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劍殺人

三春時節,柳綠桃紅,四望盡作綠意,重安城外的山道邊,搭著一路罩棚,棚下擺著走桌、條凳,棚口邊燒著熱熱的大碗茶,茶氣氤氳、嫋嫋餘香,給過路人打尖歇腳用。

客人不多,隻有三兩個,圍坐在一處,邊喝邊談,一碗茶,從清晨喝到晌午,還不見底,眼見就要過午,他們陸續端起碗來,想將剩下的一點飲盡。正在這時,忽聽一陣馬蹄急驟,從山道上如風般飛來一匹白馬,毛光如油,四肢修長,茶客們在重安城中從未見過這等驍駿的馬,更兼金勒銀鈴,碗端在唇邊忘了飲,一齊向它望去。

騎在馬上的是個美貌女子,連日奔波也有些氣力不濟,粉頰暈紅,見到這家小小茶肆便即勒馬收韁,抬起手,微露出一截雪藕般的白臂,捋了捋被風吹散的幾縷秀發,笑問那幾個茶客道:“請問,城裏可是有一家恒昌當鋪嗎?”

那幾人枯坐了半日,正覺得悶,忽見一個大姑娘,都不禁有些心搖神馳,其中一個漢子笑道:“像姑娘這樣標致的人物,何必去什麽當鋪,不如跟了我去彩帛店,好好地扯上幾尺緞子,豈不是有趣得多?”

那女子眉頭微蹙,冷笑道:“你這麽一說,我倒也很想隨了你去!”

那漢子本來隻想說幾句戲謔調笑的言語,沒料到她竟滿口應承下來,大喜之下,呼地站起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那女子道:“姑奶奶從不說謊,自然句句是真!”猛地抬手拉住綁在罩棚上的一根粗索,縱馬躍出,那棚子搭得粗糙,哪裏經得起這般橫拖直拽,隻拽了一下,登時廊簷崩折、煙塵四起,好好的一間茶肆,頃刻間變作了一堆朽木爛瓦。那幾人高聲叫喊,人人帶傷,有的還被大銅壺燙傷了手腳,土雞瓦狗一般鑽了出來,發一聲喊,頃刻間跑了個幹幹淨淨。

那女子名叫魏紫,也不去追,拍掌大笑,貌極愉悅,說道:“這樣果然便有趣得多了!”笑了一陣,又抬頭向前路望去,隻見樹木蓊翳間,重安城帶雉垛的城牆已經依稀可見了。

恒昌當鋪內,許歡起了個大早,把櫃台裏裏外外仔細地拭擦了一遍,直到磨治光潔,快要照得見人影了,才又去了倉庫一一清點當品。宋掌櫃不在鋪裏,臨行前囑托他照看鋪裏的生意,盡管沒有明說,可言語中分明已經將他當成了“掌頭櫃”的,這讓許歡既興奮又激動,臉上平添了許多的彩澤。

“蟲吃鼠咬、光板沒毛,破麵爛襖一件!”

前麵櫃台的老朝奉正在不緊不慢地說道,許歡聽在耳裏,知道這是當鋪曆來的規距,任何東西,隻要進了典當行的門,就要盡量壓低當價,以贏高利,前麵來的不知又是哪一個“窮苦人家”,而他們的當物一旦遞進櫃台,就很少能夠贖回的。

呯的一聲,很像是櫃台上的木柵欄四下紛飛的聲音,有一個女子高聲道:“勞駕,請老人家再說一次,我有些聽不清!”

許歡心中一緊,快步來到前麵,隻見老朝奉正被一個女子踩在腳下,帽子滾在一邊,臉上不偏不倚踏上了一隻粉底烏靴,正在連聲哀求道:“是……是我年老眼花,看錯了,原來是浙江府保慶號的雲花緞一件,當銀一兩二錢!”

那女子腳下一緊,咯咯直響,說道:“分明是十兩一件,你為何不再看得仔細些?”

那朝奉雙手亂擺,倒也有些硬氣,忍不住擠出話來道:“你這衣服就是金子做的,也值不了這許多錢!”

許歡見那女子的腳隻要再一用力,他的臉便要入土,忙上前拱手道:“小姐能否移步內堂,就由我來奉茶如何?”

那女子便是魏紫,斜睨了他一眼,問道:“你是管事的嗎?”待問得明白了,方才抬腳放人,那老朝奉捂著腮幫子,一溜煙跑進後堂去了。

許歡將魏紫帶至內堂坐下,沏了茶,問道:“小姐到底想要什麽,這裏沒有旁人,不妨明白言講。”

魏紫向他一翹大拇指,說道:“到底有個明白人,不像外麵那些窩囊廢,你看看這個,店中可有嗎?”說著,取出一張當票晃了晃。

許歡接過來仔細端詳,沉思片刻,說道:“這是兩年前抵押在我店中之物,眼下已過了期限,即是‘死當’,小姐若是執意要贖回,小子便大著膽子做一回主,就算按每月一分五厘的息錢,也要二十兩銀子才成。”

魏紫臉色微變,緊抿著嘴,點頭道:“如此甚好,銀子我有的是,不過要先看一看東西,要是損壞了一丁點兒,我也是不要的。”

許歡說了句“放心”,叫人捧上一個長匣子來,魏紫從中間取出一件物事,卻是一柄流泉寶劍,劍鞘上斑斕駁雜,盎有古意,她抽出劍來看了一眼,嗆啷一下還了鞘,說了句“好極”,提上就要往外走。

許歡忙上前攔在她身前,笑道:“小姐忘了一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隻要是做生意的,曆來都是這個規矩。”

魏紫朝幾案上努了努嘴,說道:“那裏還有我的一件‘保慶號的雲花緞’,包裹裏還有,盡夠的了,快給我閃開!”

許歡隻是不肯,魏紫氣惱起來,手臂外旋,將那柄連鞘流泉劍倏地向右平擺,往回旋複,其勢極快,滿擬這一下少說也要將他撩到丈餘開外。許歡身形一矬,閃開了些,依舊在她麵前,不過是離得遠了數尺,賠著笑道:“這個可不行。”

魏紫咦了一聲,瞪著眼睛問道:“你究竟是誰?”

許歡道:“小子是恒昌當鋪的小夥計,小姐不是才問過嗎?”

魏紫搖了搖頭,卻又說不出什麽,便道:“好罷,我走得急,沒帶這麽多錢,這劍算我借你的,三天之後,完璧奉還,絕不會損傷了一點兒!”

許歡低頭想了想,說道:“不是我信不過你,但你是外地外鄉人,在本地又沒有擔保,倘若有了閃失,我也吃罪不起,你的衣服我也不要了,除非讓我跟著你,三天之後,我自攜了劍回來,你也不用再跑這一趟。”說著,去幾案上取了她帶來的一件蔥綠織錦的襖子,舉起在她麵前。

魏紫用流泉劍將衣服挑了過來,說道:“這樣也行,不過我要趕路,你跟得上嗎?”

許歡喜道:“你放心,我會走路,不管多遠,都能跟得上,隻是我還要拿一樣東西。”說罷便轉身走了進去。

那個老朝奉頰上貼著膏藥,齜牙咧嘴的,帶了幾個小夥計,提了門閂,在廊下探頭探腦。魏紫瞥見,心中暗笑,大剌剌地坐下,才喝過兩道茶,許歡便回來了,背上多了一個藍色的布包。

魏紫指著那布包問道:“這裏麵有什麽,十分重要嗎?”

許歡道:“這是比我性命還要緊的東西,魏小姐,我準備好了,咱們這就啟程吧。”

兩人一馬離了城,走出數裏,魏紫騎在馬上,時而斜眼而睨,就見那許歡緊隨在馬的一側,步履凝穩,呼吸聲輕且漫長,幾至不聞,心中起了疑竇,喚他道:“喂,小子!”

許歡緊跑幾步,仰起頭笑道:“好叫小姐得知,我姓許名歡,不叫小子。”

魏紫冷笑道:“我偏不記得,偏要叫小子,你要是不樂意,不應就是了,既是應了,那也就是認了!”

許歡無奈道:“這麽一聽,你的話也有些道理,小姐叫我何事?”

魏紫低頭思忖,一時間想不出什麽由頭來,忽地用馬鞭一指,叫道:“你看,那又是什麽?”

許歡聽她說得驚惶,便轉頭去看,魏紫大笑道:“傻小子,你上當啦!”加上一鞭,急催雪驥,不去理會他在後麵喂喂聲不絕,轉眼間奔出了老遠,再回頭去看,枝柯交橫,已不見人影。

她正得意間,許歡忽地從山坡上跑了下來,劈劈啪啪的,直奔到馬前,氣喘籲籲地道:“小姐,你也忒地心急了些,我的鞋子都跑爛了,差點跟不上你。”心疼地低頭去看,他的一隻鞋果真豁了一個大口子,露出了黝黑的腳趾。

魏紫臉現詫色,問道:“你當真會走路?”

許歡笑道:“我早說過了,你隻是不信。”

魏紫道:“現下我信了,你給我牽馬吧,我累了,想要歇息一下。”

許歡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牽起了馬,低眉垂首,在前麵踽踽而行。魏紫就在馬上閉目養神,沒一會兒,她悄悄地睜開眼睛,拎起韁繩,猛地在許歡身上繞了兩圈,又死死地打了一個結。

許歡猝不及防,已被她捆上,動彈不得,勉強露出笑臉道:“你就是不捆著我,我也總要跟著你的,又何必如此放心不下?”

魏紫開心笑道:“我放心得下,就是突然間很想看看,你究竟是多會走路!”哈哈一笑,一手拉住韁繩,疾搖絲鞭,縱馬狂奔。許歡哎哎聲不絕於耳,驚恐萬狀,撒開了腿,鼓起腮幫子,果然跑得飛快,有時竟會搶在頭裏,白馬奮起四蹄,倒像是被他拉著跑一樣。

魏紫又氣又恨,正沒計較處,忽地眼前白光大盛,耀眼生纈,原來是一條大水曲折盤旋、蜿蜒而過。魏紫想到一個主意,立時撥轉馬頭,牽著許歡趟下了水。

已過了冬天,但河水自山間來,嚴淨而清冷,許歡立在水中,隻露出一個腦袋,時間一長,牙齒便被凍得咯咯作響,雖然很不想讓它響,但這種事也是全不由自主。

魏紫騎在馬上,隻濕了靴子,是以毫不在意,用鞭梢輕敲他的帽子,眼波流轉,說道:“你要是肯哀求我,不過須得好聽些,我一高興,說不定便饒了你。”

許歡轉頭道:“那你會把流泉劍還給我嗎?”

魏紫道:“我說了借三天就是借三天,你們是不講信用的嗎?”

許歡不語,又站了一會兒,寒氣沁入心脾,止不住地全身**,抖個不停,張目哆口地道:“小姐你要是厭憎我,何不幹脆一劍把我殺了,豈不痛快!”

魏紫笑道:“我倒不是厭憎於你,隻是想要治得你服了,心裏頭才有一絲兒痛快,要是你死了,就無甚趣味了。”說著一提韁繩,把許歡濕漉漉地拎上了岸。

許歡坐在岸邊緩了一緩,生起一堆火,又從藍色布包中取出幾張卷了邊的舊銀票,仔細地攤開烘幹,篝火溫暖,火苗撲簌搖晃,映在他的臉上,灼然生光。

魏紫把頭伸過來看了一眼,輕蔑地道:“你一個小夥計哪來這麽多錢?依我看,不是偷也是搶的,我隻是心軟,剛才打得輕了!”

許歡自顧自地道:“我起早貪黑,在恒昌幹了這幾年,才攢下八十六兩銀子,上個月,我看中了一套三埭院落,再過半年,就能攢夠錢,開一家自己的‘大裕成’當鋪。”

魏紫撇了撇嘴道:“要想富,開當鋪,你不是小賊,可你比強盜還可惡!”

許歡回頭看了她一眼,魏紫仰起頭道:“看什麽?看就是認了!”

許歡道:“我的大裕成,與別的當鋪不一樣,不管是有氣派的人,還是窮人,隻要進了門,我不看他們穿的衣裳,都給一樣的當價,倘若遇到日子著實難過的,就給他們一二兩,也不收利錢,等到過了難關,再慢慢還我。”

他說到興奮處,臉上漸漸酡紅,像是剛飲了酒,魏紫看了看他的鞋,濕漉漉的,大張著嘴,狼狽不堪,就從腰間的鸞帶內拈出一小個荷包,扔到許歡腳邊,說道:“我也不知道你說得是真是假,這個給你用!”

許歡不解,打開來看,原來裏麵裝的卻是針線,他舉起荷包,回頭開心地笑道:“好極了,我正可以用!”說著拈起針,熟練地穿上線,將豁了口的布鞋脫下來縫補,一針一線,針腳縝密,手藝並不差。

魏紫看了他的樣子,嘿然冷笑,許歡臉紅了半邊,隻裝作沒聽見,縫縫補補,心無旁騖,一邊說道:“我說的自然都是真的,隻要每天開門早些,關門晚些,總能賺到錢,而且不必擔驚受怕,每天都能過得快快活活……”

“快活?”魏紫哼了一聲,冷笑道,“終究還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小子,你又知道什麽叫做快活?”

許歡不服氣地道:“我不懂,那你懂?”

“我自然懂!”魏紫跳了起來,比手劃腳地道,“就像我,我有武功,就什麽都不用怕,隻許我欺負別人,不許別人欺負我,不過我的武功還不夠高,但是將來會練好的,就像……像‘赤焰刀魔’一樣!你知道豪傑‘赤焰刀魔’嗎——內力為刀、無堅不摧、睥睨天下、莫能與抗——像他這樣大俠士的行事,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快活!”

許歡嗯嗯幾聲,也不清楚到底明白了沒,不過鞋子倒是很快就補好了,他把線一咬兩斷,往腳上一套,滿意地看了看,笑容甫展,這個時候,身上的衣服也幹得差不多了。

許歡站在一間普普通通的四合房前,白牆青瓦、垂柳繞宅,很是幽靜,他舉起手正要打門,又停在了半空中,不放心地回頭對魏紫道:“是你說身上沒錢,我才帶你到宋掌櫃家裏借住一宿,他們家有掌櫃的、有夫人,還有宋瑛妹妹,你把你的手段收起來些,就算有不痛快,千萬要忍耐,回頭我再給你賠不是。”

魏紫道:“一路上你隻有這一句話,我就這付嘴臉,你要是不樂意,拿你自己的錢投宿啊,隻怕又舍不得你的‘大裕成’!”

許歡拿她沒辦法,心中悵悵,微有些不安,敲響了房門,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問了他的姓名,飛奔出來開門,眼笑眉飛,喜道:“歡哥哥你怎麽來了?”

許歡掃了身後的魏紫一眼,低聲問道:“宋瑛妹妹,掌櫃的在家嗎?”

宋掌櫃就在家中,他帶了夫人來鄉下養病,住了十幾日,找了個機會避開魏紫,把許歡拉到一邊詢問了一番。許歡不敢隱瞞,如此這般將前後緣由說了,路上的事自然隱去不提,宋掌櫃撚須皺眉,最後點頭道:“罷了,也隻好如此,你好生侍候,就是能討些息錢回來也是好的。”

沈黑入夜,屋外蟲聲嘈雜,許歡想起剛才晚飯時魏紫並不曾吃多少,倒是時常衝著宋瑛斜眼而睨,好似若不可耐的樣子,心中便越發地感到不安,躺在榻上就像躺在山尖上,翻來覆去的,左右睡不著。

魏紫卻也沒睡,不僅沒睡,還攜了那把流泉劍,靜悄悄地來到宋瑛的屋外,摸了一把窗欞,抽出劍撥了兩撥,裏麵格子一轉,已離了窩槽,她伸手進去撥下窗格,閃身跳入,又將窗子重新掩上,並不發出一點聲響。

月光澄潔,照透窗寮,正映在宋瑛的臉上,甜美文秀,嘴角微微上翹,睡夢中還帶著笑意。魏紫凝視著她,神情寒肅,似有陰雲騰遝,輕聲自語道:“就你會笑個不停,吃飯也笑,洗碗也笑,真真惹了人的厭煩!”

她一轉手腕,流泉劍出鞘,月色昊光,照在雪白鋒利的刃上,在她的臉上一閃而過,緊接著輕咬下唇,持劍下沉於腹前,劍尖上崩,一陣電卷星飛,向著榻上之人猛刺。

哢嚓一聲輕響,窗格已斷,屋裏並沒有風,可那兩扇窗欞驀地向兩邊分開,一個人影身輕似葉,猶如彩燕掠波,越過窗子,徑直竄到榻前,出手如電,將兀自熟睡中的宋瑛連同被子團團一裹,已抱在手中,退開兩步,眼縫中一點寒光湛湛,凝視著魏紫,也並不走開。

魏紫一劍落空,暗罵道:“混蛋!”展開劍法,斜晃反挑,向著那人身上緊紮急搠,那人一手抱著宋瑛,隻用一手鉤拿拍打,靈動絕倫,就在劍風虎虎之間,遮攔躲閃。魏紫一連出了幾十劍,四麵八方,都是劍光人影,宋瑛伏在那人懷中,睡得正好,偶爾呢喃,舐唇嗒舌,說了幾句夢話。

魏紫怒極,喝道:“簡直欺人太甚!”她也不想想,這句話若是換作對方口中說出,方才正好,一擺長劍,由上而下劈至體前,力達劍刃,橫削直擊,這一次竟是對準了被窩中的宋瑛。

宋瑛裹上被子,就是大大的一團,移動中畢竟還是有些不便,那人怕驚醒了她,一手托住,凝神斜立,一掌劈去,不偏不激,好似雷霆疾發,魏紫待要上前,隻覺得胸口氣息為之一窒,不由自主向後連退數步,碰到身後一個櫥子,搖晃之下,一個春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魏紫捂住胸口,喘了幾口氣,再去看時,那人連同宋瑛早已不見,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恨道:“就是逃到天邊去,我也認得出你是誰!”

“宋瑛妹妹!宋瑛妹妹!”

宋瑛茫然睜開眼睛,四周卻是冷月斜懸、滿地樹影,眼前一張男子的臉,細看之下,原來是許歡,她呆了一呆,失聲叫道:“我怎麽會在這裏?”

許歡將前情略說了一遍,又道:“我見當時情況十分危急,便不顧冒犯,將你帶了出來,這裏十分安全,可眼下我須得回去找她,等到要回流泉劍,我再回來。”

宋瑛仍是有些不信,以為在夢中,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歡哥哥,我以為你做得不對,一把劍又算得什麽,爸爸他雖然吝嗇些,但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的人。更何況,那個人既是惡女人,你就不該繼續幫她,要不然,不是連你都變作惡人了嗎?”

許歡聽了她的話,若有所動,沉思良久,抬頭道:“你說得不錯,我險些就做了湖塗事,這就去拿回包裹,再不跟著她了!”

宋瑛喜道:“你本來就是個好人,我又知道什麽,不過白說幾句罷了!”略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裹在一團大被子裏麵,裏麵隻穿了一件月白裏衣,微露著縞頸酥胸,燦然如玉,不禁羞不可抑,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等到許歡安頓好宋掌櫃一家,正好是晨光熹微,好在這次魏紫不知去向,並沒有再來搗亂,他在回程時路過一家小酒館,便向老板討要了一些涼水,站在了門口喝。

才剛喝了一小口,魏紫就從後麵趕了上來,丟下馬韁繩,見到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許歡裝作喝水,把頭低下,看上去像是要溺死在一瓢水裏。魏紫也不來理會他,徑直走進店裏,敲台拍凳,擂得山響,跑堂兒看見來了一個不好惹的,在油裙上抹了抹手,忙上前來招呼。

魏紫瞪了許歡一眼,大聲道:“怎地慢吞吞的,我又不是隻會喝涼水的窮鬼,快快地上一桌好宴席,不論什麽,隻撿好的上,要不多不少整整八十六兩酒菜,多一兩少一兩我都要打回去重做的!”

那跑堂兒剛才差不多是騰著雲飛來的,還被她嫌慢,正在犯愁,站在門口的許歡聞言心中大跳,暗道一聲“不好”,水也不喝了,忙把藍色布包翻出來找,裏麵有一雙舊鞋,一件快要不能穿的裏衣,單單少了最要緊的物事,急得出了汗,無奈之下,隻得走到魏紫跟前,拱手打了個招呼。

魏紫打量了他半天,才道:“我以前見過一個傻小子,麵目倒與你有幾分相似,隻是一時間有些記不起來了。”

許歡隻好道:“魏小姐好記性,小的就是恒昌當鋪的小夥計許歡,那個……流泉劍你自攜了去,隻是從今以後,我不便再奉陪了。”

魏紫哦了一聲,問道:“這把劍你當真不要了嗎?”

許歡咬了咬牙道:“不是不要,三天之後,我會在恒昌當鋪等你,姑娘乃是信人,山長水遠,盼你能來一見!”

魏紫冷冷地道:“你休要哄我,我可不是信人,就算是,為了二十兩銀子,就做一次歹人也無妨。”

許歡道:“做好人還是歹人,隻好由得你,隻是那八十六兩銀票,還請小姐奉還。”

魏紫一拍桌子道:“真是笑話!這裏有這麽多人,又有哪隻眼睛看到我賴你的什麽銀票了?”

許歡皺著眉頭答不上來,魏紫撇下他,走出店去跨上馬,對他道:“小子真是好定力,要不是昨晚露了一手,險些就被你給瞞過了,如今你要麽快過來牽馬,否則就再別過上你想要的那種生活!”

許歡背對著她,屹然不動,兩個人就這樣一個門裏、一個門外,默默無言。這一次魏紫的耐心算是極好,足等了小半盞茶的工夫,許歡的肩頭忽地聳了一聳,白馬緊跟著低聲嘶鳴,她攥緊了手中的流泉劍。

許歡嘴上的功夫不及他手上的功夫,因此罵了半天,翻來覆去就隻有“你是豬玀”、“你吃糞便”之類,程度既輕,又無甚趣味,並不能激起別人的嫌惡,因此蹲坐在鄭府門前的那幾個大漢,隻會嘻嘻哈哈地譏笑他,也沒有人起身追趕。

許歡咽下一口唾沫,發了急,幾步跑上台基,將笑得最響的一個人踢了一個筋鬥,撒腿就跑。

那幾人果然發了怒,張髯橫目的,抄起倚在門邊的鐵尺、棍棒,從門裏又湧出十餘個人來,攢眉怒目、罵罵咧咧、百巧競呈,比許歡所說的精彩了十倍,追了他去,四下裏包抄堵截,逐其蹤跡,要把他抓住收拾一頓,誰都不曾留意,魏紫已趁此機會偷偷地溜進了鄭府大門。

許歡甩開了那些人,直奔向一個極大的草甸,山坡頂上生長著一棵大香樟樹,夭矯高挺、蔥鬱茂盛,他辨了辨,心道:“她倒還知道有這樣一棵樹!”手腳齊用,爬了上去,聽著鳥鳴嚶嚶,從那蕭疏葉影兒中望去,就隻見日影西斜、光華流轉,周遭一片寧靜。

不一會兒,順著山坡一前一後奔來兩個人,跟在後麵的一位華服公子連聲喚道:“紫妹,你等等我!”

魏紫住了腳,轉過身來,莊容正顏,緊盯著那個名叫鄭良的公子,靜如北辰,山風掠過,吹起她白裙的下擺,獵獵飛舞。鄭良停在她身前數尺之地,兩人相顧無言,俱都默不作聲,許歡在樹上,微露出一隻眼睛,暗想:“他們想要做什麽?是要一直這樣看到天亮嗎?”

正想著,鄭良開口說話道:“紫妹,這兩年,我東躲西藏,沒想到,你還是找來了,你……消瘦了許多。”

魏紫道:“我自然要來,你害得我好苦!”

鄭良四顧無人,忽然雙膝一軟,跪在了魏紫麵前,魏紫微吃了一驚,將身一側,避而不受,隻聽他說道:“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隻是現今我已有家室,隻要你不去為難他們,我情願死在你的劍下!”

嗆啷一聲,流泉劍倏地出鞘,魏紫將它高舉在鄭良麵前,厲聲斥道:“睜大你的眼睛看看,可還認得它嗎?”

鄭良一見此劍,刹那間淚流滿麵,哽咽道:“夜夜夢中所見,怎會不認得,這是我倆的定情……”

“閉嘴!”魏紫喝道,“情之一字自你口中說出,我倒寧可天地間沒有這個字!”話音剛落,她便跨前一步,沉腕於體前,隨上步之勢向右下疾刺,劍招神光離合,一下就戳中了鄭良的前胸,他悶哼一聲,痛苦地撫著胸口彎下了腰。

她這一下突然出手,許歡差點大叫出聲,剛要去救,其勢已不及,魏紫自己似乎都沒有想到,登時便目瞪口呆,拋去長劍,撲上前去查看,卻突然“啊”的一聲,身子猛地向後仰,跌倒在地上,想掙紮著爬起來,隻覺得骨軟筋酥,半分力氣也無,似乎身上都已經麻木,就連抬起一根手指頭都是艱難異常,隻能用手臂勉強撐在地上搖頭苦笑道:“我真該死,居然以為你還有一點良善之心!”

鄭良分明已經“中劍”,卻突然跳了起來,仰天長笑,逸興遄飛,邊笑邊扯開身上的錦袍,露出黑黝黝的裏衣,乃是用黑色和金色的絲線極為細致地編織而成,說道:“不錯!從你在重安城外推倒罩棚的那天起,我就時刻衣不離身,要不是為了這一件金蠶衣,鄭某大好男兒,又怎麽會去娶那樣一個婆娘!”

魏紫肋下和腰間各中了他的一記“長鬆下指”,全身幾近**,斜了眼冷冷地看他,手指頭卻在一點一點地接近落在地上的那把流泉劍。

鄭良走上前,一腳踏在魏紫的手上,在地上撚了兩下,魏紫頓時感覺掌骨似要斷裂開來,痛楚不堪,扭頭剛說了一句:“你……”眼前一黑,挨了鄭良一記響亮的耳光,雪白的臉頰上立時腫起了半邊,隨即頭上一痛,鄭良已將她的頭發揪起直斥道:“我躲了你整整兩年,你為什麽還要來!我們是好過,那又怎樣!你幹嘛還要纏著我!像鬼一樣陰魂不散地纏著我!”說到氣處,憤恨焚心,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一連打了幾拳,下手並不留情,砰砰地響。

“住手!”

“是誰?”鄭良的手舉起在空中,茫然抬頭,香樟樹下站立一人,身形端凝、威風凜凜,目中灼然生光,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鄭良被他的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地退後數步,抱拳道:“請問閣下是誰?”

許歡不去理他,蹲下輕捋魏紫繚亂的秀發,問道:“你到底喜歡他什麽?”

這句話觸動了魏紫的心事,她嘴巴一扁,忍不住潸然落淚,淚水滑過臉龐,滴落在傷心的草地上,泣道:“你懂什麽!他……他是我第一個認真愛過的男子,我也想愛上別人,可腦子裏全是他,我能怎麽辦?你、你去殺了他,殺了他我就不會再想著他,快去呀!”

許歡搖頭道:“我不會殺人,而且他死了,你再想見他的時候,他就活轉不來了。”

魏紫一怔,鄭良在旁邊說道:“這位大俠說得對極了,我不過是世間微不足道之人,殺之無益,徒然汙了您的手,大俠要是喜歡她,不如就在這裏要了她,在下願意為您把風,說實話,魏紫的身材窈窕娉婷,倒還頗為可觀……”

魏紫又羞又氣,叫道:“你在說什麽!”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許歡皺著眉頭站起來道:“我不想殺你,你也不要再叫什麽大俠,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夥計罷了。”

鄭良奇道:“你、你是一個小夥計?原來……如此。”慢慢走近,突然屈膝半蹲,雙指向前平伸,疾點而出,許歡不曾提防,下腹中了兩指,痛徹心肺,在那一刹那好似身體都被穿透了,向後跌出,一咬牙,摁住小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恨恨地道:“你真卑鄙!”

鄭良亦是不相信他立時就能站起來,大喝一聲,腳下騰躍撤閃,身隨步動,雙手十指點打戳拿,“長鬆下指”再度出手。

許歡這回便不再容情,氣斂神聚,將掌法盡數施展開來,剛猛迅捷,全是進手招數,沒一會兒,體內漸漸內息如沸,盤拗挑打之間,有如雲卷霧湧,掌風颯然,裹挾著風雷之音,清晰可聞。

十餘招過後,鄭良大汗淋漓,已被迫得手忙腳亂,指法失諸呆滯,封蔽招架尚且自顧不暇,出手時慢了一下,許歡便即沉肩滑步,趁機貼近身去,前手向外推,後手向下墜,屈肘壓住鄭良的雙手手腕,同時用力,哢哢兩聲,鄭良的金蠶衣隻能護住身體,手腕卻已齊折,軟綿綿地垂了下來,登時圓睜雙目,麵如死灰,內心驀地感到一陣無比絕望,癱坐在許歡身前。

許歡俯身撿起流泉劍,架在他的脖頸之上,轉頭去看魏紫。魏紫這時也已站起,拄著一根粗樹枝,怔怔地看著鄭良,搖頭道:“不必了。”

許歡說了一個“好”,收起流泉劍,鄭良死裏逃生,想說些什麽感激的話,卻又覺得實在不必再說,長長地歎息,麵帶羞赧,轉身離開,雙手還垂在身側,一搖一晃,貌極滑稽。

待他走遠,魏紫一顛一躓地走上前來,將手裏幾張舊得卷了邊的銀票交給許歡,臉上現出淺淺的笑意,說道:“我要走了,隻想問你一句話:你與赤焰刀魔前輩,究竟如何稱呼?”

許歡低頭摩挲著銀票,說道:“很多年前似乎有過這麽一個人物,可如今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夥計。”

魏紫呆了半晌,點頭道:“是了,我明白了,多……多謝你。”看了他兩眼,依舊拄了樹枝,走下山去,漸行漸遠,直到草木陰濃,將她的身影完全遮住,終至杳不可見。

許歡輕舒了一口氣,心情愉悅,正想也覓路下山,耳畔傳來一個聲音道:“赤焰刀魔先前縱橫江湖、涯岸自高,不料竟是一個鼠輩,以此觀之,亦徒有虛名耳。你可還記得,當年紫金刀葉老拳師被你所辱,鬱鬱而終一事?我苦練武功數載,為的就是這一天,為我父報此深仇大恨!”

許歡悚然一驚,就見那棵大香樟樹頂上站著一人,一襲黑衣,頭戴範陽氈笠,懷中抱著一口紫金刀,衣袂飄飄,自己在樹上暗藏了這麽久,但此人是什麽時候上去的,卻是一點都不曾察覺。

“小葉,你要是當真為父報仇,剛才為何不即下手?”在另一側,長草中又站起一人,披著朱紅大氅,說道,“怕不是和我‘月趕流星風送雲’一樣,都想要會一會赤焰刀魔,就此揚名立萬吧,哈哈!”

那個懷抱紫金刀之人並不作聲,可許歡突然間感到背上有些發涼,手一抖,那幾張銀票飄落下來,落在地上,又被風卷起,飄飄****,隱沒在夜色中,不見蹤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