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向日葵山莊

(一)

冠山一行拜訪向日葵山莊的時間定在星期五上午。除了星河等原班人馬,還有米國王國衛隊的史蒂夫,他是個金發碧眼的典型雅利安人,麥國話卻說得十分流利。

在向日葵山莊大門口迎接眾人的,是普寧的秘書杜賓和助理管家垂虹。杜賓三十歲出頭,身形瘦削,麵容英俊,穿著合體的黑色製服,言談舉止透出標準的秘書氣質,既顯得謙恭友善又有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感。一年前,經現任警務總署次長秋峰推薦,杜賓來到向日葵山莊,擔任卸任次長普寧的秘書。普寧卸任次長職務後,除了擔任全國警察學會會長之職,警務總署還慷慨贈送了幾個起安慰作用的虛銜。一年來,普寧四處講學、致辭、頒獎、揭幕,足跡遍布南極洲之外的所有大洲,繁忙程度不亞於次長任上。杜賓長期吃住在向日葵山莊,幾乎沒有周末和假期。他毫無怨言,也看不出一絲疲態,始終處於精神抖擻、蓄勢待發的狀態。山莊的其他工作人員私下懷疑,他每天都在悄悄給自己注射興奮劑。

垂虹的身份證和履曆表證明,她今年五十二歲,但如果隻看外表,說四十歲也會有人信。她個頭高挑,頭發烏黑濃密,妝容濃淡相宜、恰到好處,既巧妙遮蓋了皺紋、提拉起下垂的雙頰,又沒有中年女人刻意裝嫩的矯揉造作。從未有人見過她沒化妝時的樣子,大家懷疑她睡覺時也不卸妝。美中不足的是,垂虹身上的黑色製服稍顯寬大,完全遮蔽了身材。和杜賓一樣,她也是一年前進入向日葵山莊的,履曆無可挑剔,做事認真高效到近乎恐怖的地步。雖然承擔的事務十分繁雜,但她從未出過錯,從未請過病假事假,從未在其他人休息之前休息,從未顯出任何的心煩、焦慮、疲憊。管家老卡已經七十出頭,長年陪護在不能自理的老主人身邊,無暇顧及山莊的其他管理事務,全靠垂虹擔當。大家都相信,下一任管家非她莫屬。

杜賓和垂虹穿著統一的製服,胸前佩戴刻有姓名的銘牌。杜賓解釋說,這是暮肅將軍定下的規矩。

向日葵山莊的主體建築是四幢彼此獨立、東南西北呈四方形排列的歐式小樓,中庭四麵種植油橄欖、意大利傘鬆和歐洲七葉樹,正中兩株四季常青的馬尾鬆就是當年麥國總統和米國國王種下的“友誼樹”。山莊的圍牆不高,圍牆之外三麵種植著一望無際的向日葵,另外一麵是通向山外的道路。

“真是一座世外桃源。”史蒂夫驚喜地誇讚道。

“這裏四季風景如畫,隻是山路不大好走,各位一路顛簸,實在是辛苦了。”杜賓禮貌地回應。

“我們都是帶著一顆朝聖的心來的,此刻萬分激動,怎麽可能覺得辛苦?”冠山笑著說道。其實,在來的路上,他一直抱怨骨頭快被顛散了。

普寧住在東樓。他在寬敞明亮的會客廳等候眾人。冠山向普寧報告了兩國元首莊園會晤的框架安排,星河簡要介紹了安保工作的初步方案。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應米方的要求,本次會晤的安保工作將由兩國安保部門共同負責。”星河解釋道。

接下來,史蒂夫開始講解米方對安保工作的考慮,原本一派和諧的會議氣氛頓時有所變化。史蒂夫強調,米國國王是世界恐怖組織的頭號目標,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必須采取全世界最嚴格的安保措施。他不厭其煩地一一列舉需要采取的措施和使用的設備,尤其推崇一種功能超強的新式掃描裝置“透視眼”,用無人機搭載,可以對整個山莊進行全方位掃描,不僅地上的所有物體,直至地表以下數百米內,一切無所遁形。

“若幹年前,有人在梵蒂岡的地下藏了個反物質炸彈,要不是一個哈佛大學符號學教授從天而降,教皇和所有紅衣主教就都被一勺燴了。”史蒂夫說得口沫橫飛,“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有了‘透視眼’,再也不會出現那種驚心動魄的場麵,絕對不會!”

“向日葵山莊十分安全。”普寧臉上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這裏不可能有什麽反物質炸彈。在我看來,完全沒必要對山莊進行什麽掃描。”

“兩國元首會晤,安全重於一切。任何安檢措施都不是多餘的。”史蒂夫態度堅決,“我需要再次提醒大家,僅去年一年,我們偉大的國王就遭遇了二十四次暗殺,二十四次!平均每個月就有兩次。”

“你認為,有人會在向日葵山莊暗殺你們的國王?”

“我認為,任何潛在的風險都不應忽視。”

星河在想,米國國王應該感謝那些“暗殺”,在某些時候,頻繁遭遇暗殺是鞏固統治地位的有效方法。

“關於安保工作的細節,我們以後再詳細討論,今天還有更重要的議題。”冠山及時插話,他禮貌地將史蒂夫請回座位,然後問普寧:“暮肅將軍是上次兩國元首莊園會晤的重要見證者,不知道他能否參加此次活動?我相信,兩國元首都很想見一見他老人家。”

“這恐怕不可能。”普寧麵露難色,“大約兩年前,父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病情惡化得很快。現在,他完全不認識家人,平時說話顛三倒四,無法正常與人交流,有時還會毫無征兆地情緒失控。如此重大的外事活動,他是不可能參加的。”

“如果方便的話,能讓我們見一見他老人家嗎?”冠山本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嚴謹態度,堅持要見暮肅將軍。普寧思考片刻,表示同意。

(二)

暮肅住在北樓。杜賓引導眾人穿過中庭,走進北樓大門,乘坐電梯來到三樓暮肅的起居室。忠實的管家老卡如同一柄標槍,筆直地立在門口迎接他們。他也是一身黑色製服,花白的頭發剃成一寸來長,根根向上直豎著,形似豬鬃鞋刷。他臉上皺紋如戰地溝壑縱橫,一雙細長的灰色眼睛放射出精悍和警惕的光芒,迅速掃過現場每個人。杜賓上前向老卡簡要介紹來訪的眾人。老卡的眼神落在杜賓胸前的銘牌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是一個百分之百的軍人、一個絕對服從上級命令的作戰機器。”星河腦中蹦出了一個念頭。

“父親今天身體狀況如何?會客沒有問題吧?”普寧問道。

“將軍正在服藥。”老卡的聲音幹如枯柴,“晨月醫生說,可以會客,但時間不宜過長。”

老卡轉身打開房門,帶著眾人穿過寬敞的客廳。他保持著軍人的步伐,步幅控製在七十五厘米左右,每分鍾永遠是一百二十步。

暮肅將軍適意地靠坐在**,嘴裏含著體溫計。他年逾八旬,滿頭銀發整齊地向後梳著,臉上皺紋不多,寬大的額頭、飽滿的雙頰、光潤柔和的下巴加上白裏透紅的膚色,讓他顯得無比慈祥,仿佛是寺廟裏的佛陀。一位醫生裝束的短發青年女子站在床邊,正盯著腕上的手表。她是晨月。

“將軍體溫正常,感冒已經痊愈,但仍要注意休息。”晨月為暮肅量完體溫,向普寧和老卡簡單報告之後,便退到一旁,和垂虹並肩站在一起。

“弟兄們好!你們是哪個部分的?戰鬥進行得順利嗎?”暮肅將軍在**坐直身子,向普寧等一行人打招呼。

普寧露出一絲苦笑。冠山卻覺得,老人氣色不錯,說話口齒清楚,說不定有可能在元首會晤上露一麵。他順著老人的話頭問候了兩句。沒想到,老將軍精神大振,開始雲山霧罩地發表長篇大論,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地講述光輝曆史,當年如何與米國人打仗,如何在戰場上奮勇殺敵、以一當百,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嚇尿米國人。講述間隙,老人時不時高呼領袖萬歲等口號,高唱昂揚激越的戰鬥歌曲——歌詞主要內容是幹死米國人、砸爛米國國王狗頭等。現場無比尷尬。

突然,談興正濃的暮肅停住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臉色發青的史蒂夫。站在史蒂夫身邊的星河心頭一陣緊張,生怕老將軍要將歌詞內容付諸實踐。

“這位小姐好生麵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暮肅將軍目光熾熱,顫聲問道。從老人嘴裏蹦出如此老土的搭訕套話,讓場麵變得更加尷尬。星河這才發現,暮肅目光所向並非史蒂夫,而是史蒂夫側後方的垂虹。大家隻好默契地保持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一向沉著冷靜的垂虹滿臉通紅,現場似乎隻有老卡神色不變。好在有晨月醫生在,她巧妙地安撫暮肅將軍,讓老人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我想還是不要打攪將軍休息為好。”冠山說道,他徹底打消了邀請暮肅出席兩國元首會晤的想法。普寧點了點頭,眾人告辭離開。

老卡將普寧等人送出起居室。臨走時,垂虹不忘提醒老卡去醫院體檢,她臉上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

(三)

離開北樓後,普寧返回東樓。冠山一行由杜賓和垂虹陪同,前往南樓勘查兩國元首會晤的會場。南樓無人居住,大小會議室、會見廳、休息廳、宴會廳一應俱全。二十五年前兩國元首會晤的主要活動就是在這座樓裏舉行的。冠山春風滿麵,顯然對場地很滿意。在他的腦海裏,元首會晤已經畫上了好幾個圓滿的句號。史蒂夫仍在念叨著“透視眼”的妙處。

眾人退出南樓,又參觀了中庭,瞻仰了兩國元首共同手植的“友誼樹”。“這次還要種樹嗎?”杜賓試探著問。冠山未置可否,“植樹”無疑有些老套,要表達兩國友誼萬年長期,需要另辟蹊徑。而且,二十五年過後,中庭綠樹成蔭,草木搭配錯落有致,已經沒有合適的地方再種兩棵大樹了。

最後一站是向日葵花園。眾人穿過一扇側門,置身於大片色彩明豔的向日葵叢中,仿佛走進了梵高的名畫。星河不喜歡花花草草,特別是顏色過於鮮豔的花。他懷疑,被向日葵所吸引,是梵高瘋掉的重要原因。當冠山和史蒂夫略帶誇張地讚歎花園之美時,星河的注意力被花園西側的兩個窈窕身影吸引住了。距離他大約二十米之外,兩個年輕女士正在散步。一位是剛才給暮肅檢查身體的晨月,她仍穿著白色的醫生製服,頭上多了一頂白色遮陽帽。另一位是時雨。星河第一次見到時雨穿便裝,以前的她不是穿警服就是西服套裝,今天卻是一襲白色長裙,蓬鬆的長發披散在肩頭,看起來像個清純的學生。晨月正在時雨耳邊嘀咕著什麽,兩人都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時雨為什麽會在向日葵山莊?星河好奇心頓起。他轉身離開隊伍,走向她們。

“這個世界真小。你怎麽會在這裏?”星河問時雨。

“我在休假,真是太巧了。”時雨頗感意外。

“據我所知,向日葵山莊可不是對外開放的旅遊景點。”星河說道。

“時雨小姐是凱安先生的朋友,受他邀請來山莊做客的。”晨月解釋道。

“凱安……我想起來了,原來你和次長的公子是朋友。”星河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微笑,“我們合作那麽多次,怎麽沒聽你提起過?”

“我在工作中不談私事。”

“我終於理解你為什麽不肯來密勤局了。”星河意味深長地說道。

“我想您完全誤會了。”時雨連忙搖了搖頭。

星河沒有和她們繼續交談,因為冠山等人已經準備離開。時雨和晨月並肩向花園深處走去,背影比滿園春色更加耐看。星河心中感慨:那個女人看似年輕,其實快三十歲了,結婚生孩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沒必要在這個冷硬的科層組織裏苦拚苦熬、費盡心力拾級而上,另一個幸福光彩的未來正等著她。而自己卻沒有別的選擇。

(四)

冠山婉拒了留在向日葵山莊吃午餐的邀請,一行人分乘四輛黑色SUV呼嘯而去。杜賓和垂虹禮數周全地立在山莊大門口,目送四輛車都消失在崎嶇的山道上。

“回去又要顛一個多小時,我這把老骨頭真是飽受折磨。”冠山和星河同乘一輛車,車剛一發動,他就開始抱怨。

“你居然說自己老?我沒聽錯吧?”星河打趣道,“你不是一向號稱外交部的第一凍齡帥哥嗎?”

“我隻是皮囊光鮮,內部已是千瘡百孔。我的體檢報告一年比一年慘不忍睹。我可是帶病堅守崗位啊。”冠山如數家珍地談起自己罹患的各種疾病,仿佛SUV應該馬上換成救護車。

“聽你這麽一說,我覺得你的身體還不如剛才那位將軍大人。你已經在生理上成功實現了坐懷不亂,他老人家至少還有興致和資深美女搭訕。”

“那個老人家不簡單。”冠山歎道,“他當年可是叱吒風雲的‘總統之劍’,沒想到如今居然老糊塗了。”

“一旦患上阿爾茨海默症,最後都是這幅模樣,根本沒得治。不管以前再怎麽叱吒風雲,現在還不是和迷失者樂園裏那兩個下棋的老頭一樣?據說,年輕時越是精明能幹,老了就越容易得這種病。我看你要小心。”

“他也可能是裝糊塗。”冠山慢悠悠地冒出一句。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對他不夠了解。”

“看來你很了解他。”

“我畢竟比你虛長幾歲。你對他的了解都來自警務總署的檔案資料和公開出版物,我看到的東西比你多一點。”冠山看似比滿臉滄桑的星河年輕,其實比對方年長近十歲,偶爾會擺出一副“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的長者姿態。

“你比我多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一把劍。”冠山壓低了聲音,“劍是殺人的利器,他曾經就是一把鋒利無比、取人首級如砍瓜切菜的寶劍。別看他如今和藹可親的像個聖誕老人,當年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他不隻殺過米國人,幫老大清理門戶時從不含糊。不少人是同他出生入死的戰友,但他一次都沒手軟過。我很難相信,這麽兩年工夫,他就糊塗得連兒子也不認識了。”

車上隻有他們兩人和一個早已習慣裝聾作啞的司機。冠山語義隱晦地講了幾個宮廷秘聞般的故事,既充滿陰謀論又富有惡趣味。星河暗想:“我當然知道他手上沾滿了人血。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能殺人的人,另一種是不能殺人的人,暮肅無疑是前一種人中的佼佼者,他身邊的那個老卡也一樣。他們一向輕賤人命。”不過,他隻是淡淡地說道:“我還真看不出來他是那種狠角色,居然能對戰友下手。我們做警察的,最看重袍澤之情。”

“人家是為了信仰殺人,信仰是超乎一切感情之上的。”

“他的信仰是什麽?”

“你說呢?”

“反正肯定不是耶穌。”

“你猜,他住的地方為什麽叫向日葵山莊?”

“不是因為那裏種著成片的向日葵嗎?”

“你再猜。”

“因為他喜歡向日葵?”

“因為老大喜歡向日葵。向日葵永遠向著太陽,太陽是萬物之主,老大就是永遠不落的太陽。老人家看問題看得很透徹,懂得如何進退自保。看看和他同時出道的那些人,最後有哪個是善終的?截至目前,他是唯一的不倒翁。”

“依你看,他屹立不倒的原因是什麽?”

“或許是因為絕對的忠誠,或許是因為完全沒有威脅,又或許是因為……”車身猛地顛簸了一下,冠山的腦袋差點撞上車頂。他猛然發覺,今天的話說得有點多。

“算了,有兩件事不能細究其過程,一件是製作香腸,還有一件是政治。你懂得。”冠山果斷終止了一個潛藏巨大風險的話題。

“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我隻希望米國人不要再出什麽新花樣,大家按老套路安安穩穩幹完活,萬事大吉。”

“別抱太大期望。米國人總覺得全世界都要暗害他們老大,鬼知道還會折騰出什麽花樣。”

他們的車行駛了大約四十分鍾,終於離開了盛景山腹地,起伏曲折的山道逐漸變得開闊平直,車速也加快了。車至山腳下,星河發現公路西側前方五十多米開外有一尊塔狀建築物,大約兩層樓高,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灌木叢中。

“那裏似乎有一座塔?”星河指了指車窗外。

“那是一座佛塔,也叫浮屠,是僧人死後的埋骨之地。”冠山說道。

“沒想到那裏埋著僧人。我還以為麥國早就沒有信佛的人了。”

麥國官方對外來宗教素無好感,那些外國人創造的神都潛藏著某種顛覆性的異己力量。至於千奇百怪的本土宗教,對一般國民又缺乏吸引力。於是,絕大多數麥國人都成為了堅定的無神論者,對佛教的因果報應說具有強大的免疫力。

“那裏埋著的不是麥國人,而是兩百年前的一位外國得道高僧。據史料記載,這位高僧在此地築廬而居,參禪辟穀數十年。他預見自己死期將至,便雇人建造了那座佛塔。大限一到,他走到塔邊盤腿坐下,閉目而逝,緊接著一陣清風吹來,他的肉身化為一團青煙,隱入佛塔之中。”冠山熟悉盛景山的所有掌故,他提前做了功課,兩國元首會晤當天,天知道那兩位老大一時興起,會提出什麽問題,比如此山因何得名?海拔高度多少?主要植被是什麽?有無礦藏?有無山民居住?是否出產礦泉水?那棵樹上結的是什麽果子?剛才飛過去的那隻鳥是什麽鳥?

“史料記載?這聽著像是一個不靠譜的傳說。”

“這當然是一個傳說,曆史有時候就是傳說。”

二十分鍾後,SUV駛過迷失者樂園,他們已將那座煢煢孑立的佛塔拋到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