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聚散夜歸人

(一)

凱蒂與凱安長得並不相像,他們繼承了各自母親的外貌特征。凱蒂看起來是個典型的乖女孩,相貌清純可愛,衣著大方得體,言行規規矩矩。她紮著無劉海馬尾辮,素麵朝天——校規和母親都嚴禁化妝,一雙大眼睛閃著晶瑩清澈的光。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時雨好一陣子,似乎鼓足了勇氣,才開口小聲問道:“姐姐,您真是警察嗎?”

“怎麽?看我不像嗎?”時雨微笑著反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您看起來很像警察,而且是那種很厲害的警察。我覺得您的眼神特別犀利,特別像我們學校的舍監,大家在背後都叫她……”凱蒂突然停住,顯然那位舍監有一個不甚體麵的外號,實在不便說出口。她吐了吐舌頭,說道:“我是沒有想到,哥哥竟然會和警察成為朋友。他以前老是說警察壞話。”

“我知道他不喜歡警察。不過,我這個警察與眾不同。”

“您和我哥是哪種朋友呢?”凱蒂小聲問道,“我哥以前倒是帶女孩子回來過,可帶回來和家裏人一起吃飯的,好像這是頭一回。”

“我們是未來有無限種可能的朋友。”時雨眨了眨眼睛。

“無限種可能?”

“包括成為敵人的可能。”

“也包括成為我大嫂的可能吧?”

“你不要多事。”坐在時雨身邊的凱安瞪了妹妹一眼,“你最近好像有點話多。”

“凱蒂,你在小聲嘀咕什麽?”涵雅隔著桌子問道。

“媽媽,沒有什麽。”凱蒂趕忙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切開盤子裏的牛排。

向日葵山莊南樓二層餐廳非常適合十人左右的家庭聚餐。精心設計的布局、裝修、陳設、燈光相互配合,共同營造出寧謐溫暖、親密和諧的氛圍。圍坐在圓形餐桌前的有普寧一家、洛施、晨月和時雨。普亭原本也答應要來,但這位萬事不靠譜的藝術家臨時佳人有約,理所當然地放棄家人,開車進城去了。

晚餐餐單自然是由女主人確定的。凱安事先幾次叮囑,千萬不能有碎肉或肉餡製品,還特意看了最終的餐單,因為時雨對這類食物異常敏感。涵雅沒想到,平素冷淡的凱安會如此留心別人的飲食習慣。她不禁猜測,凱安準備開啟一段有可能修成正果的關係。見到時雨之後,她對這個推斷又增添了幾分自信。與凱安以往帶回向日葵山莊的那些女人相比,雖然時雨的顏值幾乎墊底,卻是氣質最接近正常人的一個。而且,她還有一份“正常”的工作。至少這一次,普寧不會斥責兒子**。

作為女主人,涵雅承擔的另一份職責是,確保晚餐氛圍既井然有序又不至於冷場,要有夾雜會心笑聲的得體交談,又絕不能嘰嘰喳喳、嘈雜失控,必須收放有度。普寧並不健談,大部分時間在小口啜飲白蘭地,隻偶爾和洛施交談幾句,內容都是關於迷失者樂園的近況和未來發展構想。涵雅覺得,精神病院不應該是今晚的談話主題。她以感謝晨月近一年來對暮肅將軍的悉心照料為切口,巧妙地將話題轉移到晨月身上。她知道,這位年輕的女醫生是聰穎且健談的。

晨月語調輕鬆地談起曾經迷戀重金屬和哈雷的年少時光,但略去了和凱安在米國西海岸初次相逢的情節。她半開玩笑地說,之所以一度刻意扮酷,源於小學一年級時的一次遭遇,一個無比犀利的短發假小子用一根球棍解救了慘遭欺淩的自己,那個假小子就是時雨。

“我在潛意識中希望成為時雨那麽酷的女孩,所以從小到大一直留短發。可沒想到,她本人現在倒是長發飄飄。我們初次在山莊相遇時,我根本沒認出她,她卻一眼就認出了我。”晨月感歎道。

“您是怎麽認出晨月醫生的?”凱蒂忍不住問時雨。

“我對人臉比較敏感,不論什麽人,隻要見過一次,就能記住長相。”時雨答道。

“真神奇!可是,晨月醫生從小學生變成大人,長相應該變化很大,您竟然還能認出來?”

“一個人從兒童到成人,隨著麵部骨骼肌肉發育成長,容貌會發生巨大變化,有時甚至是脫胎換骨式的變化,但某些繼承自基因的特征是固定不變的,而我對這些特征十分敏感。因此,雖然過了二十年,我照樣能認出她。”

“時雨對人類麵孔的識別能力有時比電腦還強。”凱安補充了一句。

“這就是傳說中的特異功能吧?”凱蒂一臉崇拜地問道。

“我的大腦梭狀回麵孔區結構出了點問題,腦科醫生有一堆專業術語,我也不大明白。”時雨用手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可能因為我小時候各種人臉的照片看得太多了,對腦部發育產生了某種不良影響。我的父親是個專辦失蹤案的警察,以前家裏的牆上總是貼滿各種失蹤者的照片。”

“原來你的父親也是警察,他在哪個部門任職?”普寧忽然開口問道,此前他還未主動和時雨說過話。

“他早就不當警察了。因為有人舉報他行為不端、非法調查……據說還涉及未成年少女,警隊就將他除名了。”

時雨的語氣雲淡風輕,一陣尷尬的沉默瞬間籠罩全場。

(二)

幸好,沉默隻持續不到半分鍾。主菜“奶酪北極蝦”及時上桌,這是向日葵山莊前任主廚最引以為傲的作品,二十五年前得到兩國元首的高度評價,今晚又成功救場。涵雅立即開始向洛施介紹這道菜的光輝曆史,洛施極為配合,她專注地傾聽,鄭重地品嚐,發自肺腑地讚不絕口。

餐桌上的氣氛逐漸回歸正常。洛施向凱安詢問《等待》何時上映。凱安略感驚訝,說那部新片估計不會公映。洛施又提及凱安指導的其他影片,這讓他更感驚訝。

“我拍的片子沒有一部公映過,可以說都湮滅得悄無聲息。您是怎麽知道的?”凱安問道。

“晨月是你的‘粉絲’,在她的影響下,我也成了你的忠實觀眾。你的每部作品,我們都看過。我們相信,你是一位富有才華的導演。”洛施看了一眼晨月。晨月接口說道:“這位大導演今晚要給大家放映《等待》,如果有興趣,您也可以留下來一起看。”

“真的?”洛施頗有興趣地看向凱安,“隻是不知道導演是否允許?”

“當然可以。感謝您的支持。”

“哥哥,我也支持你。可惜,今晚我必須趕回學校,明天一早學校合唱隊要訓練,不能和大家一起欣賞你的作品。”凱蒂一臉遺憾,怯生生地看向母親,“其實,明天請假也是可以的吧?”

“定好的事情,還是不變的好。”涵雅柔聲說道。

“明白。”凱蒂再次低下頭,默默地將盤子裏的蝦肉切成許多小塊。

七點不到,晚餐結束。涵雅讓司機阿紮送凱蒂回學校,然後引領大家來到一層。南樓一層有一個能夠容納三十人、安裝了全套電影播放設備的放映廳。暮肅將軍患上阿爾茲海默症之前,經常在此觀看電影。今晚將在這裏放映《等待》,觀眾除了涵雅、洛施、晨月、時雨,還有向日葵山莊的工作人員。普寧徑直回了東樓,他從不在任何藝術作品上虛耗時間。

放映時間定在七點半,涵雅請洛施到放映廳旁的休息室稍事休息,順便享用一杯香濃可口的咖啡。晨月告訴洛施,她需要先回一趟北樓,待照料暮肅將軍服完藥後再回來。

“我可能趕不到看電影開頭,隻好等二刷的時候再補課了。”晨月對凱安說。

“今晚既是首映式,也是最後一場。不過沒關係,我會送你一張光碟,你想刷多少遍都沒問題。”凱安自嘲地一笑。晨月急匆匆地向門外走去,臨走時還拜托時雨幫她留個座位。這其實沒有必要,放映廳裏觀影效果最好的一排已全部空出,專供他們五人使用。

七點三十分,電影準時開映。第一個鏡頭是一隻褐色的蠑螈在布滿苔蘚的岩石上爬行,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長鏡頭,整整持續了三分四十二秒。那隻蠑螈從一塊岩石爬上另一塊岩石,有時擺動尾巴加快行走速度,有時停下來警惕地東張西望,直到一條烏梢蛇悄然襲來,將它一口吞下。在這個長鏡頭結束前,影片始終處於靜默狀態,以至於大多數觀眾誤認為自己的聽覺器官出了問題。時雨差點以為放映員拿錯了拷貝,這明明是《動物世界》。

銀幕轉黑,接著蹦出血書一般的手寫體片名——等待。然後,銀幕上出現了一個髒兮兮的男人,他在一條髒兮兮的胡同裏躑躅而行,有時疾走幾部,有時駐足四顧,仿佛是先前那隻被蛇吞食的蠑螈。他一邊走一邊艱難地喘著粗氣,像是個哮喘病患者。

在一段冗長晦澀的獨白之後,一張美麗而蒼白的臉幾乎占據了整片銀幕,女主角終於登場。時雨感覺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看了一眼手機,原來才七點五十分,故事剛剛拉開帷幕。

黑暗中,有人從時雨麵前經過,向放映廳外走去,是洛施。她手裏似乎拿著手機,可能是出去打電話。

時雨聽說,真正的藝術家應該具有獨特的大腦回路,他們的思維和審美必須與芸芸眾生保持距離,他們創造作品,隻是為了表達自己與眾不同的思想、認知、感受、追求,而永遠不會也不必在乎他人的愛憎好惡。龍吟鳳舞,龍和鳳不會考慮蛇蟲鼠蟻聽不聽得明白、看不看得懂。藝術家要的是五彩斑斕的黑、無限廣大的小、喧囂的寂靜、悅耳的噪音、燦爛的灰暗、沸騰的堅冰……以及用一個三分多鍾的長鏡頭拍攝一隻兩棲動物被一隻爬行動物吃掉。故事逐漸展開,女主角等待蠑螈一般的男主角,對白越來越高深莫測,情節越來越支離破碎,手持拍攝、搖動鏡頭越來越多,時雨越來越困。她最近睡眠不足,晚餐時多喝了幾杯白蘭地,放映廳的座椅非常舒適,電影又極具催眠功效。她在不知不覺中合上雙眼,漸漸墮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時雨被人輕輕搖醒。她睜開眼睛,看見了晨月。

“你是不是太累了?”晨月輕聲問道。

“確實有點累。”時雨揉了揉眼睛。她發現,洛施已經坐在原位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電影仍在繼續,銀幕上滿是閃爍的燈光和搖曳的人影。

“你什麽時候進來的?”時雨問晨月。

“我剛進來不到一分鍾。”

“電影快演完了?”

“怎麽可能?《等待》全片時長一百九十五分鍾,現在是八點三十五分,剛好放完三分之一。”

時雨又同睡魔頑強拚鬥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清醒狀態下看到了故事結局。女主角獨自走在一條髒兮兮的胡同裏(那個蠑螈般的男主角在影片開端便不知去向),一邊走一邊脫去衣服,大衣、外套、鞋子、裙子……前排幾個苦撐至此時的男觀眾不約而同地直起了身子。然而,在女主角脫掉內衣之前,銀幕再度轉黑,一行又一行字幕無情地升了上來,全片結束。

放映廳內燈光大亮。凱安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他不知什麽時候躲到了那裏),雙頰泛紅,眼中飽含淚水,下唇微微顫動。凱安感覺四肢無力,一時竟站不起來,他仍沉浸在自己製造的光影幻象中無法自拔。時雨也覺得有氣無力,坐著不想起身,她太困了。

洛施伸手擦拭一下眼角,起身鼓掌。涵雅也鼓起掌來,放映廳裏的其他觀眾緊隨其後,掌聲此起彼伏,居然持續了將近一分鍾。借著掌聲掩護,時雨痛快地打了個哈欠。

“這是一部有內涵、有想法、有情懷、有溫度的電影。”洛施由衷讚歎道。她望著角落中的凱安,眼中閃著淚光。凱安仿佛什麽都聽不見,仍舊陷在座位裏一動不動。無論是真誠的讚許,還是虛偽的溢美之詞,好像都與他無關。

“沒有盡頭的等待。”晨月輕聲吐出幾個字,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時雨發現,晨月的眼神顯得有些空洞。

由於時間已晚,涵雅又一再挽留,洛施最後留宿在向日葵山莊。客房非常舒適,但如潮的思緒讓她難以入眠。深夜十二時左右,盛景山裏開始下雨。洛施打開房間內的所有窗戶,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過了一會,心情慢慢平複下來,這才漸漸入睡。

(三)

阿紮是在下雨之前回到向日葵山莊的。這一路上,阿紮心情無比舒暢,每次接送凱蒂都是如此。

從向日葵山莊到凱蒂就讀的學校,車程大約一個半小時,車上隻有他們兩個人。關上車門之後,平時安靜的凱蒂立刻變得活潑起來,好像換了一個人。凱蒂喜歡和阿紮談天說地,絕大部分時間是她在滔滔不絕,仿佛肚子裏憋了太多話,若不盡快清空就有死機之虞。阿紮最初接送凱蒂時,她坐在後座,沒過多久,她就改坐副駕,如此聊天似乎更為順當。

他們日漸熟絡。凱蒂開始向阿紮吐露越來越多的心事。她不止一次向他傾訴對母親的不滿,涵雅對她管束過於嚴格,總把她當成無知的孩子,對哥哥卻一味寬縱。她對“修女高中”刻板教條的生活感到深惡痛疾,尤其討厭那些莫名其妙的禁令,她想把頭發染成金色,想在手臂上紋槍管玫瑰,甚至想在嘴唇和舌頭上穿環綴釘。她並不喜歡哥哥的電影,認為凱安的作品如同迷失者樂園裏病人們的夢囈,混亂、病態、無趣,沒有任何價值,連可以循環利用的垃圾都不如。她一直覺得奇怪,怎麽會有人投資拍攝那些明顯不正常的玩意?

今晚,凱蒂一上車就如蒙大赦般地感歎:“真是躲過一劫,那個超級爛片居然有三個多小時。”

“你已經看過那個片子了?”阿紮問道。

“沒有,那種片子又不可能公映,我到哪裏去看?”

“既然沒看過,為什麽要說是超級爛片?”

“我哥拍的片子百分之百是爛片,而且長江後浪推前浪、一部更比一部爛,每部都會爛出新高度。”

“原來如此。”阿紮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垂虹今天通知大家都要去放映廳看電影。多虧要送你回學校,我也躲過一劫。”

“那你可要好好謝我。”凱蒂拍了拍阿紮的肩膀。一陣異樣的興奮霎時襲上阿紮心頭。不知從何時開始,凱蒂會有意無意地靠近他,觸碰他的肩膀、手臂——在這個密閉空間裏,每一次若有若無的接觸都讓阿紮心神激**。

凱蒂曾經直白地告訴阿紮,她討厭那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的男人,認為他們不是虛偽造作就是死氣沉沉——阿紮覺得她暗指自己的父親。她自稱喜歡的人必須內心簡單純粹、肉體充滿活力。

阿紮自以為是凱蒂喜歡的類型。首先,他的內心足夠簡單。他從軍隊退役後便受聘警隊,後來成為普寧的司機。他讀書不多,無法通過考試成為正式警察,但工作認真敬業,為人誠實可靠,普寧對他信任有加。其次,他的肉體確實充滿活力。他和杜賓年齡相仿,身高相貌也有幾分相似,但阿紮的身材更加健壯。向日葵山莊有員工健身房,那是他工作之餘最愛去的地方。

“小姐隻向我一個人敞開心扉。”阿紮開心地想,“隻有我才能看到她真實的一麵。”

返回途中,阿紮照例路過山腳下那座模樣古怪的佛塔。雲層尚未遮蔽月光,周邊景物依稀可見。他腦子裏正在回放《唐頓莊園》中愛爾蘭司機與莊園三小姐的愛情戲,沒有注意到佛塔旁停著一輛車。

大約一小時之後,老藝術家普亭也開著車經過佛塔。他的身體十分疲憊,心情卻頗為愉悅。他在回味幾小時前的那場鏖戰。他給自己的表現打滿分,給對方的演技打六十分。

普亭忍不住在心裏誇獎自己:“你是一杆久經沙場的老槍,今晚這場仗打得非常漂亮。打了一場持久戰並最終取得完勝。你所擁有的經驗、掌握的技巧,你的堅韌不拔,是那些隻知橫衝直撞的毛頭小子無法想象的。而且,新藥的藥效不錯,比偉哥維持的時間更長。”

“那個女人的演技實在很爛。我過於寬容,不忍心給她打不及格。她退出演藝界,實在是個明智的選擇。”普亭的大腦飛速運轉,他必須用胡思亂想抵擋不斷襲來的困意,“完事之後,她非要讓我離開,說是為了和我長相廝守,正在準備離婚,不能留我過夜,以防節外生枝。既然如此,今天為什麽還要約我?就不怕被丈夫捉奸在床?不知道她到底怎麽想的?以為我能成為她的永久提款機?男人在**的話也能信?我是一支外表光鮮的垃圾股。以為我能分到一半的家產?我都不敢做這樣的美夢!老爺子糊塗之前一定已經寫好了遺囑,向日葵山莊一定是老大的,遺產也一定全部留給他。毫無疑問,老爺子喜歡的是老大,而我是該死的廢物加敗家子。不把我掃地出門,讓我留在山莊白吃白住,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還敢惦記家產?父子之情,老爺子從來不是一個講感情的人。好在大哥不會不管我,他是個好人,無用的好人……”

普亭也沒有注意到,佛塔旁停著一輛車。

(四)

星期六清晨六點半,簡小姐準時起床,在她的字典裏,沒有“節假日”這個詞。盡管她在市區有一套裝修簡樸、經濟適用的兩居室,但大部分時間,她都住在迷失者樂園的員工宿舍。在她的字典裏,也沒有“家”這個字眼。

吃完簡單的早餐後,簡小姐進行了每日例行的巡視。她巡視各個病區,重點了解幾名重症患者的情況,嚴格檢查值班醫護人員的盡職狀況。經過一夜降雨,中庭花園地麵濕滑,她特意叮囑值守人員多加小心,以防病人散步、活動時滑倒受傷。看到“老師”捧著棋盤顫顫巍巍地走向涼亭時,簡小姐立即讓一名護士前去攙扶。“警官”仍舊昂首挺胸地從中庭另一端走來,步伐沉穩有力。“喊冤”風波過後的第二天,“警官”就恢複了常態。簡小姐聽說,米倫曾單獨找“警官”談過話。簡小姐憂心忡忡地想,他肯定是想問出所謂“冤枉”的內情,以圖抓住洛施的把柄,一旦他成功了,對迷失者樂園絕非好事。

洛施從米國趕來之後,簡小姐立即當麵向她遞交了對米倫的檢舉材料。簡小姐確信,在過去幾年中,米倫多次挪用公款謀取私利,涉及金額巨大,給迷失者樂園造成極大的資金損失和無法估量的財務風險。洛施當場答應她,將認真調查此事。在這個當口,如果米倫真能刨出什麽陳年舊事,逼迫洛施就範,不但簡小姐的檢舉將不了了之,她還極有可能丟掉這份幹了將近十年的工作。

簡小姐熱愛迷失者樂園。毫不誇張地說,樂園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傾注著她的心血,她熟悉每一位醫護人員,幾乎能背出每一位病人的病情概述,這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堅定地對自己說:“隻有我才有資格作這裏的主人。無論洛施夫人是否支持,不管采用什麽方式,我一定會阻止米倫繼續禍害這座樂園。”在她的字典裏,也沒有“退縮”二字。

上午九點,簡小姐接到了洛施的電話。

“你今天有沒有見到米倫?”洛施問道,語氣略顯焦慮。

“沒有。他周末一般不會來樂園。”

“你昨天有沒有見過他?”

“他昨天上午來過樂園,直到下午都還在辦公室。至於什麽時候離開的,我就不清楚了。”

“也就是說,你沒見到他離開樂園?”

“可以這麽說。”

洛施沉默片刻,又問:“你現在就在樂園吧?”

“是的。”

“我正在來樂園的路上,我需要和你談一談。”

“我在辦公室等您。”

大約一小時後,洛施來到簡小姐的辦公室。她昨晚住在向日葵山莊,睡眠質量並不好,加上在泥濘的山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顯得十分疲憊。簡小姐為她泡了一壺濃鬱美味的紅茶。

“你此前給我的那份材料,我反複看了好幾遍。如果你寫的情況屬實,米倫的麻煩就大了。”洛施抿了一口熱茶,字斟句酌地說道,“說實話,我不願懷疑米倫。他是先生的養子,追隨先生這麽多年,樂園的事業做到今天的規模,他是有不少功勞的。樂園近幾年的財務報告,我都仔細看過,好像沒有什麽問題。”

“我承認,他對樂園確實有一些貢獻。”簡小姐對洛施的話並不感到意外,“他為人精明,做事有條有理。要把賬麵做得光鮮漂亮,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難。”

“所以,我又慎重地作了些調查。結果表明,我應該相信你。”

簡小姐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表明平靜地說:“我隻是在盡自己的責任。”

“我打算和米倫談一次。雖然他的行為已經足以讓我選擇報警,但我還是想給他一個機會。可是,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找不到他了。他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我給絲諾打了電話,她說米倫昨晚沒有回家。她幫我聯係了米倫的幾個朋友,但沒人知道他在哪裏。關於他的行蹤,你有什麽想法嗎?”

“我對他的私生活從不關心。他會去哪裏,我無從知曉。”

“他會不會知道你在檢舉他?”

“有可能。”

“那他會不會擔心東窗事發,選擇一走了之?”

“這……”簡小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米倫的確可能潛逃,但現在就跑,是不是太早了?簡小姐自知並未掌握過硬的證據,米倫絕非敵人未到就望風而逃的膽小鬼。

“你能打開米倫的辦公室嗎?”洛施問道。

“保安部有通用門徑卡,可以打開樂園的所有房間。”

“我想到他的辦公室看一看,或許能有什麽線索。”洛施眉頭微蹙,“請你和我一起去。”

米倫的辦公室是個寬敞整潔的套間,外間擺著寬大的辦公桌、書櫃、茶幾和皮沙發,裏間布置成臥室,還有一個小盥洗室。從表麵上看,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沒有半點倉皇出逃的樣子。

洛施請簡小姐幫忙查看裏間,她走向米倫的辦公桌。桌上的辦公用品擺放得井然有序,處理完和未處理的文件分門別類摞得整整齊齊。洛施打開桌上的電腦,米倫居然沒設密碼,電腦裏也沒有存著需要設置密碼的東西。電腦旁邊支著一塊白色的記事板,板上整齊得貼著十幾張黃色便箋。米倫有用便箋記事的習慣,每張便箋上的字都寫得很工整,大多記著工作日程,比如“6日上午10時,××醫院,見××院長”、“9日晚7時,××飯店××廳,赴××董事長晚宴”,另有一張寫著“名偵探事務所”和一串電話號碼。

“看起來,他昨晚沒在這裏過夜。床鋪很整齊,盥洗室裏的洗漱用品也沒有動過的跡象。”簡小姐從裏間出來,走到洛施身邊。

“他不像是逃走了。”洛施搖了搖頭,“你看這些便箋,還寫著今後幾天的安排。”

簡小姐無意中發現,洛施腳邊的地板上有一張黃色便箋。她以為是洛施碰掉的,便彎腰撿起來重新貼在記事板上。這張便箋上寫著“9點,塔”。

洛施盯住便箋,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塔……佛塔……會不會就是那座佛塔?”

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問道:“米倫平時開的是什麽車?”

“我記得是一輛黑色的SUV。”簡小姐答道。

“我從向日葵山莊回迷失者樂園途中,看見路邊有一座荒廢的佛塔。佛塔旁停著一輛車,好像就是黑色的SUV。他會不會……”

簡小姐心裏驟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半小時後,她的預感得到了證實。佛塔旁的車確實是米倫的,車主衣衫不整地癱在後座上,早已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