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朵 萱草

Day Lily

花語:別離

.1.

乘風鳥祭奠的當天晚上,王城內熱鬧非凡,雖然白天的乘風鳥祭奠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以令人遺憾的形式草草收場,但晚上的這場盛宴卻再度點燃了所有索朗城人民的熱情,但本該共襄盛舉的皇家騎士隊隊長蘭伊塔和二公主妃蒂的結婚典禮,卻缺席了好幾個人。

因為晝音的離奇昏迷,葵紗和百姬姐妹自然得留在家中照顧,葵紗托人送去了她親自製作的幹花項鏈和自己調配的花香香水,百姬也請人捎去了她的代表作——薰衣草餅幹。

其實,還有一個人,原本也不會出現在這充滿喜慶氣氛的婚禮會場。

“洛棠,既然來了就開心點,你這副臉色被新郎新娘看見了不太好。”梨貝卡叉腰站在洛棠的身後,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起來,“說不定人家會以為你對妃蒂公主有意思噢,結果卻被蘭伊塔娶走了,哈哈哈……”

梨貝卡還沒笑完,這種缺神經的舉動便受到了另外一個人的阻止。

狄亞斯很及時地將她從洛棠的麵前拖走,還沒等她反抗,就將一盤子的食物塞進她的手裏。

“是你把人帶過來的,卻又不許我說話為他解悶。”梨貝卡被動地捧著盤子,不滿地鼓了鼓嘴巴,“這樣真的好嗎?他和這裏的氣氛格格不入。”

“隻要看著他就夠了。”狄亞斯輕輕地靠在立柱上,遠遠地看著那個站在宮殿一角的背影,“要的就是這種熱鬧,才無法讓他仔細地考慮事情。”

“……你想的總是比我遠,比我多。”梨貝卡歎了口氣,也不再反駁,乖乖地拿起叉子開始吃盤子裏的東西,“洛棠大概很傷心吧,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葵紗。”

狄亞斯沒有接話,隻是依舊默默地看著那個寂寥的背影。

“……可是,葵紗明明也很喜歡洛棠,我覺得我不會看錯的。”梨貝卡自言自語著,仿佛很困擾,“難道這樣的羈絆都還不夠深,不足以讓兩個人快樂幸福地在一起嗎?”

“……有很多時候,隻有喜歡是不夠的。”狄亞斯終於淡淡地開口,收回目光,落在梨貝卡充滿困惑表情的臉上。

他拿掉她手中的餐盤,自顧自地執起她的手來:“跳舞吧。”

“又跳!”梨貝卡臉一紅,動作卻是順從,“一下讓我吃東西,一下又讓我跳舞,怪人。”

兩人輕輕旋入舞池,梨貝卡的動作依舊生澀,但也許是因為有了他的帶領和莫名存在的安全感,她漸漸沒有負擔,臉上蔓延出輕鬆的笑容。

洛棠的目光迷茫地散落在婚禮會場中央翩然起舞的人群中,仿佛他是這個空間裏唯一靜止的存在。他沒有焦點的眼神,仿佛是在尋找著,執拗地尋找著。

尋找著那天他和她曾經幸福相擁的身影。

他的唇畔牽出一抹苦澀的笑,眼前浮現出她白天倏然變得蒼白的臉龐。她義無返顧地從他的身邊逃跑,滾落在地的花球,仿佛是落跑新娘遺棄的幸福的捧花。

“喂,就連這樣都不可以嗎……”他微微有些幹裂的雙唇一開一合,仿佛是在問著麵前真實的她,“花癡,連奇跡都不可以讓你留在我身邊嗎?”

冰冷的空氣帶著沉甸甸的重量,就在他即將被絕望拉下的那一刻,有一雙手輕輕地覆上了他的肩膀。

下意識地轉過身去,映入眼簾的竟是百姬略帶焦急的麵龐。洛棠的瞳孔驟然一縮,他的胸中騰起一抹希望的火花,打起精神等待百姬開口。

“姐姐她……擔心你……”百姬急喘著,像是一路趕過來的,“她很擔心你,一定要讓我找到你。”

“葵紗擔心我。”洛棠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下意識地抬高目光看向百姬的身後,試圖尋找那個女孩的身影。

“姐姐她……暫時還在家裏,走不開。”看著洛棠的表情,百姬有些於心不忍,“不過,有些事情她一定要跟你說清楚,她想和你見麵。”

洛棠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他收回沒有焦距的目光,依舊是如機器般地重複著:“見麵?”

“嗯。”百姬用力地點著頭。

“那……請你告訴葵紗,今天晚上九點,就到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去吧。”洛棠的唇挽起一個屬於回憶的弧度,仿佛隻有沉浸在回憶中,他才是幸福的,“我會在那裏一直等著她。”

如果,如果……

如果,從第一次見麵的地方開始。

那麽幸福,是不是就可以這樣重來?

.2.

夜露深重。

葵紗站起身,抬手關上了臥室的窗戶,涼風吹得她微微顫抖。一摸額頭,才發現溫度似乎有點過高。

腦中帶著點悶悶的暈,思緒也異常的紊亂,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如線團一般亂糟糟地纏繞在一起,她無法用名為忘卻的刀將它們齊齊斬斷,也不能清晰地整理出頭緒來。

無論是斷掉的第六弦,還是十天的生命,還是那個她始終無法弄懂的彌婭……都抵不過那個一直隱藏在心底的,她最擔心的人。

享受被珍惜保護的感覺,她是真的真的想就這樣待在他的身邊的。

可是……

可是呢……

奇跡終究也抵不過命運的安排嗎?

葵紗回過頭去,淡淡的眼神落在晝音沉睡著的麵頰上。他以再次的沉睡來麵對她的問題,這不知道是一種逃避,還是一種無聲的回答。

女神說過,即使是重新接好了六弦,他也會再次陷入十天的沉睡,隻不過是幸福而沒有痛苦的。

這樣就夠了。

“姐姐。”百姬輕手輕腳地走進屋來,臉上的表情有喜悅也有擔憂,“我見到洛棠了。”

“他有沒有事?”葵紗顫聲問著,這才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很在意,很擔心,“他在什麽地方?”

“狄亞斯把他帶到了婚禮現場。”百姬安撫地拍著葵紗的手背,“沒事的,他盯著洛棠呢。”

葵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是個笨蛋,每次把事情搞砸之後,都要一大堆的人來替她收場。

“然後呢,洛棠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見麵?”對於晝音的種種擔心和憂慮暫且被她壓下之後,對於洛棠的歉疚卻如波濤一般翻卷而上,這突如其來的思緒讓葵紗覺得暈眩得站不住腳。

她開始回想起當時的情景。

混沌的腦海原本因為混亂糾結的思緒而暫停了轉動,但一旦開始回想,便再也停止不住。

他是用一種什麽樣的決心創造了勝利的奇跡,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將花球鄭重地交到她的手中。

而他,又是用一種什麽樣的期盼,等待著她親手將花球上的羽箭拔下,對他露出幸福的笑靨。

隻怪她自己太笨,太沒用,當時的她竟然慌亂得忽略了他的感受,就那麽將花球塞回了他的手裏,什麽也沒有解釋地就跑開了。她竟然忘了,這在其他眾人的眼中等同於她直接拒絕了洛棠的心意。

可是……不是這樣的!

當時隻是因為情況緊急,她急著想要去看看昏倒的晝音有沒有事。她並不是將他送上的花球遺棄了。塞回他手裏,是代表著她一定會再次回到他的麵前,取回花球。並且也要告訴他,自己的心意。他賭上了一切的愛,和為她跳動著的心,她一定不會辜負。

可是,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嗎?他會不會誤會自己竟然簡簡單單地就將他的心扔掉了?

如果他誤會了自己……如果他誤會了自己……

“姐姐,你怎麽了?”百姬看著葵紗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嘴唇也開始顫抖起來,她害怕地上前一步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迭聲叫著,“姐!姐,你不要嚇我,你還要去跟洛棠見麵呢!”

葵紗的呼吸滯在喉間,她的雙手緊緊握拳,以指尖刺入掌心的微疼,強迫自己清醒起來。

是啊,洛棠要跟她見麵呢。

說清楚不就好了嗎?!說她喜歡他,她真的真的希望在他的身邊一直幸福下去……

“姐姐,他說他會等在你們初次見麵的地方,一直到你去為止。”百姬輕聲說著,眉間的擔憂絲毫未減,“真的沒問題嗎,要不要我陪你去?”

“這是我一個人闖出來的禍。”葵紗的臉色漸漸平緩,她披上外套,邁步走向門邊,“我一定要自己去收拾。”

“……姐。”百姬站起身來,雙眼不自覺地看向躺在**的晝音,欲言又止。

晝音平穩地安睡著,美麗的臉上絲毫沒有一開始的痛苦,呼吸勻稱,仿佛他的夢境裏是天堂。

“嗯?”葵紗轉過身來,等待她繼續說。

“……沒什麽。”百姬重新掛上笑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過去一樣俏皮,“祝你成功,要幸福啊!”

“……傻瓜。”葵紗也回給她一個笑容。

她知不知道,這個笑容飽含著多少矛盾和酸澀,回憶和現實將她的心來回拉扯,額上的溫度溫溫地燒起來……

痛苦,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踏碎一地的月光,葵紗催促著自己加快速度。身上一陣一陣地發涼,腳步也漸漸開始虛浮,回憶卻始終在腦海中執拗地一再重放。

她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

那個屬於她和他第一次見麵的溪畔。

在那裏,他第一次保護了她。

在那裏,他第一次看見她哭泣的模樣。

在那裏,他第一次叫她“花癡”。

也是在那裏,她的生命中從此出現了一個再也無法分割的羈絆。

……

“洛棠……”葵紗喃喃自語,眼中的光芒璨亮得如同漫天星子,“你一定要等著我。”

.3.

遠離了王城的燈火璀璨,這才發現今晚的月光竟然流淌著憂傷。

噴泉廣場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

洛棠緩緩地邁向廣場的圓心中央,沉穩的腳步,一步一步,每一次都仿佛離回憶更近一些。

那是他搬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剛好趕上了城裏的豐收節慶典。

許多小姑娘圍繞著這古老的噴泉跳舞,天真的麵龐仿佛嬌豔的花兒,一朵朵地盛開在他的眼中。

而他的視線卻隻停留在一個人的身上。

在許多打扮得如天使一般可愛的女孩當中,隻有那個小女孩的耳畔上,插著一朵美麗的三色堇。

火紅的三色堇襯得她的臉龐愈發的嬌嫩可愛,因為跳舞而緋紅的雙頰像水靈的蜜桃,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當時的他沒有多想,笨笨地跑進人群中,伸手就想摘她頭上的花。

她本能地躲閃,驚嚇地叫起來,跳舞的隊伍亂了,在大人們的哄笑聲中,他被爸爸媽媽捉住教訓了好一頓。

也是從那天開始,他知道了喜歡的東西必須去守護,而不是去搶奪。

他一路守護她到現在,卻有別人分走了他在她心裏的位置。

是那個人的存在感實在太過強烈,還是他在她的心目中,原本就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存在呢?

無論她會不會來……他能做的隻有等待。

洛棠苦笑著甩頭,甩去那些讓他繼續氣餒的想法,在噴泉旁邊坐下,安靜地等著她的出現。

同樣的月光。

溪水泛著粼粼的波光,星子的倒影碎了一地,順著溪流像花瓣一般飄遠。

草地上的夜露濡濕了葵紗的鞋襪,她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撐著下巴看著溪水發呆。

等待。

腦中愈發地暈眩,葵紗已經開始分不清現實和記憶,過去的片段在她的眼前交疊放映,指尖開始變得冰涼,胸口悶得難受。

她知道自己病了。但無論如何,她一定要等到他來。

她想說的話,他一定不明白,他一直是個傻瓜。

傻瓜……

這個傻瓜……從第一次見麵起就保護她……不是嗎……

為什麽會不安呢?

這種在心底一直浮動著的不安,到底是什麽……

是什麽……

也許是思緒的模糊和紊亂到了極致,她竟然開始想起一些平時從未入過腦海的片段……比如百姬第一次學會說話……比如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過的爸爸媽媽……比如許多年前的豐收節慶典……一個突然出現的小男孩擾亂了她的舞蹈……

男孩的臉龐在她的腦海中漸漸清晰,那抹不安的影子也在心中逐漸擴大。

她終於知道哪裏不對了。

原來她對他的記憶,隻起始於他保護她的那天起。而真正的第一次見麵,卻不是在這裏。

葵紗強忍著暈眩站起身,她狠狠地咬牙要自己堅持下去,但幾乎麻木的疼卻無法抵禦襲來的病痛,力氣一點一點地被抽空了,遊離的意識漸漸離開她的身體,絕望的眼神開始空洞地蔓延。

葵紗終於失去了意識。

……在見到那個人之前。

.4.

等到百姬在溪邊找到昏迷不醒的葵紗,已經是第二天清晨的事了。葵紗的身體燙得像塊烙鐵,她雙頰潮紅,指尖卻僵硬而冰涼,她的雙眉緊皺著,唇中不知道在呢喃些什麽,已經全然沒有了意識。

百姬六神無主,手忙腳亂地把葵紗扶了起來,奈何她的力氣實在太小,葵紗又比她高出了半個頭,她實在無法將發著高燒的葵紗帶回家去。

“到底是怎麽回事……”百姬一邊使勁地扶住葵紗的身體,一邊抽泣著,“不是來這裏見洛棠了嗎,怎麽會病倒在這個地方呢,怎麽會呢……”

“百姬?”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帶著沉甸甸的安全感。

百姬下意識地轉頭看去,隻見蘭伊塔帶著擔憂表情的臉龐映入她的眼簾,下一秒葵紗便被人接了過去,她肩上一鬆,眼角也跟著鬆動起來,忍了好久的淚水終於決堤。

“別哭,我們先把你姐姐送到醫者那邊,好嗎?”蘭伊塔毫不費勁地抱著葵紗,什麽都沒有問,隻是選擇解決眼下最值得解決的問題。

“……嗯。”百姬忍住淚,抬手擦幹了腮邊殘餘的淚水,隨著蘭伊塔的腳步匆匆地離開。

而此刻的王城——

“很抱歉在這種時候把你們召集過來。”年邁的國王坐在王座上,一手拿著一張羊皮紙,是今天淩晨連夜送到的,上麵隻簡單地寫了幾行字,卻成為他憂心忡忡的理由。

“是精靈族再次進犯?”狄亞斯很快便抓住了重點,從國王的神色中不難看出,這場硬仗勢在必行。

“連我都沒有想到,他們的殘餘勢力會發展得這麽快。早知如此,便不該這麽早就替妃蒂和蘭伊塔舉辦婚禮。”國王重重歎了口氣,隨即便憂色稍減,“不過,精靈族的銳氣早被我們挫掉八分,軍隊已不如以前那樣龐大,隻是不知道這是否是他們為了卷土重來而早已備下的精銳部隊。所以我們不必派出過多的人手,隻派出幾支精銳部隊應戰,你們覺得如何?”

“可行。”狄亞斯頷首。

“蘭伊塔的意見呢?”國王眯著眼睛在眾騎士中尋找著他乘龍快婿的身影。

“蘭伊塔隊長已經接到了快報,但眼下還沒趕過來,想必還在和二公主殿下依依惜別呢。”一個大膽的騎士打趣地說道,隨即便引來了一陣善意的哄笑聲,令現場的氣氛輕鬆不少。

“那麽,洛棠呢?”國王一直對這個年輕勇敢的騎士另眼相看,“你覺得這樣如何?”

洛棠低垂著頭站在狄亞斯的身邊,眼神空洞,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

狄亞斯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隨即便抬頭說道:“他的年紀尚輕,經驗不足,應付精銳部隊也許還有些吃力,這次的征戰就不要算上洛棠的這支小分隊了。”

“不。”洛棠的眼裏忽地有了精光,他抬眸,臉上的表情與方才判若兩人,“我要去,請國王陛下允許我所在的分隊出征。蘭伊塔隊長才剛新婚,相信公主也不願意這麽快就離開自己的丈夫。”

“洛棠。”平日裏始終不動聲色的狄亞斯此刻也微微皺起了眉,開口提醒他“這個決定是錯誤的”。

“國王陛下!”洛棠絲毫沒有理會狄亞斯的勸戒,上前一步單膝跪地,似在表明自己的決心,“請陛下允許我帶領分隊出征!”

狄亞斯暗暗握拳。如果這個時候蘭伊塔在場,必定能阻止他荒唐的舉動,可惜蘭伊塔依舊遲遲未出現,實在不像他的作風。

“好。”國王陛下倒是沒有多想,也沒發現洛棠的異狀,也許他也在為新婚的二公主考慮,便捋著胡須點頭讚道,“果然是初生牛犢,有這個勇氣很好,這一次就派你和狄亞斯兩人帶隊出征,你的銳氣加上狄亞斯的沉穩,應該不會有什麽差錯!”

“遵命!國王陛下!”洛棠嘹亮清朗的聲音裏暗含不易察覺的脆弱和空洞,細細看去,他的眸子裏竟是暗不見底的決絕。

他以為一直等,她就會來。

他以為,在她的心裏,他會比其他的東西或人更重要。

但是,為什麽當他從沐浴著月華到被朝陽的光線籠罩、當他的心在一點點地麻木冰冷而死掉時,她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他放棄她了,真的放棄她了。

此刻他的生命必須被另外一種東西所填滿,他要上戰場,要殺敵,要用身體的疲累摧毀自己的精神,摧毀所有一切想念她的動機。

出征的命令敲定,他整裝待發。

最愛的,便是最傷人的。

就從明天開始,將對她的愛戀和所有回憶,慢慢沿路丟棄。

但……還有一樣東西……

那是他對她最後的思念……就讓他,最後一次,親手將自己愛過她的心,交給她。

無論,她是否會再次遺棄。

.5.

昏迷,高燒,說胡話。

如果沒有梨貝卡的幫助,百姬簡直不知道該怎麽一個人麵對生著重病的葵紗。看著梨貝卡熟練地為葵紗換毛巾,她隻有一遍又一遍地跺腳歎氣,緊皺的眉頭就沒有鬆開過。

“醫者不是說了嗎,吃了藥等退燒睡幾天就沒事了,隻是普通的感冒發燒,沒有大礙的。”梨貝卡端起裝滿了涼水的盆子站起身來,“以前我們生病沒有藥治,蒙頭睡一覺,現在不照樣活蹦亂跳的。”

“可是,都已經兩天了。”百姬急得五官皺成一團,“我做了好多補身體、恢複元氣的食物,姐姐連醒都沒醒過來,這麽多天不吃飯哪受得了啊。”

“把東西拿來給我吃吧。”梨貝卡走到盥洗池邊倒掉了水,重新接了一盆,“好在狄亞斯從蘭伊塔那裏知道了情況,及時通知我,否則家裏病了兩個,你一個人肯定搞不定。”

“梨貝卡,這次真的謝謝你。”百姬誠懇地向她道謝。

“客氣什麽,對了。”梨貝卡將水盆放下,略微沉吟了一下,“我昨天早上過來的時候,發現門口有一個小箱子,不知道是誰放在那的,我幫你帶進來了,就放在玄關,你看到了嗎?”

“我沒注意。”百姬愣了愣,“是郵件嗎?”

“不像,沒有寫地址,隻是一個箱子。”梨貝卡搖了搖頭。

百姬歪頭思索了一下,正準備下樓瞧瞧,梨貝卡的另外一個問題卻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晝音怎麽樣了,需要什麽幫忙嗎?”

“他也暫時睡著呢,等到醒過來就沒事了。”百姬重重地歎了口氣,“再次感謝你,梨貝卡。”

“反正我也是閑著無聊。”梨貝卡擺了擺手,“對了,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嗯?”百姬點了點頭。

“葵紗……洛棠,還有晝音,他們三個到底是怎麽回事?”梨貝卡用手指抵住太陽穴,百思不得其解,“連我這麽笨的人都看出來了,葵紗跟洛棠明明是互相有意思,但葵紗好像也非常在意晝音……”

聽到最後一句,百姬的心頭沒來由地一悶,隨即便搖搖頭:“姐姐自己也不怎麽跟我說,但是……我似乎也覺得,她兩個都很在意。”

“所以說感情的事情是最麻煩的。”梨貝卡也很無奈,攤了攤手。

“你和狄亞斯怎麽樣了?”百姬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心情稍微輕鬆起來,“應該相處得不錯吧?”

“我說過我跟他什麽關係都沒有!”梨貝卡嘴上雖然斬釘截鐵地否認,可是表情卻次次都成功地出賣了她,“不過那家夥吧……其實也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冷冰冰,怎麽說呢……”

看著梨貝卡一副陷入困擾的結巴樣子,百姬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這才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女。

“對了,瞧我這個笨腦袋!”梨貝卡忽地瞠大了雙眸,抬手一拍自己的額頭,“洛棠出征的事情你知道了嗎?”

“……啊?”這幾天一直悶頭在家裏照顧著葵紗和晝音兩人的百姬自然對外麵發生的事情聞所未聞,“出征?怎麽回事,不是才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嗎?”

“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狄亞斯告訴我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出發了。”梨貝卡回憶起當天的情景,“他一再叮囑我要來你家找到葵紗,似乎是想讓她阻止洛棠出征,可是誰知道我一來麵對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百姬回想起自己當初六神無主的樣子,不禁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那洛棠是因為我姐姐才……”她張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狄亞斯說洛棠是毛遂自薦帶領自己的分隊出征的,還用蘭伊塔新婚為理由。國王當然馬上就批準下來了。”梨貝卡努力地回想狄亞斯說過的話,眉間浮動著淡淡的憂色,“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情況,但是從狄亞斯的表情和語氣看來,這場仗不好打,是場硬仗。”

“不會有危險吧?”百姬提高了聲調,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再輕快一些,“皇家騎士隊所向披靡,這次也一定沒有問題。”

“如果是普通的出征那也還好。”梨貝卡略垂下頭,“假如洛棠的心態不對,在戰場上發揮失常的話……”

也許是留意到百姬越來越差的臉色,梨貝卡連忙轉移了話題,暗罵自己嘴笨,哪壺不開提哪壺:“肚子好餓,百姬,我想吃你做的東西了。”

“……我去拿。”百姬也強打起精神微笑了一下,隨即便轉身下樓。

病**的葵紗微微地皺著眉頭,額間有薄薄的虛汗,梨貝卡拿起毛巾為她揩去汗水。

依舊在發著燒的葵紗低聲呢喃,她反複叫著洛棠的名字,那短短的兩個字,卻是這樣叫人肝腸寸斷,牽腸掛肚。就連在昏迷中也念念不忘。

可這名字的主人卻不知道,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其實也在心心念念著他。

反而漸漸遠離。

不知道這顆因為喜歡而傷痕累累的心,到底還會不會有修補完整的那一天。

.6.

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星期。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葵紗的病雖然不是什麽大病,但也許是因為困擾在心頭的事情太多,拖拖拉拉地挨了七八天才算好,期間她總是睡了醒醒了又睡,仿佛是極力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又想是要逃避些什麽。

這一天是她第一次完全地清醒過來,紛亂的思緒和痛心的回憶還未來得及回到她的腦海,看著窗外天空中浮動著的白雲,聞著清晨空氣裏恬淡的味道,竟然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她慢慢地起身下床,抬頭看了看床頭櫃上的小鍾——淩晨五點一刻。

百姬蜷臥在臥室左邊的小沙發上睡得正香甜,梨貝卡不能天天來陪她照顧葵紗,這些天她的確是累到了。葵紗悄悄地抱起自己的被子,蓋在她的身上,隨即便輕手輕腳地拉開臥室的門走了出去。

大病初愈,她的步子還稍微有些虛浮,她搖搖晃晃地扶著樓梯的扶手走下樓來,卻茫然得不知道要往哪裏去。

玄關處,一個小小的包裹箱引起了她的注意,葵紗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向它走了過去。

蹲下身來,她小心地捧起包裹,這才發現上麵並沒有署名。

花朵的香氣縈繞在她的鼻端,比普通的花香還要更濃烈,仿佛是風幹之後的思念。

葵紗的雙瞳微微一顫,她抬手費力地打開了包裹,裏麵的東西立刻讓她的雙眼不知不覺地蒙上霧氣。

看,她就知道他不會這樣放過她!

出自於她手的美麗花球安然地躺在箱中,雖然花瓣已經幹枯,但依舊綻放著光芒和香氣,那支羽箭依舊牢牢地插在花球上,仿佛是在提醒她,他曾經這樣傾心地喜歡著她。

也許是被病痛抽去了力氣,葵紗不再用力地哭泣。酸澀在心底瘋狂地蔓延,她覺得自己簡直就要窒息。

她知道他走了,為了離開她,他毛遂自薦去出征,一肩挑下所有的負擔。

生病的一星期,她時常迷迷糊糊地聽到百姬和梨貝卡的對話。

她們擔心洛棠,擔心戰事,擔心無法度過這次危機。

而她多麽希望這些隻是她在病中做的一個夢,包括乘風鳥祭奠上她不慎遺落了他的“心”,包括她因為蹩腳的記憶而錯過了與他再次相逢的機會……

淚水緩慢地濡濕她的睫毛,臉龐,然後是因為生病而微微有些幹裂的雙唇。

已經辨不出鹹味的淚水,仿佛是他最後一次對她說喜歡。

她是個笨蛋。

她把最重要的東西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找不回來了……

悄悄地,一股向後的力道覆上她的雙肩,葵紗微微發顫的身體被拉進一個熟悉的懷抱,雖然這個擁抱的溫度不夠高,但足以給她慰藉。

原來,他掙紮著醒過來,是聽見了她的心在哭泣的聲音。

“不要看了。”沙啞但依舊宛若天籟的嗓音在她的耳畔響起,說著全世界隻讓她一個人聽見的話,“如果會讓你流淚的話,就忘掉他。”

“……我忘不掉,我傷他那麽重。”葵紗的聲音平靜,眼淚依舊順著臉頰流淌,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全部都是我的錯,但我不想跟他道歉,因為我知道他想聽到的不是道歉……可是即使道歉千百萬次,他大概也不會原諒我了吧……”

她欠他的,何止是一聲道歉。

所以他心如死灰。

“是我的錯。”晝音抱住她的手臂愈發收緊,仿佛是害怕她隨時會離去,“是我以為我可以看著你幸福,是我自以為是……”

因為看見她即將走向別人的懷抱,所以才承受不住她曾經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回憶。所以他痛徹心扉,崩斷了屬於回憶的六弦,分走了她的關注。

“晝音,到底要怎麽辦。”葵紗空洞而茫然的眼神,即使背對著他,他也能感覺到,“為什麽總是有重要的人一個一個地離開我的身邊,我卻什麽事都不能做……”

“你知道嗎?”晝音淡淡地截斷她的話,抱住她的雙手漸漸有了炙熱的溫度,“有一個人,我已經等候了她一百年。”

他的聲音裏有不易察覺的波瀾,這是不安的漣漪,他準備將自己的心全部剖白,讓那一百年的掙紮不再是一個人的秘密。

讓她選擇,是否丟棄。

“也許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一百年便是永遠。”晝音嗓音沙啞,“我已經等了你一百年,不離不棄,不在乎再繼續延續一個永遠。”

“葵紗……或者說,彌婭,我不會離開你。”

他已經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一聲大過一聲的心跳,伴隨著血液快速的流動,讓他覺得微微有些頭暈目眩。

“我就是……彌婭?”葵紗怔怔地呢喃,“……是彌婭的轉世嗎?”

“嗯。”他低低地應道。

她有權利知道,他對她的好,到底是因為什麽。

“這麽說,你一開始接近我,保護我,這樣一直陪在我身邊……都是因為,我曾經是彌婭的關係嗎?”她的聲音輕輕的,聽不清話語中的情緒。

她背對著他,所以他看不到她說話時的表情。

是更加痛苦,是更加絕望,還是……

“晝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她輕喚自己的名字。

抱著她的手臂再次緊了緊,告訴她,他在。

一直都在。

葵紗的唇邊挽起酸澀的笑:“我很笨,很容易不知不覺就傷了人,永遠分不清什麽才是最重要的,永遠優柔寡斷拿不定主意……即使這樣你也不會離開我嗎?”

“哪怕你恨我,我也會一直陪著那個恨我的你。”晝音許下誓言,如遠山之雪亙古不變,“葵紗,讓我陪在你的身邊。”

“我隻會給人添麻煩……”

“沒關係。”

“我很笨。”

“沒關係。”

“我也許不懂得什麽叫愛人。”

“沒關係。”

“我的心裏……也許會一直有那個人。”

“……沒關係。”

……

“我很感謝彌婭。”葵紗的唇角緩慢地挽起一個笑,“感謝她讓你留在我的身邊,這樣不離不棄……”

她這樣的話語讓晝音悄悄地皺起眉頭。

是該點頭,還是該否認?

是肯定她是自己延續的愛戀,還是該搖頭說她獨一無二。

晝音閉上雙眼,默默地選擇了安靜不語。

兩人靜靜地相擁著。

葵紗的眼淚輕輕地滴落在他的後襟,她哽咽著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

他是對索朗小城來說很重要的人,是必須好好地活下去的人,是必須依賴她的陪伴的人……

就這樣吧,屬於她和洛棠的幸福已經與她擦肩而過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

破曉。

天邊漏出一抹金燦燦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