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1

空****的客廳裏已經沒有什麽值錢的家具了,隻留下一張古舊卻幹淨的沙發和一張很大的圓形木桌,原來的大液晶彩電已經換成了十分平民的中型彩電,而皇甫夫人正穿著一襲她最喜歡的絲緞睡袍,外麵套著一件針勾小外套,坐在沙發上邊研究著時裝雜誌,邊織著毛衣。

這個場景對皇甫秧來說再熟悉不過,但是假如那個圓桌旁坐著一個上午剛剛見過還一點也不認識的怪人,正拿著她家的茶杯悠閑地喝茶,整個畫麵的感覺就說不出的詭異。

就在那聲“隱型人”脫口而出時,皇甫夫人首先發現了皇甫秧的存在,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兒,笑眯眯地站起身來迎了上去。

“小秧,今天有客人喔。”皇甫夫人很高杆地將皇甫秧飄忽不定的視線引到了少年的身上,接著微笑著側過頭去,示意陸媽媽再去倒一杯茶來。

“小姐,這是怎麽回事?”陸笑眉偷偷地跑到了皇甫秧的身邊,輕聲在她的耳邊詫異地問著,“為什麽這個……隱型人會到我們家來,而且好象跟皇甫夫人很熟?”

“我咋知道。”皇甫秧的表情整個就很驢,她斜眼睨著陸笑眉,“聽你的口氣好象有點高興……”

“我,我哪有。”陸笑眉結巴著否定掉,立刻跑去廚房,似乎是幫忙她的母親泡茶去了。

皇甫秧呆在原地繼續驢著。

陸媽媽端來了茶水,她機械地拿過一杯,也顧不得燙,馬上仰頭喝了一大口。

她現在隻祈禱不要突然從哪裏冒出來一個人說這家夥是她的什麽多年失散的兄弟之類的……

“小秧長大了呢。”

漂亮清矜的聲線,來自於那個坐在圓桌旁的少年,那個被帝都學園高二年段所有女生一致無視為隱型人的男生。

皇甫秧嘴裏的一口茶毫不猶豫地噴在了地毯上。

“是呀,自從小學二年級之後,你們就沒再見過麵了對不對?”皇甫夫人笑吟吟地站在兩人中間,一手搭在隱型人——林逍的肩上,兩人的笑容如出一轍,仿佛林逍才是他的孩子,而不是以一副破表情傻站在那裏的皇甫秧。

“小秧,你還傻站著幹嗎,不過去跟人家打個招呼嗎?你們當初可是全班最要好的兩個孩子呢!”皇甫夫人依舊抬手招呼著。

情況愈發地詭異了。

秀才遇到兵,形式比人強,皇甫秧隻好強迫自己定下神來,盯住麵前這個臉蛋精致得和她有得一拚的少年,慢騰騰地開始啟動大腦中回憶的齒輪。

小學二年級……

林逍……林逍……林……逍……

……

“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們比賽輸掉的!”幼兒園的小操場上,幾個拖著鼻涕,臉蛋髒兮兮的小男孩正在欺負一個穿著白衣裳的孩子。

那孩子柔順的黑頭發已經被扯得亂七八糟,潔白的衣裳上也粘著泥土的汙漬,漂亮的臉蛋上滿是淚痕,一雙小手正顫抖著抱住腦袋,瑟縮著小小的身體想要躲避那些男孩們雨點般落在他身上的拳頭。

“都是你剛才拖了後腿,跑慢了一步,否則我們也不會輸給大二班了!”一個光頭小男孩看起來頗有大BOSS風範,胸前掛著的小手帕早就不知道哪去了,隻剩下一根歪歪扭扭的別針還留在衣襟上,他隻好抬起袖子一抹鼻涕,高聲質問著包圍圈中那個瑟縮著不敢出聲的孩子。

“我……我沒有……”那孩子的聲音如蚊鳴一般細弱,還混合著顫抖的抽噎聲,聽起來好不可憐,但還是鼓起勇氣試圖為自己申辯,“是後麵的人推了我一把……”

其他男孩哪裏管他的辯解,心裏隻惦記著方才的失敗,氣呼呼地再次卷起了袖子,再次朝他圍了過來。

“住手!你們幾個人欺負一個算什麽?!”稚嫩的呼喝聲幾乎清亮地穿透了整個晴空,年幼的皇甫秧自小就有著超凡的暴力探測雷達,此刻她正努力地甩著一雙小腿,揮舞著拳頭從操場的另一頭朝這裏跑過來。

“不好,是大一班的那個母夜叉。”欺負人的男孩中,有一個露出了害怕的表情,長大了準是個孬種。

“漂亮的母夜叉……”另一個垂涎著補充道,不用說了,就是一小色胚。

“據說上次一個新來的同學偷拿了她的文具,就被她改造得麵目全非了……”又一個男孩顫顫巍巍地提出了他們不應該繼續再呆在這裏的有力理由。

於是眾小孩很有危機意識地四散開去,沒命地四處閃躲,一時間操場上變得格外地清淨。

“誰讓你們欺負女孩子的!真是不要臉!”皇甫秧已經跑到了受欺負的孩子麵前,仍舊舉著拳頭朝著那些男孩消失的方向頗有威脅性地揮動著。

說完這句話,她低下頭來,仔細地端詳起那個孩子。

烏黑漂亮的頭發,又彎又細的眉毛,葡萄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襯著長而卷的睫毛,紅而微翹的櫻唇更是如畫龍點睛般地為這張天使般的麵龐增色不少。

嘖嘖,真是個標致的小美人。

那孩子定定地看著她,並沒有露出友善的笑,但剛才那副害怕的表情也漸漸地消失了,皇甫秧覺得他對於她救世主一般的出現,一定是還沒緩過神來。

於是,皇甫秧半得意半友好地主動朝著美人伸出手去,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結果卻突然被一把揚起的塵土給蒙了一頭一臉,連連咳嗽。

“咳咳咳,咳咳。”皇甫秧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咳著,費力地將因為進了沙而流著淚的雙眼撐開一條小縫,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我不是女孩子!”怒喝聲在她的耳邊炸開,方才還怯懦得像隻小蝦米的孩子已經跳了起來,指著他救命恩人的鼻子毫不客氣地大聲吼著。

皇甫秧懵了。

就在她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到底她做錯了什麽事時,那孩子已經甩胳膊甩腿地呼哧呼哧跑遠了。

皇甫秧的影子很淒涼地掛在操場的草坪中,老天還很應景地派來了一陣秋風,挾著一片枯黃的落葉,幽幽落在她影子的旁邊。

……

那是皇甫秧唯一的一次救人受挫。

2

當這段往事被塞進腦海,皇甫秧再也不能繼續裝傻粉飾太平了。

“你就是那個愛哭鼻子的林逍?!”這,這氣質也差太多了……

想當年林逍糊了皇甫秧一臉的沙土跑開之後,皇甫秧就下決心再也不管這個吃裏爬外不知好歹好心當作驢肝肺的禍水,但是林逍的運氣確實是有夠差,男生看不貫他細皮嫩肉,女生也因為他長得太漂亮而無視性別地嫉妒起他來,於是,皇甫秧三天兩頭就會看到他被一些惟恐天下不亂的小孩欺負的畫麵。

被欺負的林逍依舊是楚楚可憐梨花帶雨,要不是皇甫秧親身經曆,她絕對不相信那天那個彪悍的小男孩跟麵前這個是同一個人。

於是,天生有保護弱者這項功能的神力女超人皇甫秧又正義了一把,以難能可貴的肚量將他那天的所作所為忽略不計,英勇地把林逍從水深火熱當中解救了出來。

當欺負人的孩子們作鳥獸狀四散開去之後,皇甫秧立刻做了一個防禦動作,因為她怕林逍又會冷不丁地丟個什麽過來偷襲她。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林逍對她的態度竟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他不但沒有對她丟出暗器惡語相向,還擦擦眼淚,涎著一張可愛無敵的笑臉朝皇甫秧粘了過去,好象皇甫秧是隻有著豐滿羽翼的老母雞,可供他遮風擋雨。

於是皇甫秧又懵了。

人說女人善變,其實最善變的是小P孩。

“好懷念當初小秧罩著我的時光呢。”端坐在桌前的林逍又喝了一口茶水,很習慣地說著“呢”這個極少為男生所用的語氣詞,聽起來竟然和他的人格外地搭襯,“要不是你轉學到帝都,我想我大概沒機會再次見到你。”

他琉璃色的眸子裏映著一抹天真的笑意,語氣裏不著痕跡地流露著撒嬌的痕跡,白淨的臉龐看起來卻有著和他的眼神毫不相符的嫵媚。

“好了,小秧也別傻站著了,快去廚房幫忙看看晚飯好了沒有,因為林逍要在這裏吃飯,所以今天晚上有加菜喔!”皇甫夫人溫和地叮囑了一句,便返身上樓,似乎是奈不得入夜的寒氣,想回屋去加件衣服。

皇甫夫人的話無疑是一個天大的特赦令,原本像植物一般長在了地上的皇甫秧拔腿就往廚房衝,差點撞到了正端著一盤菜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出來的陸笑眉。

雖然沒撞到,但陸笑眉還是嚇了一跳,她身子一歪,險些翻倒了菜盤,皇甫秧剛刹住腳步想要回頭去扶她,沒想到有人的動作竟然比她更快。

方才還坐在桌邊的林逍此刻已經來到了陸笑眉的身邊,他笑盈盈地幫她拿穩了菜盤,仿佛一點也不介意那些濺到他潔白衣裳上的菜汁。

“對,對不起……”倒是陸笑眉開始緊張地麵紅耳赤起來,說話也結結巴巴語無倫次了,“衣服,衣服……我去拿東西幫你擦……”

林逍也沒有拒絕,隻是很自然地將菜盤整個接過來,目送著陸笑眉像個受驚的小兔子一般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

他抬起手指輕輕地劃過自己光滑的臉蛋,抿起櫻花似的嘴唇輕歎了口氣。

“果然我是個危險的男人呢。”

……

一道城牆華麗地在皇甫秧的麵前豎起。

她也顧不得丈量城牆的厚度是否可以媲美林逍的臉皮,拍拍暈呼呼的腦袋一頭紮進了廚房。

廚房內盈滿了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電磁爐裏翻滾著香濃高湯,煮著米飯的電飯煲眼看著也要功德圓滿,皇甫秧饒著正在切魚的陸媽媽轉來轉去,絲毫找不到什麽可以幫忙的地方。

於是她裝模做樣地拿了個土豆跑到流理台旁邊去發呆。

十年以前,那個被她罩了三年的小男孩,那個總是粘在她身邊的小男孩,那個第一次見麵就丟了她一臉沙的小男孩,在被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之後,再也沒有了音信。

那一天,她不顧身後老師的勸阻和同學的叫喊,追著那輛車不服輸地跑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最後摔倒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她知道他是不想離開的,因為她看到他緊緊地貼在車窗玻璃上的小臉,分明掛著淚珠。

她還是沒能保護他到最後。

但是,他現在竟然以這種姿態重新出現在她的麵前,一個很陌生的林逍,一個似乎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的林逍。

好吧,除了長相還是那麽禍水……

這十年,他究竟去了哪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究竟為什麽會又再次回到她的麵前。

好怪,總覺得就是哪裏怪怪的。

不妙,皇甫秧最討厭的就是拐彎和變化,一旦碰上和這些有關的事情,她的腦袋就會瞬間短路,就像橫衝直撞不懂得拐彎一樣,總會撞到牆的。

“小,小姐,今天晚上不吃土豆泥……”已經回到廚房的陸笑眉小心翼翼地出聲打斷了皇甫秧的思緒,青著臉看著皇甫秧把一顆完好的土豆捏出了汁……

“小姐,可以把飯盛出來了喔,或者拿些筷子先擺到餐桌上去。”好心的陸媽媽千方百計地給皇甫秧找活兒幹,以防她繼續站在這裏虐待食物。

於是,熱騰騰的飯菜逐一上桌,一張圓桌多坐了林逍一個人,就顯得熱鬧了許多,也似乎擁擠了許多,皇甫秧很憋屈地縮在林逍和皇甫夫人中間,對安排座位的皇甫夫人怨念不已。

“林逍是怎麽知道小秧轉到了帝都的?”皇甫夫人微笑著為林逍夾了一塊糖醋裏脊,偏著頭問道。

“因為她今天的登場方式比較特別。”林逍優雅地把碗拿得稍微高了些,方便皇甫夫人將菜放進他的碗裏,同時也報以禮貌的微笑表示感謝,“小秧從小就是一頭紅發,想不讓人注意都難,於是我特別拜托老師幫我到學生處查了她的資料,才證實了她的確就是我認識的那個皇甫秧,也順便拿到了你們家的地址,這就來拜訪了。”

哼唧,不知道是哪個不經世事的小女老師又著了這家夥的道了……

皇甫秧拿個小碗縮在後麵扒著飯,鬱悶地看著皇甫夫人的筷子一次又一次地橫過她的麵前落進林逍的碗裏,而林逍也不拒絕,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地享用著陸媽媽的好手藝,一舉手一投足都自然得像是在吃自家飯。

“林……林逍……”坐在皇甫秧對麵的陸笑眉放下飯碗,紅著臉抬手將一盤菜朝著林逍的方向推過去,“吃這個。”

“吃吃看,這是笑眉做的喔。”皇甫夫人也不遺餘力地推薦著。

於是一桌人其樂融融地吃著飯,話題也漸漸地從皇甫秧的身上扯遠了開去,皇甫秧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這才嘩啦啦地鬆下來,伸了筷子迅速地夾起一塊雞肉塞進嘴裏。

大家依舊吃飯的吃飯,聊天的聊天。

看樣子這頓飯好象不關她什麽事了……

現在隻希望這頓飯早早吃完,大家早早散夥,該走的走該留的留,而她也能早點擺脫這個奇怪的氣場。

終於,滿桌的菜被幾個人風卷殘雲地消滅幹淨,皇甫秧放下飯碗想靜悄悄地離席,沒想到卻被眼尖的皇甫夫人逮了個正著。

“小秧要去哪裏?不會是上樓寫功課吧?”笑麵虎閃亮登場。

皇甫秧一個激靈轉過身來,拉扯出一個歪斜的笑容。

寫功課?老娘,你也太扯了。

“不不不,我去廚房幫忙陸媽媽洗碗。”皇甫秧念頭一轉準備往廚房衝,但皇甫夫人的聲音再次如懿旨一般砸下:

“不用了,你幫媽媽送送林逍吧,這山路黑漆漆的不好走,萬一他遇到危險就不好了。”

聽聽,這像是媽媽對女兒說的話麽。

“小秧,陪我走走吧,剛好我有話想對你說。”林逍也沒有像普通客人那樣拒絕主人的相送,而是順著皇甫夫人的話一起圍剿皇甫秧。

又是……形勢比人強……嗎……

於是皇甫秧華麗地認命了。

3

平坦蜿蜒的山路上,秋風送來一陣陣入夜的涼意。

皇甫秧別扭地把手插在口袋裏,縮著脖子低著頭,一路踢著碎石子,努力地忽略掉自己亂七八糟的心跳和身邊的那個人。

林逍一臉愜意地昂著頭,仿佛很享受這陣清爽的涼風,沒道理,他穿的明明比身邊的皇甫秧少,兩個人的表現卻像是處於不同季節的人一樣。

“這條路很長呢。”他清清爽爽地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被風吹得貼在臉頰的衣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要找皇甫秧搭話。

“哦。”皇甫秧發出了一個沒有意義的象聲詞,雙眼依舊死死地盯著地麵,像是在找有沒有誰不小心掉了錢。

“不要浪費掉這段路啊,小秧。”林逍停下腳步,歪著腦袋看她,“有什麽問題想問的話,就問吧。”

“好。”聽到他這麽說,皇甫秧終於抬起頭來。

看著他太過平靜的笑容,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氣騰地在她的心中燃起。

他為什麽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叫著她的名字?難道他覺得這分隔十年的時光根本不值得一提嗎?

就連她的粗神經都無法忽略今天再見到他時的震撼,而他的表現卻讓她覺得,他們兩人隻是昨天剛剛互道過晚安的朋友。

“你告訴我,你這十年都去了哪裏?”皇甫秧深深地呼吸著,問出心底最大的疑問。

“我被我真正的父母接走,到了別的城市生活。”林逍平靜地回答著她的問題,眼底的光芒柔和而淡定。

“真正的父母?”皇甫秧挑起了眉毛,顯然是對這個回答非常驚詫,“難道……”

“沒錯,之前我一直跟養母生活在一起。”林逍點了點頭。

“你以前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皇甫秧的聲音低下來,皺著眉頭的表情像是在譴責著他對她有所隱瞞。

“要是那時候你問,我就會告訴你的。”林逍揚起笑容,“從以前到現在,隻有小秧一個人會保護我,隻要是小秧想要知道的事情,我統統都會讓你知道。”

恍惚間,皇甫秧覺得林逍的笑容變得有些不可捉摸,但隻是一瞬,他的表情就恢複了妖嬈而天真的模樣,眼神如溪水一般清澈見底。

他剛才的話,好奇怪。

“別一直站在這裏,會感冒的。”林逍見她呆站在原地沒有再說話,便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繼續往前走。

淡泊的月光仿佛香醇的白蘭地,透明的金銀色順著彎曲的山路緩慢地流淌著。

“喂,你為什麽變得這麽奇怪?”皇甫秧回過神來,加快腳步趕上了已經離她有幾步之遙的林逍,“你知道我們年段的女生都怎麽叫你嗎?”

最初她覺得隱型人這個外號很有趣,甚至還很諷刺,她也許也會和其他女生一樣嘲笑這個連書都會拿反的自戀狂。

但是,當這個外號的主人是她所認識的林逍,她就覺得委屈和生氣。

沒來由的,生氣。

“我隻是想讓大家都愛我而已。”林逍忽然再次停住了腳步,低幽的聲音被風吹得很遠,“貪心地,急切地,想要很多很多的愛……當你不在的時候……”

隻是想急切地向自己證明,他是有人愛著的啊。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變,他的骨子裏還是當年那個懦弱而不自信的孩子,甚至比當初更加自卑。

“小秧。”他轉過身來,麵頰上帶著一抹漸漸熟悉起來的笑。

因為風的緣故,皇甫秧並沒有聽清楚他剛才說了些什麽,隻當他現在才要回答,便仰起了腦袋,專心去聽。

“如果我知道小秧還會回來的話,我就不會這樣了。”他慢慢地朝她走去,溫潤的月光盈盈於睫,隨著他眨動的雙眼落下細碎的清輝。

“知道嗎?你一個人的愛,便可抵過全世界。”

4

皇甫家大宅。

二樓的某一間臥室裏亮著一盞暖橘色的小燈,陸笑眉正趴在桌上安靜地寫著日記,空氣裏隻有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氣氛說不出的寧逸。

“笑眉,你有記日記的習慣啊,我都不知道?”破壞力超群的某人又來搗亂了。

“小姐!”陸笑眉果然嚇了一大跳,她手忙腳亂地合上日記本,忙不迭地往抽屜裏胡亂塞去,“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看來皇甫秧的輕功已經出神入化了。

“我有敲門啊。”皇甫秧很無辜地撓撓頭,接著在桌子上放下一疊還冒著熱氣的小點心,粲然一笑,“吃吧,是陸媽媽剛剛烤出來的。”

陸笑眉點了點頭,漸漸斂起了方才緊張的神態,拿起一塊曲奇餅幹放在嘴裏慢慢地嚼著。

皇甫秧也很自然地在陸笑眉的**坐了下來,邊吃著點心,邊拿起她床頭的一本舊雜誌百無聊賴地翻看著。

“對了!”

“小姐……”

短暫的沉默過後,兩人竟然同時出聲。

“呃,還是小姐先說吧。”陸笑眉的臉悄悄地紅了紅。

“笑眉,你知道這個叫‘巫毒娃娃’的是什麽東西嗎?”皇甫秧舉起雜誌,指著某一彩頁照片上被白線纏滿各種造型的小娃娃問道,“上麵寫著這玩意好象可以保佑你追到心上人?”

陸笑眉一愣,隨即便接過雜誌翻看了起來。

這是本少女時尚雜誌,這一版刊登的便是最近非常流行的一種來自泰國的祈願娃娃——巫毒娃娃,每個巫毒娃娃都有自己的名字和造型,祈願的內容當然也不一樣,就像普通的護身符一樣,分為學業、健康、戀愛等許多種類。

“啊,我想起來了。”陸笑眉輕輕一呼,“今天我好象看到易茗的手機上就掛了一個巫毒娃娃,班上的許多女生似乎也都有,聽說這種娃娃特別靈,隻要一隨身戴上就會立即見效呢。”

“真的嗎?有這麽靈?”明顯不是什麽唯物論主義者的皇甫秧睜大了眼睛,像是撿到寶了一般追問著。

“心誠則靈吧。”陸笑眉微微地笑了笑,臉上又是一紅。

“那好,明天我要去買一個!”皇甫秧拿過雜誌,拖著下巴研究起上麵林林總總造型各異的巫毒娃娃,最後終於把視線鎖定在了一個穿著黑色衣服,背著一隻裝滿珍珠小口袋的娃娃身上。

“就是它了!”她拍板定案。

皇甫秧得意洋洋地蹺起了小腿,那滿足的神情仿佛是在宣告著一個艱難的大任務大功告成了。

陸笑眉也好奇地湊過頭去看。

那橫跨兩版的彩頁上,那隻黑色的巫毒娃娃看起來特別地顯眼,簡介也特別地具有說服力。

而巫毒娃娃的名字是——偷心大盜。

一陣秋風鑽進沒關緊的窗戶,陸笑眉瘦小的肩膀不自覺地抖了一抖。

“小姐……你要偷誰的心啊……”她小心翼翼地問著,語氣裏竟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還不是那個麻煩的任意門,叫我追什麽BOSS二號……”皇甫秧揉了揉鼻尖,不滿地哼了一聲。

這種搬不上台麵的事情還是交給娃娃來做就好了,她是為了更加偉大的事業而存在的,比如維護宇宙的和平與發展……

“對了,你剛剛想說什麽?”皇甫秧又拿起一塊點心丟進嘴裏,口吃不清地把話題轉移到了陸笑眉的身上。

“誒?”發現矛頭朝向了自己,陸笑眉又是一驚,臉頰上的紅暈更為明顯,方才想說的話被嚇得一股腦地自動藏了起來,“我,那個……”

“嗬……”還沒等陸笑眉糾結完畢,沒耐心的皇甫秧就已經大大地打了個嗬欠,抬起手胡亂地撥了撥自己的一頭豔麗的蘑菇短發,一副腦動力不足的樣子。

“我先去睡覺啦,明天早上記得叫我起床喔。”林逍那個家夥真是把她搞得頭暈腦脹,就算生理上已經發出了困倦的信號,心理上可能還得數數綿羊才能完全進入睡眠狀態吧。

什麽嘛,沒事跑來跟她講一些奇奇怪怪的話,想讓她繼續罩著的話,直說就可以了嘛。

不妙了,事情大大的不妙,大BOOS二BOOS外加林逍,好象越來越棘手了。

皇甫秧死擰著眉頭,腦袋裏忽然響起了一首年代久遠的老歌:

有怪獸,有怪獸,有怪獸,纏著我,大怪獸,老怪獸,醜怪獸,粘著我,一口又一口吃掉我本來很愉快的生活。

囧。

不知道那些把皇甫秧看作怪獸的無辜人類會做何感想。

“笑眉,晚安啊。”最大隻的女怪獸朝陸笑眉無力地揮了兩下爪子,東倒西歪地走出房間,並隨手帶上了門。

陸笑眉怔怔地看著方才被皇甫秧關上的門,慢慢地轉回頭來,抽出了剛才慌亂中被她塞進抽屜而卷起了一個折角的日記本。

有些冰涼的小手撫平了那個折角,另一隻手緩緩地搭在了自己的右膝上。

她的右膝上蓋著一塊薄薄的毯子,酸澀的疼痛一陣一陣地從骨髓的深處緩慢地傳達到肌膚的表麵。

自從她傷了這條腿之後,每到天氣轉冷的季節,尤其是更寒露重的夜晚,膝上的傷就會隱隱地疼痛著。

還有背上那醜陋的傷疤,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消了吧。

窗外,月光依舊。

臥室裏橙橘色的燈光也始終溫暖怡人,瓷盤子裏的小點心還在散發著甜蜜的香氣。

陸笑眉輕吐一口氣,抬手翻開了日記本,眼底悄悄地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5

午飯時間。

帝都學園的餐廳裏香氣四逸,自助方式的餐點也深受大家的喜愛,整齊排列的一列列長桌上坐滿了來吃午飯的學生,大家邊享用著美食,邊交換著自己剛聽來的八卦,氣氛喧而不鬧,感覺融洽又溫馨。

當皇甫秧和盛仕軒以及陸笑眉一起走進餐廳時,整個餐廳的分貝頓時減小了一半。

當任逸萌青著臉跟在盛仕軒的後麵走進餐廳時,剩下的分貝值又自動打了個五折。

最後,當一臉王子般微笑的林逍跟在皇甫秧的身後走進餐廳時,終於全餐廳的人都安靜了。

這小小的食堂從未這般光芒耀眼過,全校的風雲人物大概都聚集於此了吧。

一個初一年的小學妹激動得從椅子上翻了下去,湯匙掉在地麵上的聲音十分清晰。

“喂,原來學校餐廳這麽安靜啊,我還以為會很熱鬧很擁擠的呢。”粗神經的皇甫秧大咧咧地在一張桌子上坐下,拿起筷子照著一顆貢丸插去。

貢丸不聽話,光滑的表麵讓它順著筷子用力的相反方向、即往斜上方一蹦,“砰”地一下落在了對麵某人的湯碗裏,油膩的湯水噗地濺了那人一臉。

整個食堂都聽見了筷子顫抖著掉在桌上的聲音。

“喔,任意門,你是什麽時候過來的?”皇甫秧這才發現了坐在她對麵一臉湯漬加抽搐表情的任逸萌,一滴湯順著她的鼻尖滑下,整張臉看起來格外生動。

“會長,對不起,要不是因為其他桌子都沒有空位了……”陸笑眉依舊是賠著笑臉做著打圓場的工作。

的確,看到最先坐下的任逸萌瞄準了這張桌子,原本坐在這裏的幾個同學立馬自動清場,為會長大人專門空出一張桌。

沒想到大膽的人比比皆是,除了不怕會長威懾氣場的超級塞亞人皇甫秧,還有傳說中被她罩著的一些不太相幹的人。

“要紙巾嗎?”隨後在皇甫秧身邊坐下的林逍笑眯眯地遞去一張麵巾紙,理所當然地被任逸萌很有骨氣地無視掉了。

“會長!全食堂的人都在看著你!要冷靜要冷靜!”每次總是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龔子晨很忠心外加狗腿地湊在任逸萌的耳邊念叨著。

而盛仕軒則是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悠閑地吃著麵前的午餐,漂亮狹長的桃花眼不著痕跡地挨個瞟過坐在這一桌的每個人,最後悄悄地在林逍的身上停滯了一下。

隻是一下,便移了開去。

沒有人注意到他眉間那抹淺淺的褶皺。

“皇甫秧,今天下午不需要跟我回家。”他淡淡地說了句,並沒有抬頭。

正和任逸萌兩人大眼瞪小眼用常人難以理解的X光波無聲對轟的皇甫秧在聽到這句話時,立即被成功地轉移了注意力。

她撓了撓腦袋。

“啊,因為今天是星期五嗎?”總算她還沒忘記和他的約定。

因為身體狀況的緣故,每周五的下午,盛仕軒會例行向學校請假,到醫院去做係統的健康檢查。

無論發生什麽狀況,周五下午都不可以跟他一起行動,這便是讓皇甫秧成為他保鏢的唯一一個交換條件。

不需要……跟我回家?

想起他歸納剛才的話,任逸萌心中一跳,放下剛才龔子辰遞來給她擦臉的紙巾,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逼視著盛仕軒。

她以為,皇甫秧會對那天的挑戰束手無策,她以為勝利者理所當然地應該是自己,畢竟她離他那麽近,幾乎每天都會在一起。

但是,總覺得,事情在朝她的意料之外發展了。

“啊,對了。”皇甫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放下手中的餐具,回身在自己的書包裏摸索了半天,最後拿出一個用紙袋包裝好的小玩意來。

“這個你拿去戴著吧,一定要掛在鑰匙上或者手機上,否則估計不會靈。”她將小玩意很隨意地丟在了盛仕軒麵前,一臉輕鬆的表情,還頗為得意地看了看任逸萌,仿佛完成了什麽天大的任務。

盛仕軒停下了吃飯的動作,拿起那個被賦予了華麗使命的娃娃,微微一笑,正要放進口袋,便隨即被一隻橫伸過來的手給截住了動作。

不是任逸萌。

是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很安靜的林逍。

皇甫秧莫名其妙地看著林逍橫伸過她麵前的手,不滿地撅了撅嘴巴:“你這樣打擾到我吃飯了。”

“小秧,你是在保護他嗎?這些天,你一直都在保護他?”林逍的手依舊沒有放下,他漂亮晶瑩的手指輕輕捏住紙袋的一角,另一手斜撐著下巴,用一種不明所以的眼神凝視著她,“給他娃娃,是因為他是很重要的人嗎?”

皇甫秧一怔,被他的眼神弄得有些暈頭轉向,於是急忙低下頭去扒了兩口飯,嘴裏不明不白地嘟囔著什麽。

盛仕軒眸光一暗,拿住紙袋的那隻手忽地撤回,因為林逍手指輕輕的拉力,小小的紙袋掉回了皇甫秧的麵前。

林逍揚起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語氣裏有淡淡的撒嬌成分:“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小秧隻可以保護我一個人,好不好?”

突然,麵前美味的午餐似乎都失去了香氣。

連任逸萌都怔怔地感覺到這三人之間奇怪的氣流,也無從探究這個皇甫秧和所謂的“隱型人”林逍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過去,隻有默不作聲地往嘴裏送飯。

陸笑眉有些擔心地看了看皇甫秧,再看了看林逍。

盛仕軒站起了身子,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拖起餐盤,走向消毒櫃,剛剛抬起頭的皇甫秧隻來得及看到他的側臉。

什麽表情都沒有。

她有些怔忪地回過頭,眼神落在了麵前裝著巫毒娃娃的紙袋上,一股說不清的感覺像汽水的泡沫一般緩慢地湧上來,填滿了她呼吸的空隙。

啊,吃不下了。

餐廳後方的水池邊,一個少年頎長的身子正微微地彎曲著,優美的頸項稍稍轉成一個合適的角度,能讓他的嘴唇碰到水龍頭裏汩汩流出的水。

陽光的照耀下,嘩嘩奔流的自來水中仿佛鑲嵌著金線,少許甘甜的**順著少年的嘴唇滑入他幹澀的喉間。

一個影子悄悄地切入大片的光斑中。

少年不緊不慢地關緊了水龍頭,“嘩嘩”聲一下子離得很遠,秋日的蟲鳴聲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響起。

“盛仕軒。”林逍站在離他不足兩米的地方,雙手悠閑地插在口袋裏,晶瑩的麵龐上掛著一抹淺笑,混合著孩子一般的天真和女子特有的嬌媚。

盛仕軒站直了身子,抬手擦去唇邊那抹多餘的水珠。

他帶著笑意的眼神裏,竟然隱約地浮動著冰冷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