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元勳末路:隋朝的員工不好當(上)

開皇末年,隋朝的國力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除了北方邊境偶有突厥入寇、嶺南一帶偶有叛亂之外,天下已逐漸呈現出一片海晏河清的太平景象。然而,天下的和諧並沒有改變楊堅的苛酷性情。事實上,越到晚年,楊堅對元勳重臣的猜忌之心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

開皇十九年六月,又一個開國元勳莫名其妙地掉了腦袋。

他就是平滅陳朝的功臣之一王世積。

早在北周年間,王世積便以軍功拜上儀同,封長子縣公。楊堅攝政時,尉遲迥叛亂,王世積隨韋孝寬出征,每戰必有功,遂被擢升為上大將軍。隋朝開國後,王世積又進封宜陽郡公。平陳之戰,王世積率水師攻九江,大破陳朝水師,此後又收降大批陳朝將領,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陳朝的數十座城池。

戰後,王世積因功進位柱國,擢任荊州總管,獲賜綢緞五千匹、食邑三千戶。開皇十七年,桂州(今廣西桂林市)俚族部落酋長李光仕發動叛亂,王世積掛帥出征,迅速將其平定。班師後,進位上柱國,獲賜綢緞二千匹。

有隋一朝,王世積的軍功比之當時名將賀若弼、韓擒虎、史萬歲等,亦可謂毫不遜色。但是,功成名就、位尊爵顯並沒有給王世積帶來多少快樂,反而讓他產生了深深的戒慎和恐懼。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目睹了太多功臣無端獲罪的殘酷現實,也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楊堅的猜忌和刻薄。所以,到了開皇後期,王世積不得不采取“自甘墮落”的手段來避禍,“由是縱酒,不與執政言及時事”,亦即把自己偽裝成了貪杯酗酒、胸無大誌的人,並盡量不與當朝的宰輔重臣交往,即便有所接觸,也絕對不敢談到時事。

王世積以為如此一來,自己一定可以遠離權力鬥爭的漩渦、避開君臣相猜的陷阱。然而,一直很看重王世積的楊堅卻對他的“墮落變質”深感痛心,遂強行把他接進宮中住下,並命禦醫為他進行“戒酒治療”。

(《隋書·王世積傳》:“上以為有酒疾,舍之宮內,令醫者療之。”)王世積頓時哭笑不得。

本欲借著縱酒的假象逃離楊堅的視線,不料反而弄巧成拙,天天得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接受“領導的關懷”,還得被迫服用禦醫開出的各種戒酒藥。

王世積受不了,趕緊上奏說自己病好了,並發誓從此一定滴酒不沾,這才得以逃離皇宮,回到了自己家中。

楊堅抓王世積去戒酒,到底是真的出於對他的關心,還是識破他的“自汙”伎倆後逼他“自動現形”的一種手段?

根據後來發生的事實,我們有理由相信是後者。因為“戒酒事件”後,楊堅就把王世積派到了涼州去當總管,並且還命七百名禁軍騎兵陪著他去上任,“令騎士七百人送之官”。如果不是對他不放心,又怎麽可能派禁軍“護送”他去呢?

由此可見,楊堅實在是古往今來最可怕的老板之一。給這樣的老板打工,再聰明的員工也別想跟他玩心眼,否則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而王世積似乎就是這種自作聰明的員工。所以,他的下場也注定不會美妙。

開皇十九年,王世積的一個親信部下皇甫孝諧不知犯了什麽罪,遭到官府通緝。他四處躲藏,最後實在沒地方躲,就找到王世積,希望老大收留他。可是,此時的王世積已因“戒酒事件”而遭楊堅猜忌,深感自身難保,當然不可能收留他,於是嚴詞拒絕。

皇甫孝諧無處可藏,遂被逮捕,發配桂州。

對老大王世積的見死不救,皇甫極為憤怒,所以很快就給朝廷寄了一封揭發信,指控王世積謀反。

在信中,皇甫提供了王世積謀反的證據。這個證據是一段對話。說是有一天,王世積讓一個道士算命,問自己未來能否大貴,道士答:“公當為國主。”接著又對王世積的老婆說:“夫人當為皇後。”然後又預言說,王世積不久以後將鎮守涼州。王世積的親信一聽,就對王世積說:“河西,天下精兵處,可以圖大事也!”王世積答:“涼州土曠人稀,非用武之國。”(《隋書·王世積傳》)這段對話繪聲繪色,聽上去很像那麽一回事。楊堅大怒,當即把王世積逮捕入京,命有關部門審查。相關官員很清楚皇帝的心思,於是很快上奏,稱王世積確有不軌之心。楊堅當即下令將王世積斬首。

可憐戰功赫赫的一代名將,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掉了腦袋。

王世積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謀反?

答案應該是否定的,而且這個問題不難判斷。首先,王世積既然早就有戒慎恐懼之心,並且不惜“縱酒”以自汙,就證明他對權力和富貴已經沒有野心,隻求能保持現狀。那麽,他又怎麽可能當著一幫下屬的麵去跟道士討論自己有沒有當皇帝的命呢?

其次,就算這種可能性真的存在,朝廷也不能僅憑一個流放犯的一麵之詞就給王世積定罪。何況,皇甫孝諧對王世積懷恨在心是眾所周知的事,其栽贓陷害、打擊報複的動機也至為明顯,可楊堅和有關審查官員,為何都對此視而不見呢?

最後,就算皇甫沒有打擊報複的企圖,朝廷至少應該把涉及此案的道士、王世積親信等人逮捕歸案,以證明皇甫所言不虛。可是,朝廷並沒有這麽做,而是草率定案,並且非常匆忙地殺了王世積。這就有理由讓人懷疑,皇甫的誣告隻是王世積之死的一個引子,或者說隻是一個借口,而不是真正原因。

換言之,從表麵上看,害死王世積的好像是小人皇甫孝諧,其實,真正的凶手正是隋文帝楊堅。也就是說,就算沒有皇甫孝諧這件事,楊堅遲早也會找別的理由除掉王世積。而王世積之死的真正原因,其實我們上麵已經說過——自視甚高而且生性猜忌的楊堅,絕不容許任何人跟他玩心眼!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王世積被殺同日,因犯罪而被流放邊地的皇甫孝諧,居然以此舉報之功而一步登天,被楊堅擢升為上大將軍(從二品勳官)。

王世積出生入死打了一輩子仗,最終好像就是為了染紅皇甫孝諧頭上的烏紗。

就在王世積被冤殺的短短兩個月後,隋朝政壇一位超重量級人物、自開國以來便執掌朝柄的宰輔重臣、楊堅最為倚重的心腹股肱(沒有之一),也黯然落馬了。

他,就是高熲。

如果說別的元勳重臣獲罪,都是因為遭到楊堅猜忌的話,那麽高熲獲罪的理由顯然更為充分——他不僅引起了楊堅的猜忌,還無意中得罪了一個絕不該得罪的人。

這個人就是獨孤皇後。

所以,高熲不落馬,簡直是沒有天理。

如果要評選史上對愛情最為專一的皇帝,楊堅一定是毫無爭議的No.1。別的皇帝都坐擁後宮三千佳麗,惟獨楊堅一輩子就麵對一個黃臉婆,偶爾偷腥劈腿一下,皇後就會很生氣,後果就會很嚴重。

當然,至少在形式上,楊堅也是擁有後宮的,隻不過天性善妒的獨孤皇後常年把守著後宮的大門,所以後宮的那些美女都成了擺設,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獨孤後性妒忌,後宮莫敢進禦”。

(《資治通鑒》卷一七八)作為一個富有四海的皇帝,而且是一個功能健全的男人,楊堅擁有一大群合法的美女老婆,卻生生被剝奪了與她們同床的權利,這樣的處境,絕不比“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群太監上青樓”更好受。

在此情況下,“出軌”就是在所難免的事了。

有一年夏天,楊堅照例到仁壽宮避暑。盡管其後宮形同虛設,可按照禮製,仁壽宮還是要給他配備後宮嬪妃的(用不用是一回事,但配是肯定要配的)。往年楊堅來度假,也沒有哪個嬪妃宮女讓他特別動心,但是這一次,一個美女的出現卻讓楊堅的內心忽然間波瀾大起,於是當天夜裏便臨幸了她。

多年來為妻子守身如玉的楊堅,這回之所以沒守住,其實也不能怪他,因為他遇到的這個美女,是尉遲迥的孫女(當年尉遲迥兵敗後被沒入後宮),從小就是名聞天下的美人坯子,後來又在宮裏養了這麽多年,自然出落成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大美人。這樣的美女,隻要是個男人恐怕都難以抗拒,更何況楊堅還是她的法定丈夫。

跟尉遲氏的一夜風流,是楊堅這輩子第一次“出軌”,但也是最後一次。

因為,此事第二天就被一向忠於職守的“後宮守門員”獨孤皇後知道了。她得知後什麽也沒說,一直到度完假,從仁壽宮回朝,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可就在楊堅暗自慶幸的時候,有一天早朝結束,就有人向他報告了尉遲氏暴亡的消息。

尉遲氏何故暴亡?

這個答案連傻瓜都知道。

楊堅悲憤莫名,可又不敢跟獨孤後發脾氣,隻好牽上一匹馬,獨自奔馳出宮,並徑直騎出城外,不走大路,專走小道,一口氣在山穀中奔走了二十多裏,以此發泄內心的憤懣。

時任尚書左、右仆射的高熲和楊素,從宦官口中得知皇帝“離家出走”了,頓時大驚失色,慌忙打馬去追。追了半天,總算在深山中找到了失魂落魄的楊堅。

高熲和楊素雙雙下馬,死死拽住楊堅的韁繩,苦苦勸諫。楊堅麵朝蒼天,長歎一聲道:“我貴為天子,卻不得自由!”高熲趕緊說:“陛下豈能因為一個婦人而輕天下?!”高熲這話的意思,可以作兩種理解:一,這個婦人指的是尉遲氏,意思是不要為了一個美人而拋下江山社稷;二,這個婦人指的是獨孤皇後,意思是不要因為皇後善妒就跟她一般見識,應以天下為重。

從當時的語境來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但是,高熲卻無法阻止別人作第二種理解,尤其無法阻止獨孤皇後作此理解。

楊堅聽了高熲和楊素的勸諫,怒氣稍稍緩解,但還是沒有要回去的意思。高熲和楊素隻好在旁邊陪著他。君臣三人就這樣在深山之中默然良久,直到深夜,楊堅才掉轉馬頭,緩緩向城內走去。

楊堅回宮時,自知殺人理虧的獨孤後早已在內殿等候多時。一見老公滿麵陰沉地回家了,獨孤後趕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不住地痛哭流涕、叩首謝罪。

反正那個狐狸精已經去見閻王了,此刻的獨孤後也不在乎多流幾滴鱷魚眼淚、多磕幾個響頭。

人死不能複生,楊堅當然也沒轍,而且看皇後磕頭磕得那麽辛苦,心頭的憤怒也消了大半,加上高熲和楊素又在一旁拚命替皇後說好話,最終也就原諒了她,隨即命人擺酒,跟皇後幹了幾杯,算是把這不愉快的一頁翻過去了。

可是,楊堅原諒了獨孤後,獨孤後卻不能原諒高熲。

因為,高熲說的那句話很快就落進了她的耳中,而且她偏偏又作了第二種理解——好你個高熲,居然敢把我一個堂堂皇後說成是一個婦人,你也太不把老娘放在眼裏了吧?!

本來,獨孤後是一直把高熲視為心腹的(因為高熲之父高賓是她父親獨孤信的舊部,曾被賜姓獨孤),可經過這件事後,獨孤後就對高熲恨之入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