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勝將伍同俠

一進同俠武館的大門,就是一個寬大軒豁的院落,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這天清晨,朝暾初上,館主伍同俠就已經來到演武場上,活動了一下手腳,隨即氣斂神聚,先慢慢地打了一套太祖散掌,一直到“退三步定氣還原”這一招收勢,凝氣屏息,這時身上已微微地出了一些汗,他把小褂脫下,前胸後背抹了一把,丟在一邊,又練了一遍五行通背拳。當練到生平最得意的那招“塌掌”,右掌向前滾腕橫掌時,忽地一陣心慌意亂,待站起寧神思慮片刻,再練時仍是到了這一招便練不下去,右肩膀上一條寸許長的舊刀疤隱隱作痛,他揉揉肩膀,歎了口氣,找了一個石鼓坐下,想起前兩天大帥府派人來跟他說起的一件事,心中便久久不能寧定。

過不多時,喧囂聲漸起,幾個徒弟陸續來到演武場,一見師父也在,頓時臉上便沒有了笑容,一個個噤若寒蟬,有的紮馬步下腰,入門時間長的便練習拳掌劈擊,一招一式,倒也像模像樣。

伍同俠不再想心事了,穿上褂子,在徒弟們中走來走去,見到動作不對的,便指點一番,總是要做到幹脆利落了方才罷休。西廂房傳來一陣響動,伍同俠頗為意外,撇下徒弟,徑直來到房前,推門走了進去。

“你怎麽起來了?”伍同俠問道,伍夫人素琴年輕時頗為標致,隻是近年來總在生病,因此臉色青白、顴骨高起,常年都帶著病容,見他進來,理了理鬢邊,笑道:“總躺著也是怪悶的,起來走動走動,反而好得快些。”

伍同俠拉了她在床沿坐下,細看了看她的臉色,問道:“今天可覺得好些了?”素琴低下頭,輕咳了兩聲,說道:“我聽說前幾天大帥府來人了,要你去比武,怎麽你也不與我說起?”

伍同俠嗯嗯了兩聲,站起來走到桌邊,把上麵的物件移來移去,擺在哪裏都覺得不好看,隨口應道:“也沒什麽要緊的事,說了一些不相幹的話,有什麽好說的?”素琴說道:“我知道你不愛說,總是我拖累了你,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說到此事,不覺暗中垂下淚來。

伍同俠轉過身,不耐煩地道:“你看看你又這樣,因此我才不愛對你說,罷了罷了,你也別哭,我就與你說了就是。”原來本地有一個侯團長,手下有幾十條槍,幾百個兵,便自封為大帥,平時就做些偷雞吊狗、武斷鄉曲的事。他有一個小舅子,極愛拳腳,四方遊曆,學了一招半式,心癢難搔,打聽到本地正有一個知名的拳師,精通五行通背拳,生平曾與人比試過九十九次,未嚐一敗,便非要與他過招不可。侯大帥知道伍同俠的本事,生怕小舅子經不起他三拳兩腳,就沒有答應,可到底抵不過姨太太的枕頭風,派了一個師爺來與伍同俠說起此事,偷偷地許他五百圓錢,隻要他當天佯裝敗下陣來,大帥府既有了裏子也有了麵子,錢就是他的了。

伍同俠聽後自是大怒,若非那個師爺早有準備跑得快,少不得便是一頓老拳,他走後,伍同俠自也知道從此與大帥府結下了梁子,幹脆杜門不出,專心授徒。可心一旦靜下來,不由自主地就想到武館現今的狀況,素琴又是這樣,反倒是有些心中悵悵,這五百圓錢本來不該自己的,但此刻卻是沉甸甸地裝在了心裏。

素琴聽他說完,便搖頭道:“同俠,你聽我的,不可以答應他,你已經幾年不與人交手了,我心裏明白,你是想把這第一百場比試,留給郝老拳師,他不是一直想跟你再比一次嗎?與大帥府那種人過招,沒的壞了你一輩子的名聲!”她說得快了些,臉色酡紅,宛如才飲了酒,手撫著胸口喘氣,像是在拉風箱,絲絲地響。

伍同俠上前來給她捶了幾下背,素琴笑道:“好了,這樣就行了,哪裏就把我咳死了呢?”伍同俠皺了皺眉頭,說道:“要不是我,你也不會生這場病……我聽大裕成典當行的姚老板說,上海有西醫專治你這種病,隻要花一千塊錢打幾針就好了,我看不如……”素琴打斷他道:“我可不信洋鬼子的玩意兒,再說,就算你故意打輸了,也隻有五百塊錢,另外那五百塊呢,你打算向誰要去?你呀,好好地練功,別再想了。”

伍同俠把耳朵貼在正房的門上,仔細聆聽外麵的動靜,徒弟們聽說師娘下了地,都高興地簇擁在西廂房,七嘴八舌地要素琴給他們做烙餅吃,素琴含笑答應著,病好像也好了一半。伍同俠輕哼一聲,正要出去叫他們都散了,手才扶在門上,就想到武館日子清苦,他又不善經營,常常入不敷出,眾弟子一天練功畢,也隻有清湯寡水、不見油腥,一年到頭也沒吃過幾頓好的,好在他們都是窮人家的出身,吃得了苦,這才一年年地熬了下來。想到此處,心也軟了,輕輕地掩上房門,拍著腦袋,在屋裏踱起了步,走過桌子時,不知不覺摸了一頂帽子戴上了,可過了沒一會兒又取了下來,轉了十七、八個圈子,猛地一把抓起那頂暖帽,往頭上一扣就出了門。

茶館裏熱氣騰騰的,厥聲甚雜,伍同俠獨坐在一角,並不在別人的熱鬧裏,他把衣服的前襟緊了一緊,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旁邊的雅座裏傳出一陣議論沸騰之聲,說的似乎正是自己的事,於是便暗中留上了心。

“喂,你聽說了嗎,姓伍的那個老家夥,就是向來看不起我們的那一個,就要跟那個……的小舅子比武啦!”他在提到侯大帥時,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仿佛是被他一口給吞掉了,想是比劃了個手勢。

“那玩意兒有個卵用!我敢打賭,三招之內他要沒被姓伍的打趴下,我這個林字翻過來寫!”

“可不是嗎?賭場裏都炸了鍋了,有膽子的,都去買姓伍的輸,昨天去買的,隻要五十圓,運氣好的話,能賺回小兩百呢!”

伍同俠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兩百圓算什麽?他想道,前年有個人要我給他做保鏢,每個月整整給我三十塊現大洋呢,我還不是連瞧都沒瞧一眼?他不愛錢,甚至還有些看不起錢,尤其是那些在街頭賣拳頭、打對子、耍槍弄棍,拿祖師爺教的好玩意兒混飯吃的,但討厭歸討厭,茶錢還是要照付的。

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家賭館,伍同俠每次都是匆匆走過,從來不曾抬頭多看一眼,甚至壓根兒就沒察覺,可這一次卻駐了足看,又搖了搖頭背著手走開了。

武館的大門半敞著,他剛將一隻腳跨進去,就聽見徒弟們在演武場上私語,被他聽個正著。

“今天剛傳出風兒來,又漲了,有人買師父輸,五十圓,能足足賺回五百塊錢呢!”

“胡說!師父能輸嗎?”

“嘿嘿,自然不能,他呀,等著看笑話兒好了!”

五百塊錢!伍同俠一怔,身子像是突然間變得木了,不能動彈,這時他的一隻腳在門裏,一隻腳在門外,不知道是該進還是該退,就這樣跨著門檻發了半晌呆,到最後還是一點一點地把前腳收了回來,繞著宅子又走了一圈,這才悄悄兒地,並不從演武場,而是背著人,從抄手遊廊那兒,回了房。

關上房門,伍同俠就將牆上掛的那把刀取下來端詳,以花斑藤條織成花紋纏束的刀靶,再配上綠皮鞘子金吞口的刀鞘,的確是一把漂亮的刀,他用手指撫摸著刀鞘,一遍又一遍,每次撫摸它,肩膀上的傷疤就禁不住地微微跳動,仿佛活過來一般。

大裕成典當行的姚老板這兩天心情不錯,但聽到伍同俠前來拜訪,還是感到了意外,讓進房內,喝了一道茶,就問起他的來意,伍同俠不說話,隻把那口用青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刀取了出來給他看。

姚老板接過來,先細看了看鞘子,這才抽出刀來,以指彈那刀刃,隻聽郎郎地響,如鼓琴之聲,讚歎道:“真是一把好刀!怎麽我以前不曾見過?”

伍同俠看著那刀,目光像是定住了,移不開來,說道:“也難怪你不知道,這原不是我的,而是十裏莊郝老拳師的東西。”

“十裏莊紫金八卦刀!”姚老板忍不住驚呼出聲道,“啊……那怎麽到了你的手裏?”

伍同俠道:“幾年前,我與郝老拳師相約比試,就以我的五行通背拳對他的紫金八卦刀,那是我生平第九十九場比武,那一次,是我用了一招塌掌,才險勝了他半招,這口刀也就如約歸了我。可我的右肩膀也被它砍傷,差點就不能用了,養了月餘才好,那時節,素琴已經身懷六甲,為了照顧我,幾天幾夜沒合眼,到最後孩子就沒保住,她現在的病,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姚老板點頭道:“原來是這樣。”

伍同俠咽了口唾沫,問道:“你看這刀能當五十圓嗎?”

姚老板微睨了他一眼,他是做生意的,並不過問錢的用處,幾番交鋒,最後以五十圓成交。

這一天伍同俠甚是忙碌,才出了當鋪,就又去了一趟大帥府,到了晚上,等到徒弟們都睡了,伍同俠告訴素琴,說他已經答應了大帥。素琴很是吃驚,責怪了一番,最後經不起他勸,倚靠在他懷裏,臉上泛出紅潮,那是因為剛才又吐了幾口血的緣故,輕聲說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同俠,等我的身子好了,一定會給你生一個小子!”伍同俠用手撫摸著妻子的頭發,微笑著一言不發,宛如還清了長久以來沉重的債,心情平靜得像是微風不起的湖麵,並不泛起一點漣漪。

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伍同俠便把這件事情放下了,反而覺得身上輕鬆不少,每天隻把大門緊閉,一概不見外客,練練功、喝喝茶,過得輕鬆愜意。徒弟們大了膽子,都來恭喜他即將百勝,他笑笑不說話,對他們的督促也不像從前那麽嚴厲了。

到了比武的前一日,伍同俠正在屋裏閉目養神,有一行人直闖了進來,攔也攔不住,有一個聲音響起道:“老伍、老伍,你在哪裏?這麽大的喜事,怎麽也不通知老哥哥一聲!”聲調激越,一個個字砸在地上咚咚作響,豪氣彌增。

伍同俠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誰來了,驚喜逾恒,一個鷂子翻身從榻上跳了下來,打開房門。

迎麵樂嗬嗬地走來一人,膀闊身長,一張紅臉龐,銀髯飄在一邊,伍同俠一見他便喜道:“老郝!”走前幾步,伸出手來要與他相握,郝老拳師不待他觸到自己,臉上兀自掛著笑容,忽地鬆肩垂肘,前手向外推,後手向下墜,圓活不滯,搭住伍同俠的手臂向外急分,他這一下身隨臂動,用的其實是全身上下的力量,一旦搭上,後勁便要源源而至。

伍同俠沒提防他一見麵就要出手,暗道了一聲:“好!”反應也是奇快,用了一招通背拳中的“迎麵掌”,左掌鬆屈,屈臂裹肘前指,牢牢護住身前要害,右掌順著左前臂上麵順勢拍出,郝老拳師一側頭閃過,還了一掌。兩人俱都站在原地,身形不動,隻用四隻手臂,如彩蝶穿花般,倏來倏去,對了幾招,隨即心意相通,同時收了招,兩雙大手緊緊相握,一齊放聲大笑。他們二人,雖是對手,更是多年相交的老友,幾年中練功不輟,都想再跟對方好好地比試一次,原來雙方的功力都還沒擱下,仍是一個難分伯仲的局麵,這一笑,才是叫做惺惺相惜、適意暢懷。

與郝老拳師同來的幾人都是這一帶知名的武師,還有的大部分明天一早才能趕到,他們見二人才碰麵就小露了一手絕技,俱都神馳目眩,連叫好都忘了,有的當即捋袖拍掌,也想上前來切磋一番,郝老拳師雙臂一張,朗聲說道:“不急,先讓伍大俠好好地歇息一宿,你們非要把老臉丟在這裏,還怕以後會沒有機會嗎,快把那件東西拿上來!”

大家拿來一個包裹,七手八腳地打開,原來是一大麵通紅的錦旗,四圍鑲著花邊,中間四個金色的大字——“百戰百勝”,每個字都有缽盂般大小,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光。

伍同俠一見這四個字,臉上陡然變色,眼睜睜看著他們歡呼雀躍,雖然還掛著笑,但已沒有一絲的喜悅之情。晚上,他躺在**,左右就是睡不著,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掛在正前方牆上那麵“百戰百勝”的旗子,屋裏沒有點燈,旗子變得黑簇簇的,越來越沉重,逼仄著自己,像一座山似的作勢要朝自己這邊傾壓下來。他有點喘不過氣,起身找了一件長衫,把旗子遮住了,躺不了一會兒又翻身坐在床沿,不由自主地又朝著那麵旗子瞥上幾眼,這一夜,輾轉反側,竟是一夜未眠。

呼!呼呼!呼呼呼!

侯大帥的小舅子是個橘皮臉,一拳重似一拳,虎虎生風,他的每一次出手,伍同俠都能看出三四個大破綻,隻是每一次想要把他撂倒在地,都是才到半路,手臂就軟綿綿地垂了下去,兩人你一拳來,我一掌去,拆了四五十個回合,場麵煞是好看,可就是分不出勝負來。

這是一個很大的校場,地上灑了細沙,修整一新,本鎮的紳衿、鄉鄰,幾有半數都來到了這裏,擠擠挨挨。一眾遠道而來的武師們坐在了最前麵,將那麵“百戰百勝”的大旗也帶了來展開,被風吹起,獵獵飛舞,更增氣勢。郝老拳師鐵青著臉,坐在他們中間,若不可耐,見伍同俠有氣無力的,全無昨天的淩厲,急得直跺腳。

伍同俠一邊同橘皮臉周旋,一邊側目向人群中望去,素琴就坐在郝老拳師旁邊,臉色蒼白、擔心不已。一看到她,伍同俠心中便是一陣酸楚,這時正有一拳,迎麵擊來,這一招他已經見過多次,暗中歎息一聲,仰起臉,雙手垂下,就這樣在原地等待著……熾熱的陽光灑下來,照在沙地上,又反射回來,直晃著他的眼,素琴、一千圓錢、寶刀,紛至遝來,如同鬼魅般,一個個地,在他眼前來了又去,還有一麵大旗,上麵赫然四個大字——百戰百勝!

砰的一聲,橘皮臉在空中橫著飛了出去,捂著麵門,痛苦地在地上打滾,伍同俠收了“塌掌”,迷惘木立,在四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獨自一人站在場地中央,久久不語,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陽光格外刺目、耀眼生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