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葬禮

一 葬禮

2003年的3月19日晚,家喻戶曉的國際巨星韓頌宇,在金元區江環大道由於一起意外事故,車禍身亡。這則消息沒過多久,就登上了各大報紙新聞頭條。

後來傳出的報道中這樣寫道:他是趕著出席一項公益活動,在途中發生意外的。

這便又為他贏得了許多惋惜之聲。

人們左右都在想,這樣赫赫的人,身為明星,聲與名不缺,錢與財滿貫,普通人想要的已經全都有了,隻需要專心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即可,竟然業餘之時還熱衷於公益。而如果不是他心係公益,急著赴這場活動,或許他不會死。

那麽,還該不該熱心公益呢?這留給世人的不是一個問號,而是一個猩紅的驚歎號。

再說他死之後的另一件事。

一時間,各大新聞媒體爭相報道,鬧得沸反盈天。不同報紙雜誌社的各類記者們,為了爆出更加驚人又隱秘的娛樂猛料爭得你死我活。同時,全國各地的街頭巷尾也炸開了鍋。

巨星韓頌宇的住處前本來門庭冷落,此時忽然間門庭若市,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媒體人。原本這裏是一個被遮得嚴嚴實實,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但不知從哪裏放出來了小道消息,將一向把私生活工作做得極為嚴密的影星韓頌宇的住宅地址曝光了出來,於是韓頌宇的家才被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像魚罐頭裏的魚一樣嵌在這所房子外,房門成了魚罐頭嘴。那被放大百倍,模樣詭異的魚罐頭嘴前麵,還有閃光燈快門聲此起彼伏。

擺在眾人麵前的是死去的韓頌宇的豪宅,價值一個億的豪華別墅。

這一個億不難估值出。

光憑這座城市的平均房價就大約可以估出一半以上的價格。可以見到統共通透的上下四層,坐北朝南的最佳方位,外圍寬闊氣派,複古的歐式風格。再看其間配置、家居裝修,便可估出剩下的一半。自帶溫泉泳池,羽毛球館,室內健身館,無不完備。裝襯的家具大都是上好的百年難得的紅心木,雖然顏色深褐,但莊重之餘能給人踏實感。也許主人需要的正是這一份踏實感。

換作平時,這樣的地方讓人一踏足就難舍得抽身出來。但是此時,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再涉足,畢竟,那是一個死者曾經呆過的地方。

哦,死者,能不能把他叫做死者?

當天報紙上具體是這樣描述的:國際巨星韓頌宇,青年才俊,年方二十五,意外車禍身亡,本人還留下身家數億。公眾麵前的他,熱心陽光,積極公益,拍戲敬業,但關於他背後的種種始終是個謎。對於他的車禍一事,後續報道將詳細跟進,敬請持續關注。

這則消息很簡短也很全麵,並且留下了後續報道的空間。

以這樣的新聞報道角度來說,韓頌宇不能稱之為死者,因為他還依然鮮活地流淌在這個世上,他的一切一切將會被人廣為談誦,生生不息,熱度長存。直至很久很久之後,恐怕才會為人所淡忘。

但有一些人是不會忘記的,他的粉絲們。

所以說,普通人死,可以稱為死者,韓頌宇這樣的人的死,可絲毫不能提一個死字。他總像是活在你我身邊似的,你左也能看到他的影子,右也能看到他的影子。

或許逢年過節,他的報道還會重新被翻出來,周年了,還會有個周年祭,十周年了,又有人如喪考妣地說,你看,我陪著你的故去一起長大。他生前所演過的影視作品,常也能出一個懷念特輯,個中經典片段或台詞一遍又一遍地複印在大眾視線裏。

這多是後來的事情了。

當然,這短短時間內,也未必有什麽不同。韓頌宇生前的一切事跡,被人統統挖了出來。大街小巷都在議論著這個豐神俊逸的男子,說他生前種種的優行,說他如何如何地沒有一點負麵新聞,而這些談論裏占據一大部分的,是那些年方不過二十的少女們的聲音。

她們一個個又哭又鬧,仿佛死了自己的親人一般,終日聚集在一起嘶喊哀悼著偶像的早逝。

“你們說,老天爺怎麽這麽不長眼啊。”

“就是啊,這麽帥的一個人,竟然讓他這麽早就死掉了。”

“我原來還等著長大以後嫁給他呢。”說到這裏,這句認真又戲謔的話使她嚶嚶地哭了起來。

拉麵店裏頭的電視機無聲地播放著他過去的畫麵,全世界都仿佛凝視著這個人從世界上的消失。

包括一個蓬頭垢麵的小孩。

他在街角吃麵,是店老板剛剛倒掉的客人吃剩的半碗麵,是他用自個兒撿來的塑料碗盛的從垃圾桶裏翻出的麵。吃麵的聲音像是一場狂歡。

他聽到店內這般嚶嚶的哭聲,抬頭問他的媽媽:“媽。為什麽我爸爸死的時候,沒有這麽多人為他哭。”

“你們不一樣。我們不一樣。”他媽摸摸他的頭,說。

“那我明白了。他們都在說他長得帥。我爸爸不帥。”

媽媽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對他的話做了否定,還是對這世界表示否定。但至少在孩子喬良看來,是對他話的否定。

所以他有點忿忿地繼續道:“我不管,那我以後一定要做一個很帥的人,然後帥到出現在電視上。那這樣我活著人人為我歌頌,就連我死,都能轟動整個國家了。”男孩漸而嘻嘻地笑。他覺得自己不該像自己爸爸一樣平凡地死去,死得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要留下點什麽,方法是通過一副好麵孔。

豈料多年之後,他一怒之下進了少林寺,做了和尚。很小很小的那種。常常還會想起,他媽媽和他說過的那兩句話。

你們不一樣。我們不一樣。

做和尚之前,他也經曆過成長。

長大之後,夢想破滅。

他遺承他父親的基因,出落得和他父親一樣的麵孔,平凡普通,沒有特色。所以被星探挖走的可能性為零。

雖然不夠俊俏,至少長相也算對得起自己當初的誓言。所以他靠著自己的努力,從群演跑龍套一步步做到了十八線,再逐漸過渡到九流、三流,進到二線,眼看著要躋身進軍一線,成為當紅流量小生了。

但那天的意外毀了他的一生。

出了場事故,被燒傷,毀了容,沒有能夠完全複原,一張臉再也回不到從前。

沒有原來的麵容以後,演正麵的鮮肉角色是再也不可能了。因為他的樣貌。

無數個深夜的痛哭。他隻能哭給自己聽。

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他這個樣子在公眾麵前哭,人們會說他虛偽,裝可憐,有臉沒皮。其實也對,他確實有臉沒皮了,因他的臉已經毀了。

在鏡頭前,每當忍不住要潸然淚下的時候,他都逼著自己微笑,不行也要扯著自己臉皮咧開笑容,然後盼著采訪快點結束。

如果他還像從前的樣子,或許這痛苦的夢魘,不會持續得這麽久。五年了,都沒讓他走出去。

但他還想試著堅持這條路。

後來,終於等到一個機會。演了一個好劇本的反派角色。

他忘情地投入進去,日夜苦心琢磨角色的喜怒哀樂,演得出人意料的好。結果卻又因為演得太好,被人詬病。

這個時候,他終於知道,一副好皮囊的重要。你想要靠一副好皮囊,你就得永遠地靠著這幅好皮囊。

他也終於知道,媽媽為什麽要說,你們不一樣。我們不一樣。

帥,是否要永遠地帥?

十年來,他也看過和他一樣經曆事故的人,可他們恢複得好,反而使得那些事故為他們人生多了談資,多了鮮豔色彩。

自己是沒有辦法了。

他明白世間法則。一怒之下,便去做了那和尚。從此以後,倒無欲無為,也無欲則剛了起來。甚至永遠不想再踏足這個圈子。

更多的不是因為不適合,而是不喜歡。

大千世界,肯為一瓢飲,一碗麵,一道光,一張虛榮表皮,還是一種寧靜,一份生活?

這當然是因為韓頌宇死者而改變一個人一生的故事。

那麽再講起當年的韓頌宇自己,他的風光葬禮。

他的葬禮轟動了全城。社會各界人士皆在列席,不乏諸多上層名流。乃至底層人民──掃地的阿姨,街邊的乞人,也出現在這場葬禮上,令人大跌眼鏡。

記者們開始奮筆疾書地寫下,韓頌宇的社會形象好到這樣一種程度——不僅吸引來社會各界精英人士,就連下層人民也深深為之扼腕。並且,他的葬禮對所有人開放。這樣的家世作風,不愧是被譽為韓國明星之柱的韓頌宇,他短暫如流星的二十五年人生散發著熠熠光輝。

此次的葬禮不亞於富家子弟的婚禮現場,人流不息,到達現場的有上千人之多,清一色的黑色禮服,莊嚴肅穆。他們一個個麵如泰山,不露聲色。

記者媒體人頻頻發問,韓頌宇的家屬眼眶紅紅,一一應答。

正在記者們激烈展開發問的時候,葬禮上忽然從擁堵的人群中衝出了一個人,大喊道:“韓頌宇就是個敗類!死得活該!”

但是──

這聲音還沒有接下去說完,就突然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

二 葬禮

在韓頌宇死的同一瞬間,一個並不富裕的鄉村裏,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一樣遭遇了車禍身亡。他來自單親家庭,從小就沒有父親,唯一的母親在得知消息的第一刻崩潰欲絕,幾乎哭不出聲來。

悲慟過後,隻能勉力開始操辦起兒子的喪事。家裏的親戚也不多,能來吊唁的屈指可數。葬禮上,統共隻有他娘,他大舅,一個交情一般的朋友。

擺放著靈牌位的地方,母親仿佛還能看見他生前的影子。

“兒啊,你為什麽匆匆離我而去?”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楚,個中滋味怎一個辛酸了得。

我養育你二十餘年,不求你什麽回報,隻盼望你一生平安。但你為何卻連這份平安,都無法保證……小夥的娘,倒坐在靈位前,哭出了聲。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魂,聽到了。

小夥子的魂魄仍然懸在屋頂的橫梁上,無法到達地麵,連近近的最後看一看他娘都沒有辦法了。

他俯瞰著大堂上的三個人,看著他們一前一後朝著他的靈位跪拜。

明明自己是四個人裏年齡輩分最小的,卻受他們這樣的禮,他心裏百味雜陳。

想到一手拉扯他大,養育了他二十多年的母親,如今將要孤身一人,前往未來漫漫的人生,他心中就更百般難忍。但小夥子畢竟已沒有形體,不會再有那種如蠱噬心的感覺。對於他來說,苦痛存在的形式是覺得周身都像要碎裂一般,卻又裂不開來。比之真切的痛,還要難捱。

這一具漂浮的魂靈又該向哪兒去?相比母親的哀痛,他難道會好一些嗎?不,決不會的!

正在這激動之處,他手一揮,拂起了一陣狂風。風從屋內吹起,掀翻了靈台上的祭品,吹倒了他的靈位。

母親掙紮的淚眼猛地一驚,大叫道:“是你嗎?是你嗎!孩子!”身子也轉向一邊開始往四處搜尋。

大舅和朋友上前拉住他娘,“別瘋了,別傻了!人已經死了,回不來了!”

“不,我不相信!”她的淚水淌過了臉上,又淌過了兒子的心尖。“他一定就在我身邊,你們不要攔我,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她反反複複地念道。

小夥子都聽得見的,隻是沒有機會再應答。他已經不能再像從前跌倒的時候,看著比自己還脆弱的母親,摸摸她的頭,對她說:“娘別哭。”

不能了。

而今看著那深陷的眼窩,流下一道道渾濁的熱淚,他的心裏直在滴血,卻什麽也做不了。

時間怎麽過得那麽快呢,一眨眼你就老了,一眨眼我就長大了,再一眨眼,我就出了車禍,不在了。我是多麽多麽想再陪你好幾年。娘啊,兒對不起你,沒能在你身旁好好盡孝,讓你孤身一人。

小夥子的身子飄來飄去,卻始終隻能待在空中,連下來地麵看一眼都無能為力。

老天爺啊,你為什麽要這麽早就剝奪了我的生命?為什麽要我娘眼睜睜地看著我在她麵前死去?為什麽!

可是再多的為什麽,都挽回不了既定的事實。

時候很晚了,小夥的朋友先行離開,他的母親在大舅的嗬護下也在自己的屋裏緩緩睡去。大舅才也回了屋。兒子一晚上一直在橫梁上守護著她。

夜半,母親恍惚睜開了惺忪的眼,輕輕地推出了房門,走向二層的閣樓,站在了外麵的扶欄上。下麵就是深不見底的泥石地。

“我兒,娘知道你在娘身邊的對不啊,我這就去找你了。”她一步一跌一撞地走著,總是踉踉蹌蹌的。一雙淚眼空洞無神,和深邃的黑夜融為一體,劃過深空,“你等著娘。”

跟隨著娘出去的小夥子突然意識到了一切,大喊,“娘,兒在啊,兒在啊。你不要做傻事。”但這一切他娘如何聽得到。

這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他娘如何聽得到。

“兒啊,娘聽到你在叫我了。他們都不相信我看見你了,但娘心裏知道,你一直在娘左右對不對?”她頓了頓,頓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盡管你死了。”

好像這犬馬俱嘶的黑夜,終於讓她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兒子的的確確死了。又或是,她明明知道卻又不想告訴自己這個事實,寧願一直自欺欺人下去,成全一個完美的謊言。

終於要和他相聚了,和自己親愛的兒子相聚。所以這一刻,她選擇拆穿一直以來對自己說的完美的謊言。

她縱身躍下,知道迎接年邁的她的一定是吐血而亡。她想──她一定要重重地撞倒在泥石地上,然後死去,追隨她的兒子。

可是墜落的速度卻是這樣緩慢。

是她的兒子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用渾身靈力撐住了她的身軀,用遊離的術力將地上的吊桶一點一點震碎開來,穩穩地接住了她娘。她沒有墜在泥土地上,而是輕輕地落在了那個木桶上。靜靜的。在黑夜之中。

隨之而來,一陣爆炸聲轟鳴了整個天空,小夥也就在這一刻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小夥的娘,突然感覺到身上的一絲氣力抽離,這一次,她的兒子,真正地永遠地離開她了。是用自己最後的生命去挽回她的。

大舅被劇烈的聲響驚醒,衝出了房門。

發現她站在風裏,一動也不動,像塊木頭。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活著,是對死去的人最好的報答。

三 葬禮

同一時刻,祖國的邊陲大地上,一整個夜,萬籟俱寂。

一座普通的民窯裏,一個新生的孤兒靜寂地死去。連哭聲也不曾發出。

他,沒有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