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鳴

鋼製的防護密閉門緩慢地打開,發出刺耳的紮紮聲,各種指示燈依次閃動,貨車司機許東霖熟練地轉動方向盤,將一輛小型冷藏車倒入庫房,準確地停在工作位上,分毫不差。他鬆了一口氣,熄了火,車窗玻璃外的燈光直刺進來,睜不開眼睛,他歪了頭,去看倒車鏡裏全身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那人正緊張地注視著裝上車的物品,一動不動,時間在流過他身邊時仿佛停了一刻,但偶爾會向駕駛室的方向投來一瞥。

許東霖在倒車鏡裏與他對視,可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笑了一笑,又去看另一側的鏡子,黑乎乎的,什麽都沒有。三年了,沒有人告訴他,車上裝的都是什麽,他心安理得地拿著工資,每過一年,他就可以再多拿百分之十五,為了這百分之十五,他已經變得循規蹈矩,有時候像是在愚弄自己,但這樣做確實管用。

穿白色衣服的人走過來敲打車窗玻璃,遞給他幾張查驗核準登記表要他簽字,他比別人矮,因此要把手抬高才能遞得進來。

“還有多久可以發車?”許東霖低著頭,盡量快地瀏覽,一邊找出話來對他說,穿白色衣服的人眼神是冰冷的,用手指頭戳單子上的一個地方,示意他簽在這裏,東霖飛快地簽下最後幾個名字,把單子交給他,笑著問:“我能不能打個電話?”

穿白色衣服的人隻顧把登記表翻得嘩啦啦地響,頭也不抬地問了句:“在這裏打電話?你說呢?”

許東霖繼續保持笑容,看上去很真誠:“我女朋友在外地,我想給她打個電話,隻要五分鍾,她……在等我的電話。”

那人把登記表翻到了最後,許東霖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這時他卻用手指了指庫房門口,說:“離這裏遠一點,不要超過五分鍾。”

許東霖在門口窄窄的地方轉了幾個圈子,像是下了決心,拿出手機查看通話記錄,翻到兩天前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號碼,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屏幕的光照上來,映著他的臉也在放著光。他想起上一次給她打電話,問她吃過了沒,還有晚上睡得好不好,她回了幾個“嗯”,許東霖找不到別的話說,就掛了電話。

“可能是我給她的關心太少了吧!”這兩天他有時會在自責,將想說的話打了一遍腹稿,手指頭在屏幕上懸著,但沒有馬上摁下去,有人跑出來喊他,許東霖歎了一口氣,按下一個鍵,手機複又變得漆黑一片。

許東霖坐回駕駛室,扣上安全帶,隨口對著穿白色衣服的人說:“公司最近在做什麽?今天是不是要送細胞樣品?”

穿白色衣服的人手中的筆停下了,抬起頭看他,問:“你說什麽?”

許東霖笑了一笑,點著自己的鼻子說:“我聞出了幹冰和液態氮的味道。”

穿白色衣服的人又開始寫字,那枝筆飛快地移動著,說:“東西都編了號,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種藥劑原料,好了,可以走了,行車小心。”

許東霖的小型冷藏車順利開出了庫房,穿白色衣服的人目送它離開,等到發動機的聲音在耳邊消失,他對旁邊的人說:“給我接通總部的電話,我有事要立刻跟董事長談!”

許東霖將車開在了大馬路上,天氣不太熱,他把車窗放下一半,馬路寬闊而且筆直,漂亮的黑色路麵,在光線的照射下,較遠的地方呈現出水紋的形狀,車子很順暢,像是在滑行,車廂兩側都噴塗了非常醒目的大字——“利奧未來生物製藥”,這幾個字是本市的標誌,也是通行證,不管出現在城市的哪個地方,都能立刻引起人們的關注。

開過大半路程的時候,車輛和行人都漸漸變少,路的兩側開始出現一些綠色,空山寂寂,在車窗外不停地閃過,都是一樣的景致,許東霖擰開車載收音機,傳出來女播音員的聲音,爽脆清亮,是他最喜歡的節目:“……一場名為‘自然的簫音’的大型國際研討會日前在本市圓滿落幕,與會專家對本地的生態環境表示出了極大的關注,據觀測顯示,本地鳥類和昆蟲的數量近年來急劇下降,而蛙類預測將在數周內完全消失。科學家們對水源和土壤進行了檢測,尚未發現確鑿的汙染,這種原因已被排除,市教育局已建議全市中小學生物課以視頻和播放錄音的方式代替野外觀察,在這裏,我要很遺憾地告訴大家,本市市民很可能會迎來一個非常安靜的夏天……”

許東霖將目光投向窗外的疏林村景、山花野草,女播音員的話還在繼續,而且說得更動聽了,但他似乎並沒有在意——“據悉,本次大會是由利奧未來生物製藥有限公司倡導並讚助召開的,本台有幸采訪了公司董事長鄭大為先生,他表示……”

嘎——

許東霖的眼前突然竄出一輛兩座微型的“精靈”轎車,紅色的車身很明亮,在冷藏車前就像是一隻趴在地上爬行的甲蟲。許東霖猛踩刹車,橡膠輪胎與柏油路麵劇烈地摩擦,留下一長條黑色的印跡,冷藏車緊貼著“精靈”穩穩地停下了。

許東霖被安全帶勒得眼前發黑,胸口像被人刺了一刀,他緩了一緩,跳下車,撲到車後,車廂鎖得好好的,如果沒有密碼,誰都打不開,許東霖貼住車廂仔細聆聽。一個留著長卷發的年輕女子跑到他身邊,臉色蒼白、驚慌失措,不停地問:“怎麽了?怎麽了?”許東霖打著手勢叫她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把頭離開車廂,對她說:“應該沒事,你呢,要是沒事,就趕快離開吧。”

她的臉上還帶著驚愕的表情,兩隻眼睛像一泓清水那樣清澈,許東霖不由在心中想:“她和她的車很像……”她問道:“你怎麽不打開來看看?”

許東霖搖頭道:“不,我打不開。”

那女子道:“這裏麵裝的是什麽?”

許東霖再一次搖頭道:“我不知道。”

那女子聽了他的話,斜了嘴巴發笑,嘴巴雖然歪著,但看上去也並不讓人反感,她說:“你什麽都不知道,那這輛車是你才偷來的嗎?”

許東霖沒有理她,又檢查了一次車子的狀況,直起腰,拍了拍手,對她說:“是的,是偷來的,而且我這人很壞,所以你要是不想今後有麻煩,那就什麽都不要說出去。”

那女子剛說了一個“我”,許東霖已經撇下她,拉開駕駛室的門,又回頭說了一句:“市裏有公交車通到這裏,像你這樣的,下次別開車來了。”

冷藏車再次發動,輕盈地繞開“精靈”,開始加速,留下一地塵埃,那女子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快步回到車上,拿出小本子,將許東霖的車牌和工服上的工號認真地記下來,回想了一下,自信並沒有記錯,這才發動車輛,打方向盤掉頭往市內開。“精靈”車非常小巧,但她打了幾把,還是犯了難,無力地靠在座位上,捏起拳頭去捶方向盤,自語道:“下次還是坐公交車來好了。”

許東霖趕在規定的時間之前交接了貨物,這時已經是天陰日暮,氣溫降了一些,他剛把車停回車庫,同隊的工友朱國偉就來找他,不由分說,把他拉到車庫一個隱蔽的走道,掏出一包煙晃了晃,說:“來一根吧!”

許東霖沒有伸手去接,瞪了瞪眼睛說:“你瘋啦!公司不能抽煙!”

朱國偉笑著搖頭,自己抽出一根點上,愜意地吐著煙霧,說:“董事長自己不抽煙、不喝酒,難道全公司幾千人都要學他做苦行僧?放心吧,我們經常在這裏抽煙,隊長睜一眼閉一眼,從來不管的!”

許東霖隻是不肯,催問他究竟有什麽事,朱國偉臉上現出難色,狠狠地抽了幾大口,把煙掐得凹下去一塊,頂上的燈忽閃忽閃的,茲茲地響,他看了一眼,罵道:“媽的早晚把它給砸了!東霖,你把車上的阻火器再借我用下,晚上我加個班,明天一早,我就給你裝回去,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許東霖皺著眉說:“你怎麽還沒去修阻火器?這回可不行!”

朱國偉急道:“東霖,你再幫我一次,最後一次!跟你說實話吧,我答應了孩子,要給他買一個玩具,答應很久了,現在我都不敢給他打電話……”

許東霖猶豫了,伸手向他要了一枝煙,默默地抽了半根,扔在地上用腳撚了撚,說:“好,但明天,你一定要把阻火器拿去修,不能再耽擱了!”

朱國偉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眼中似乎有些淚光瑩然,許東霖感到奇怪,但也沒有多想。

第二天早上剛過八點,許東霖在車庫裏焦急地來回踱著步子,路過的人與他打招呼,他談談地回應,連笑容都是生硬的,他已經給朱國偉連打了幾通電話,都沒回應,仿佛通訊錄上的這個人不是真實的,到了八點半,再拖不下去了,許東霖咬咬牙,將車開出了車庫。

越接近門禁,許東霖的心就跳得越厲害,輪到他時,許東霖放下車窗,靠在門上,笑著說:“喂,我趕時間,對方催了好幾次了,今天還是算了吧。”不知怎麽,他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比平時都要小,好似從別處傳來的。

要是在以往,揮揮手就讓過了,也許今天是覺出了異樣,橫木並沒有升高,檢查人員轉了一圈,敲著駕駛室的門,說:“你,下來!”許東霖再笑不出來了,他往座椅上一靠,麵目木然,閉上眼睛自語:“這下完了!”

朱國偉還沒回公司,就已經聽說了許東霖被開除的消息,雖然他知道會是這樣,但當消息傳來的時候,還是比預料中難過。他停好車,看到四下無人,才關燈、熄火,沿著陰影的邊緣,躲躲閃閃的,來到那個隱蔽的走道,掏了幾下才把煙掏出來,剛把煙含著沒點上,旁邊悄然閃出一人,他一看,吐出嘴裏的煙就跑。那人腿快,緊跑幾步,一把抓起他的衣服前襟,呯的一下按在牆上,氣道:“你還不跟我說實話嗎?”

朱國偉像是在他手掌間無力反抗的麻雀,禁不住身子簌簌抖動,勉強開口說:“東霖,是我對不起你,你、你先放開我。”

許東霖放開手,讓他順著牆壁滑落,自己也蹲了下來,從他身上摸出煙來點上,抽了一口遞給朱國偉,兩人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相對無言,公司裏剛噴灑過殺蟲劑,到處都有一股刺鼻的氣味。

朱國偉抽完最後一口,煙頭亮了一下黯淡下去,他說:“具體的事情我不清楚,可是,東霖,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還是知道了什麽?”

許東霖茫然道:“知道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他蹲得腳有點麻,身子一歪順勢坐下,說:“算了,你還有老婆孩子,我不怪你,阻火器歸你了,可你得借我一樣東西,我用完之後,今晚就走!”

朱國偉問他要借什麽東西,許東霖看著他的眼睛說:“你的門禁卡!”

許東霖終究沒有告訴他借門禁卡做什麽,朱國偉不安地回到家,陪著孩子玩了一會兒,等到四周重又安靜下來,他腦子裏就會出現一個聲音,那是離開公司前別人對他說的——“你知道嗎,東霖拿走了公司的一個什麽東西,現在全公司的人都在找他。而且有人說他以前在國家重點的科技大學學過五年的細胞生物學,不過沒拿到學位就被開除了,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又被公司開除,人哪,就是這樣……”

朱國偉想著這些話,越發地難過起來,因為他知道許東霖為什麽不能失去這份工作,感覺到沉甸甸的,走到陽台上,夜空黑漆漆的,而他就在下麵的某一個角落裏。

市區的夜晚燈火璀璨,和大多數大城市一樣,由於有了一個“利奧未來”,近幾年經濟飛速發展,城市也明顯地亮了起來,可總有一些人,並不活在別人的熱鬧裏,就算是在最快樂的時候,他們看起來都是孤獨的。

許東霖一個人站在過街天橋上,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罐裝的啤酒,腳邊已經丟了不少煙蒂,路的一側的路燈壞了幾盞,隻照亮了他一半的身影。這裏並不接近市中心,因此從腳底下呼嘯而過的車輛並不算多,偶爾有人穿過天橋,過到街對麵,但隻有當年輕的情侶摟著肩,頭挨在一起,從他身後一邊呢喃一邊匆匆走過時,許東霖才會向他們投去一瞥。

快到中夜的時候,有一個人,提著帆布袋子,急匆匆地跳上天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左顧右盼,燈光很暗,他一下子沒有看到許東霖,還是東霖先看到了他,揚起手招呼道:“蔣慈,我在這裏!”

那個叫蔣慈的臉上露出笑容,幾步跑過來,拍了一下東霖的肩膀,說:“嗨,你怎麽躲在了這裏,真是叫我好找!”

許東霖看到他的笑容,感到了一種踏實,這是一種隻有彼此心知肚明的人才有的踏實,其實蔣慈並沒有對他做什麽,隻是在這種時候,許東霖已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容易感動的人,他把頭低下去,隱藏好自己的情緒,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出來的。”

蔣慈說:“那還用說嗎老同學!”他打開帶來的帆布袋子,拿出一罐啤酒遞過去,對東霖說:“我想你現在更需要這個。”

許東霖把手裏剩下的一點酒喝光,說:“好,我們一起喝!”

兩人都咕嘟咕嘟大口地喝,很快酒少了一半,蔣慈臉上微微地發紅,對他說:“東霖,你別瞞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許東霖掃了一眼自己左邊褲子的口袋,很快抬起頭來,說:“能有什麽事,來!”說著用易拉罐碰了一下蔣慈的,力氣用得有些大,灑了一些酒在手背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手去抹,但這樣把另一隻手也弄髒了。

蔣慈沒有喝,認真地對東霖說:“是不是手頭有點緊,你不是一直想買房子把佩玲接過來住嗎?我倒是可以幫你湊一點兒,不過可能……不多,嗨,說了不怕你笑話,你不知道現在養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

許東霖搖頭說:“我已經攢了一些錢,如果不是這件事,再過兩年差不多就夠了。”他有些激動,猛地喝了一大口,一不小心嗆到了,趴在橋欄杆上猛烈地咳,點點滴滴,灑到橋下,在心裏對自己說道:“再過兩年,房子有了,可那時佩玲還會要我嗎?”他突然間感到一陣心酸,說不清這些年是為了房子還是別的什麽在拚命工作,好像自己所做的都毫無意義,還沒咳完,又仰頭去喝,酒入愁腸,不是想去品它的滋味,隻是把這些想法壓到下麵,隻要沉到底,就不會再去想了。

蔣慈輕拍他的背,其實他並不覺得這樣做東霖會好受些,但除了這樣,他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許東霖喝完了酒,用力地把空易拉罐捏扁,丟在蔣慈帶來的那個帆布袋子中,手上有些酒漬,他左右看了看,幹脆擦在身上。蔣慈看了看四周,好在這時沒有人經過,他有些不愉快,覺得東霖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工人了。

許東霖擦幹了手,伸進左邊褲子的口袋,等到拿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個錐形離心管,蓋子密密地封著,舉在蔣慈麵前,對他說:“這個叫ITS6—1,是我走之前從公司的實驗室拿來的,你手頭有設備,幫我檢測一下,看看裏麵裝的是什麽?”

蔣慈接過來,笑著說:“如果我知道現在還是要每天做實驗,當初一定不會選細胞生物學專業,你知道嗎,我現在一看到這樣的管子、杯子,就很想把胃裏的東西統統吐出來!”

許東霖說:“我知道,我也是,可現在我隻有靠你了。”

蔣慈不笑了,鄭重地說:“好,你放心吧。”他把離心管放進上衣口袋,對他說:“你是我們那一屆最優秀的學生,還記得以前嗎,老師一罵我們,你和我就合起夥來捉弄他的事?”

許東霖看著遠處的夜色莽蒼,城市的燈光正在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蔣慈醒悟過來,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忘了你和老師……其實你沒必要介意那件事,而且,它都過了這麽多年了,真的,東霖,你聽我說……”

“蔣慈,”許東霖打斷他說,“我沒介意,謝謝你,我都已經忘了,檢測結果出來後,記得一定要先告訴我!”

許東霖的腳踩在青石板的街麵上,悄無聲息,小巷逼仄、人家均閉,頭頂上不時有水珠滴下,相比於外麵的燈紅酒綠,這裏隱藏的是城市的另一麵。

走近租住的地方,許東霖看見路上停了兩輛黑色的大轎車,漂亮的金屬漆閃著光,車頭上的車標隻要對汽車稍微了解的人都能一下子叫出它的名字,東霖打量了幾眼,他很少在這裏見到這種車,尤其是夜已經如此深的時候。

他正要上樓,從旁邊竄出一個人,去拉他的胳膊,拉了一下沒拉動,反而被東霖攥住手腕,質問道:“你是誰?想要幹嘛?”

那人用力甩了兩下沒甩開,又用另一隻手去掰,也掰不開,氣得在地上跳,說:“我是來救你的,快點放開我!”聽聲音是個女子。

許東霖鬆開了手,問她:“什麽救我?”

那女子握住被他攥疼的地方抖了幾下,說:“你的力氣怎麽這麽大?現在來不及說了,你看看你家!”

許東霖抬頭去找自己住的地方,五樓的窗戶被打開了,透出亮光來,他有些驚訝地說:“咦,是我出門忘了關燈嗎?”

那名女子說:“笨蛋,是有人進去你房間了,快跟我來!”

兩人剛在街角的陰影裏藏好,五樓的燈光就熄了,下來幾個穿黑衣服的人,許東霖露出一隻眼睛去看,一個都不認識,他們鑽進黑色轎車,尾燈亮起,漸漸遠去。許東霖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站在小街中央,身影被拉得很長,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也不相信剛才有那樣幾個人,就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出現了又消失。

那名女子站到他身後,說:“現在你看到了吧!”

許東霖苦笑了一下,說:“這還是我第一次遇見小偷,你說我該不該打電話報警?”

那女子看著他,嘴角有一絲笑意,說道:“別再裝蒜了,你明明知道他們都是‘利奧未來’的人,專程來找你麻煩的,不過,也許是你給他們找了麻煩呢,說吧,他們為什麽要緊盯著你不放?”

許東霖打手勢叫她小聲點,那女子說:“我說的都是正經話,有什麽不能聽的?”

許東霖說:“不是不能聽,你應該沒在這種地方住過,這裏講的每一句話都會被鄰居聽得一清二楚。”

那女子果然把聲音放低了說:“那好吧,他們找的不是你這個人,那麽,他們要從你這裏得到什麽?”

許東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依稀看清了她的樣貌,脫口而出道:“你是不是那個……開‘精靈’車的人!”

那女子沉下臉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說了,我就告訴你。”

許東霖想了一想,說:“真對不起,我沒有什麽好說的。”

那女子見他想走,伸手攔了一攔,說:“別走,你先看看這個。”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本證件交給許東霖。

東霖接過來,就著昏黃的燈光打開來看,一邊把上麵的字念出來:“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監管二科科長……盧韻婷,你姓盧?”

那個叫盧韻婷的女子問:“怎麽,我不應該姓盧嗎?”趁著東霖發呆,一把將證件抽回來,說:“現在你知道了吧,那這樣,你可以現在就把實話告訴我,或者我們回局子裏去說。不過我們目前還沒有掌握‘利奧未來’違規生產的充分證據,為了避免引起公眾的恐慌,隻能在一定限度內先秘密調查取證,你也是本市的市民,因此有義務配合我們的調查……喂,你有在聽嗎?”

許東霖把目光從她肩膀後收回來,說:“你叫盧韻婷,那你跑步快不快?”

盧韻婷輕蔑地哼哼,兩隻手臂交抱在胸前,說:“我大學的時候百米跑了13秒54,打破全校紀錄,你說快不快?喂,我跑得快不快跟你有什麽關係?”

許東霖說:“13秒54嗎,還可以,等一會兒你盡量往前跑,不要管我。”

盧韻婷歪了頭問:“你到底在說什麽?”

嘭!幾束遠光燈穿透黑暗,打在兩個人的身上,盧韻婷的眼睛被晃得睜不開,影影綽綽的看不清人影,那兩輛黑色的大轎車又回來了,車門開開關關,砰砰地響,從車上下來幾個穿黑色衣服的人。

“快跑!”許東霖一拉盧韻婷,兩人沿著小街狂奔,後麵那些人複又上了車,車燈把凹凸不平的路麵照得雪白,迅速向他們逼近。盧韻婷的鞋跟太高,一路趄趔,許東霖著了急,也不管她,抱起她的腳去脫高跟鞋,盧韻婷緊張得尖叫,不知道該抬左腳還是右腳,手忙腳亂的,膝蓋把東霖的臉都撞腫了。

許東霖忍住痛,在心裏說:“這是什麽安監局?”拎著她的鞋,拉了她又要跑,盧韻婷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說:“等等,我也有車!”

許東霖急道:“那你剛才怎麽不說?”

盧韻婷說:“我才想起來!”

黑色轎車已經開到了他們身後,並沒有減速的意思,許東霖把路邊的紙箱、曬衣服的竹竿胡亂地往路上丟,阻了一阻,推著盧韻婷拐進了一條窄窄的小路。

轎車上有人從天窗探出半個身子,說:“下兩個人追!其他人繞到大路上堵住他們!”

轎車一下子竄出去,那人從天窗滑落到座位上,對開車的人說:“誒,剛才你看清了嗎?”

開車的按下一個鍵,切換到運動模式,轎車轟鳴著像是要騰空而起,問:“看清什麽?”

那人嘖嘖了幾聲,一邊回味一邊說:“那小妞的腿,真他媽白!”

兩輛轎車一前一後停靠在大路上,熄了燈等待,不一會兒,一輛紅色的“精靈”車呼地從小路上跳出來,拐了個急彎,發出刺耳的聲音,坐在駕駛座上的許東霖急打方向盤,“精靈”漂亮地轉向,劃出一個弧線,在路麵上輕快地滑過。

許東霖觀察著後麵跟上來的車,開始加速,他問盧韻婷:“這輛車最快能開多少?”

盧韻婷緊張地拉著車內拉手,手心已經出了汗,東霖問了幾遍她才聽到,說:“能開多少?我、我不知道啊,有一次好像開過60千米每小時,怎樣?”

“才60?”許東霖大叫,去找儀表盤,用手指敲打著一個數字說:“它最快能開到145。”

盧韻婷轉頭問他:“那你打算開多少?”

許東霖摸了摸安全帶,說:“把安全帶係好,閉上眼睛,它有多快我就能開多快。”話音剛落,車窗外的景物開始像飛一樣向後倒去,星星點點的燈光幾乎要連成發亮的線,盧韻婷捂住眼睛,開始尖聲大叫。

市區的一棟高層公寓內,電梯裏的數字每隔一秒就變動一下,當顯示“25”時,轎廂門緩緩打開,許東霖一手扒著門,將盧韻婷吃力地背出來,找到“2501”室,抖一抖肩膀,問她:“安監局的,醒一醒,看看是不是這一間?”

進門後,盧韻婷就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裏哇哇地吐,隨後傳來水流從淋蓬頭灑落的聲音,許東霖背對著洗手間門,坐在舒適的沙發上,有些心猿意馬,於是打開了電視看,裏麵正在播報新聞,一個政府工作人員模樣的人,梳著整齊的頭發,對著鏡頭侃侃而談:“政府將依法保障公民享有知情權,我們所有的工作,都將圍繞……”

他的話聲從電視機裏傳出,規距得無可挑剔,但引起了許東霖的注意,他離開沙發,蹲在電視機前,認真地聽完了他說的每一句話。

洗手間的門打開,盧韻婷在一股熱氣中走出來,她新換上了一身家居服,漂亮的長發淋了水,隨意地披散下來,有的發梢還在滴著水。

許東霖隻回頭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一抬手關上電視機,屏幕閃了一閃,重又變成漆黑一片。他的身上還是那件“利奧未來”公司的工服,平時累了就和衣往駕駛室裏一躺,因此有些皺巴巴的,像地形圖上山巒的褶皺,他揪起衣服的下擺往下拉了拉,放下袖子,把紐扣也扣上了。

盧韻婷在他側麵坐下,用一塊幹毛巾擦頭發上的水,不過好像總也擦不幹,一邊歪了頭問東霖:“為什麽要關電視,我也想看。”

許東霖說:“沒什麽好看……嗯,一個女司機,把油門當刹車了。”

盧韻婷停下擦頭發,拿起遙控器按下開關,電視裏出現一個女子坐在地上哭,她的新車撞上了護欄,保險杠和碎片灑了一地,盧韻婷說了一句:“你真是無聊。”啪的一聲關上了電視。

許東霖摸了摸頭,說:“你的家裏沒有家人的照片。”

盧韻婷說:“我一個人生活,沒有家人,而且,我也不需要,別再說這些了,他們幹嘛要追你?”

許東霖低頭想了一想,說:“盧科長,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一定去安監局親口告訴你,你也別再問我了。明天,我想去找一個同學,然後就離開這個城市。”

盧韻婷把濕毛巾扔在沙發上,盯著他看,許東霖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幹脆大著膽子與她對視,但一接觸到她的目光,就又把頭低下去,過了半晌,盧韻婷說:“好,明天我陪你去。”

許東霖搖頭說:“你不用上班嗎,而且我認得路。”

盧韻婷站起來說:“不行,說什麽也不行,我必須陪你去。”

許東霖說:“那隨便你好了,對了,我晚上睡哪裏,總不能就是這裏吧。”可是盧韻婷已經走進了她的房間,把門關上,還加了反鎖。許東霖隻好苦笑,把沙發稍微收拾了一下,看到她丟在上麵的濕毛巾,就用兩根手指拈起來,推開窗子掛在上麵晾幹。

晚風吹拂過臉龐,許東霖臉上有點發燙,他回頭看了一眼,取下濕毛巾,小心地、偷偷地,一點一點靠近鼻子。

身後傳來開鎖的聲音,許東霖手一抖,把毛巾扔到窗子上,假裝看外麵的風景。盧韻婷推開門出來,抱著一床毯子,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把毯子在沙發上鋪好了,說:“那你還想睡在哪裏,當然你要是不滿意,隨時可以離開,不過我們安監局不能保證你在本市的人身安全。”說完在沙發上翻來翻去地找什麽東西,咦了一聲,什麽也沒說就回了房。

許東霖吐出一口長氣,手還在抖得厲害,有一種做賊得手的感覺,他把毛巾拉好展開,躺倒在沙發上,蓋上毯子,正前方正好是那塊濕毛巾,他看著被風吹起一角,又落下去,看得久了,眼睛也變得蒙朧了。

差不多就在許東霖走進小街的那時候,一輛三排座的高檔小轎車也開進了距離市區二十公裏外的一個小村子,在一棟五層高新蓋好的華麗小樓前停了下來。樓宇小巧別致,兩側金漆柱,裏麵院落、池沼、噴泉一應俱全,黑色的大門緊閉,空無一人。

車剛停好,前排秘書座上跳下一人,快步走到後排,隔著車門說:“董事長,已經到了。”

車內有聲音傳出來:“他在裏麵嗎?”

“董事長,我們已經盡力了,可是老人家的脾氣……大得很。”

“你們做的是什麽事!算了,把車開過去吧。”

“報告董事長,車子太大,開不過去。”

沉默了一會兒,車裏的人敲了敲玻璃,篤篤地響,姓羅的秘書隨即拉開車門,走下來一人,穿著裁剪得體的西裝和漂亮的絲質領帶,在袖子上撣了撣灰,他就是本地著名的利奧未來有限公司董事長鄭大為。

羅秘書打著手電在前麵引路,鄭大為在中間,後麵簇擁著數人,走了一裏多地,才站在了一間低矮的瓦房前,房子後麵是牛棚,臥著兩頭牛,一邊咀嚼幹草,一邊盯著來人看。

鄭大為上下打量了房子幾眼,問秘書:“他還是不肯搬?”

羅秘書低下頭說:“是的,董事長。”

鄭大為哼了一聲,說:“真是沒用,什麽都得我親自處理!”

羅秘書惶恐地說:“對不起,董事長。”

鄭大為發過脾氣,抬了抬下巴,羅秘書立刻走到門前敲了幾下,說:“鄭老太爺,您在嗎?鄭董事長他親自來看您了!”

房子裏麵傳出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我不認識什麽鄭董事長,寒門小戶,接待不起,他是怎麽來的,就怎麽滾回去,我不見他!”

鄭大為咳了一聲,走到門前,羅秘書將身子一側,讓了出來,帶了其他人走開,在一旁等候。

鄭大為湊近了門說:“爸,是我,大為。”

屋裏哼了一下,沒有吭聲,鄭大為沉住氣,又說:“爸,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不想讀書,你是怎麽打我的,村裏的人又是怎麽看不起我的?現在我有出息了,掙到錢了,也給你買了地、蓋了樓,我們家的樓,比其他人家的都大、都漂亮!但你為什麽還是不高興呢,我到底要怎麽做,您才會高興呢?”他說著說著就想起往事,話語間有些哽咽,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鼻子。

屋裏的老人終於開口說話道:“你還有臉跟我提什麽樓,我問你,咱們家的樓是怎麽蓋起來的?我看你是沒臉說了,就替你說了吧,是扒了人家的房子蓋起來的!你還叫我住,我有什麽老臉去住!”

鄭大為輕哼一聲,說:“爸,你在村裏住了快一輩子,也沒見過什麽世麵,你不懂,在這個世界上,人家眼睛裏看到的,是你站得有多高、開的車好不好,其他的,誰看得到,又有誰在乎呢?隻要有錢,他們個個都會像狗一樣圍著你、奉承你,這就是成功,你知道嗎,爸!”

老人哆嗦著說:“大為,你還真是給我爭氣,要是再說這種混帳話,趁早氣死我幹淨!反正你媽已經被你氣死了,那麽好的一個媳婦兒,也被你給氣走了,你媽是回不來了,我已經挖好了墳,早晚都要去陪她的,但你要是不把我的兒媳婦找回來,今後也別再叫我爸!”

鄭大為揮起拳頭想去砸門,忍了一忍又放下了,把羅秘書叫過來,說:“你留下,抬也要把他給我抬過去!”

羅秘書麵露難色,剛說了一句:“我……”鄭大為斥道:“還不快去做,廢物!”帶了幾個人離開,很快就已經走過了小橋。

羅秘書低著頭站在門前好一會兒,夜色快要把他淹沒了,小門依呀一聲打開,一個瘦小的老人站在他麵前,麵容黝黑、發須皤白,對他說:“秘書同誌,我都聽到了,你要是為難的話,我就自己走過去,你放心,別難過,有大爺在呢。”說著把幾個雞蛋往他手裏塞,說:“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大爺也實在沒有什麽好東西,你收下吧!”

羅秘書的眼淚滾落下來,一大顆一大顆的,出聲地滴在雞蛋上,哭著說:“大爺……”

鄭大為的車子飛快地離開了村子,目的地是市裏,車子十分平穩,隻有一些輕微的晃動,他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想著與老父親的對話,想想還是有些生氣,前排有人在接聽電話,捂住話筒回頭對他說:“報告董事長,有您的電話,請問要接嗎?”

鄭大為並不睜開眼睛,皺眉道:“這個時候,不是市長書記,誰的電話都不接!”

前排的人猶豫地道:“董事長……他手裏好像有我們的ITS6—1。”

“哦!”鄭大為猛地睜開眼睛,剛要伸手去接電話,想了一想,又停住了,打了個手勢,足足等了半分鍾,才接過來說:“喂……是我,我是鄭總……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好吧,幹脆點,你要多少……好,這筆錢我出得起,你等我消息,一言為定……”

掛掉電話後,鄭大為一下把手機摔在地上,車內鋪著厚厚的地毯,電話彈起來,又落在他腳邊,被他踢到座椅下麵,他把頭重重地往後靠,沉吟半晌,對前排的人說:“打電話給安全部,叫他們三十分鍾後到公司開緊急會議!”

許東霖穿著一件新襯衫,不時用手摸著脖子,感覺領子有點硬,走出研究所的門口,穿過馬路,坐上盧韻婷的車,雙目無神、一言不發。

盧韻婷等了一會兒,不耐煩地說:“你這個人的話還真少,就不會自己說說嗎?”

許東霖說:“我同學這兩天向單位請了假,我打他電話也不回,可是我明明交待過他的……到底是怎麽回事?”他茫然看向窗外。

盧韻婷笑著說:“誰叫你遇到的都是怪人。”

盧韻婷說:“你總在說對不起,可你就是說上一千遍,也換不來一個結果,還是少說幾句吧。”她發動了汽車,小心地轉動著方向盤。

高鐵站前的廣場上,許東霖下了車,想要找出話來說,盧韻婷看也沒看他一眼,就把車開走了,很快匯入車流中。東霖站了一會兒,悵然若失,環顧了一眼這座城市,人群熙熙攘攘,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心事,再沒有人會來關心他,或僅僅是多問一句。

許東霖在購票機上試了幾次,屏幕上反複跳出“您的賬戶餘額不足”一行字,後麵的人已經在不耐煩地催促,許東霖連聲道歉,離開自動購票機,在廣場上找了一圈,拔腿向著近處的一家銀行跑去,天氣還沒熱,但他的臉上已有了汗珠。

取款機顯示他的卡內剩餘金額為“0.00”元,許東霖不敢相信,反複核對了幾遍,頭腦一陣陣地眩暈,突然他用腳使勁去踹機器,發出巨大的聲響,把旁邊取錢的人給嚇跑了,從玻璃門望出去,有人指著他向一名保安說著什麽,那名保安穿著黑色的製服,濃眉大眼,很精神的樣子,一邊走來一邊拔出腰間的步話機,腰帶的另一側掛著一根橡膠警棍。

許東霖撲到取款機上連續按了幾個鍵,想要取出銀行卡,機器慢吞吞地響著,卡片還沒吐出來,那個銀行保安已經從走換成了小跑,眼看著到門前了。東霖等不及,回身推開門,往人多的地方擠,那個保安一邊喊“站住”,抽出了警棍,緊追不放,人群發現了他們,像潮水一樣向兩邊躲閃,其他安保人員發現有動靜,迅速向他們包圍。

許東霖看看四麵都有人,加快了腳步,想要橫穿馬路,在翻越護欄時,忽然想到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害怕得腳都在發抖,險些被一輛車撞倒,他倚在護欄上,快要跌倒在地上,在那一刻,他感覺自己連一步都跑不動了。

馬路對麵停著一輛紅色的“精靈”車,盧韻婷把頭從駕駛室裏伸出來,對著他喊:“許東霖,快上車!”怕他看不見,一邊著急地揮著手,那聲音在車流中,變得斷斷續續的。

許東霖一下子來了精神,跌跌撞撞地躲開幾輛飛馳而過的汽車,剛坐上車,那個勇敢的銀行保安也趕到了,拉開駕駛室的門,想把盧韻婷拖下車。盧韻婷驚慌得尖叫,閉起眼睛胡亂拍打,他一時間倒也不知道該往哪裏下手。許東霖探過身子,甩開他的手,又伸過來一隻腳,連油門連帶盧韻婷的腳猛往下踩,“精靈”車轟鳴著,跳了起來,直竄出去,那個保安被車帶倒在地,一骨碌又爬起來,懊惱地將警棍向前擲出,啪的一下,落在車後。

許東霖往後看,安慰她說:“沒事,他站起來了,應該沒事。”

盧韻婷輕舒一口氣,這一放心,眼淚就流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目不轉睛,仍是緊盯著前方,許東霖感激地對她說:“這回真的要多謝你了,不過請你相信,他們追我,不是我做了什麽壞事。”

盧韻婷定了定神,盡量不讓眼淚再流出來,說:“我知道,你沒做壞事,現在做壞事的人是我。”

許東霖想要說句“對不起”,可想了一想,還是把嘴巴閉上了,在心中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這樣想著,心中愧疚,不敢再去看她,眼望向前路,“精靈”車避開人多的路段,向著一處人少的海灘而去。

有一塊紅褐色的岩石伸入海中,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岬角,海浪拍打在上麵,飛濺開來,飛花碎玉一般。盧韻婷站在岩石上,海邊風大,她想讓頭發好好地呆在耳朵後麵,但發現基本做不到,隻好時不時地去撩她的頭發,問許東霖:“你是說,‘利奧未來’有可能利用基因技術在搞秘密研究?”

許東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目前還不能確定,可惜蔣慈和ITS6—1都不見了,否則我很快就能知道。”

盧韻婷問:“你有這個能耐,‘利奧未來’為什麽不請你做工程師?”

許東霖說:“難道我車開得不好嗎?”

盧韻婷笑了一下,隨即又正色道:“請你回答我的問題,要知道,我們的時間不多,我可不是帶你來海邊閑談的。”

她有幾個字像是被風吹了去,許東霖沒在意,想要拿出煙來抽,點了幾下沒點著,盧韻婷說:“我來幫你擋住風。”站在背風處,雙手攏住煙,她的手指細長,正好可以擋住,許東霖猶豫了一下,盧韻婷催促道:“快點來呀!”他叼著煙,含糊地說了聲“謝謝”,兩人的頭挨在一起,手握在一處,點了幾次,總算是把煙給點著了。

許東霖吐出一口煙,說道:“我以前在大學裏讀的是細胞生物學專業,研究生時的導師是全國知名的專家,我一直十分尊重他,他也把我當作他最得意的弟子。快要畢業的時候,為了趕博士論文,我整天都呆在實驗室裏,說真的,那段時間幾乎沒見過太陽月亮,就這樣過了半年,我發現了一種新的基因重組模型,非常興奮,不是因為可以畢業,而是總算沒有辜負老師……你有在聽嗎?”

盧韻婷把頭抬起來,說:“有啊,說下去,後來怎樣了?”

許東霖想了想,說:“有一天,老師來到我的實驗室,我就把實驗結果一五一十地都跟他說了,當時我非常激動,說個不停,還以為他會和我一樣高興。但是沒想到……他否定了我所有的成果,要求我重新建立新的模型,我當然不服氣,不停地和他爭辯,還摔門而出。回到宿舍後,我從頭到尾想了一個晚上,打算老老實實按照老師說的重新做。可當第二天,我回到實驗室時,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一輛救護車,老師就躺在車上,是心髒病突然發作,校工發現的時候,已經不行了……是我害了他,我本不該對他說那些話的!”許東霖蹲下來,痛苦得身子縮成一團,好似一隻漂浮在汙染物中的海鳥。

許東霖說:“除了這個,我還能做什麽呢?老師說得沒錯,我……”他咬住嘴唇,低下了頭。

盧韻婷說:“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他的死,跟你沒有關係呢?”

許東霖搖了搖頭,他想起老師當時說的一句話——“你根本沒有資格做一個研究人員!”不過他還是感謝了盧韻婷的安慰,雖然這明顯沒起到什麽作用。

兩人默默走回車旁,許東霖依舊堅持要離開,他向盧韻婷借了一些錢,說銀行裏的存款不見了,而這本來是要用來付購房的首期款的,盧韻婷把身上的錢都給了他,說:“其實你並不是沒有選擇,你還可以留下來。”

許東霖把錢放進口袋,說:“我現在隻想去有她的地方,我可以給女朋友打個電話嗎,就一會兒……她一直在等我的電話。”

盧韻婷點點頭,背轉過身去,許東霖撥通了號碼,響了幾聲之後,有一個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喂!”

許東霖一下子愣住了,在那一瞬間他好像忘了自己應該做什麽,直到電話那頭又“喂”了幾聲,他才想起來說:“我……我找方佩玲。”

“佩玲她在洗澡,你過一會兒再打來吧。”

東霖果然聽到了淋浴的聲音,還聽見電話那頭佩玲在問:“你幹嘛一個人講話?”接電話的男人說:“有人打你的電話。”淋浴的聲音不見了,佩玲在責問他:“你怎麽可以接我的電話?”

許東霖像是觸電一樣,迅速掛斷了,他開始恨電話,想把它狠狠地砸在地上,看著它變成粉身碎骨,但最後還是放回口袋裏,向前走了十幾步,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走,是腳這麽做的,不遠處就是靜謐如鏡的海麵,他看著發呆,一動也不動。

口袋裏的電話開始響起來,他把手伸進去撫摸光滑的外殼,不知道該不該接,盧韻婷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他的身後,對他說:“你要是想讓她難堪的話,我可以幫你接這個電話。”

許東霖搖了搖頭,他既不想接電話,又有點希望它能夠一直響下去,可惜它隻響了一遍,他又等了一會兒,電話並沒有再響起,盧韻婷問他:“難受嗎?”

許東霖點了點頭,盧韻婷拍拍他的肩膀,說:“我有辦法,跟我來!”

離海邊不遠有一個小酒館,雖然不大,但是很精致,桌子上鋪著漂亮的桌布,燈光也很好,盧韻婷幫許東霖點了一杯咖啡,自己則要了果汁,慢慢地喝著。

許東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說:“這咖啡真苦!”

盧韻婷說:“有的咖啡就是苦的,但你是忘了放糖。”她說著,要幫忙放糖,許東霖搶先把糖包拿在手裏,悶著頭一連放了四包,盧韻婷提醒他,他才想起來不放了,問她:“這就是你的辦法?”

許東霖搖頭表示不明白,盧韻婷有點著急,說:“你怎麽還不明白?就是……比如說……嗯,你多和其他人在一起,就像我吧,然後就可以慢慢地忘了她,現在明白了嗎?”

許東霖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有燈光映在裏麵,顯得特別亮,看了一會兒,他問:“是從現在開始嗎?”

盧韻婷說是,兩人開始喝麵前的飲料,一口接著一口,許東霖喝掉一半咖啡的時候,抬起頭說:“你……”

盧韻婷問:“怎麽?”

許東霖停了一停,說:“沒什麽。”

盧韻婷哦了一下,兩人慢慢地把飲料喝完了,誰都沒有再把頭抬起來,旁邊的客人偶爾會看他們一眼,許東霖覺得手機會響,期間偷偷看了幾次,等到再坐不住了,就說:“要不我們先走吧,這頓我來請……用的是你的錢。”

盧韻婷搖頭說:“沒關係。”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兩人正要起身,門口叮咚一聲,又進來兩個人,穿著深藍色的製服,肩上佩戴肩章,走到吧台出示了證件,說:“你好,我們是本市安監局監管二科的,我是二科的科長,我姓範,這位是我的同事,根據本市安全生產條例,要對你們進行監督檢查,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盧韻婷緊抿著嘴,麵目木然,轉過頭去看窗子上的裝飾,老板帶著監管二科的範科長在店內外走來走去,好一會兒他們才走,盧韻婷把目光收回來,盯著許東霖看,許東霖笑著說:“你幹嘛要這樣看著我,你再看,付錢的也還是我。”

盧韻婷問:“你是早就知道了嗎?”

許東霖不再笑了,說:“是的,那天我在你家,電視新聞裏說,公民享有知情權,關係到民生的事,一律都要進行公開調查,並且告知公眾,那時我就已經在懷疑了,但一直沒有告訴你……”

盧韻婷呼地一下站起來,站得太急,碰到了桌沿,桌上的杯盤晃了幾晃,叮當作響,她說:“你早就知道,還盧科長盧科長地叫個不停,這樣戲弄我,你是覺得好玩嗎?這回要輪到我說對不起了,我今天出了個最蠢的主意,對不起,不過我想今後不會了!”她說完,拿起自己的包,許東霖還來不及攔住,她就已經幾步衝出了店外,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許東霖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許東霖觀察了很久,確定沒有“利奧未來”的人在附近,才靜悄悄地上了樓,掏出鑰匙打開了自己租處的門,他以為會看到滿屋的雜亂無章,但是卻意外地很整潔,還有一個女子正在低頭收拾房間,她穿著非常寬鬆的家居服,領口開得很低,露出白皙的肌膚,看到他時怔了一怔,問道:“你是誰?為什麽進我的房間?”

許東霖不明所以,搖搖晃晃地下了樓,經過一個垃圾箱時,他取下租處房間的鑰匙,扔了進去,沿著馬路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他也不再刻意躲開利奧公司的人了,在他們的車開過去的時候,還會站在馬路邊上,微笑著看著他們,甚至還有點希望他們把自己抓回公司,至少不用像現在這般感覺到無能為力。

但是並沒有人來抓他,人們與他擦肩而過,在這個城市裏,最不缺的是人,最缺的是機會,沒有人願意在他身上浪費時間。就這樣又過了半天,天空雲淨,日頭已經升到了頭頂上,許東霖突然感覺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這半天他並沒有喝水進食,但體內的消化分解作用讓他的肚腹之間脹得難受。對麵有一家市級醫院,應該不難解決,他匆匆地過了馬路。

有一個女子抱著她七、八歲大的孩子,從他身邊飛奔過去,一邊大聲叫喊:“醫生、醫生,救救我的孩子!”離急診大廳還有一段距離,但她明顯已經跑不動了,孩子閉著眼睛,含糊地說什麽,她把耳朵貼近孩子的嘴巴,蹲在地上,潸然落淚,嗚嗚嗚地掩著嘴小聲哭泣。

許東霖跑過去,對她說:“快,把孩子放在我背上!”

那女子還在猶豫,許東霖不斷催促,她仿佛又有了信心,讓他背上孩子,自己在後麵緊緊扶著,一路不停,直接奔進急診大廳,一個護士推了一台轉移床過來,幫忙他們一起把孩子放好,一邊往治療室推一邊問:“孩子這是怎麽了?”

那女子說:“他被蚊子叮了。”

“被蚊子叮了?”護士和許東霖一齊叫出來,護士回頭看了東霖一眼,又去看那人,她戴著厚厚的醫用口罩,兩隻眼睛很明亮,那女子說:“護士,我沒有胡鬧,他被蚊子叮了一口,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孩子在發燒嗎?”許東霖突然問,那女子說:“有的,剛才燒到40度了!”

許東霖又問:“他呼出的氣有什麽味道?”那女子想了一想,脫口而出道:“酒,有一點點酒味!”

許東霖說:“立即用3%亞硝酸鈉溶液10ml緩慢靜脈注射!”他說完對那女子笑了笑,說:“放心吧,還好你送來得及時,應該沒事的。”那女子懸著的心放了一些下來,這一放心,眼淚又要滾滾而出,含著淚對東霖道:“謝謝你。”

那護士問許東霖:“你是醫生?我怎麽沒見過你?”

許東霖幫他們把轉移床推到治療室門口,目送著他們進去,揮手道:“記得檢查下患者的血鈉有沒有高於150!”

司機指著前方路口的紅燈說:“罰款你替我交嗎?”

許東霖無話可說,靠在後座上,窗子外麵有幾個學生,戴著青蛙的頭飾,正在給過路的人發放傳單,他們身後的橫幅上用大字寫著“請把夏天還給我們”。出租車司機在前排輕蔑地笑了笑,大概是覺得他們這樣做根本起不了作用,許東霖把臉靠近車窗玻璃,看得很專注,心想:“蚊子,是從利奧公司飛出去的蚊子讓青蛙滅絕的!鄭大為,這一次,我一定要比你更快一步!”他向路口看了一眼,今天的紅燈似乎格外地長。

快到研究所的時候,司機打了一把方向盤,車子變了個道,讓後麵的救護車先通過,閃爍的車燈在許東霖臉上一掃而過,他想起了幾年前實驗樓的那一幕,似曾相識,心底有一點不安的預感。

當他趕到研究所時,蔣慈臉上戴著氧氣罩,昏迷不醒,被人簇擁著抬上了救護車,許東霖頭腦翁翁地響,好像手腳已經變得僵硬了,他擠進去扒著車門,注視著蔣慈的臉,問:“醫生,他這是怎麽了?”

醫生說:“實驗室氣體泄露,他現在十分危險,你是病人的家屬嗎?不是的話快讓開,不要耽誤我們搶救!”

許東霖木然地鬆開手,車門砰的一下關上,蔣慈的臉就這樣在他麵前消失,眼睛一直都沒有睜開過。當救護車開走時,他感到心髒就這樣墜了下去,難過得不能自已,突然仰麵向天,大喊道:“鄭大為,你這個王八蛋!”路上的人紛紛側目,有一輛車停在他身邊,司機搖下車窗,衝他豎了豎大拇指,說:“兄弟,好樣的,我早就看不慣這小子了,媽的太囂張!”

許東霖不去看他,走回路邊,現在的他隻想做一件事,於是拿出手機,撥通了盧韻婷的電話,通話音響了兩聲,有一個聲音從聽筒裏傳了出來:“您的電話因為欠費,已經被停機,請盡快充值……”

“靠!”許東霖忍不住罵了一句,差點把手機甩了出去,他開始沿路找一個可以打電話的地方,等到終於找到一個電話亭,已經走過了兩個街區。

“喂、喂,韻婷,是我,許東霖,我已經決定了,我要……”

“等一等!你的決定,關我什麽事,你幹嘛還要打電話來?”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不過沒關係,你聽我說,我找到原因了,是因為……”

“許東霖!老實告訴你吧,我想你可能是誤會了,其實你的事,我一點都沒有興趣,請你以後不要再告訴我你的任何事情,去找你女朋友吧,你還有機會,請不要再打給我,你明白了嗎,去做你該做的事,不要讓別人覺得你是個廢物,不要再來找我了。”

“喂、喂,許東霖,你在聽嗎?”

“……是的,我在聽,你身邊,是不是有利奧公司的人?”

“東霖……”

許東霖用手捂住話筒,平複了一下心情,順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再次把聽筒放在了耳邊。

“我要和鄭大為董事長通話。”

“……我是鄭總,許東霖,你根本沒有資格做我的對手,不過現在,我要拿出一些精力來對付你了。”

“就像你對付蔣慈那樣?”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語氣,請不要給我討厭你的理由。我們還是來說點正事好了,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明天晚上十點之前,我希望看到你,還有ITS6—1,出現在利奧未來大廈28層董事長辦公室裏,你記著,隻要有一個沒到,我可以保證,今天的事,我會讓你再看一次。但在這之前,我會保證盧韻婷的人身安全,而且我還想跟她好好地談一談。”

“好,我答應你,不過我還有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給我手機充一百塊錢話費,你也知道,我需要聯絡。”

“……哼,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現在已經過了四分二十八秒,我要掛電話了,不然你就會知道我在哪裏,鄭董事長,明天晚上見。”他掛掉了電話。

許東霖抱著膝蓋蜷縮在電話亭裏,有好幾分鍾的時間,他壓根兒不知道應該想什麽,鄭大為說的是對的——“你根本沒有資格做我的對手”。時間在電話亭外流逝,一步也沒有停留,但在這狹小的空間裏,時間又仿佛是靜止的。

五分鍾後,他的手機收到信息,表明已經充值成功,這微不足道的勝利甚至讓許東霖感到了一絲得意,屏幕上一個圖標亮起,顯示有新的訊息,他漫不經心地點開,赫然發現蔣慈給他留下了一條語音信息。

許東霖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又把電話亭的門關緊,將手機貼近耳朵,仔細地聆聽他留下的每一個字——“東霖,我知道你找過我,很抱歉我現在不能見你,因為我把ITS6—1賣給了利奧未來,鄭大為答應給我一千萬。是的,我是個沒用的人,我曾經為自己能夠在最好的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感到驕傲,我也曾經以為未來是光明的,但是現在,我發現自己連給孩子上一所好一點幼兒園的能力都沒有。東霖,這兩天我老是在想從前,想起那時候我們的理想是多麽遠大,再苦再累,我們也會互相勉勵,但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請原諒。如果可以,我真想再回到從前,回到什麽都不懂,隻知道向前衝的年紀,再一起捉弄一回老師,你還記得以前我們捉弄老師的地方嗎?”

他把蔣慈的留言反複聽了幾遍,直到快要能把它背下來了,他隻覺得惋惜,而沒有生氣,蔣慈臉上戴著氧氣麵罩,被抬上救護車時的情景依然能浮現在眼前,很明顯這是他在氣體中毒之前留下的語音,那時的他可能還覺得自己已經將“未來”握在了手中。

他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感到一陣眩暈,等好一些了,就打開電話亭的門,雙手插在褲袋裏,仿佛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

科技大學實驗樓的燈光一盞盞地熄滅,連最勤奮的學生也都收拾好東西離開了,過分的安靜讓守在門口的安保人員感到疲倦,其中一個連著打了幾個嗬欠,眼睛都有點睜不開,在桌上翻了一翻,問他的同事:“你看到我的門卡了嗎,怎麽這麽一會兒就不見了?”

“嘀!”

許東霖拿出一張門卡,打開了實驗室的門,一側身閃了進來,將門掩好,他不敢開燈,好在這裏變化不大,他在這間實驗室整整工作了五年,就算睡著了,也能自如地走動,於是搬來兩把椅子,憑著記憶掀開一塊天花板,將手伸進去,從裏麵掏出一個小鐵盒。

當手指接觸到鐵製的外殼時,許東霖激動得有點想要流淚,他小心地把鐵盒打開,從冰袋裏取出裝有ITS6—1樣品的錐形離心管,禁不住輕聲說:“蔣慈,謝謝你!”

盒子裏還有一個金屬的小東西,窗簾沒有拉上,在月色昊光中,依稀像是一把鑰匙,許東霖把它轉來轉去地看,上麵貼著一小塊膠布,寫著“B12”字樣。

“B12?”他想了想,沿著靠牆的櫃子一個個地找過去,在右邊角落的最下一排櫃子上,果然寫著“B12”。

許東霖用鑰匙打開櫃子,裏麵整齊地直立著一個個塑料盒子,像一本本厚厚的書,書脊上寫著專業、年級和學生的姓名。

“是畢業論文!”許東霖忘了自己是偷溜進來的,打開電話上的手電,用手指頭輕撫那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像是在和他們親切地交談。

最後的一個盒子上寫著“細胞生物學、許東霖”,他眼睛亮了一下,屏住呼吸,輕輕地抽出來,拂去上麵薄薄的一層灰塵,先將盒子裏裝有自己實驗數據的U盤和離心管放進上衣口袋,迫不及待開始翻閱。幾萬字論文,厚厚的一疊,書頁在指尖翻過,發出美妙的聲音,書的左邊一點點變厚,右邊則是一點點變薄,當翻到最後幾頁時,“導師評價意見”欄上醒目地標了一個大寫的“A”,下麵寫著“同意參加答辯,建議授予學位,盧衷寒”,字跡細長,是慣用的斜體,許東霖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再熟悉不過的字體。

“老師!”他輕聲叫了出來,將“盧衷寒”這三個字抱在胸前,貼得越來越緊,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麵。

利奧未來大廈差不多是本市最高、最豪華的大樓,構築宏偉,在市內任何一個地方,幾乎都能看到它高高的尖頂。入夜,羅秘書來到一樓的大廳,與坐在控製台後麵的安保人員閑聊了幾句,他說:“今天晚上可要打起點精神,我來看看監控運轉的情況怎樣。”

就在大廈第28層寬大軒豁的董事長辦公室裏,盧韻婷的手腳被綁住,眼睛上還被蒙上了厚厚的布條,當布條被解開時,她閉了一會兒眼睛,緩緩睜開,眼前的人和景物從模糊,變得清晰起來。

鄭大為站在辦公桌前,背對著她,從香煙罐裏取了一根煙點上,說道:“韻婷,我們這麽多年沒見,沒想到才見麵,就又要你死我活的,你真的非要這樣嗎?”

盧韻婷扭了扭身子,繩子綁得很緊,她說:“我的背上癢死了,你快點把我解開!”

鄭大為把煙掐滅,過來輕撫她的背,說:“是這裏嗎?”

盧韻婷把臉轉到一邊,盡量離他遠一點,說:“鄭董事長,我們早就沒有關係了,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不自在。”

鄭大為放開了手,順勢在她腳邊蹲下來,說:“韻婷,從前是我不好,隻要你答應回到我身邊,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將是你的,還有這個,這是我讓羅秘書專程從國外帶回來的。”

他說著,拿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打開來舉在盧韻婷眼前,裏麵裝著一顆名貴的鑽戒,寶光瑩然,盒子一打開,屋子裏所有的燈光在那一刻都變得黯淡了。

盧韻婷斜睨了一眼,並不顯得高興,冷冷地說:“你連這種事都要秘書代勞?”

鄭大為呆了一呆,說:“那好,下次我親自給你挑一個更好的。”

盧韻婷搖頭說:“下次?並沒有下次,你還是死心吧!”

鄭大為臉色發暗,把首飾盒塞進她上衣口袋,動作顯得有點生硬,說:“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盧韻婷忽地轉過頭,看著他,這還是她到這個房間以後第一次正眼看他,說:“好,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老實說,我父親,他是怎麽死的?”

鄭大為皺著眉頭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取煙抽,大大地抽了一口,把煙卷拿在手裏撚來撚去,說:“他是怎麽死的?他不是心髒病發作死的嗎,那時候你在國外,我已經把醫學報告傳真給你看了,怎麽你還要問這麽愚蠢的問題?”

盧韻婷說:“他確實是死於心髒病沒錯,有的人,為了這個,痛苦懊悔,放棄了自己,甘願做一個平凡的貨車司機。可我調看了科技大學的監控錄像,那天最後一個離開實驗室的人,其實是你!大為,你收手吧,我爸一直反對你的項目,他說的沒錯,再搞下去,你和我們大家都會完蛋的!”

鄭大為狠狠地抽著煙,焦躁地說:“你還是看不起我,你和姓盧的老頭子一樣,從來都看不起我!以前你怪我不關心你,不能陪你,可我每天都累得要死,那是為了什麽!”

盧韻婷盯著他,鼻孔微微張翕不已,說:“你真是無藥可救了,你會有報應的!”

鄭大為不怒反笑,笑得前仰後合的,說:“你是要告我嗎?我什麽都沒對你爸做過,他是自己氣死的,你拿什麽告我?報應?不錯,很多人都說過,可我還在,而且過得比他們都好,好得多!什麽叫報應,它在哪裏?”

桌上的通話器突然響起,從裏麵傳出羅秘書的聲音:“董事長,人已經來了,是要他現在就進來嗎?”

鄭大為按住通話器,抬頭看了一下鍾,指針正好指向十點。

許東霖的舊鞋踩在華麗的地毯上,他一點都不覺得拘謹,看看鄭大為,又去看盧韻婷,沉聲說:“放了她!”盧韻婷生他的氣,不去看他,心想:“又是一個大笨蛋!”

鄭大為舒服地坐在大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足尖不住地抖動,問他:“東西帶來了嗎?”

許東霖仍是那句話:“先放了她!”

鄭大為並不回答,看了他嘿嘿直笑,有幾個人上來扭住許東霖的胳膊,他用力去掙,抵不過對方人多,沒能掙脫,羅秘書在他口袋裏找到ITS6—1,連同他的手機和U盤,一同放在鄭大為麵前。

鄭大為先拿起他的手機和U盤擺弄了一番,在這一刻許東霖的心髒快要跳了出來,隨後又舉起離心管看,看得夠了,揮手示意羅秘書放開許東霖,對他說:“剛才我忘了告訴你,就算你不給我瓶子,我也會放了她,不信你可以問她,許東霖,我原來以為你是個人物,沒想到蔣慈還知道跟我要錢,你連他都不如!”

許東霖捏了捏被他們扭到酸痛的胳膊,像是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徑直上前解開了許韻婷身上的繩子,許韻婷把繩子扔在地上,對他說:“他說得沒錯,你不應該來的!”

許東霖瞥了一眼還放在桌上的手機和U盤,說:“可我沒有別的選擇。”許韻婷還想再說,張了張嘴,話沒有說出口,隻發出一聲歎息。

許東霖走到桌前,對鄭大為說:“董事長,你錢已經賺夠了,名氣也有了,你知不知道再繼續下去,會有什麽後果?”

鄭大為看著他,嘴角揚起,說:“你別以為讀過幾年書,就可以來教訓我,你學的那些東西,在我看來,根本連一個子兒都不值!什麽後果,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因為我即將創造出一個樂土,我要讓所有的人都對我頂頂膜拜!”

鄭大為詫異地看著他,隨即冷靜了下來,讚賞地點頭,甚至還開始微笑,他站起來拉開身後的窗簾,外麵是城市燈光璀璨的夜景,玉宇深沉,既寧靜又迷人,他把手按在大玻璃上,看了很久,那隻手遮蓋住了半個城市的光芒,辦公室裏沒有人開口說話,直到他緩緩地道:“果然被你猜到了,你們看,這個世界多麽美麗,但是地球實在是太陳舊了,我們周圍的生命形式也太古老,老得已經承載不起人類的文明。而在我的手中,即將創造出一種全新的生態係統,它們將比舊的類型更適合人類的需要,我們也將擁有對新的生命秩序進行重新設計的權力,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東霖,我很欣賞你,蔣慈是個廢物,但是你可以,隻要你願意,你甚至可以得到公司裏僅次於我的地位和財富,我們可以一起開創一個全新的自然世界!”他轉過身,緊盯著許東霖的眼睛,目光灼灼,滿懷希冀。

許東霖搖了搖頭,說:“蔣慈他會好起來的,董事長,你正在往賭桌上擲出一顆骰子,而這顆骰子將決定生命的未來。你要知道,重新合成我們所需要的幾千種物種——如果加上尚未發現的微生物,可能會達到幾百萬種——再將它們裝配成具有功能的生態係統,這已經遠遠超過了所有科學理論的想象。而且,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不僅古老,還十分複雜,它們每一個都具有巨大的潛力,你如此粗心地忽略它們,不去保護而是幻想改造它們,就是一個錯誤,我敢說,你的這場賭博,隻有輸,絕對贏不了!”

鄭大為冷笑著說:“哼,這種話我聽過太多次了,真是可笑,荒原總是要給文明讓路的,這就是進步。什麽保護,別再跟我提起,如果在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土地上發現一隻紅蜘蛛,在你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情之前,就有很多人會吵著讓你停工,你什麽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夠砍掉其中的一小片樹林,政府也可能得不到急需的石油和礦產,而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環境,真是見鬼了,去他媽的吧!非洲人獵殺犀牛就會被判有罪,而他們不這麽做,一家人就要餓死,到底是人的生命重要,還是青蛙和犀牛重要?”

許東霖正色道:“生態圈是一個完整的超有機體,整個係統的平衡對每個物種包括人類都具有正反饋作用,就像一個蟻巢中的螞蟻,也正如軀體和細胞的關係一樣。你可以振振有辭,但你的話不對,因為你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地球承載人類的能力,終究是非常有限的,這就是我這五年學到的東西,也是你最不屑一顧的東西!”

鄭大為哈哈笑道:“你們以為說兩句話就能嚇倒我了嗎?我有錢有勢,怎麽會失敗?”

許東霖說:“你太倚重你的權勢了,有的時候,隻要一隻小小的蚊子,就能讓你苦心經營的一切全部消失!”

“蚊子?”鄭大為眼睛發紅,布滿了血絲,他差不多是叫了出來道:“不可能!我的每間實驗室都非常幹淨,絕對找不到一隻蚊子!”

許東霖搖頭道:“你太小看它們了,你的殺蟲劑,隻會讓它們一代比一代強,一代比一代數量更多,而且它們還根本不聽你的指揮。從你實驗室裏隨風飄揚的藥霧、覆蓋著藥劑的植物、還有被拋掉的容器,在你沒有發現的每一個角落,隻要有一點小小的縫隙,即使這些並不是它們的天然食料,也會很奇怪地被吸引,並且樂意讓自己暴露在其中,而下一代借助簡單的遺傳性,已經變成了一種不同以往的奇怪生物。你首先改變的是蚊子以及一些微生物,繼而它們又破壞了其他動物之間的信息交流係統,而青蛙因為表皮敏感,已經首先瀕臨滅絕了,就算你再召開十次國際研討會,也是掩飾不了的。”

“胡說!你這是惡意中傷,我對這一切根本毫不知情!”鄭大為咆哮了出來,雙手重重地拍在桌麵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拍得太重,辦公室的燈閃了兩下,突然間全部熄滅,頓時一片黑暗,在辦公室裏的人變得十分緊張,腳步雜遝,很多人在跑來跑去,相互叫著,誰都聽不清別人說了什麽。

鄭大為徒勞地喊著,但沒有一個人在聽,這樣過了大概一分鍾,重又恢複光明,許東霖和盧韻婷卻不見了,守在門口的幾個穿黑衣服的人麵麵相覷,露出慌張的神情。鄭大為想要鎮定下來,但是頭痛得厲害,仿佛有人在他腦後一下下地敲,他顫抖著舉起裝有新基因樣本的ITS6—1錐形離心管,借著燈光,又細看了一回,在神誌不清的時候反而把一切看得更加清楚,他逐漸變得驚恐,眼睛快要貼在管壁上,突然間一揚手,把離心管重重地摔在角落裏,砰的一聲,碎成片片,一股煙霧騰了起來。

擲出離心管後,鄭大為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得幹了,再站不住,頹然躺倒在大椅子中,椅子猛烈地搖晃,他眼前的東西也開始旋轉,隻得有氣無力地吩咐道:“你們,快去把他們給抓回來,如果抓不回來,就……幹掉他們!”穿黑衣服的人巴不得聽到這句話,立即掩著口鼻退了出去。

辦公室裏再沒有其他人,鄭大為感到越來越難受,想要叫他們回來,發現已經發不出聲音,他去桌上找藥,但眼前的東西沒一個是清晰的,沒一個不是在動的,他焦躁地把上麵的東西全都扔到地上,突然間想到一個老人,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這、這不會真的是報應吧!”

穿黑衣服的人站在電梯門前,看著數字一路往下,他們開始給樓下的保安打電話,在等待的時候,有的人開始不安地看來看去,所有人心裏都在想著一件事:“我們會不會成為下一隻蚊子?”

在與他們隻有一牆之隔的樓梯間,悄悄地潛伏著三個人,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一個緊隨一個,往上走了幾層,直到確認安全了,許東霖才對身後的一個人說:“你為什麽要救我們?”

羅秘書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剛才你說得沒錯,我實在……不想再跟著他幹了,還有,我的孩子昨天就被蚊子叮了,你還記得嗎,在市醫院門口,是你救了他,其實我不算救你,隻是不想一直欠你的。”

盧韻婷在旁邊說:“他救了你的孩子,你可沒有欠我的情,這麽說,我才應該好好地感謝你呢。”

羅秘書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樓裏的監控我做了一點手腳,要修好最少要一個小時,但已經足夠你們離開了,我下去盡量拖住他們,很抱歉,我不能一直和你們在一起,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許東霖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說:“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不過,我還想再請你幫一個忙——實驗室的中央控製室在哪裏?”

羅秘書驚訝地問:“你是想……”

許東霖點頭道:“不錯,我不知道鄭大為說的‘馬上就要成功了’是什麽意思,但是我想試一試,看看能不能阻止他。”

他說著,轉頭去看盧韻婷,她也正在讚許地著看他,那笑容,美極了。

羅秘書想了想,說道:“控製室在頂樓,不過密閉門上有密碼,隻能試一次,一次不對就會被徹底鎖上,而且會發出警報,除了董事長,誰都打不開。”

許東霖皺了皺眉頭,說:“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羅秘書想了一想,咬咬牙說:“跟我來!”

羅秘書懷著忐忑的心情先離開了,許東霖在密閉門前上上下下地摸索,時間越長,他就越是束手無策,眉頭擠成一個團,盧韻婷在後麵看了半天,突然說道:“要不……你試試這個號碼。”隨口報了八位數字。

許東霖默念了一遍,問她:“是出生年月?”

盧韻婷點頭說:“是我的生日。”

許東霖笑出聲來,攤了攤手,說:“你這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嗎,要不用我的生日試試?”

盧韻婷臉上沒有一絲笑意,說:“那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許東霖不再笑了,問她:“我能問一個問題嗎,你到底是他的什麽人?”

盧韻婷吸了一口氣,說:“我是他前妻,別廢話了,時間不多,快去試吧。”

當許東霖推開門走進控製室的時候,他是真的吃驚了,難以置信地看著盧韻婷,盧韻婷昂然走了進來,說:“別這樣看我,隻是碰巧的。”

他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U盤——這是燈暗的那一刻,他在鄭大為的桌上摸來的,裏麵裝著他在大學時的實驗數據和基因模型——插入電腦,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眼神中流露出虔誠的目光。

手機鈴聲卻在這個時候響起,是方佩玲打來的,許東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盡量不去想它,隨著響動的時間增長,鈴聲似乎變得更加急促了。

“你接一下吧,我可以等你,我們應該還有一點時間。”盧韻婷勸他。

“不。”許東霖搖頭,看了一眼上麵顯示的姓名,猜測她想對自己說的話。

盧韻婷把手機拿起來塞進他手裏,說:“你隻是需要一個結果,不是嗎?不管它是好是壞。”

許東霖歎了一口氣,接通了電話。

“佩玲,是我,有什麽事?”

“你的意思是說,我沒事就不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

“算了,你這人真是沒意思,好啦好啦,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行了吧,下周我可以請幾天假,你有沒有空,我回去找你。”

“那個人……他好在哪裏?”

“你說什麽?許東霖,我都已經道過歉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知道。”

“……好吧,他很有趣,就比如,路過快餐廳時,他就會說這是‘國際公廁’,我在單位和人相處得不愉快,他就說要給我好好地補一課,所以,就是這樣,我和他在一起很開心。”

“他就這樣用我爸爸才說的笑話來逗你開心?”

“那又怎樣?起碼他肯說,肯對我用心,你呢,你連上次我們什麽時候通電話都不記得了吧!”

許東霖正想說“我記得”,但想了一想,並沒有說出口,方佩玲在電話那頭說:“既然這樣,再相處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東霖,謝謝你,我想我們還是算了吧。”

許東霖把電話放回桌子上,心情平靜,對盧韻婷說:“我猜她不會再等我的電話了。”

一個小時後,許東霖在鍵盤上敲下最後一個回車鍵,長出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舒展了一下酸脹的肩膀,閉著眼睛說:“好了,鄭大為的生命新秩序,現在都已經變成了最好的生態肥料。”他疲倦地睜開眼睛,與盧韻婷對視,兩人都笑得很欣慰。

控製室裏的警報燈突然急促地亮了起來,還發出刺耳的聲音,許東霖說:“糟糕!”拔出U盤,拉上盧韻婷衝出控製室。

樓梯間厥聲甚雜,有許多人正往上湧,昏暗的燈光將他們的身影映在牆上,影影綽綽的,有人高喊道:“快點,去把他們幹掉!”

盧韻婷搖了搖頭,說:“你不要再安慰我了,我可比你了解他。”

許東霖看了看四周,說了聲“走”,拉了她徑直登上頂樓,將門堵好了,這裏十分開闊,矗立著幾個水塔,夜風勁急,呼呼地吹,他從一個個水塔邊上走過去,並沒有停下來,忽然說道:“就是這個了!”打開水塔的蓋子,奮力撈出一個長長的圓柱狀大薄膜口袋,一端固定好,另一端往樓下拋,他小心翼翼地探頭往下看,下麵黑乎乎的,看得頭有些發暈,不知道另一端到了哪裏。

盧韻婷見這裏再無其他出口,著急問道:“他們就要來了,難道我們還能飛出去嗎?”

許東霖下定了決心,伸出手輕輕地攬住盧韻婷的腰,觸手之處十分柔軟,說:“快抱住我!”

盧韻婷紅著臉道:“現在嗎?就在這裏……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適?”

許東霖指著那個長長的口袋說:“這是逃生滑道,我們一起鑽進去,說不定真的可以飛出去。”

盧韻婷明白過來,在心裏責怪自己:“天哪,我可真蠢!”雙手抱住他的脖頸,閉上眼睛說:“好了,來吧!”

兩人縱身從袋口躍入,口袋不寬,從四麵八方推擠著他們,許東霖仍然可以用手和腳控製住下滑的速度,因此還不算太快,盧韻婷伏在他胸前,像是睡著了一樣,但睫毛的跳動讓人忍不住地心動不已。

不一會兒,許東霖把雙腳向外撐開,兩個人一下子停了下來,懸在滑道中,盧韻婷不敢睜開眼睛,緊張地問:“是到了嗎?”

許東霖沉默不語,胸口不住地起伏,盧韻婷又問了一遍,他才說:“還沒有,我少算了幾十米,滑道已經到頭了,可我們離地麵還有幾層樓高,現在隻能割開袋子才能爬出去,你身上有沒有鋒利的東西,鑰匙、發夾什麽的都可以。”

盧韻婷先是搖頭繼而又點頭,滑道內狹窄,她身上散發出好聞的味道,發梢撩在許東霖的臉上,說:“那麽,鑽石可以嗎?”

許東霖奇道:“鑽石?”

許東霖小心地將滑道的內外壁切開一個一人多寬的口子,大廈的玻璃外牆上一扇窗戶正好在這個時候打開,從裏麵伸出一隻手,有人說:“東霖,快過來!”

許東霖先將盧韻婷推出去,等到他自己也跳進窗子,回頭把袋口緊緊紮牢,防止上麵的人緊隨在後麵追下來,這才對打開窗子的人說:“國偉,這回真的多虧你了,時間剛剛好!”

利奧公司的貨車司機朱國偉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害怕,說道:“我跟著你們跑了十幾層,總算趕上了,啥也別說了,我還欠你一個阻火器呢!”

許東霖笑笑指著朱國偉說:“要不是他弄壞了大廈的照明係統,我們也不可能這麽輕易地逃出來,這可不是一個阻火器能換來的。”

盧韻婷忽然收斂了笑容,歎息道:“現在我們算是活了下來,可你把ITS6—1交給了鄭大為,那麽他將來還是可以為所欲為。”

許東霖正色道:“對不起,我不該瞞你,其實我給他的那個是假的。”

盧韻婷又驚又喜,問道:“那真的在哪裏?”

許東霖還沒回答,外麵就傳來一陣警笛的鳴叫聲,兩人透過玻璃向外望,幾輛安監局的執法車依次開到利奧大廈門前,嘎的一下停住,從車上下來許多人,肩章鮮亮、神情嚴肅,快步走向大廳,那個姓範的監管二科科長也在其中。

許東霖這時候回答了她的問題:“我想他今後再也不能為所欲為了。”

天將黎明的時候,天邊有一縷晨光熹微,微弱卻給人以溫暖,街上的霧氣還沒散去,許東霖和盧韻婷並肩走出利奧大廈,清晨的空氣涼爽而且帶著一點濕潤,他們隨意地走著,不時絮絮交談,誰都沒問將要往哪裏去,隻覺得當下就是最好的。許東霖偶爾會想起他剛被趕出公司的那一天,獨自在天橋上喝悶酒,與此刻相比,恍如隔了一個世界那麽遠。

似乎兩人都在刻意回避開關於鄭大為的話題,誰都沒有提起,於是就講到了許東霖當年求學的事情。

“我知道為什麽當年老師要那樣批評我了,”許東霖感慨道,“因為我們都太專注於技術,忘了他經常對我們說起的……”

盧韻婷插了一句話道:“他說的是不是——假如人類以外的其他生物是身體的話,人類就是大腦,我們之所以要充分了解這個世界,不是要改變她,而是為了熱愛她並願意為她負責。”

許東霖停下腳步,詫異地看著她,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難道盧老師他是……”

盧韻婷對他說:“盧衷寒教授嗎,你覺得呢?”她說著說著就笑了,笑中還帶著一點點的狡黠。

許東霖應該已經明白了,因此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們站著的地方有一個本地學生製作的橫幅,上麵寫著“請把夏天還給我們”。許東霖看著這幾個字出了神,盧韻婷在一旁問:“你說,這個夏天,我們還會聽見青蛙的叫聲嗎?”

許東霖暗暗地下了一個決心,一時間忘了回答,他想,今後可能再做不成貨車司機了,至於他要做的事,也總有人會明白,最起碼,還有她懂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