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朵 琉璃花

Anagallis

花語:回憶

.1.

旋轉的羽箭刺破層層空氣,與之劇烈地碰撞摩擦出火花,在人們屏息的注視之下,不偏不倚地朝著最大的花球飛去!

葵紗握緊了雙手,心髒怦怦地快速跳動,似要撞破胸膛。

說她沒有一點私心是騙人的,盡管狄亞斯武藝超群、是射箭的好手,是公認奪冠希望最大的人,但她依舊希望洛棠能夠獲勝。

如果……如果洛棠獲勝了,那麽她是不是可以抱著期待,期待他把花球送給自己呢?

葵紗忽然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為什麽自己會有這樣的期待呢?

勇士射中的花球是要獻給他心愛的姑娘呢,她會希望洛棠把花球送給自己,難道……難道……

葵紗感到自己的臉頰漸漸熱起來,還不等她想明白,狄亞斯射出的羽箭的箭尖似打中了什麽,鈍重的聲音阻止了它的繼續飛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個最大的花球上!

短暫的沉默。

終於,站在最中間的裁判高高地舉起了雙手,狄亞斯淡漠的眸子裏緩緩地湧上一抹撥雲見日的笑意,整個人更顯意氣風發。

“中了!”梨貝卡率先激動地跳了起來,帶著顫抖的尾音掀起了更大的歡呼聲,如同波浪一般蔓延至全場。

“狄亞斯大人萬歲!”少女們紅著臉大聲喊道,許多帽子被紛紛拋向空中,宮廷樂師們奏出的樂曲催化了這如爆炸一般的氣氛,狄亞斯的成功讓整個會場沸騰起來。

“唉,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皇家騎士隊副隊長。”百姬也隨著觀眾們拍著手,微微帶著惋惜說道,“姐姐,雖然很可惜,但是洛棠沒機會了吧。”

“狄亞斯大人會把花球送給誰呢?”一個少女興奮得滿臉通紅,“如果我去問他要的話,他會不會給我?”

“……比賽還沒有結束呢!”葵紗忽地出聲道,“後麵還有好幾名勇士沒有射箭,說不定在他們中會有能勝過狄亞斯的黑馬啊。”

“狄亞斯已經獲勝了,你沒看見他射中了花球嗎?”一個少女不以為然地搖頭道,“若是後麵有人再次射中了,也隻不過是平手而已,若論先後順序,也應該是狄亞斯先勝才對。”

“等一下,先別說了。”百姬連忙拉住還想跟人爭辯的葵紗,俏皮地衝她挑了挑眉,“黑馬出場了噢。”

葵紗的表情明顯怔了一怔,接著迅速地轉過身來,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賽場的中央。

一陣輕風揚起陽光金燦燦的塵埃,一個少年修長而熟悉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一晃而過,葵紗再眨了眨眼睛,隻見洛棠已架起了弓,明亮的眸子裏有著義無返顧的決心和勢在必得的勇氣。

“他是誰?”洛棠的出現已經充分地轉移了方才支持著狄亞斯的少女們的注意力,她們唧唧喳喳地討論著,“他看起來比狄亞斯大人要稍微年輕一些,很有朝氣呢,感覺很厲害的樣子。”

“他應該是皇家騎士隊的小分隊隊長,上次出征的時候我記得見過他的。”另一個女孩皺眉微微思索了一下,“那時候他好像從馬上摔下來了……跟一個女孩一起……”

“……百姬我們換個地方看。”葵紗拖著笑個不停的百姬滿臉黑線地走為上計。

此刻正是正午時分,陽光正烈,當著頭頂熱辣辣地炙烤著。

洛棠沉著地穩下步伐,緩緩地瞄準了他想要射中的目標。

他感覺汗珠沁在額頭,悄悄滑落臉畔,他不去擦,也不敢分神去看人群中的那家夥。雖然他一抬眼,便能夠找得到。

“喂,花癡。”他用隻有自己一個人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著,“我知道你在看著我。”

繃緊的弓弦讓他的手指生疼,箭已在弦上,洛棠的唇角緩緩地挽起一個自信的弧度:“隻要你看著我……無論什麽事情,再難我都要辦到。”

“嗖”的一聲,羽箭穿透所有逆向的氣流,挾著所有人的驚呼,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朝著某一個端點飛去!

葵紗睜大了眼睛,雙手緊張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她從洛棠的眼神中看到了必勝的自信,他臉上的笑容隨著羽箭離目標的接近而愈發地擴大。

洛棠瞄準的不是花球!

他的目標是……

“劈啪!”

清脆的銳響在空氣裏細微地爆開,連裁判都嚇了一跳,隻見狄亞斯原本穩穩插在花球上的羽箭硬生生地被洛棠射來的箭劈裂得四散開去,取而代之的則是洛棠方才射來的那支箭,它帶著主人的霸氣牢牢地釘在了美麗的花球上!

長久的靜寂。

仿佛連空氣都為之屏息,不再有風的流動。

“……我的天。”百姬氣息不穩地漏出一句感歎,“是誰說洛棠不擅長射箭的……”

“喂,這樣應該算他贏了對不對?”葵紗雙眼晶亮地將百姬的身子扳了過來,她已經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來回搖晃著百姬的肩膀,“快說啊,是不是他贏了?他是不是勝過狄亞斯了?”

“是是是,這家夥簡直太厲害了!”百姬一邊應付著葵紗的激動,一邊驚歎著承認道,“愛的力量果然無窮強大啊!”

緊接著,本次活動中最大的歡呼聲排山倒海地來臨了,仿佛爆炸一般席卷了整個索朗小城,新偶像就在這一刻誕生了!

剩下幾位選手的比賽大家已經無暇顧及,因為每個人都相信,再也不會有人射出比剛才更精彩的一箭。所有的人都在討論著洛棠和那枚最大花球的去向,就連剛才支持狄亞斯的少女們都在興奮地參與著討論,絲毫不因為她們的偶像沒有奪冠而沮喪。

隨著其餘選手的失敗,射箭比賽也在下午二點正式告一段落,那朵最大的花球被兩名年輕的女神官取下,上麵還插著洛棠那支象征著榮譽的羽箭。下麵的重頭戲,便是獲得勝利的勇士將在所有觀眾的見證下,將這枚花球獻給他中意的姑娘,若是這位姑娘接受了勇士的愛意,就要親手將勇士射出的羽箭從花球上拔出,還給勇士,若是不接受的話,便可將整個花球直接還給他。

“姐,你現在有沒有很緊張?”百姬明知故問地偷瞄著葵紗的表情,明顯地發現了緊張的痕跡。

“沒有啊。”葵紗下意識地否認,可還是無法讓自己的目光離開從女神官手中接過花球的洛棠。

隻見洛棠高高地舉著花球站在會場的正中央,神采飛揚地接受著眾人的喝彩,那英姿颯爽的模樣再次征服了在場的少女們。葵紗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沁出一抹微笑來。

陽光微妙地變換著角度,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當時七歲的她在溪邊遇到的那個小男孩。

他是那麽的勇敢,堅強,英氣勃勃。

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洛棠正捧著花球朝她一步一步地走來,她清晰地聽見周圍的歡呼聲和拉長的口哨聲,感覺到百姬興奮地抓住她手臂的微疼,還有那一道極淺極淡,卻極深情的目光。

仿佛,一直一直一直,在看著她。

她感覺得到啊,那種略帶疼痛的思念。

是你嗎……

晝音,是你嗎?

“姐,你發什麽愣啊,快點接過來啊!”百姬終於忍不住輕聲催促起來,葵紗一抬頭,發現洛棠已在她的麵前站定,炙熱的眸光鎖定她略帶慌張和茫然的眼神,捧出花球的手藏在錦簇的花瓣下。

沒有人發現,其實他的手握得很緊;沒有人發現,其實他鎮定自信的表象之下,飽藏著緊張。

心跳和心痛,頓時讓葵紗迷惑起來。

洛棠讓她心跳,而晝音卻始終讓她有種心痛的感覺,讓她無法不去在意。

但是洛棠嗬……那個從第一次見麵起就讓她心跳的少年……是不是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就會刻意去忽略那每一次起伏的心跳;是不是已經習慣了心跳,就會常常忘記,她對他的喜歡……

葵紗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伸手接過了花球。

更多的掌聲貫滿了她的耳,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她看到洛棠熟悉而溫暖的笑容。

“花癡。”他的聲音低低的,在這喧鬧的人聲中,竟也清晰地傳到她的耳畔,“從今以後,讓我來保護你。”

“傻瓜。”她心中暖融融的悸動化成了唇邊的笑容,“你一直一直都在保護著我啊。”

“拔了箭的話,就不能反悔了。”他琥珀色的眸子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柔的光澤,“這是得到了神的見證的,花癡從此以後就隻是我一個人的了。”

她的臉悄悄一紅,低下頭不去看他的眼,白皙的指尖輕輕撫上美麗飽滿的花瓣,和那支仿佛賭上一切、代表著諾言和決心的羽箭。

雖然她一直希望他能夠獲勝,雖然她一直相信他,可他的奪冠簡直就像是一場夢幻的奇跡。

這樣的洛棠……始終為她帶來笑容和希望的洛棠……

若一直在他身邊的話,她可以幸福的,是不是?

花朵馥鬱的香氣縈繞在她的鼻端,深深地呼吸之後,葵紗抬起了手,握上了羽箭的箭杆。微微用力,她感覺羽箭一點一點地離開花球。心跳得咚咚作響,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手上,仿佛在共同見證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安穩的幸福。

就在羽箭即將完全拔出的那一刹那,葵紗的心竟莫名一顫,空****的感覺讓她頓時失去了方向感,那道始終望著她的目光驟然消失,而一直回**在會場上空的旋律伴隨著弦崩斷的聲音戛然而止,有人驚慌地叫了起來:“新來的宮廷樂師暈倒了!”

“晝音?!”百姬失聲驚叫,遙遙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緩緩地倒了下去。

晝音的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緊咬的雙唇仿佛承受著莫大的痛楚,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七弦琴,仿佛想要在它身上找到力量。意識模糊間,一雙溫暖的手倏然覆上了他冰涼的指尖,他模糊的視線中閃過一個滿是焦慮的熟悉臉龐。

那是唯一能夠給他力量的……他的摯愛……

是誰,是誰,是你在看著我嗎……彌婭?

還是……

.2.

“葵紗!”梨貝卡率先驚訝地叫出聲來,被眾人關注著的女主角竟然在拔下羽箭的前一刻突然變了表情,急急地跑開。再加上宮廷樂師的忽然暈倒,場麵一度混亂起來。

百姬也一同趕去了晝音那裏,梨貝卡和狄亞斯麵麵相覷,最終還是梨貝卡猶豫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肩。

“你沒事吧?”她試探著問道。

洛棠背對著她,隻見他緩緩地彎下腰去,捧起了方才在混亂中被葵紗遺落在地的花球,輕輕吹去花瓣上的塵土。

羽箭依舊還插在花球上。

隻差一步。

是嗎……她終究還是選擇了離開他身邊?

心髒已經疼痛得開始麻木,血液停止了流動,在缺氧的呼吸中,他憶起和她第一次說話的場景。

“請你把腳抬起來!”

齊耳的頭發,樸素的麻布裙子,小小的女孩蹲在地上,抬著胳膊試圖去挪動一個男孩的腳,男孩又高又壯,她的力氣卻很小,絲毫使不上勁來。盡管如此,她的眼神卻依舊執拗而明亮,清甜稚嫩的聲音裏透著一絲堅決。

大個子男孩自然沒有把她這個小白兔一般柔弱的女孩放在眼裏,他粗魯地推著她的肩膀,大聲說道:“不就踩著一個草根嗎?小孩子快滾到旁邊玩去!”

“那不是草根,是剛剛發芽的花!可能……可能……”小葵紗努力壓抑下聲音裏的哭腔,“這個花芽……可能會開出乘風鳥來的……”

如果乘風鳥早一點開的話……

爸爸和媽媽,是不是就不會離開她和百姬的身邊了?

“該說你天真還是愚蠢?”男孩不屑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那隻踩住花芽的腳更加用力地往下蹂了蹂,“整個索朗大陸都找不到一株乘風鳥了!沒有什麽能和詛咒相抗衡!”

“……有的!”小葵紗死命地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有一種名為奇跡的東西,可以讓所有希望再次複蘇。

“你煩不煩?再不滾的話我揍你了!”高大男孩凶神惡煞地舉起了拳頭,小葵紗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手上卻始終沒有放鬆力道。

揮下的拳頭險險地擦過她的耳邊,她甚至能感覺到風的寒意,但那不是男孩故意打偏,而是有人阻止了他傷害她。

“喂,你長得又高又壯,欺負一個小女孩,不會覺得羞恥嗎?”一個飽滿清亮的聲音在葵紗耳邊響起,她怯怯地睜開雙眼,隻見高大的男孩已經捂著膝蓋跪倒在了地上,表情像是忍著疼,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的視線繼續往前延伸著,站在高大男孩身後的,是一個有著栗色頭發的小男孩。

男孩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有神,稚嫩的輪廓已經悄悄地透出些許英俊,他的個子比葵紗高不了多少,也許年齡也和她相仿,但氣勢卻很足。挺得直直的脊梁讓他看起來像個令人很有安全感的保護者,而方才他用來保護她的武器,隻是一根短短的小樹枝。

“隻要戳中了要害,就夠你疼得半天站不起來。”他看著高大男孩吃痛的樣子,臉上浮現出一抹頑皮而得意的笑來,“教你一招,以後絕對不可以把背對著敵人,否則會吃大虧的。”

高大男孩恨恨地瞪著他,也許是知道自己的力量勝不過他的巧勁,隻能不甘心地一瘸一拐離開了這個地方。

“啊……”小葵紗連忙低下頭去,伸出手輕輕地捧起了那株幾乎被踩傷了的花芽,她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仿佛能夠感受到花芽的痛楚。

“什麽嘛,原來隻是根小草嗎?”男孩丟掉手裏的小樹枝,在她的身邊蹲下來,撐著下巴盯著她看,“我以為是很重要的東西呢。”

“這不是小草。”她小聲地反駁,“將來,它會開出很漂亮的花的。”

“是嗎?”他挑眉看她,“你喜歡花?”

怪不得呢,他上一次在噴泉廣場旁見到她的時候,所有的小姑娘都戴著漂亮的頭飾,隻有她一個人戴著一朵大而鮮豔的三色堇。

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小葵紗用力地點了點頭:“我想讓乘風鳥開花。”

“乘風鳥?”他的眼裏有好奇的光芒,“好奇怪的名字,那是一種花嗎?”

“……你不知道乘風鳥?”小葵紗微微驚詫地抬起頭來,“你不是我們這個小城裏的人嗎?”

“我們一家上個月才搬到這個城市裏來。”他微微頷首表示肯定,“這個地方雖然不像大城市那麽繁華熱鬧,但是很安逸很舒服呢,空氣也很棒,我很喜歡這裏。”

“真好。”她沒有留意他的讚美,隻是毫不掩飾自己語氣中的羨慕,“那你一定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去過很多很多的地方……”

“是啊,我爸爸媽媽是旅行商人,前幾年一直帶著我在各個城市裏賣東西,現在可能是年紀大了,跑不動了,才想在這個城市裏紮根定下來……”他的語氣輕鬆調皮,說話間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卻立刻被她的眼淚嚇得噤了聲。

“喂,你,你怎麽了?”他可以對付比他高大一倍的男孩,卻不知道該怎麽對付她的眼淚,“我沒說錯什麽吧?還是這朵花沒救了?”

“爸爸……媽媽……嗚嗚……”方才積壓著的委屈終於讓小葵紗忍不住哭出聲來,“他們……他們也是喜歡自由的人……他們……不相信命運,想要試著違抗詛咒,偷偷地在晚上我和百姬睡覺的時候試著出城……結果再也沒有回來……”

“等等,怎麽回事?”他聽得一頭霧水,也被她的眼淚急得直撓頭,“什麽詛咒?你的爸爸媽媽……出城遇到危險了嗎?”

小葵紗哽咽了許久,終於努力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試著把再也不會開放的乘風鳥和魔族的詛咒解釋給他聽。

“……原來是這樣。”他歎了口氣,“沒想到這麽美麗的小城也會有這麽令人難過的背景……”

“不過沒關係啊。”他揚起聲音,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我相信詛咒抵不過奇跡,乘風鳥一定會重開的嘛,而且……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騎士,我要努力鍛煉身體,爭取早日加入騎士隊,來保護這個小城!”

她怔怔地看著他意氣風發的模樣,心情竟一點一點地開朗起來。

仿佛,隻要看著他,就可以看到希望的存在一樣。

“那……我的夢想,就是,就是讓乘風鳥開花。”她低下頭去,有些羞怯地小聲說道,“我要學著種花……”

“花癡!”他拉她站起身來,笑眯眯地說,“創造奇跡吧!”

天邊滾過一陣沉悶的雷。

接著,伴隨著漸大的沙沙聲,夏天的陣雨一點點地淋濕了地麵,許多人都四散開去找地方暫時避雨,方才還熱鬧非凡的活動會場瞬間冷清了起來。

梨貝卡想要去拉洛棠,卻被狄亞斯製止住,梨貝卡無奈地看了看狄亞斯,終究也讀懂了他目光裏的意思。

“如果是奇跡的話……大概也不會降臨在我身上了吧……”洛棠依舊站在原地,苦笑著看著晶瑩剔透的雨滴從花瓣上滑落。

“喂,花癡。”他喃喃自語,抬起頭,閉上了雙眼。

冰涼的雨,一點一點地褪去他所有的溫度。

“我以為,隻要我喊的話,無論多遠,你都可以聽得到。”他濡濕的睫毛微微輕顫,“你聽到了嗎,是我在喊你,我最後一次喊你……會回到我的身邊來嗎?”

.3.

“琴弦突然斷了?”葵紗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是啊。”方才在演奏時與晝音坐在一起的另一名樂師點頭說道,“他原本就坐在我旁邊好好地彈著琴,不知怎麽的,我先是聽到弦斷的聲音,覺得奇怪轉頭看他,就發現他倒了下去。”

“……謝謝你。”葵紗皺眉思索著,將那名幫助她們將晝音送回家來的樂師送出了門。

“姐,到底是怎麽回事?”百姬看起來比葵紗還要焦急,“要不要趕緊請醫生來,萬一是不能拖的急病,會不會耽誤了搶救的機會?”

“你忘了嗎,在會場的時候,就有宮廷醫者給晝音看過了。”葵紗命令自己保持冷靜和清晰的思路,“他說他從未見過這種奇怪的病例,身體一切正常,卻陷入昏迷……”

她悄悄地向**的晝音投去一瞥,思索半晌,才走上前去,試著從他手中拿出那一把被他握得很緊的七弦琴。

因為晝音始終把它帶在身上,幾乎不讓外人碰,這樣的珍惜和保護,讓葵紗也從未好好地端詳過它。

葵紗小心地將七弦琴從晝音的懷中拿了出來,美麗的琴始終藏在他的懷中,表麵卻依舊是很低的溫度,那冰涼的觸感讓葵紗微微皺起了眉頭。

“姐,看他的琴做什麽?”百姬六神無主地在臥室裏走來走去,“醫者不行,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該怎麽辦?”

葵紗的手指摩挲著七弦琴的表麵,在琴尾處發現了一個微凸的印記。

很熟悉。

是一個紋章,代表著索朗小城守護女神的紋章。

想起晝音之前的種種神秘,和那張宣告著他早已離開這個世界的油畫,葵紗的腦子迅速地轉動起來。

雖然不知道這個猜測是否正確,但隻要有一絲可能,她都要試著找出真相。

“百姬,我去一趟神殿。”她略微沉吟了一下,站起身來,拿起一件外套將七弦琴小心地包裹起來,疾步走出門去。

“喂,姐,葵紗姐!”百姬追了幾步,“晝音怎麽辦?!”

“……他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葵紗抱緊了七弦琴,像是對百姬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大雨初歇,通往神殿的山路泥濘潮濕,崎嶇難行,葵紗小心地保護著懷中的七弦琴,一路往上爬著。她不敢減慢自己的速度,生怕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錯過什麽重要的東西,那會讓晝音一直痛苦地昏迷。

她的膝蓋被岩石磕疼,潔淨的裙角也滿是泥漿,但葵紗依舊麵不改色地向前走著,仿佛她麵對的,隻是一條平坦而潔淨的大路。

巍峨的神殿終於近在眼前,聖潔的白色猶如雲端。

葵紗走完了最後一級階梯,她雙膝發軟,呼吸微顫,卻依舊沒有停下歇息,立刻伸手去推神殿那厚重的石門。

石門冰冷堅硬,仿佛被塵封的記憶。葵紗的身子輕輕戰栗了一下,接著深深地吸了口氣,用力將它向裏推開。

細密的塵埃氤氳在透過五彩玻璃窗折射進來的光柱中,所有的一切都彌漫著亙古的味道,神殿中央的女神像潔淨而典雅,周身似泛出若有若無的微光,不禁讓葵紗微微地怔了一怔。

她緩緩地摸出懷中被外套小心地包裹住的七弦琴,將它捧了出來。葵紗驚異地發現,這把琴美麗的銀色表麵上流轉著的光澤,竟跟神殿的氣息是那樣的相襯,看著斷掉的兩根弦鬆鬆地掛在琴上,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去觸摸那斷掉的地方。

葵紗的小指碰到了其他的琴弦,輕如水滴的旋律落進這亙古的空氣中,仿佛整座殿堂都開始煥發生機。

葵紗隻覺得眼前一花,女神像周圍的光芒愈加濃烈,一個悠遠的聲音開始在她的耳邊響起——

“……你就是那個女孩嗎?”

葵紗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抬起頭環顧四周。偌大的神殿空****的,依舊隻有她一個人。那聲音仿佛無所不在,盈滿了整個空間,讓她尋不到來源。

“請……請問……”葵紗穩住了心神,抱緊懷中的七弦琴,試著開口問道,“你是誰?你在哪裏?”

一陣柔和的輕笑聲響起,女神像的周身散發出溫暖的淡光。

“把你懷裏的琴捧到我的麵前來。”那個聲音繼續說道。

“……你……您是……”葵紗不敢置信地盯住女神像,一雙眼睛瞠得大大的,“真的是索朗城的守護女神嗎?”

“你懷裏的那把琴,是我賜給晝音的。”空靈卻細膩柔和的聲線,一點一點地安撫著葵紗原本慌亂緊張的心情,“因為有了那把琴,他才可以重獲生命,永遠年輕不衰。”

“……重獲生命。”葵紗喃喃地重複著,“原來,我在王城裏看到的那幅油畫,真的是他已經死過一次的證明……是您在戰場上救活他的嗎?”

“我不是救活他,而是為了救活整個城市。”女神的話裏一如既往地藏著神秘感,讓人無法參透,“快把琴捧上神壇,讓我看看。”

雖然有千般萬般的疑惑和不解,此刻葵紗卻不敢怠慢,也不敢多問,連忙快步上前,雙手將七弦琴捧到女神雕像的麵前。

“竟然是連斷兩根……還是第一弦和第六弦!”女神的聲音伴隨著深深的驚訝在神殿中響起。

“第一弦?第六弦?”葵紗迷惑地眨了眨眼。

“這七根弦,每一根都代表著不同的東西,而第一根,代表的是‘警’。”女神眉頭皺起,擔憂地說道,聲音卻漸漸低下去,“這根弦斷了就代表他們又要開始複蘇了……”

最後一句就像是在自言自語,輕得讓葵紗捉摸不到女神在說什麽。她隻見女神盯著自己看了一會兒,才又輕歎了口氣,語氣略帶無奈地說:“這第六根,代表的是‘憶’。”女神的語氣略帶無奈,“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了,難怪這根弦會斷,他有重要的使命在身,關係到整個索朗城的安危……第六弦是因為你而斷的,請你陪在他的身邊。”

“晝音……晝音的過去,到底是什麽樣的?”葵紗低頭,輕聲自語,“我一直知道他是神秘的,是深不可測的,但我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悲傷的……”

她抬起頭,凝視著女神像:“我一直在想,晝音為什麽會對我這麽依賴,這麽溫柔,難道,他的過去……跟我有關係嗎?”

葵紗的手悄悄地握緊成拳,指尖插入掌心,有絲微微的疼。

“而彌婭這個女孩……又是誰?”

……

.4.

傍晚。

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又開始下起雨來。

不同於白天的大雨,這一次的雨來得悄無聲息,先是空氣蘊滿了水汽,然後雨點才淅瀝瀝地敲打在窗欞,聲音柔和如蠶食桑葉。

百姬呆呆地坐在晝音的床前,出神地盯著他蒼白卻俊美的臉龐,絲毫不敢移開視線。

或許,他下一秒就會醒過來了呢?

那雙海藍色的美麗的眼睛,她想再看見它們飽含笑意。

“……百姬?”沙啞飄渺的聲線,好似這淡淡的雨聲,險些就被發愣的百姬忽略過去。她猛地一怔,立刻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揉了揉。

淺而美麗的藍眸,就像被初雪沐浴過的湖麵。

不是幻覺啊。

“晝音!”百姬一個激靈從床畔跳了起來,手甩在桌角上碰起一大塊青紫也顧不得疼,眼裏滿是喜色,“你醒了?真醒了?”

“嗯,我醒了。”晝音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來回答這個傻問題,雙眼卻依舊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環視著,似乎是在找什麽人。

“姐姐她出去了。”百姬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也許一會兒就回來了吧。”

“……我睡了十天,是不是?”晝音原本冰涼麻木的四肢也在漸漸地恢複知覺,他感覺到原本似被拉扯著疼痛的心髒,已經漸漸平複,恢複了正常。

這一百年來,他不知道這樣痛過多少次。

他孤獨地疼痛著,蜷縮起身體,等待著琴弦以十天為周期的自動複原。

原本他以為,遇見了葵紗之後,這樣的痛苦就不會再次重演,沒想到,當她真的要投入別人的懷抱時,他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想起過去。

那當她隻屬於他一個人時的過去。

原來,他不像他想象的這樣豁達啊……

“十天?”百姬有些詫異地眨了眨眼睛,“你從下午開始昏迷到現在,大概隻有五六個小時吧。”

“……”晝音臉上的表情明顯一怔,海藍色的眸子湧上一層濃濃的迷惑,一個念頭倏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葵紗去了哪裏?”

“姐姐說……她要去神殿。”百姬站起身,端來熱好的牛奶,放在晝音的手中,“對了,她還帶走了你的七弦琴。”

晝音的手一顫,剛接過的牛奶晃出少許燙了他的手背,百姬著急地皺起眉頭,再次把杯子接了過來:“你等等,我去拿冰毛巾來!”

百姬匆匆地跑出了臥室,不一會便聽到樓下大門打開的聲音。

晝音直起了身子,側耳傾聽,那個熟悉的聲音隱約地在他耳畔響起。

“抱歉,回來晚了,你吃飯了嗎?”玄關處,葵紗脫下沾滿泥濘的鞋襪,聲音裏似乎有濃濃的疲憊。

“……我忘記做了!”百姬懊喪地撓了撓頭,“剛才一直忙著照看晝音,所以……”

“沒關係,他醒了嗎?”葵紗放輕了聲音,眼神不自覺地飄向通往二樓臥室的樓梯,語氣像是在確認,而不是疑問。

“嗯,已經醒過來一段時間了。”百姬點點頭,“不過,好像樣子有點奇怪。”

“……哪裏奇怪?”葵紗淡淡地問了句,七弦琴在她的懷中已經帶上了溫熱的體溫,完好的第六弦依舊流轉著美麗的光芒。

“啊,糟了,我是來拿冰毛巾的!”百姬想要解釋,卻又慌慌張張地想起另一件事來,連忙叫著向廚房奔了過去。

葵紗無奈地笑著歎口氣,轉身輕輕地向樓上走去。

她走得很慢,仿佛每踏上一級階梯,腳步就愈沉重,腦子裏嗡嗡作響的全是剛才在神殿中女神所說的話——

“他有重要的使命在身,關係到整個索朗城的安危……那跟琴弦是因為你而斷的,請你陪在他的身邊。”

陪在他的身邊……

一級又一級的階梯,晝音能感覺到她越來越近的腳步。思緒紊亂間,腳步已悄然停下,臥室的門被緩緩推開,那個始終在他夢中出現的身影和笑顏,就這樣映入眼簾。

“你沒事了嗎?”葵紗將七弦琴從懷中拿了出來,捧到了晝音的麵前,柔和地淡笑著,“已經修好了呢。”

銀色美麗的光滑表麵,如鏡一般映出她彎起的唇線,七根琴弦完好如初。

“你去了神殿?”晝音沒有接琴,隻是抬眼看著她,眼神裏有質問,有感慨,最多的是疼惜,“你用什麽和她做了交換?”

“交換?”葵紗挑起眉,很不以為然的神情,“哪有什麽可交換的,隻不過請一個修琴的師傅幫忙換好了琴弦而已,你試試看,彈得還順手嗎?”

“葵紗,我不是傻瓜。”晝音的嘴唇依舊有些蒼白,臉色也幾乎透明,可他依舊強撐著站起身來,抓住了她的手腕,強迫她看著自己,“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夠修好這架琴……不,不是人……”

葵紗逃避不了他的注視,平靜的表麵也快要被他的眼神打破,她垂下眼簾,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

“原來,守護著索朗城的女神,是真正存在著的。”她的聲音輕輕淺淺,漾著難以琢磨的漣漪,“晝音,你好福氣呢,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一定會旅行在世界各地,去看看所有不同的風景。”

“她要了什麽?”晝音沒有理會她扯開的話題,雙手攀上她的肩膀搖晃著,眼神中的焦慮越來越多,“快點告訴我,否則我會自己去找她,不惜一切代價把她拿走的東西換回來。”

“不準!”葵紗下意識地抬頭反駁,“不就是十天而已嗎,若不這樣做的話,你就會一直痛苦十天,我沒辦法不管!”

“……十天而已?”晝音的眼底沉澱下一抹濃濃的痛色,“十天的什麽?十天的生命嗎?”

“……”葵紗這才驚覺,下意識地捂住了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不值得!”晝音痛聲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你拿生命去換!即使是十天!”

葵紗怔怔地看著語氣越來越急的晝音,想說些什麽卻仿佛一直有東西哽在喉間。

她大概是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

“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大概活不到現在吧。”葵紗深深地呼吸,找回自己的聲音,“要不是那天你在洞裏救了我,我就……”

“我的生命就是為了你存在的,你知道嗎?”晝音握住她雙肩的手愈發地用力,“那天讓我活下來的原因,就是你,就是為了想見你,我才忍受了一百年的孤寂……”

“……是我嗎?”葵紗緩緩地抬起手,將他的雙臂輕輕地擋下。

“是我……”她緩緩地退後,將與他的距離一點一滴地拉遠,唇邊扯出一抹難懂的笑來,“還是彌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