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朵 日杉葉
Cedar Leaves
花語：為你而生
.1.
一晃眼便到了秋天，金燦燦的收獲季節。
由狄亞斯和洛棠率領的部隊外出征戰已將近兩個月了，雖然精靈族的精銳部隊驍勇善戰，但也抵擋不過狄亞斯的老練和洛棠的銳氣，隻要剿滅了最後的殘餘部隊，這場持久戰便可宣告勝利。強盛的皇家騎士隊讓索朗小城的居民們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大家覺得分外的欣慰。
收獲季便也是索朗小城一部分特殊的居民去領糧食和救濟金的時候，所謂的特殊居民，便是還沒有正式工作的人。在這些無業者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孤寡的老人和失去了父母的孩子。
站在待領隊伍中的葵紗輕抱著雙臂，目光有些遊離，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其實，每到這個季節，這個長長的隊伍和同樣等待救濟的人群總會提醒她，她和百姬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
盡管身邊的朋友讓她們不感覺孤單，但依舊還是會想。這樣一來，情緒也免不了持續低落著。
“葵紗。”清矜如泉水的聲線緩緩貫入她的耳，溫暖的手臂也隨之覆上了她的肩膀，那熟悉的聲音和溫度，不會錯。
“晝音？”葵紗驚訝地睜了雙眼，“你怎麽來了？”
“回去吧，我已經領來了我們三人份的糧食和錢。”晝音的身後放著三個中等大小的麻布袋子，秋日的陽光下，他額上細密的汗珠泛著點點微芒。
自從那次在祭奠上忽然昏倒之後，晝音就借著身體不適的原因辭去了宮廷樂師的職位，所以，他現在也成了無業群眾中的一員。
“難道……你一大早就等在這裏排隊了？”葵紗連忙上前一步將一個袋子扛在了肩上，語氣裏帶著點嗔怪，“你怎麽也不告訴我呢。”
晝音笑了笑：“隻是前幾天偶然聽百姬說過。我一向早起，總是閑著，就來了，抱歉沒能及時告訴你，讓你白跑了一躺。”
“當然不是怪你讓我白跑了一躺。”葵紗連忙搖搖頭，聲音漸低，“隻是，如果我們一起來就好了。”
“下次吧。”他的笑溫暖如秋日，“下次一起來。”
“嗯，下次。”葵紗也揚起了淺笑，清新可愛仿佛風中的鈴蘭。
晝音彎下腰，將剩下的兩袋糧食毫不費力地扛在了肩上，一左一右，兩隻胳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葵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邁出平穩的步伐，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晝音回過頭來，發現葵紗遲遲不邁步子，便開口問道，“是不是你的那袋太重了？”
“我被你嚇到了。”葵紗拍了拍胸口，“我一直以為你沒什麽力氣，平時也總是安靜地彈琴，結果……”
“嗬嗬。”晝音極難得地笑出聲來，“忘了我以前是做什麽的了嗎？”
葵紗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
“我也曾經是一個保護著這座小城的騎士。”他的聲音裏有淡淡的驕傲，用眼神示意她跟上來，“已經沒有一起來了，還不想一起回去嗎？”
葵紗吐了吐舌頭，扛起自己肩上的米袋，笑盈盈地朝他走了過去。
“……姐姐！”
就在他們即將並肩離開時，身後有一個略帶稚嫩的聲音叫住了葵紗，葵紗好奇地回過頭去，發現身後站著一個可愛的女孩，年齡約莫跟百姬差不多大，她的衣著華美，看起來很像是貴族家的千金。
“有什麽事嗎？”葵紗友好地轉過身來朝她微微一笑。
“這個花束和這個香水，都是姐姐自己做的嗎？”女孩捧出自己手中的東西，亮在了葵紗的麵前，“是我上次在祭奠上拿到的，我真的很喜歡哦，可惜跑遍了整個小城，都沒有看見類似的東西。我的朋友們也非常喜歡這些小玩意，所以不知道姐姐能不能再幫我多做一些呢？我會付錢給姐姐的。”
“你和你的朋友，都很喜歡嗎？”葵紗的心底驀地綻開驕傲的喜悅。
“是呀，所以我想向姐姐多買一些，麻煩你多做咯！”女孩俏皮地雙手合十，點頭說道，“我手裏拿的是波斯菊幹花和百合香水，不知道姐姐還會不會做其他的品種？”
“你們這個年齡的女孩都喜歡什麽？”葵紗也開始覺得興奮起來，一個不錯的主意在她的腦海中醞釀著，“對了，你願不願意到我家做客，我想聽一些你的建議，作為回報，我可以免費送給你你喜歡的幹花和香水哦。”
“當然沒問題。”女孩開心地拍起手來。
三個人朝著葵紗的家中走去，晝音悄悄地走近葵紗身邊，小聲地說道：“如果要開店的話，我可以幫忙宣傳噢。”
“……晝音，你知道我在想什麽？”葵紗驚訝地瞠眸，“你太厲害了……”
晝音唇角沁出淡笑：“是個好想法，店裏不僅能賣你做的幹花、香水，還可以賣百姬拿手的餅幹。”
“啊，怎麽辦，突然覺得好熱血沸騰。”葵紗興奮得連聲音都在發顫，“在花園搭一個小涼棚，擺上要賣的東西，這樣我們自己也可以賺錢了！”
“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噢。”晝音微微挑眉，語氣裏滿滿的都是寵溺，“不過，還是祝你成功。”
“一定會成功的！”葵紗信心滿滿，“一會我回去跟百姬說，她肯定也會很高興的。”
貴族女孩興奮地跑在前麵，葵紗和晝音相視而笑，並肩前行。
朝陽為他們的身影綴上金邊，每個人的笑容中都洋溢著平穩的幸福氣息。
.2.
開個小小的商店，當然不像葵紗想象中的那樣簡單。
雖然姐妹倆對這件事情非常興奮也很熱衷，但畢竟年紀太輕，又從來沒有接觸過做生意，剛剛開始的時候還是相當的手忙腳亂。
“姐，看來我們得多種些百合才行。”百姬哭喪著臉看著被搶購一空的百合香水，“每次都會有人抱怨百合香水總是沒有貨，這樣我們的信譽會下降的。”
“沒辦法，百合本身就嬌貴難種，香油的成本又太貴了，本身就很難大批量生產。”葵紗有些煩躁地抓著頭，在自己的本子上記著賬。
“可是這是最受歡迎的，也是最好賣的，相當於我們小店的招牌產品呢！”百姬歎了口氣，“花香瓶倒不如想象中那麽受歡迎，倒是我的薰衣草餅幹賣得很不錯。”
看著她略帶得意的表情，葵紗也忍不住舒展眉頭笑了起來。
“沒關係，總要慢慢來的。”她振作了一下精神，站起身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我去給花澆點水，你顧著攤子。”
“嗯。”百姬點了點頭，接過賬本，努力地辨認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
清晨不是客流量多的時候，葵紗也樂得清閑，一個人信步走到花園，發現晝音正彎著腰半跪在那裏，背對著她，似乎是在忙著做些什麽，並沒有意識到她的走近。
一個小小的惡作劇念頭在葵紗的腦海中形成，她躡手躡腳地靠上前去，在晝音的身後站定，冷不丁地在他的耳邊調皮地吹了口氣。
“你來了？”晝音微笑著轉過頭，臉上絲毫沒有一點受到驚嚇的痕跡，“來看看我種的花吧。”
“不好玩！”葵紗撅起了嘴巴，“為什麽你都沒有被嚇到？”
她這招可是百試百靈的，不僅嚇倒了百姬，還有洛棠……
“看。”晝音指了指自己身前，隻見葵紗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前方的草地上，換言之，她的一舉一動都被自己的影子出賣了。
“啊！”葵紗單手叉腰，作勢揮出了拳頭，“你早就發現我來了，怎麽不出聲叫我。”
“看看你到底想幹什麽。”晝音忍俊不禁，盡管還是想再逗逗她，但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讓她看一樣東西，“快來看看我種的花吧。”
“……嗯？”葵紗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吸引過去，隻見一角濕潤的土壤中，冒出幾朵嬌嫩的花芽來，她細細地觀察著，眉頭漸漸皺起，“這是……什麽花？”
“是我以前說過想要種的紅色櫻草。”晝音的目光帶著暖意，語速漸緩，“因為最近你在忙著開店的事，我就自己種了，也不知道種得好不好……”
“紅色櫻草……”葵紗細細地回憶著。
的確，他以前似乎有說過想要種它，在他以為她險些出了意外的那天。
當時的她竟然忘記追問他說這句話的含義。
“花語……”葵紗不自覺地喃喃出聲，“晝音，紅色櫻草花的花語是什麽？”
在她看來，他口中的花語仿佛是有魔力的東西，將每一朵花都賦予了意義和更加生動的生命。
而他……是想借著這朵花告訴她什麽嗎？
“現在不告訴你。”晝音站起身來，輕輕拍去手上的沙土，目光緩緩地從花芽移到她的麵龐上，“等到花開時……”
等到花開時。
他將把誓言，和花一同送給她。
“姐姐！”
兩人的身後傳來百姬急促的聲音，似興奮又似緊張，她喘息著停下腳步，呼吸還沒平穩便搶著說完了她想說的話：“剛才，剛才一個來買花的大嬸說……皇家……騎士隊！騎士隊回來了！”
葵紗的眸子驟然一顫，心跳忽地加快。
皇家騎士隊回來了。
這意味著……他也一同回來了嗎？
“葵紗……要去看看嗎？”晝音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淡淡地垂下眼詢問著她的意見，仿佛回來的，真的隻是立了功的騎士隊而已。
“……”葵紗的雙手不自覺地在身前糾結。
她可以去麽……
她有資格去麽……
她可以用笑臉迎他凱旋歸來麽……
“姐姐，想去的話就快點啊，聽說他們已經快到城門了，假如不快去的話，一會肯定占不到好位置了。”百姬看似沒心沒肺地催促著。
其實……她依舊希望著姐姐可以和洛棠和好，可以像過去那樣親密無間。
在她的心裏和潛意識裏，一直有一個藏得很深的秘密。
雖然這個秘密並不大，隻是微微地萌芽，但，這個秘密連她自己也不敢正視。
“走吧。”晝音沒有遲疑地拉起葵紗的手，將依舊站在原地發怔的她牽出門去。
越矛盾的就越是要麵對，逃避隻能讓思緒偏離。
百姬默然地看著兩個攜手而去的背影，下意識地跟了幾步，卻終究還是停下了動作，眸光驀地黯淡。
心裏的那顆種子，根本就不該讓它發芽。
因為，注定不會屬於她。
.3.
城門緩緩地拉開。
依舊是擁擠的人潮、喧鬧的號角聲，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喜悅而欣慰，討論著皇家騎士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傲人戰績，仿佛索朗小城再也不用擔心會被戰爭影響。
葵紗被晝音帶著，小心地擠進人群中。
那麽熟悉的情景，恍惚間，場景仿佛轉換到了幾個月前她跑著去迎接他的時候。那時候的他，高高地坐在馬上，眉如遠黛目若流星，英姿颯爽地停在她的麵前，將她“搶”上了馬，飛奔而去。
還是等待迎接英雄凱旋歸來的城門，還是那熟悉的號角聲和人聲，還是那份擁擠的感覺，但一切都變得那麽遙遠。
最殘忍，莫過於物是人非。
鼻尖微酸，視線即將模糊的那一刹那，冰涼的手卻被一股溫暖的力道用力緊了緊。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晝音足以給她安全感的笑容。
“我在。”他的聲音輕輕的，低沉的，隻有她一個人能聽得見。
一直都在。
葵紗眸光一暖，原本僵硬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彎出弧度，她也握緊了他的手，確認著他的存在。
還好，還好有他。
“葵紗！晝音！”梨貝卡發現了他們兩人，帶著興奮的表情朝他們這邊擠了過來，“回來了！快看！”
漸近的馬蹄聲，飛揚的塵土，葵紗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的視線延伸，她依舊在等待著他平安歸來，即使他再也不會對她露出那樣陽光溫暖的熟悉笑容……
盡管早就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但當他策馬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時，那種心被揪疼的感覺，依舊讓葵紗暈眩得站不住腳。
所有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周遭的人群也漸漸褪為模糊的畫麵。
她的目光依舊追隨著那個人，顫抖著，緊張著，等待著。
洛棠……
兩個月未見，他的頭發又長長了些許，因為長途跋涉的關係，淩亂的發貼在被汗水濡濕的麵頰，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他的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雙唇微抿，目光隻是草草地掠過人群，並沒有因為哪一點而停留。
他策馬匆匆而過，帶起葵紗身邊的一陣輕風。她的衣領輕輕飛起，刹那遮擋了視線，再抬頭去看時，隻捕捉到他迅速離開的背影。
心痛得無以複加。
葵紗深深地喘息著，就連晝音緊握著她的手，都無法再給她更多的力量。
沒有了笑容，哪怕是一個眼神，他也吝嗇於給她。
是他已經完全將她放下，還是他選擇了恨她……
無論哪一種，都讓她承受不了。
“狄亞斯！”梨貝卡終究還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將雙手圈在唇邊，朝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喊了起來，“歡迎回來！”
雖然她的聲音足以被更多高分貝的尖叫聲淹沒，但狄亞斯依舊是聽見了，他小幅度地回頭給了她一個匆匆的注視，便策馬上前，看起來好像很急。
在大路的轉角處，狄亞斯終於追上了洛棠，他不顧危險，人還在馬上，就伸出手拉住了洛棠的馬韁，這才緩下了洛棠前進的速度。
“你瘋了。”狄亞斯啞著嗓子低吼，“受了傷還騎得這麽快，不要命了。”
“隻是……假裝看不見。”洛棠輕輕地咳了幾聲，眉頭皺起，似乎是因為咳嗽而牽動了腹部的傷口，“不知道成功不成功，嗬嗬。”
“她不會樂意看見你這樣作踐自己。”狄亞斯幹脆攔在了洛棠的馬前，強迫他停下前進的步伐。
“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洛棠低下頭，眸中閃著難懂的光，“假如我死了，她一定會自責，所以我必須好好的。”
“你根本就沒有想讓自己好過。”狄亞斯的語氣裏難得地帶上了薄怒，“戰場上若不是我擋下你，你大概早就……”
“讓我走。”洛棠抬起頭，第一次打斷了狄亞斯的話。
狄亞斯在他的眼中發現沉淪和決絕，卻再也難開口說些什麽。他緩緩地閉上雙眼，拉起韁繩讓開道路。
白色的駿馬絕塵而去，洛棠單手吃力地握住韁繩，連呼吸都相當的吃力。他一手捂住腹部，努力地想要忘卻疼痛。
疼痛，不是來自於傷口，而是心。
原來下決定要忘記她的心還是會痛，原來他的愛戀還沒有麻木死去，原來在看到她和晝音緊緊相牽的手，他還是會發瘋一樣地在意。
到底怎麽辦……
該怎麽辦，他的心才能徹底地離開她。
上戰場沒有用，瘋狂地浴血奮戰也逃離不了她縈繞在他腦海中的笑靨。
那……還有什麽方法……還有什麽方法才能治好他所有的傷……
.4.
在索朗小城裏，離城門不遠處的東邊，有一個低矮的小山丘，雖然時值秋季，但這裏依舊被翠色滿滿地覆蓋著，山丘的中央有一棵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密密匝匝延伸開去的枝葉能擋下所有的陽光，投下一片陰涼的影。
每當葵紗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信步走來這裏，隻要吹一吹風，看著滿眼欲滴的綠色，呼吸著清恬的空氣，整個人都會覺得舒暢許多。
原本以為這隻是她一個人知道的地方，可是今天她卻不是自己過來的。
是晝音帶她來的。
“……你怎麽會知道這裏？”葵紗看著蔓延的綠色，感受著腳下草地柔軟的感覺，一如她此刻漸漸回暖的心。
“你經常一個人跑過來。”拂麵吹來的風讓晝音微微眯起雙眼，他的金發在身後輕揚，泛著美麗的流光，“在他不在的這兩個月裏。”
“……你發現了。”葵紗驚詫地睜大了眼睛，“我以為……我藏得很好呢……”
她每次都以買東西或是去找梨貝卡為借口出門，實際上是來這裏散心。
“有一次，實在不放心你。”晝音的語氣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就悄悄地跟過來了，發現你隻是坐在這裏發呆。”
“……才不是發呆。”葵紗不滿地小聲嘀咕了一句。
晝音沒有說話，隻是繼續牽著她向樹下走去，兩人靠著樹幹坐下來，幾聲鳥鳴輕盈地落在頭頂，白雲徜徉在藍天，秋日微醺。
“還是放不下。”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
“很難。”葵紗輕輕閉起眼睛，感受著輕風吹動她的睫毛，“也很累了。”
“隨時讓你休息。”晝音抬起手臂，嗬護地將葵紗輕輕攏入懷中。
“……我總是這樣，你不會累嗎？”葵紗緩緩地靠在他的肩上，“也許會一直反複，連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我已經習慣等待。”晝音的聲音低低的，有點無奈，但更多的是滿足和幸福，“但有你在身邊，好過那一百年孤寂的等待，起碼我可以看著你哭，看著你笑，聽著你說話的聲音……”
“這樣就很幸福。”他微笑。
葵紗的心底被柔軟地觸動，仿佛是花瓣落進湖心的漣漪，就像他晶瑩的指尖撥動琴弦的聲音。
良久，沒有人說話。
寧靜的氣氛讓人安心。
“……晝音。”葵紗閉著雙眼，帶著淺淺倦意的聲音輕叫著他的名字。
“嗯？”他低頭看著懷裏可愛的她，不禁低頭輕吻她的發頂。
“唱歌給我聽……”她的唇角微微向上彎起，聲音漸低，這樣安心的感覺讓她真想好好地睡一覺。
朦朧中，她感覺他輕輕地唱起歌來，沒有七弦琴伴奏，他的嗓音更是宛若天籟，純淨得不含一點雜質，如最好的水晶。
在溫暖的懷抱裏，他唱些什麽她已經漸漸聽不清。
隻是，她知道即將迎來的這個夢境，將會無比的甜蜜而透明。
.5.
深夜。
梨貝卡裹著披風從打工的小酒館裏走了出來，夜晚的風很涼，她不禁拉緊了披風的襟口，將鼻子和嘴唇都嚴實地遮了起來，隻留兩隻眼睛，好看清前方的道路。
她的唇角有抹俏皮而幸福的笑，因為她知道，今天晚上是輪到狄亞斯巡夜，所以她刻意放慢了腳步溜達在這條長而安靜的大街上，想要在遇見某人的時候適時地裝出這是一個偶然的巧遇。
隨著夜風的吹送，一抹壓抑著的咳嗽聲飄近她的耳畔，梨貝卡不由自主地抬眸四處觀望，隻見一個少年如爛泥般靠在牆邊，痛苦地幹嘔著，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嬌媚妖豔的女子，年紀看起來很輕，但那濃濃的妝容和身上的脂粉香味，卻讓她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
女子一手搭著少年的肩，一手輕佻地拍著少年的背，嘴裏說著些不痛不癢的關心話，臉上的表情卻依舊是媚笑盈盈，身份不言而喻。
梨貝卡微微皺了皺眉，她對這種酒館女郎一向厭惡，就在她即將掉轉視線轉身離開時，女子矯揉造作的聲音卻再次吸引了她的注意。
“啊，你衣服上的徽章，不是皇家騎士隊的標誌嗎？好威風！”她刻意的聲音讓梨貝卡一陣反胃，卻被‘皇家騎士隊’這幾個字拖得邁不動步子。
梨貝卡禁不住靠近了幾步，那時少年正好抬起頭來。盡管他雙眼迷離，表情痛苦，兩腮有著嫣紅的醉意，頭發也被風吹得淩亂，她還是認出了他。
“洛棠！”梨貝卡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步，她不由分說地走上前去，失聲叫了出來，“這個時間……你怎麽會在這裏？”
“……葵紗。”洛棠半夢半醒地抬起頭來，目光沒有絲毫焦點，卻仿佛像是看見了什麽，“葵紗……”
“你喝醉了！”梨貝卡不敢置信地拉住他的手臂，防止他的身體歪倒下去，“就因為葵紗，你才這樣自暴自棄嗎？”
“喂，你少對我的客人動手動腳！”濃妝女子毫不客氣地將洛棠再拉回自己的方向，絲毫不顧他已經站不穩腳步的身體。
就在梨貝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隻更加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洛棠。
狄亞斯如救兵一般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中，梨貝卡險些感動得哭出來。
“喲，這位也是皇家騎士隊的騎士呢！”濃妝女子絲毫沒有驚慌，反而還不改職業本色、一臉假笑地往狄亞斯的身上貼，“要不要一起跟我們玩玩？”
“沒空。”狄亞斯不著痕跡地一側身，避開了她伸來的手，麵無表情的臉龐拒人千裏，冰寒的眼神更是透露出“閑人勿擾”的氣息。
“你快走吧，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梨貝卡掏出一些零錢塞進了濃妝女子的手中，用警告的眼神讓她離開。
濃妝女子握著零錢尷尬地站了幾分鍾，也許是覺得狄亞斯實在是個不好對付的家夥，便隻能悻悻地轉身離開。
在梨貝卡的幫助下，狄亞斯不由分說地將洛棠的胳膊架在了自己的肩上，低沉的聲音裏有薄薄的怒氣：“你瘋了，帶著傷還這樣喝酒。”
“……這樣也……忘不掉……”洛棠斷續地笑了起來，“是不是隻有死掉……才能……”
“不要這樣說！”梨貝卡慌亂地打斷了他的話，“你這麽作踐自己，葵紗會傷心死！”
“她不會傷心……”洛棠搖頭，脆弱地笑出聲，“她隻會讓我傷心……”
“你知道她是善良的，你知道她是不舍得的。”梨貝卡眉頭緊皺，一時間竟然覺得詞窮，“你明明知道這樣會讓她傷心！”
她有些煩躁地甩了甩頭，泄憤一般地跺著腳：“啊！不管了不管了！婆婆媽媽的，一點都不符合我的個性！我回去了！”
“不準走。”狄亞斯低沉的聲音帶著命令般的語氣響起，眼眸中卻流露出關心，“跟我一起送他回去。”
梨貝卡的眸中染上一層暖色，她知道他的意思。
狄亞斯擔心她，他會在送走洛棠之後再送她回家。
洛棠的意識比剛才更不清晰，他靠在狄亞斯的身上，跌跌撞撞地邁著踉蹌的步子，醉眼惺忪，嘴裏呢喃著沒有人能聽懂的話語。
“洛棠他受傷了？”走在狄亞斯身邊的梨貝卡小聲地問道。
“嗯。”狄亞斯低低應了聲，“我很擔心他。”
“……他這個樣子，還能繼續待在騎士隊嗎？”梨貝卡皺著眉頭思索，“不如向蘭伊塔或國王請示一下，讓他休假一陣子？”
“我明天去說。”狄亞斯讚同地點了點頭，“先帶他回我家吧，這個樣子，他的父母一定擔心。”
梨貝卡點了點頭，不禁暗暗讚歎狄亞斯的心細。
靜謐的大路上，隻有三個人影緩慢地移動著，梨貝卡若有所思地看著夜空，重重歎了口氣。
“很少聽見你歎氣。”狄亞斯意外地主動開口，聲音的溫度依舊不高，可卻沒有了棱角。
“以前生活在盜賊團裏的時候，每天隻煩惱著該怎麽活下去，三餐是否有著落。”梨貝卡緩慢地開口，試著說出自己的感覺，“可是，自從認識了你們之後，我才發現人間的幸福和煩惱，遠遠不止這些。”
“不後悔遇見我？”狄亞斯的聲音裏竟然帶上了淺淺的笑意。
“當然不後……”梨貝卡不假思索地開口，卻發現自己不小心鑽進了他的套。
輕咳幾聲，她故作鎮定地糾正他的話：“你們幾個都是我的好朋友啊，認識你們還蠻開心的，雖然我一開始覺得你很討厭。”
“現在不討厭了。”狄亞斯很肯定地接口，眼底閃過一抹戲謔。
“……對了。”梨貝卡撓了撓頭發，表情有些不自然，“那一次……就是在山洞裏的那次，你為什麽會救我？而且還用受傷的右手？”
“救人是本能，哪還能想這麽多。”狄亞斯回答得很快，這個無懈可擊的答案也讓梨貝卡無從反駁。
“那……當時我有沒有謝謝你？”梨貝卡偷偷地抬起眼去看他的表情，竟然捕捉到了他唇邊一晃而過的笑意。
“你說呢。”狄亞斯的語氣似乎永遠也不會有太大的起伏，但梨貝卡卻習慣於這種帶著點低溫的感覺，不是冰冷的，不是拒人千裏之外的。
起碼對她不是。
梨貝卡正要開口，狄亞斯的下一句話卻很快地響起。
“我救你可不是為了聽你說謝謝。”他微微加快了步子，仍舊沒有留給她說話的機會，“快走吧，風更涼了。”
梨貝卡隻有乖乖地點了點頭，伸出手扶起洛棠的另外一隻胳膊，兩人並肩向洛棠的家中走去。
“明天，我去找葵紗談一談吧。”她若有所思地自語道。
撇去了對朋友的擔心，他方才說過的那句話始終在她的心頭縈繞著。
“我救你可不是為了聽你說謝謝。”
來不及細細咀嚼，那莫名其妙又帶點複雜的甜蜜便侵入了她的腦海。
梨貝卡暖暖地笑起來。
這笑容盡數落入狄亞斯的眼底，他一直微蹙的眉頭稍稍舒展，似被她感染。
夜空一輪明晃晃的月，灑下帶著暖意的漣漪。
.6.
“百姬，昨天才買的香油又用完了？”葵紗看著自己麵前的材料，頭疼地按住前額，重重地歎了口氣，“還有百合花，我說過沒有完全開放的不能摘，這些有的都還是花苞而已，香味根本出不來，很浪費的。”
“可是姐，百合花實在開得太慢了，我們這裏的小花園根本不夠種那麽多來滿足客人們的需要啊。”百姬看起來也相當煩躁，她撅著嘴巴為自己申辯，“姐，你沒有覺得客人越來越少了嗎？”
葵紗微微皺眉，努力地想把思緒理清。
確實，她們這個小商店的規模實在太小了，雖然物美價廉，所有的商品都是手工生產，但就是因為這個，造成了庫存不足，商品總是剛上貨就被買光，以至於後來的顧客買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往往都會敗興而歸。
而以花為原材料的商品也在那次的乘風鳥祭奠之後逐漸走俏，出售這些小玩意的肯定也不止葵紗一家，那些經營得更加專業的店鋪很有可能將生意搶走。
“唉，早知道就不這麽想當然了。”葵紗搖著頭，表情看起來有些喪氣，“百姬，你先把你的餅幹擺到貨架顯眼的位置去吧，另外要禮貌地告訴客人，百合香水暫時沒貨。”
“好的。”百姬也隻有無奈地應允，轉身走出了房間。
“這樣就喪氣了？”宛若溪水般透明的聲音在空氣中流淌，帶著點笑意，仿佛是山穀中微甜的山泉。
“晝音。”葵紗抬起頭，一看見來人，臉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放鬆了幾分，隨即又孩子氣地撅起了嘴巴，話語中撒嬌的感覺，連她自己都渾然未覺，“怎麽辦，香水賣得太好了，總是缺貨，這樣客人就不會來了。”
“賣得好是好事。”晝音在她的身邊坐下，含笑的雙眼將她的每個表情細細捕捉。
“可是缺貨就不是好事了。”葵紗雙手撐住下巴，皺著眉，將臉蛋憋得鼓鼓地看著他，“唉，我還真是不適合做生意。”
“不喜歡做生意的話，單單種花不就好了。”晝音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可是，我也很喜歡大家買去我的花時那種開心的感覺。”葵紗的眼底有驕傲的笑意，“就像自己的努力被人肯定了一樣。”
“嗯。”晝音讚同地點了點頭，略微沉吟了一會，忽然輕聲叫著她的名字，“葵紗。”
“嗯？”她不經意地抬起眸，依舊俏皮地鼓著嘴，一雙大眼睛帶著笑意看著他，“什麽事？”
在他的身邊，她總是覺得舒適而放鬆，好像什麽事情都可以不用思考，隻要呆呆地坐著，就會感覺安心而熟悉。
“把手放下來，不要鼓著嘴巴。”晝音難得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但眉眼間依舊滿是溫暖的笑意。
“為什麽？”葵紗眨著眼睛，依舊鼓著兩腮，讓她的臉看起來像個可愛的包子，“我就不。”
“不放？”晝音眼中笑意更濃。
“不放。”葵紗玩心大起，還嬌憨地對他吐了吐舌頭，俏皮的鬼臉看起來像隻偷腥的貓眯，分外可愛。
沒有預兆地。
晝音傾下身，溫暖幹燥的雙唇帶著春風一般的感覺輕輕地擦過她的臉頰，將她臉上的表情成功地變成了帶著羞澀的驚愕。
“我警告過你了。”他的聲音柔軟，就如他吻她的感覺。
百合花苞鋪滿了梳妝台，滿室恬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