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過去了,有時候,杜宇甚至覺得,蜀中的生活與當年在岱輿山並沒有什麽不同。雖然他開始振作精神去了解他所統領的這一片土地,努力地盡到一個帝王應盡的職責,可一種感覺卻是永遠沒有改變的,那是對於漫長生命的無聊——似乎神人的存在,就是為了顯示造化的鍾愛,過去是對於西海的妖奴,現在是對於蠅營狗苟的凡人。

杜宇也曾經派遣了幾個使者沿江而下去楚國尋訪做了巫祝的鱉靈,然而這些使者往往還沒有走出蜀國的邊境便遇見了淩空而下的王後蕙離。

“去楚國隨便什麽地方遊玩一下吧,回來隻要告訴望帝陛下找不到那個人好了。那個人,或許現在並不叫作鱉靈了。”蕙離不動聲色地對使者們說。

使者們都是聰明人,自然領略得到王後的意思。於是杜宇每次都隻能聽到使者們關於楚國風情的種種描繪,卻半點打聽不到鱉靈的消息。這樣的杳無音信雖然讓杜宇失望,卻又隱隱有些慶幸。

實際上,杜宇每次派人去尋訪鱉靈都要鼓起極大的勇氣。一想起分別時鱉靈冷冰冰的話語和背影,盡管仍然鎮靜仍然禮貌,卻已讓杜宇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自處。在第六個使者徒勞而返後,杜宇忽然發現,其實是自己失去了麵對阿靈的勇氣,否則,他大可以拋開那些瑣碎無聊的朝事親自前往楚國,不至於在等待中度過一年又一年。

“或許我可以幫陛下去找一找。”在杜宇寬和的統治贏得蜀國臣民一片愛戴之後,王後蕙離終於對杜宇提議。

此時杜宇正在視察王宮的翻修工程,他在一座外形酷似岱輿山的假山前停住,有些遲疑地望向一旁的王後。

“我想,陛下找他的意思,不過是關心一下他現在的生活吧。”蕙離微笑著道,仿佛沒有看見杜宇眼中一閃而過的戒備。

“應該是吧。”杜宇垂下眼神,算是默許了蕙離的提議。

蕙離當天便施法離開了蜀國,當她第二天回來的時候,訝異地發現杜宇居然坐在她的宮中等她到來。這個發現讓蕙離的心裏有一絲寂落的酸楚。

“我找到他了。”不等杜宇問出來,蕙離搶先說道。

“他過得好嗎?”杜宇澀聲問。

“還不錯。”蕙離笑道,“楚國重視巫祝,因此幹這一行生活絕對不成問題。”

“他有什麽話帶來嗎?”

蕙離猶豫了一下,輕描淡寫地道:“他說,一旦他走投無路,還是會來投靠陛下的。”

“哦。”杜宇聽了,隻輕輕地應了一聲,目光空茫地似乎望進了前塵。

蕙離暗暗以一種心疼的溫柔凝視著杜宇,口中的話語卻依然波瀾不驚:“於是我回答他:‘那麽陛下必定不希望你走到那一步。’”

“蕙離,謝謝你了,好好休息吧。”杜宇站起身,舉步便往外走去。

蕙離目送著他離開,嘴角漾起一絲淡淡的苦笑。她無法想象,一旦那個背負了國仇家恨的西海異族到來,一直平靜祥和的蜀國會掀起怎樣的風浪。然而她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她說出那種婉轉的拒絕的話後,鱉靈金色的眼珠,在巫室暗黑的空間中閃動著流星般短暫的亮光。

杜宇發現自己漸漸開始愛上這片蜀國的土地了,無事的時候,他會捏起躡雲訣,飛離日漸繁華喧囂的都城郫邑,沿著湔江廣袤的衝積平原漫遊。他小心地不越過蜀國與楚國、牂國的邊界,少年時遠遊的夢想此刻隻如同一枚夾在書頁裏的皮影,安靜地隱藏在刻意忘卻的角落。

再或者,杜宇會便服走到神廟中去,看那些自願供奉天神的神官們修行。在整個蜀國,除了王後蕙離,這些帶著些許靈力的凡人神官是離他們的神人國君位置最近的人。開始的時候,神官們以供奉天神的誠惶誠恐來膜拜杜宇和蕙離,可是善於揣測心靈的他們慢慢發現,這對帝後並非如同想象中的那麽纖塵不染,望帝杜宇的眉宇間總有隱約的壓抑,而蕙離和緩的笑容掩不住她的寂寞與無奈。這種發現讓神官們內心的尊崇淡了幾分,應答的時候也少了些許拘謹,反倒讓杜宇感到一種放鬆和自在。

崔嵬是一眾蜀國神官中靈力最高的一個,也隻有他可以勉強攀上雲頭,陪同望帝在空中巡視他天賜的疆域。有一次,崔嵬看見杜宇凝視著江麵上披波斬浪的木船,久久不願離開,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是不是有什麽心願?小臣願意為陛下分憂。”

“沒什麽。”杜宇搖了搖頭,指著顛簸的木船上奮力搖櫓的漁民道,“我隻是在想,於他們是生死相關的大事,於我們這些雲中的人看來,卻仿佛是一種消遣。”

“陛下日理萬機,偶爾出來消遣一下也是該的。”崔嵬以一種下位者的恭順回答。

杜宇微微笑了笑,不再說下去,知道崔嵬根本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於是他打疊好心中翻湧的往事,平靜地帶著崔嵬回到熟悉得有些厭倦的王宮中去。

此後,杜宇仍舊會到神廟中去,也仍舊會偶爾帶著崔嵬外出,言笑與以前沒有什麽區別。可是,隻有崔嵬自己知道,他已經失去了望帝陛下的親近。

可惜作為一國之君,連這種收斂的消遣都仿佛放縱,每天的大多數時候,杜宇不得不強打著精神傾聽朝中大臣們大大小小的奏報與爭執。

“裴邴,這次祭祀怎麽能又把神魚排在神鳥之前呢?要知道,陛下家族所奉的正是鳥神啊。”相國柏碌顫巍巍地指著上卿裴邴,盡管已是風燭殘年,倔強古板的脾氣卻老而彌堅。

“蜀國的老規矩,向來是神魚在前,神鳥在後。英明如陛下,不會不知道遵循古製的好處!”裴邴盡管也是過五十的人了,畢竟比柏碌年輕十來歲,中氣倒很足。

“裴邴,你的心思,以為我不知道?想當年……”柏碌不甘示弱,喋喋不休地打算又搬出當年他跟隨魚鳧先王,征伐汶山的事跡來。

“不用爭了,就依裴卿。”杜宇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一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可是“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既然國家太平,也就隻剩下祭祀這件大事讓這幫老臣爭出些滋味來。

“陛下——”柏碌不服,正待再爭,卻被一個報信的衛官打斷了話頭:“稟報陛下,發生了一件奇事!方才從湔江下遊漂上來一個死人,到了咱們郫邑就複活了,揚言要求見陛下呢。”

“胡言亂語!”柏碌正有氣沒處發,一拐杖就打在這個冒冒失失的衛官身上,“哪裏有死人能從下遊漂上來的?”

“可是……”衛官張口結舌,好半天才緩過味來,“可是,他真是從下遊……”

杜宇揮手止住了衛官的辯解,饒有興趣地道:“那就帶他來吧。”他掃了一眼猶自不甘的柏碌,心想正好借這個機會堵住老家夥的嘴,免得又為鳥啊魚啊爭辯不休。

不多久,衛官果然領著一個巫祝打扮的人走上殿來,那人顯然是剛從水裏撈起來,衣角和袍袖還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連裴邴都看不過去,認為冒犯了望帝的威嚴,忍不住大聲嗬斥道:“大膽,怎麽不換身衣服就上殿來?”

然而那水濕的人隻是平平常常地向柏碌和裴邴掃了一眼,他們就感覺到一種沉重的窒息,根本無法開口——那個人的眼睛,竟然是金色的。

“賤民鱉靈,參見望帝陛下。”那人收回目光,恭敬地向寶座上的杜宇拜伏下去。

與此同時,柏碌和裴邴見識了數年來望帝最為失態的舉措,他像被電擊一般地直立起來,一步就跨下了九級寬闊的台階,猛地撲到那伏在地上的人麵前,失聲叫道:“阿靈,真的是你麽?”雖然一直沒有勇氣去麵對,可一旦鱉靈出現在自己麵前,杜宇發覺自己的心情立時又泛起了往日的種種滋味。

“是我,陛下。”鱉靈抬起頭,平靜地答道,“我們又見麵了。”任何人都可以感覺出,和杜宇火一般的驚喜相比,他的反應更像是一盆溫吞吞的水,不過並不能澆熄杜宇瞬間湧起的複雜的激動情緒。

“我記得自己說過的……阿靈,你來,真是太好了!”杜宇語無倫次地說著,攙扶著鱉靈站起來。揮袖遣去兩位老臣,杜宇拉了鱉靈的手,一邊向後宮走去,一邊大聲地吩咐著,“在紫泥池設宴,任何人都不許打擾!”

“陛下應該保持帝王的威嚴。”鱉靈輕輕掙脫了杜宇的手,垂手恭敬地跟在杜宇身後。杜宇愣了一下,又慢慢微笑了:“你的相貌,比當初老成了許多呢。”

“陛下長生不老,豈是我等賤民可以相比的。”

“數年不見,我們倒生分了麽?”杜宇到底苦笑著道,“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像在岱輿山時那樣。”

鱉靈垂著頭,沉默了一會,終於抬頭笑了笑:“這些年伺候楚國君臣,這種話實在是說習慣了。”

“這一來,就不回去了吧?”杜宇引著鱉靈坐到紫泥池邊的亭台上,滿池碧水被池底的紫英砂一襯,果然有幾分像歸墟中紫色的水流。

“不用回去了。”鱉靈轉著手中的青銅酒樽,看著日光在上麵傾瀉的流動光澤,“他們已經把我處死了。”

杜宇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怪不得方才衛官說漂來的是個死人,可是麵前的鱉靈依然是那樣黧黑的麵龐,金色的眼眸,連說話時寧定的神態,都不曾有一點改變。

“我本是遵循了神界的安排,在楚國做一名巫祝,日子倒也平常。可是前幾天楚王舉行大祭,要將一眾臣仆宮女用來作人牲,我忍不住救了其中一個女子,把她藏了起來。大祭司尋不到那女子,我又抵死不說,他們隻好把我綁上石頭扔進大江裏。”說到這裏,鱉靈微微露出了笑意,“可是他們卻料不到,我是來自西海的啊,區區江水又怎能奈何得了我?我幹脆就逆流而上來找你了。”

“原來阿靈也愛上女人了。”杜宇忍不住笑起來。

鱉靈的臉色忽然有些不自然,扭頭盯著紫色的池水:“不,我打算把她獻給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杜宇不以為然地笑了,鱉靈的這個舉動著實讓他有些意外。“我已經有妻子了。”杜宇說,“阿靈喜歡的女子還是自己留著吧。”

“可是——”鱉靈抬起頭,鄭重地望著杜宇,“我原本想,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應該獻給神人吧。”

“當然不是。”杜宇想說什麽,卻終於沒能說出來——阿靈,過去我已經虧欠你太多了啊。

那個叫做鱉靈的妖人,是望帝的債主。這是若幹年來,柏碌和裴邴兩個政敵最一致的看法。因此,在杜宇宣布對鱉靈的封賞時,一貫矜持的柏碌發出了痛心疾首的抗議。

“陛下居然要封那個楚國的死屍做開明君,參與相國事?”柏碌顫巍巍的聲音回**在大殿上,“我等擁立陛下,尚不敢領尺寸之功,他鱉靈一介妖人,憑什麽能裂土封君?”

“柏相,你再口口聲聲說開明君是妖人,休怪我無情!”杜宇臉一沉,口氣難得地嚴厲起來。

“陛下被那妖人迷惑,自然聽不進老臣的逆耳忠言。”柏碌拄著拐杖,大聲道,“眾人把他從江水中撈起來時,他分明已全身冰冷,呼吸全無,若他不是神人,就隻能是妖人了!”

“開明君的來曆,難道我還不如你清楚嗎?”杜宇冷笑了一聲,厭倦地盯著座下喋喋不休的白發老者,“柏相年紀大了,如此操勞國事隻怕有礙健康,從今天起就讓開明君多幫幫你吧。”

見向來隨和的望帝忽然說出如此嚴厲的話來,柏碌不由心中怔忡。他不滿地斜眼覷向一旁沉默不語的上卿裴邴,卻發現裴邴盯著自己,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老臣遵旨。”柏碌暗暗咬了咬牙,卻發現無論是受到豐厚的封賞還是深重的詆毀,站立在殿前台階下的那個人居然沉穩得連表情都沒有變過。隻有那雙妖異的金眸,平白讓人感到一絲戒懼。

看來這個妖人,並不是那麽好對付的。柏碌退回自己的位置,充滿憂慮地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蜀王寶座。

杜宇方才已見裴邴對柏碌使的眼色,便直接問出來,“裴卿還有什麽話,直說吧。”

裴邴眼見柏碌被斥,怎敢造次,猶豫了一下,方伏地叩頭道:“昨夜司星史見客星入衝紫薇,恐對陛下不利。陛下還請小心。”

“知道了。”杜宇有些煩躁地站起來,“明天就舉行開明君的冊封典禮,隨後是拜相儀式。”

“遵旨!”裴邴及眾臣齊聲應諾,心中卻無一例外地詫異平日隨和得有些不拘小節的望帝此番為何一反常態,莫非真是被那個妖人鱉靈迷惑了心智?

“即使這樣,他心裏的愧疚還是無法彌補吧?”大殿後的一座宮院中,王後蕙離停下手中的琴弦,忽然悠悠地歎息了一聲。

“開明君,這就是你從楚國救出來的姑娘了?”紫泥池畔,杜宇笑著向神情靦腆的鱉靈問道。

“回二位陛下,是。”鱉靈一絲不苟地行了禮,讓在一旁,露出身後垂首而立的少女來。

“小女子碾冰,參見大王、王後。”那女子行了禮,終於半抬起頭,極羞怯地微笑著。

杜宇隻覺得自己的身體瞬間被拋入了一片激流之中,無法逃脫地迎麵撞向堅硬的峭壁,窒息的痛楚中卻混合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樂,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迷戀上了即將帶走它生命的夕陽。似乎蕙離在一旁說了什麽,他卻完全聽不清了,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原來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

“開明君打算何時完婚?”蕙離溫和的話語再一次響起。

“請二位陛下做主。”鱉靈偷覷了一眼碾冰,一向平靜的臉上也露出笑容來。

杜宇驀地見碾冰白皙的麵龐上抹上了一縷紅霞,那明淨如水的眼光終於脈脈地望向了身旁的鱉靈,倒把他瞬間惘然搖**的心思跌了個清醒:“那……恭喜開明君了。”

“臣今日謁見陛下,還有一事稟告。”等蕙離引著碾冰走遠,鱉靈謹慎地道,“請陛下先恕臣狂悖之罪。”

“阿靈,不必多禮。”杜宇努力地懾住心神,示意鱉靈坐下。

“其實自從我來到蜀國,就一直籌劃這件事。”鱉靈卻不落座,口氣仍舊鄭重,“說起來也就四個字:倡農,減祀。”

“前易後難。”杜宇頓了一下,開口道。

“陛下所言不錯。”鱉靈繼續說著,“讓蜀民從現在的漁獵生活轉向農耕,雖然勢必費時良久,卻不會碰到什麽阻力。然而廢止人牲的陋習,減少祭祀時宰殺的牛羊數量,反而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杜宇沉默地聽著,並不答言,嘴唇卻已抿得有些發白。一種隱約的恐懼緩緩從記憶深處泛起,定神看時卻又飄散無影。

“天帝和神界究竟會不會享受這些犧牲呢?”鱉靈忽然問道。

“不會。”杜宇不由自主地苦笑道,“其實我也認為這種做法或流於殘忍,或流於浪費。特別是蜀國國力尚弱,一次犧牲上千牛羊和奴隸實在凋敝民生。”

“所以臣鬥膽請陛下恩準,今後廢除月祀,隻保留春秋兩祀,犧牲的牛羊玉帛減至三成。”

“可是如今各國所獻的犧牲規模卻越來越大,”杜宇有些沉悶地道,“他們認為天帝會喜歡這種排場中體現的敬畏和馴服。”

“陛下不妨試試。”鱉靈誠懇地堅持著,“天帝畢竟是由當初神界最賢德的人充任的,他應該能夠理解我們的用意。”

“可如今天帝的想法,誰都無法預測。”杜宇輕輕歎了一口氣,“阿靈,天帝當日對你……”

“天帝的做法沒有錯。”鱉靈靜靜地打斷了杜宇的話,“當時西海仆役人心浮動,確實該殺一儆百。”

杜宇有些驚詫地看著他,似乎能從他沉靜的外表下,聽見他心髒輕微的跳動聲。“你容我再考慮些時日。”

“陛下,”鱉靈沉默了一會,金色的眼睛似乎風中的火星,黯淡一下後卻越發明亮了,“若不早日革除這個弊政,為臣就算拚卻了性命,也隻能救碾冰一個啊。”

碾冰。這個名字仿佛一陣風,輕幽幽地從緊閉的門縫中鑽進杜宇的心裏去,讓他輕微地一個激靈。

鱉靈見杜宇仍舊猶豫,黯然一笑:“陛下的顧慮為臣清楚。既然如此,倡農的旨意可以以陛下的名義頒發,但減祀的命令就由我的名義下達。這樣就算以後神界有什麽不滿,陛下還有回旋的餘地。”

“阿靈,你不能這樣!”杜宇一驚,脫口而出。

“陛下長生不死,是要永遠統治蜀國的,不能因為任何事玷汙了您永恒的威嚴,損害上天對您的垂青。”鱉靈笑了笑,“就這樣決定了吧,請陛下不要再拒絕。”

杜宇看著他,似乎有話想說,終於隻化成了一個歎息般的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