對於幹旱了一年多的蜀國來說,這“好天氣”恰恰是最讓人厭惡的壞天氣了。

那個人,今夜想必還在那裏吧。蕙離披好衣服,打開門走出屋子,揮手招來一陣夜風,輕飄飄地往宮牆外飛去。

遠處神廟白色的塔尖越來越清晰,蕙離小心地降落在神廟的外牆下,生怕被神廟裏的那個人發現動靜。

輕輕推開虛掩的大門,蕙離如同一片羽毛一般無聲無息地掠過神廟中的重重殿堂,借助廊柱的陰影默默地注視著祭壇上靜止的背影。

那是杜宇的背影。

此刻,這個白日裏蜀國的帝王正僵直地跪在祭壇正中,如同鳥兒的標本一樣向天空伸展出他的雙臂。沒有人知道他在這空**得幾乎荒蕪的神廟內祈禱了多長時間,他隻是保持著這熱切祈求的姿勢,直到天邊開始露出了一線晨曦,而在一旁暗暗窺視的蕙離,發梢上也凝結了露水。

可惜,即使群星在日光中慢慢收斂了光芒,整個天空還是幹淨得如同新磨的鏡麵,沒有一絲雲彩,更不用說一絲雨水的信息。

蕙離的心中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看來杜宇數夜來辛苦的祈禱並沒有為旱象日顯的蜀國帶來甘露,而他白天又要調和群臣與鱉靈的衝突,難免顯得心力交瘁了。

正擔心間,祭台上的身影驀然向地麵劃去,蕙離下意識想要衝出來,卻生生頓住了腳步。下一瞬間,杜宇淒楚絕望的話語便清晰地傳入了她的耳中。

“姐姐,姐姐,你在哪裏,你聽得見我嗎?”平日裏神聖莊嚴的望帝此刻如同迷路的孩子一半伏在地上,力圖想將自己的聲音送入地下深處的冥府,“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可是你真的完全消失了嗎,連一點美夢都不肯給我?我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每一天都漫長得如同煎熬,姐姐你告訴我,我什麽時候才能得到解脫?”

低啞的嗚咽從衣袖掩住的唇中發出,讓蕙離的心一陣揪痛。她拚命忍住眼中的淚水,迅疾地飄離了空****的神廟,直奔自己的宮院。

“傳上卿裴邴。”一從空中降下,蕙離立時對自己的侍從吩咐道。

“陛下,王後有請。”侍從恭敬地向杜宇稟報。

“她有什麽事?”繼續凝視著紫泥池中淺紫色的水麵,杜宇冷淡地問。

“王後說她願一解陛下的思鄉之苦。”侍從似乎早已料到杜宇的拒絕,不急不徐地回答。

思鄉?她居然這麽說?杜宇臉色一沉,有心開口反駁,卻最終緊閉了口,不再說話。

見望帝又麵無表情地望回了池水,侍從隻得知趣地退下了。

思鄉?想起方才侍從的話,杜宇暗暗咬了咬牙。自己真的想念那岱輿山、那紫泥海,還有那一望無際的歸墟嗎?不,不,那些隻是表麵上迷人的風景,是自己憑借記憶就可以在虛空中描繪出來的幻象,實際上,他是再也不想回去的了。就算若幹年後沉沒在冰洋中的岱輿山重新浮出水麵,可那沒有了姐姐杜芸、沒有了貼心朋友的冷酷仙境,怎麽還能被稱為“家鄉”?

輕輕搖了搖頭,杜宇便欲站起身來回寢宮休息。連續幾個月來夜間獨自去神廟祈雨,白天一如既往地處理政事,即時是神人的體魄也會感覺疲憊。

然而,眼前微微一花,杜宇驀地發現紫泥池的水麵上漸漸映出了一個人影,長袖舒展,裙裾翩飛——竟是一個跳舞的女子。隻見她時而淩空飛旋,時而凝式待發,舉手投足間的神情,仿佛自知整個天地都會為之失色一般,竟有一種驕傲得驚心動魄的美。

杜宇定定地盯著水麵上的影像,忽然一拂衣袖,將它碎成了粼粼波光,轉身便朝蕙離的住處走去。

一把推開緊閉的宮門,杜宇舉步邁入多日不曾到過的宮院中。伸手掠開撲麵而來的楊柳飛絮,一個驚鴻般的身影便飛入了杜宇的視線。準備好要脫口而出的話語被生生噎在喉中,杜宇伸手扶住門框,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那猶自沉浸在自己舞姿中的人,竟一時失神。

方才在紫泥池邊由最初的驚異質變而成的隱怒,此刻在見到真實的舞者後驟然化為了震撼。那樣熟悉的場景,原本以為早已隨著沉沒的神山被永遠塵封,此刻卻攜帶著回憶的重量,措手不及地砸了過來。

“陛下?”起舞之人敏感地覺察到身邊的異樣,停下了舞蹈,臉色有些微微的發紅。

“為什麽要學我姐姐?”杜宇生硬地問。

“陛下忘了,杜芸姐姐之後,本輪到我來跳這呈天樂舞。”蕙離伸手掠了掠並未散亂的鬢發,掩飾住眼中的一絲悵然。

“哦。”杜宇應了一聲。這呈天樂舞本是岱輿山在迎接天帝駕臨時專呈的舞蹈,縹緲靈動不可方物,原本由杜芸所舞。當年杜芸一曲舞罷,天帝驚豔,這才有禮聘天妃的後話。杜芸出事之後,蕙離便被挑選為這呈天樂舞的舞者,可惜尚未等到天帝再度巡視岱輿山,神山便傾覆了。

“這一次,我想完整地跳完它,也想請陛下觀賞。”蕙離微笑說完,並不理會杜宇的反應,踏著飄揚空中的柳絮,繼續跳了下去。

杜宇沒有打攪她,也不再質問蕙離將自己引來觀舞的用意。盡管初時有些抵觸,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沉溺到這勾魂攝魄的舞姿中。看著蕙離靈暢若水的動作,擁有凡間最高明的舞者也無法比擬的飄逸與高貴,杜宇不由心中暗暗歎了一聲——原來神界,也並不是一切都不值得留戀。

於是,在柳絮翩飛的宮院中,兩個人一動一靜,渾然忘卻了時光的流逝,直到一聲淒厲的大喊驚醒了沉迷在舞蹈中的杜宇。

“陛下,快去救救開明君大人啊!”

杜宇猛地轉回頭去,正看見一個衣衫狼狽的人拚命往自己的方向衝過來,卻被宮中的守衛們奮力用長戈擋住。兩個守衛架住那人的手臂把他往外拖去,口中罵道:“擅闖宮禁,你找死啊?”

那人使勁掙紮著,大聲朝杜宇喊道:“開明君有性命之憂,陛下你不能再欣賞歌舞了!”

“放開他。”杜宇此刻才認出來,此人正是由牂國逃到郫邑,被鱉靈一意任用為官的冶蒙。他快步朝踉蹌拜倒在地的冶蒙走過去,壓下心中的震顫問道:“開明君出了什麽事了?”

冶蒙跪在地上,哽咽著道:“方才左相柏碌突然派人抓走了開明君,揚言要殺害他。臣冒死前來向陛下求救,一路上卻屢屢受阻,現在隻怕開明君已遭不測………”

看著冶蒙淩亂的形容,顯然是費了千辛萬苦才將這個訊息送到自己麵前,杜宇忽然轉頭望向一旁靜靜站立的蕙離,冷笑道:“原來你……”話未說完,他已飛身而起,轉眼間便消失在眾人視線之外。

“王後,你為什麽也要恨開明君?”冶蒙沒有動,卻忍不住向那聖潔得如同神祗的王後質問。

“我並不恨他,但也許他死了,才是對蜀國最好的選擇。”蕙離說著,回身走進了自己宮院,關上了厚重的大門。

伸手在自己眉心畫了一個符咒,杜宇閉上眼,任由直覺引導著自己往前方飛去。沒想到當他睜開眼睛時,竟發覺自己降落在蜀國律政司的大堂前。

“臣恭迎陛下!”雖然對杜宇的到來甚是錯愕,高坐在堂上的左相柏碌還是瞬間恢複了清高的平靜和恭謹,快步迎出大門外。

杜宇哼了一聲,伸手拂開白發蒼然的老者,自顧往堂內走去。

律政司大堂本就是審訊犯罪官員的所在,因此杜宇一眼看見鱉靈身上的斑斑血跡時,忍不住大喝了一聲:“都滾出去!”

“是,陛下。”堂內其餘人等從未見過望帝發火,不由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阿靈,他們……他們對你怎麽了?”杜宇驀地跪坐在鱉靈身邊,焦急得聲音都帶上了哽咽。

“他們隻想讓我招供顛覆蜀國的陰謀罷了。”鱉靈坐在地上,神色仍舊是平淡如水,“陛下不用擔心,這些血是我的侍衛們為了保護我濺上去的。”

“那就好……”對著鱉靈冷淡的神情,杜宇隻覺自己的一腔關心都空落落地消散在虛空中,竟不知怎麽說才好,“那你先回去休息,那些人……我定會處置。”

“陛下想要如何處置老臣?”冷笑聲中,柏碌已推門而進。

杜宇站起身,控製著自己的聲音力圖平靜地問:“柏相,開明君也是朝廷命官,你怎能串通了王後私下逮捕他?”

“陛下被這妖人蠱惑,自然辨不清忠奸,因此老臣才把他帶到這裏,用國法律令揭穿他的真麵目!可惜陛下半途過來阻攔,竟是不願老臣將真相奉獻到天下人麵前嗎?”說到這裏,柏碌指著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鱉靈罵道:“逆天的妖人,正因為你的瀆神才給蜀國招來了百年不遇的旱災,隻有殺了你才能挽回神界對蜀國的眷顧!”說到這裏,他猛地大喝一聲:“還不動手!”

隨著柏碌這一聲大喝,虛掩的大門猛地大開,一群衣衫襤褸、披頭散發之人迅捷無比地衝了進來,赫然正是那群被鱉靈驅趕去做修渠苦役的神官!

杜宇心知不好,伸手凝結出一個結界,想要把鱉靈保護起來,然而那些神官顯然早已料到,排成一行阻隔在杜宇和鱉靈之間,將他們每個人微弱的靈力凝聚在一起,將杜宇的法術阻住了一瞬。

麵對神人的震怒,數十個神官竭盡全力,確實隻能阻住一瞬而已,然而就是這一瞬之間,已足夠神官們身後的衛兵舉起刀劍,刺向端坐在地上神情漠然的鱉靈。

眼看著七八柄刀劍同時刺穿了鱉靈的身體,杜宇大叫一聲,倒仿佛那刀劍刺穿的是自己的身體一般。他猛地一吐神力,頃刻將阻擋在前方的神官和衛兵們拋了開去,閃電般衝到了鱉靈麵前,扶住他即將傾頹的身子嘶聲叫道:“阿靈!”

“不勞陛下操心……我很好……”鱉靈不動聲色地推開杜宇的扶持,自己撐著地麵慢慢爬了起來,淡淡笑道:“這些凡人,哪裏殺得了我?”

杜宇和屋內東倒西歪的眾人都怔怔地看著鱉靈,看著他傷口上的血跡漸漸止住,最終恢複得再沒有一絲痕跡。

“原來你殺了崔嵬大人,就是為了吸取他的靈力!”一個神官驀地叫了出來,淚如雨下,“早知如此,我們一開始就該聯合法力趁早殺了你!”

“崔嵬那點法力算什麽?”鱉靈微微一笑,“就算柏碌沒有迂腐到要依據律令來處置我,也輪不到你們這些神界的走狗來挾製我。”

聽了這幾句話,杜宇心中已是一片通明。昔日鱉靈的靈力在岱輿山時即被神界封印,因此他才會無力得如同凡人,如今他借助崔嵬的靈力為鑰匙,自行解開了封印,凡人自然無法傷他分毫。隻是這一切他守口如瓶,連自己也沒有瞧出一點端倪,倒是白為他擔心得肝腸寸斷了!

左相柏碌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跪在杜宇麵前:“陛下,老臣甘願擔下擅殺大臣的罪名。隻願老臣之死能喚回陛下一絲清醒,切莫將蜀國的大好河山斷送在妖人手中!”說著,柏碌拾起一把地上的斷劍,就朝自己脖頸中劃去。

“柏相不可!”杜宇迅速抬手,將斷劍從柏碌手中奪下,心中閃過的竟是初到蜀國時,柏碌如何不厭其煩地為自己介紹蜀國政務的情景。他轉頭看向一旁站立的鱉靈,目光中帶了一絲不忍之色。

鱉靈豈會不知杜宇的心思,當下順水推舟跪下道:“陛下既然心中不忍,便請赦免了柏碌的罪吧。”

“阿靈,我……”杜宇知道鱉靈心中有氣,卻不知如何安撫於他。

“陛下是蜀國的主宰,鱉靈隻是一介賤民,陛下不用事事都顧及我的感受。”鱉靈生硬地回答著,最後總算給了杜宇一個台階下,“反正,他們也無法傷及我的性命。”

“好吧。”杜宇刻意忽略過鱉靈口中的嘲諷之意,對柏碌道:“柏相年級大了,從今天起就在家好好休養吧。其餘參與此事的人,隻要保證再不犯事,一律不予追究。”

“也要我保證麽?”蕙離站在柳絮飄飛的宮院中,手中握住那半枚玉石符印靠在廊柱上,有些蒼涼地微笑著。

“陛下是這麽下旨的,不過王後肯定不在此範圍內。這個蜀國,本有一半是王後的天下。”上卿裴邴躬身道,“此番鱉靈順理成章地總攝了左右二相的職位,大權在握,王後可對臣有什麽指示?”

“裴卿安心輔佐望帝陛下就好,鱉靈雖然驕狂,卻也沒有真正做出什麽危害蜀國的事。”蕙離平靜地道。

裴邴的眼中掠過一片失望的神色:“王後……”

“不用說了,望帝陛下現在根本不會見我的。”蕙離勉強笑了笑,“我已經吩咐了宮人,明天就搬到城外的離宮去,裴卿好自為之吧。”

“王後,你真的忍心看著妖人鱉靈一步步地逆天犯上嗎?”裴邴顫抖著身軀跪了下來,“王後,陛下已經糊塗了,你不能也……”

“陛下不糊塗,他知道鱉靈在做什麽。”蕙離緩緩抽身離去,留下一句裴邴無法理解的話,“其實鱉靈做的事,就是望帝陛下不敢實現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