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霧都

一 禍起蕭牆

這是一座霧都。

清晨一起來就能看到縣城的盡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像霧一樣,自然是霧都之城了。生活在此地的人們,不論老少,也俱以為自己終日是生活在夢幻一般的仙境中。平凡的老百姓忙忙碌碌一個又一個春秋、冬夏,逢大清早,隻要看看這天,生活的重負就都暫時卸下了,通體舒暢。沒有什麽比這更幸福的事情。

他們不知道,現代的人已管它叫霾,那仙山繚繞的景象裏,都漂浮著混濁得能讓人窒息的空氣。日漸腐朽的城,卻還洋溢著繁榮的氣息,譬如死水微瀾,回光返照。

這兒有山有水。

小小的城,名字叫蒲縣。蒲縣有著好幾個宗族,最大的一家姓蒲,其餘的有姓薛的,姓江的,姓梁的等等,都有各自的家世淵源。要真說起來,得是很長的故事了,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一家一戶都有以自家為中心向周邊拓開來的圈子,簡單而直接,但範圍涵蓋得小,約略也就那麽幾個同姓人家。雖說如此,但幾大家族也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間或也有大家族之間的聯係,在麵臨大事決裁的時候。那時,幾個大家族會召集彼此共同商議事情。

縣裏的人大多是白丁,大字兒不識幾個,不過也不乏知識青年,會吟兩首詩,做幾個對子的。有趣的是,不識字的都是這縣裏頭最有錢的財主,滿腹文章的人裏頭不知有多少食不果腹的。

蒲縣土地並不稱得上異常富足,人口還過得去,過年過節也有個像樣的熱鬧氣象,比之鄰縣蕭殺冷清的局麵算十分好了。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是蒲縣的情況。

這天,街道上鑼鼓喧天,劈裏啪啦的聲響傳開了,已是黃昏時分。天欲沉未沉,映襯燈火紅燭,給蒲縣增添了詩意幾分。春節的餘溫還未散去,家家戶戶在熱熱鬧鬧地慶賀十五元宵。

古人都說,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如此良辰,此番美景哪裏少得了文人。街頭的青年裏有幾個會文章的悄然聚集到一旁作詩詞歌賦去了,簇擁著彼此到街邊的茶館酒樓,還有些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更有些生怕趕不及花前月下的雙雙對對早已出來湊熱鬧,也有些攜家帶口的出來感受節日的氣氛。

正當此時,蒲家的一位少年在街上閑逛,四處走走看看。話說他個子矮小,在縣裏頭是出了名的。當然,這鵲起的名聲更多要跟他的家世扯上關係。野雞再美終是野雞,沒人會帶著豔羨的眼光看它,醜了吧唧的鳳凰不是鳳凰堆裏的,也不會生來身上就沾著光。他要是生長在普通人家,就是長得再奇詭,也不會有什麽人要去注意他的。因為他的父親是蒲秋生。光是父親的這個名字已能讓他出名得很。

蒲家有兩位少爺,在街上的是大少爺。還有位二少爺,先他大哥一步,早年就娶了親。

說來奇怪,這對方也同大少爺一樣其貌不揚,是位醜上天的女子,嵌著一副大齙牙,渾圓似的臉龐像一塊烙熟了的武大郎燒餅,雙頰襯著星星點點的大麻子。任他父親給她找了縣上多少人家,都沒有願意與她過生活的,就連傻子王六都識別得出她醜而不肯要她。

卻奇跡似的得到了蒲二少爺的垂青。

盡管他們的結合是如此令人大跌眼鏡,但終歸他們是兩情相悅的,相看兩不厭,不似這世上好些眷侶,看似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惹豔羨許多,卻不過貌合神離罷了。

二少爺生的還算威武俊俏,隻一點,也是致命的缺失,乃是他終日不學無術,好賭**。剛娶親時曾收斂了些,過了幾年就又**了起來。

再說她妻子許氏。當初進門的時候,二位高堂是千般不願,萬般無奈,在兒子的反複懇求下才答應的。

蒲家是縣上的名門望族,自家生個模樣一般的兒子可以,再不濟,再醜,那也是蒲家的貴胄,但進門來的怎能是個醜媳婦?更何況還出身貧窮之家?

如今日子不好不壞地將就下去,公公婆婆原想這媳婦淑德賢良,也就寬了心了。素日裏,許氏對蒲家的事情倒的確上心,人也勤快,有諸多事情原本該下人來做的,她也親自來做,事必躬親。公公婆婆倒還滿意,很快將一些日常處理的事務交與她來辦,她也做得條條是道。

但未曾想過的是,她竟會手腳不幹淨!平日裏趁著工人換班,混亂之際,在賬房裏偷偷摸摸,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一次兩次可能看不仔細,做不得真,但蒲家的老賬房已在門外暗自撞見幾回。他說與蒲家老夫人聽,老夫人回想這媳婦昔日種種的好,萬分驚訝而不肯相信。直至一日,老夫人親眼所見了,當即怒從中來。

她大聲嗬斥住許氏,“恬不知恥!我蒲家何曾虧待過你!”

許氏手中的銀鈔刹然抖落一地。這番罪狀,已是證據確鑿,百口莫辯。

窮苦人家的孩子,有幸一朝飛上枝頭,卻不知珍惜,竟靠這種手段來斂財。一時之間,這在府裏傳得沸沸揚揚,許氏也招致流言一身。古語眾口鑠金,正當風頭上,她所經受的壓力不言而喻。

從那以後,府裏折騰一番風雨,變了個天。

二少爺蒲少偉那天從外頭回來以後,聽說這個情況,感到一注晴天霹靂似的,怒不可遏。雖說自個兒也是爛包一個,可是好是歹別人管不著。自己的妻子若是個竊賊,在這樣的大家族裏,可叫他如何抬得起頭來。

妻子使他蒙羞,丟盡了顏麵!

回到房中後,關起門來,他就衝上前朝妻子臉上扇了個大巴掌,許氏猝不及防,癱倒在地。成親幾年來,蒲少偉還從沒對妻子動過粗,更別說下這麽重的狠手。

“許平芸,你他媽也不想想我平日是怎麽對你的!你有臉做出這種事給我蒲少偉臉上添光嗬!”

“蒲少偉,你夠了!不要以為你對我多少好,成親前的種種誓言也原來都是假的!我不過是拿了賬房的幾個錢,你這樣對我!你不想想你自己賭債一身,拿了蒲家多少錢!”

“我是蒲家少爺,拿幾個錢都是蒲家自個兒的小事,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你到底還是姓許的,仰仗著的是我蒲少偉!蒲二少爺!不老老實實照看好蒲家,還敢給我惹出這些事!”

一番廝罵扭打在所難免。成親之前的種種恩愛一點點地濃烈,積累到如今,又旦夕至煙消雲散。

猶記得,蒲少偉追求許平芸的時候,對她百般遷就,帶她山水遊玩,盟誓依依。許氏也是溫柔可人,盡管模樣不佳,性格卻十分討喜,正中蒲少偉的心。

都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啊。

可惜時過境遷,他們二人已育有一女,但丈夫卻終日不著家,對妻子的愛也越來越淡,隻知在外花天酒地,濫賭鬼混。

情愛過了那段保鮮期,終是一去不回頭了。

許氏被逮個正著以後,也再不是從前那番賢惠模樣,大凡下人來伺候吃穿用住,非打即罵。像是要泄一通怒火,卻無處可發,便將其傾注在下人身上。

老夫人堅決不能容忍這等不恥之事,執意要兒子少偉休了許平芸,將她趕出蒲家。蒲少偉一聽,那過去眷戀又再浮上心頭。無論如何不堪,她畢竟還是自己的妻子,哪裏肯舍得。

迫於母親的壓力,他一時無從抉擇。

這時,蒲家輩分最長的一家之主大老爺發話了。不許休!

一家子上上下下都驚住了。

所有人都以為蒲家老爺是因為心疼兒子,所以不忍將兒媳逐出去,隻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打的算盤是怎樣的。家醜不可外揚,蒲家在縣上是一個多麽有名望的家族,怎麽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但若是流傳出去則更是不得了,隻會被人詬病,說蒲家人沒長眼,竟自己主動請進門來這樣一個不知羞恥的兒媳。

就是許平芸自己想走,他蒲秋生也決不容許!

二 富貴榮華

且說今日熱鬧,大少爺蒲一航賞玩風月,舒心得很。無意間,從人群裏瞥見一位少女,怔怔地,出了神。就仿佛那賈寶玉初見林妹妹一般,不能自已地停住了。

未幾,待回過神來,他疾速穿行在街道上,撥開一層層人群,向那少女的背影追去,登時那少女卻不見了人影。

“少爺,你莫不是喜歡上了年糕攤子的林家姑娘?”

“那姑娘的父母是賣年糕的麽?”

“可不是麽,他爹一臉窮酸樣,還是個見錢眼開的主。若是少爺喜歡,趕明兒個就可吩咐小的將禮金帶去,保管那林姑娘的爹歡歡喜喜把女兒嫁給你,更何況少爺您是什麽人呐,能看上那麽個身份低賤的姑娘,不知道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難道還能有不應允的麽!”

“好好好。”蒲一航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一路高歌,高高興興地返回家中與父親提這件事。

“什麽!蒲一航,你弟弟已經給我惹出這樣的事情來,你還要再步他的後塵,一個個是全都不將我放在眼裏,要反了嗎!”蒲秋生激動地揮起他的手臂,險些摔在大少爺的臉上。

“爹,我要娶那個女子,不管怎樣,我就是要娶那個女子。”蒲一航的愣勁起來了。

“這個蒲家,我是一家之主,還由不得你放肆!”

“我不管,我一定要娶。那個姑娘是我一眼就相中的,這輩子娶定了!”蒲一航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直直地立在他爹麵前,“如果您執意要以這個家的身份地位來威脅我,我除了收拾行囊,褪去這個身份,別無選擇。那麽從此我和蒲家就再無瓜葛。”

平日裏看起來懦弱不堪,遇事隻知道逃避,不如二弟弟來得果敢的大少爺,這個時候顯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氣。

他兀自想,從洋人那裏探聽來的,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果然不錯。

蒲秋生不禁悔恨:在外闖**商海生涯多年,是拚出了一個天下,到頭來卻沒有機會去好好管束這兩個兒子。

事到如今,竟一個個地起來反抗自己。

他無力地坐了下來,“罷了,都隨你們去吧。”他不知不覺就說出了‘你們’兩個字,也許是對這些孩子已經失望透了。

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年糕林的耳朵裏。

蒲家的家仆上門提了親,年糕林自然滿心歡喜地接納了。隻是在閨房裏的林玉蘭已經泣不成聲,對著她母親抱頭痛哭。

這是她不愛的人啊,她怎麽能輕易就嫁?而她的父親又怎麽能夠連問都沒有問過她的想法,一口應允!

母親這麽多年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著這麽一個不成器的丈夫,也受夠了窩囊氣,卻沒有辦法與他抗衡。丈夫酗酒回來,對她拳腳相加,賭錢賭輸了,回來也是一頓暴打。後來擺了一個年糕鋪子,以為他要靠著這點手藝定下心來了,卻原來隻是把攤子交給母親,自己轉身去快活了。底層人民悲慘的命運嗬!該向誰去討問這無情的罪過!

這命運接下去就要延續到自己身上了麽?

林玉蘭的母親哭著央求道,“林振雄,你就放過你的女兒吧……像我們這樣窮苦的人家嫁到那種有錢有勢的裏頭,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生活,哪裏有想得那麽容易……孩子平平安安一生,尋個歡喜的人家就……”

她想說‘就好了’,誰知男人一巴掌劈頭就蓋過來,力道有勁,她退了幾步,險些被掀翻在地,雙腿已站不穩,唇角帶著點血。

“去你娘的,蒲家要什麽有什麽,蘭兒嫁過去還怕不享福?你這個當娘的怎麽想的,是不是賣年糕賣傻了?”林振雄猙獰的麵目,這麽多年來她已然習慣了。

林玉蘭的母親無法再出聲,她知道,這一次的抗爭又會是以她的失敗告終。

上花轎的那一天,林玉蘭是被強抱著上去的。唇角的胭脂,耳邊的腮紅,看起來都鮮豔如血。

她還在以一個少女的聲音嘶吼著,“我不嫁,連麵都沒有見過的男人,我怎麽可以嫁!”

“由不得你不嫁。”受了兩千大洋禮金的年糕林,冷冷地目送了女兒上了花轎,嘴邊還帶著稀疏笑意。

一路風風火火,嗩呐聲響遍了全城,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蒲家大少爺娶親了,娶的是年糕林家的女兒,以後數不清的榮華富貴,可真是享福啊。

蒲家的高堂之上,千百賓客。

親朋好友、蒲家之主、蒲家夫人、所有人裏,除了蒲一航自己,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複雜的難以言明的神情。

送入洞房的那四個字響起,林玉蘭感覺自己就像是在一瞬間被投入了地獄,她將要麵對的這個素未謀麵的男人會給她帶來什麽樣的命運?

蒲一航粗暴地挑開了林玉蘭的紅蓋頭,一股征服欲湧上心頭,不由分說地就親了上去,“我喜歡你,一眼就看對了你。給我生兒子!”他意圖強力地剝開她的衣服,她拚命掙紮。滾燙的熱淚在她臉上滑落,帶著無盡的苦楚。

她十七歲的身軀就被眼前這個身材矮小,長相醜陋的男人給糟蹋了!

而她,卻是一個正當花季,如花似玉的少女……

“不要……”她絕望的一點聲音回旋在屋梁上,徘徊久久而不肯離去。

她拚了命地捶打這個男人,連眼睛都恐懼得不敢睜開。她害怕看到眼前不堪的這一幕,她是多麽希望這隻是一場夢,一場令人措手不及的噩夢。哪怕是噩夢也好。

雲雨過後,他懷著滿足的心情坐起身來,“不要再掙紮了,除非你能把兩千大洋的禮金交還出來,那我就放你走。否則,你這輩子都不要癡心妄想,妄想離開蒲家。”

她慍怒而又無力的聲音,“我上哪裏拿出這麽多錢來,錢早就都被我爹拿走了,你這個混蛋……”

伸出的小手,被蒲一航無情地抓住,“那就乖乖地給我留在蒲家,做我蒲一航的大夫人。”

林玉蘭的心頭百般滋味。複雜的情感澆築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正月十五的熱鬧氣氛,卻在她心中生出悲涼的花來。

三 迷霧未來

很快,年歲悄然過去。

她發覺自己懷了孕,懷了這個男人的種。

起初,她是有恨的,可是沒過多久,一個身為母親的責任和勇氣就占據了她的身心,壓過了恨意。

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那時候,她想過死。就在洞房後的第二天,她拿過剪刀往手腕上劃去,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絲眷戀。一滴一滴的血流淌,就像嫁進門時那鮮紅的嫁衣,那濃烈的胭脂,那冶豔的腮紅一樣。

可是蒲家是怎樣一個家庭啊,在她的血還未流幹之前,還未死成的時候,她就被人發現,救了下來。

在**休養的日子裏,有一天大夫來了,一如往常為她診脈,突然告訴了她這個令她又驚又喜又懼的消息。

未來就像是層層迷霧,籠罩在她生活的上空,她該作何選擇?這段日子,讓她想清了很多事。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更讓她看淡了生命中的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死都不怕,還怕什麽?

如今,選擇接受,選擇好好地活下去,為了自己,也為了孩子。

這以後,慢慢她又發現了另一件好事,那就是身邊這個男人其實還是有一絲絲好的,至少對她好。平日裏要她多注意身體,好好休息,吃飯的時候特別注意她能吃什麽,不能吃什麽,還常牽著手陪她在庭前緩緩散步。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是寵溺。

有一段日子,他經常跑出去,去搜尋孩子出生以後要用的那些生活小物件,譬如搖籃,小棉襖,孩子的小氈帽,那些他平日裏不願意多看一眼的東西。又過了一段日子,他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整天留在家裏陪著林玉蘭,性格也和緩了許多。也許是一個父親的光榮感使得他做出了這番改變吧。

林玉蘭不敢去深究,是不是隻是因為肚子裏的孩子他才這樣的。想這些又能有什麽用呢,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第一個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又是長子的長子,便是蒲家的嫡長孫。即便隔了一個時代,蒲秋生看著這個孩子,依然覺得眉眼像極了當年的自己,連夫人江宛如都這麽認為。

孩子出生的消息,使全府上下都樂開了花。

偏居西閣的蒲少偉和許平芸心中卻大為不快,將來的家產還不知道有沒有他們的份呢。這麽多年來,蒲秋生看他這個哥哥好像永遠都比自己來得出息。他的心中藏了多年來積壓的鬱氣,卻始終沒有當麵提起過。每當這時候,她和妻子就開始同仇敵愾起來,謀劃將來的打算。

而當時的那一件醜事,也早已被蒲少偉淡忘,成了過眼雲煙,不再耿耿於懷了。

但是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名門裏鬧得如此大的一件事,他們二人縱使能忘,整個蒲家也是無法輕易忘卻的。

如今自己的女兒都已三歲有餘,卻從未見過父親蒲秋生對這個孩子露出不一樣的笑容。大概是因為孩子她母親的緣故,又因為和母親長得像,所以整個府內大人都不待見這個孩子,就好像她的臉上已經被寫定了竊賊兩個字。

其他孩子們卻是不大清楚的,都還會來和這孩子玩,隻是每當被他們的爹娘發現的時候,都會被急急地勸開。許平芸的女兒蒲清荷幼小的心靈,從這時候就開始蒙上了陰影。漸漸地,她無法再相信家中的每一個人,養成了乖僻的性格。

“這個老不死的,就是看你哥哥看得比較重,明明一樣是孩子,那蒲一航的孩子就惹得全府上下喜歡,我們的孩子就沒人疼沒人愛了?還招人敵視了麽!”

他近來才想起過去的那件事:“真是晦氣,還不是因為孩子長得七分像你。”

而這些都被在一旁的蒲清荷聽到,她開始明白自己生來就是為這個家族所不容的。無論她再怎麽努力,再怎麽乖巧。

四 待時而動

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軌。

已經二十歲了,林玉蘭開始覺得自己並不是兩年前剛嫁進蒲家的年少小姑娘了。自從十八歲生下蒲承峰的時候,她就開始意識到,自己有了大少奶奶的身份,算是半個家的女主人了。一方麵,她已經不再用當初進門時那樣卑微的身份來看待自己;另一方麵,因為她的和善和擔當,府中上下的丫鬟家丁也對林玉蘭越來越敬重,打從心底裏尊她為大少奶奶。

如今看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眉目出落得越來越清秀,比他父親的樣貌要好看得多,她就歡喜得很,不再為孩子的將來而擔心。其實,說不出過去這是一份怎樣的擔心。生長在這樣的大戶人家,一生衣食無憂,又何來的擔心呢。

日子久了,她發現蒲一航對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而且對她的孩子也很好。她對蒲一航的感情漸漸地建立了起來。他們那個時代,林玉蘭也聽說過人家都是先戀愛後結的婚,可他們算是先結的婚後成的感情了。如今回想起來,當初他的強硬,也許是出於一種愛吧。

和風細雨般的生活愈來愈好,又過了一兩度春秋。林玉蘭為蒲一航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可愛的女兒。

“看,活著總會有好事發生的。”這一天,老夫人江宛如帶著林玉蘭在佛堂前跪下,握著她的手道。

林玉蘭對著婆婆笑了一笑,感受到了一種和自己生身母親對待自己一樣的關懷。

第二個孩子降臨,林玉蘭比生下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更加開心,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兩個孩子彼此有伴了,哥哥妹妹可以攜手互幫互助度過一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自己從前在破碎的家庭裏所得不到的疼愛,她的孩子可以毫無保留地得到。

自己的青春已經遠去,她恨不得寄所有的希望和愛於自己的孩子身上。當然,她也這麽去做了,傾盡所有。

兩個孩子慢慢在她和丈夫的愛護下長大,十年多一眨眼,也如白駒過隙。孩子長大了,蒲家的兩位老人也相繼去世了。

然而當初在蒲秋生仙逝的時候,立下了遺囑:將蒲家的所有財產繼承權留給蒲一航,蒲少偉隻享有在這個家生活的權利,關乎蒲家的一切大小事務他都必須向長兄過問。

蒲秋生明白好賭成性的蒲少偉若是分有了財產,無論多少,都一定會被他敗光,所以做出了這個選擇。為了維護他苦心經營下的現有的蒲氏產業和延續這整個家族未來的生計。

他不能夠讓自己家的一切白白地付諸東流。

重擔從蒲秋生的身上落到了第二代蒲一航身上。實際上,在外人看來,兄長蒲一航一味地妥協並不是他實際的性格。懦弱,愚笨,其實不是他真實的麵目。始終為了維護弟弟的尊嚴罷了。

他自己的心裏,其實跟明鏡似的。

當初蒲秋生死後,江宛如也因為悲慟過度,很快隨之而去,家中上一輩盡數不在,蒲一航業已察覺蒲少偉背後的狼子野心,蠢蠢欲動。

這個弟弟一心想要陷害自己,從而吞並蒲氏企業,取而代之他的位置。隻是,他一再視而不見,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夠收手。可惜,一味的退讓並沒有讓蒲少偉有所收斂,反而使他變本加厲了。他越來越不把蒲一航放在眼裏,把自己看成了家中的老大,甚至開始打著蒲家的旗號去和蒲家的各個合作夥伴商談生意上的事情。

平素裏蒲一航和薛記布坊進行生意往來的時候,蒲少偉就悄悄地盯著生意進度,準備適時地介入這件事情。薛記布坊的老板薛雪龍是一個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狠角色,見過各式各樣的人,自己本身也圓滑世故,因此他看得出來蒲少偉的哥哥蒲一航是個生意上的老實人。他也很看重這點。

有一天,蒲少偉假借蒲一航的名號去跟薛雪龍談生意,一眼就被眼尖的薛老板看穿,並一口回絕,“除非蒲大少爺親自來跟我談這件事,否則免談。”

蒲少偉吃了個閉門羹。

但他並沒有放棄,他自信以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一定可以成功地破壞蒲家和部分合作夥伴的關係。

時機終於到來了。

五 鹿死誰手

西方的思潮漸近中國,蒲一航也受到了這方麵的影響,意欲把蒲氏企業推向世界。在中國合作夥伴穩定下來以後,他便開始積極地和外商拓展生意上的往來。

而當下他所涉談的企業,其國家的文化一直是崇尚那種言談流暢、口若懸河的人,因此蒲一航的老實巴交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在外商看來,蒲氏隻是一個沒有潛力的企業。

一次一次和對方協商,蒲一航都在碰壁。這使得蒲少偉終於逮到了機會,鑽了蒲一航的空子,秘密地和外商談了起來。蒲少偉的圓滑迅速起了效果,立刻改變了這位外商對蒲氏的看法。

對方的印象大大改觀,十分樂意與蒲氏企業合作。蒲少偉因此和外商簽下了一份合同,合同中有明確規定:沒有按時交貨或者貨物的質量有問題,蒲氏企業都必須承擔起巨額的賠償費用。

回到家,蒲少偉將這件事告訴了妻子,被妻子大罵了一通。兩人火速地杠了起來,爭執不休。蒲少偉的妻子許平芸當然不知道蒲少偉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隻當他吃錯藥了,居然幫著蒲一航跟外商簽合同。

弟弟蒲少偉經過布坊一役後很久都沒有動靜,蒲一航以為他早已經打消了那些壞念頭。這次的事情蒲一航知道了以後,滿心歡喜,私下以為這個弟弟終於懂事了,願意為蒲家分擔一些了。

他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蒲家的工人不緊不慢地趕製著所需的貨品,日子也平穩地來到了交貨的那天,外商十分高興地接受了這批貨物。看到成品如此鮮豔的成色,十分滿意,甚至願意再繼續與蒲家合作下去,開出了一張更大的訂單。

蒲一航寬慰極了,他想,自己總算對得起父親蒲秋生在天之靈,沒有把蒲家的事業白白葬送,反而使它源遠流長下去,可以遠銷海外。

然而好景不長,外商急匆匆地派人來到府上,拿出之前的一部分布料,宣稱裏麵使用了有毒的染劑,製作出來的衣服穿在人們身上會患上皮膚病,要求蒲氏企業給出相應的答複以及做出合理的賠償。否則,隻好以官司手段來解決了。

這個噩耗使得全府上下的精神意誌潰然坍塌,因為他們麵對的不僅僅是高額的賠償費用,更是整個蒲家信譽的喪失!蒲家遭受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信譽危機,數十年基業將會毀於一旦!

蒲少偉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拿出了一批早已準備好的質量上乘的布料交給外商,並且積極與外商斡旋。經過那一段時間的磨合,他憑借著自己過人的口才,使得外商要求的賠償金額降低為了原來的十分之一。這一舉動一時間在蒲家上下引起了不小的熱議,他為自己填補了一塊事業上的空白,贏得了空前的威望。人們心裏念他拯救了整個家族。

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是他自己先在背後搞的鬼,事前就連他的妻子都並不知道這件事情。妻子許平芸被他熱切的模樣給欺騙住了,還以為他真要幫著蒲家踏上什麽如日中天的新裏程。原來,他一直在陰謀著,一步一步為自己將來坐上這個蒲家主人公的位置做鋪墊。

這種勇於擔當的負責任的行為最終使得結果沒有給蒲家帶來很大的負麵影響,也就算過去了。

全府上下在這次負麵事件發生的過程裏慌張不迭,以為要從此失業,但蒲少偉卻表現出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樣子,再到後來做出的沉穩舉動,所有人對此大為驚歎讚賞。也正是那以後,無論他做什麽事情,府裏都不再有那麽多反對的聲音了。

這個大膽的念頭終於萌生了出來,他琢磨著時候到了,可以將自己的哥哥蒲一航鏟除了!

他派人去藥鋪裏買下慢性毒藥,命人將它投在蒲一航每天必吃的飯菜裏,力求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但是一個月過去了,他發現蒲一航還是什麽異樣都沒有,這讓他有些膽戰了,一股害怕油然而生。

難道,那些藥都沒有進入蒲一航吃的飯菜裏嗎?

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了!

一股更可怕的欲望的力量在慫恿著他。

他派人買了大包的砒霜,準備直接在中午吃飯的時候下到蒲一航和林玉蘭的飯菜裏,而他自己則避開有毒的飯菜,等待最後的結果。

一分一秒過去了。

他派人動好了手,中午吃飯的時間已到,就等著二人毒發身亡。

兄弟情義算得上什麽?早在蒲秋生這麽多年來對哥哥的無盡疼愛裏消逝了。他心有不甘啊,爹就連臨死的時候都什麽也不留給我!為什麽?!我要靠我自己的雙手奪回來這一切!

蒲一航,你很快,很快就會成為我的手下敗將了,我不信我贏不了你!

六 煮豆燃萁

時間焦灼著。

一個下人忽然咚咚咚地敲開了還在暗自竊喜的蒲少偉和許平芸的房門,“二少爺,二少夫人,大少爺請你們到大廳裏去一趟。”

什麽?這時候傳來的不是他和林玉蘭已經毒發身亡的消息,那是……

蒲少偉心中咯噔了一下!糟了!

待下人走後,許平芸心急如焚,“這下怎麽辦!要遭殃了!”

“還能怎麽辦?!這個主意你也有份,逃不了幹係,要死大不了一起死,跟了我這麽多年,總恨生不能一起,也好歹算死同穴了,不枉半生。”

蒲少偉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身子裏忽然感到輕了許多。

隻是腳步沉重。

踏入大廳門檻的路如此艱難,他們兩個人已經做好了蒲一航會用最殘酷的方法來對付他們的準備。

這不是一種妥協,仿佛是對自己的一種成全。

威坐在大堂之上的蒲一航此時此刻顯得肅穆威嚴,如一尊石像,身旁的林玉蘭一臉的堅毅,也如一尊石像,兩人的緊繃神態預示著一場風雨的到來。

蒲家,一向是縣上的大族,也是整個蒲縣之長啊,無論什麽樣的事情,但凡在蒲家發生,就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了。

蒲一航率先開口了,“少偉,你知道我找你來,是為了什麽事麽?”這一次,無論如何,蒲一航都顯得極其的冷淡了。

那份兄弟情誼,長兄對弟弟的疼愛,還在嗎?恐怕連他自己也難以分辨得清了。

“找我來做什麽。”蒲少偉也許還殘存著一絲希望、有轉機的念頭,希望他的下一句話要說明的不是毒害他的那件事。

這麽多年的精心策劃,一瞬間就要沒個幹幹淨淨了。如果真的事發,他蒲少偉也認了,但,但凡他還有活著的機會,有生之年他都不會放棄在蒲家繼續爭奪這個位子。

“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蒲一航神色凝重地站了起來,提高了音量,“還是要我來告訴你?!”他的憤怒,累積到了一定的點,就差沒有將桌子上的茶杯掀翻。他克製住了。一如這些年來他的克製。

蒲一航沒有再等弟弟說話,不由分說地接了下去,“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打算放一些東西在我的飯菜裏?而就在今天,你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想直接要了我的命!”

蒲少偉半晌都沒有言語。隻是沉默著。

聽他的哥哥沒再說話,他開口了,“你都知道了,還來問我做什麽?”蒲少偉這似乎不是質問,是對自己的一種無力。隻是時運不濟,沒讓我害成你,如果還有機會,你會死的!我不信我蒲少偉沒有出頭天!

好賭成性、花花公子做派下的蒲少偉是有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的,他嫉妒哥哥,對自己感到自卑,可是另一方麵,他卻又是這樣好強,無限的自尊,以行事的浮誇來掩飾內心的落寞。

他其實也有他的優點的,隻是他自己把自己給看扁了,如果早一些年他能改一改這樣的壞習性,或許他父親蒲秋生真的能對他刮目相看也不一定,也就不會釀成今天的苦果。但事到如今,能說誰對誰錯呢?他的父親蒲秋生,已經永遠地埋在了地底下!

一直默默站在蒲少偉身邊的許平芸,不知道橫亙在他們兄弟二人之間,自己能說什麽,那五大三粗大無畏的勇氣,已經消散在空氣中。她自顧自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注視著這一切,默默無言。

“我念在你我的兄弟情義,一再地放過你,容忍你,可是你卻不知收斂,反過來一再地挑戰我蒲一航的底線,整個蒲氏家族的底線。你還要我怎麽辦?怎麽護你?”他是憤懣的,也是痛心的。

他無力地坐回椅子上,“記不記得七歲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爬山,我快要跌死在山崖的時候,是你不顧一切救了我的命,你猛力地喊著,‘哥哥,別放手。’你記得嗎?就算你不記得,可是我一輩子都會記得,記得這個恩義,我的弟弟蒲少偉救了我蒲一航的命。可為什麽,為什麽,”他一步步地後退,“為什麽當時我們是那麽要好的兄弟,後來卻一點一點地變味了呢……”蒲一航的眼眶紅了。還沒到四十歲的臉上,已經顯出一份滄桑。

“和外商合作那件事過後,我就希望你能夠盡早收手了。可是你為什麽不懂啊,不懂哥哥的這份心,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錯下去。今天如果不是玉蘭發現下人鬼鬼祟祟,質問出來你下毒的這件事,我可能已經命喪黃泉了。”

“原來和外商合作的事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何必再留著我。”

“我是多麽希望,你能回頭。”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情緒湧動在喉嚨之間。

蒲少偉至始至終低著頭,沒有看蒲一航一眼,而蒲一航卻從頭到尾對著這個弟弟的臉。

“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你們倆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們。”

蒲一航希望蒲少偉永遠也別回來,他不想見蒲少偉的麵,並不因為他真的恨這個弟弟,隻是因為他已經失去了相信的勇氣。

被深愛的人欺騙,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

蒲一航派人拿了一些盤纏給他們倆,希望從此以後他們也能靠著這些本錢過活,自力更生。

他並沒有斷了他們兩人的退路。即使到最後,他還願意帶著這份仁義對待他們。

這件事情,在縣上傳開了,蒲一航贏得了無數人的尊敬,大家齊口稱讚這位新任蒲家之主的有情有義。

隻是,有情有義真的能換來好結果嗎?

七 殊途同歸

那以後,蒲少偉他們夫妻兩人很久地斷了消息。

當初,就在他們想要帶自己十六歲的女兒蒲清荷走的時候,這個出落得與她母親相似但勝五分的姑娘卻極其地不願意了。在蒲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將要比跟著蒲少偉和許平芸在外顛沛流離要好上多少啊。

但畢竟她是蒲少偉和許平芸的女兒,蒲家哪裏有她的容身之處呢?

她不情願,也隻能夠跟著他們離開了。

這時候的蒲清荷,已經完全在父親和母親的浸染下,失去了少女的天真,過分地成熟了。

這十多年過去,蒲家的三個孩子已經各有各的生活軌跡。將來能否有好的歸宿卻是未知,人生的重重迷霧籠罩著糾纏在上一代恩怨情仇的下一代。

現在蒲家的長子蒲承峰已經踏上了去美國留學的路。一開始,父親蒲一航是極力反對的,隻是這孩子卻跟當年的他一樣,以蒲家少爺的身份威脅他。那一幕發生時,他也終於想通,該學會放手,讓自己的兒子去廣闊的天地裏闖一闖。

蒲家的二小姐蒲如煙仍在上中學,學習成績頗為優異,平日裏也乖巧非常,十分聽話。唯一一點受人詬病的是,她長得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為此遭了無數人的白眼。但這實質上不過是出於一種變相的嫉妒罷了。

生活無憂在其次,重要的是她有著疼愛自己的父親母親。因此,無論何種情況下,對自己的親緣關係她都十分地自信,決不聽信別人的流言蜚語。

這一年,蒲如煙即將踏入高一,一年一度的體檢就到來了。學校查得十分仔細,要對學生體質進行監測,其中也有抽取血樣的血型調查。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蒲如煙也跟著抽取了血樣,進行血型檢測,靜靜等待結果出來。

就在結果出來,大家都熱烈地討論著自己是什麽血型的時候,蒲如煙卻一言不發,暗自躲在了校園的角落裏,一個人埋頭低泣。

怎麽可能會是這樣……

我檢測出來是A型血,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父親是B型血,我的母親是O型血。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我不是他們親生的!

這麽多年了,她已經十六歲,在蒲家以二小姐的身份生活了這麽久,蒲家上下將會怎麽看待她。她一想到自己和蒲家半點關係都沒有,就覺得自己更沒有任何顏麵繼續留在蒲家!

原來同學們說的都是真的,她和自己的爸爸媽媽一點都不像,真的一點都不像。

那千百般的苦楚,隻有她自己一人明白,能向誰去訴說?

她想,那就走吧。走了好啊,逃離這個傷心之地。她已經十六歲了,是個高中生了,有自己的思想了。

今天上午體檢結果才出來的,現在正是中午放學的時間,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要一個人去向未知的遠方,連學校的課都顧不得去上了。沒有什麽比這件事給她的打擊更大了。

而這時候,大家都在一旁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他們的事情,沒有一個人顧及到躲在角落裏的她。

蒲如煙就這樣悄悄地走了。

出城的路很遠,很遠,仿佛看不到盡頭。寂寞而孤獨的梧桐樹生長在道路的兩旁,嗤笑著荒謬的生活。

此時此刻,還有一位名義上的蒲家小姐,也就是蒲少偉的女兒蒲清荷,流浪在路上。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披頭散發,麵容憔悴,沒有了一個大戶人家小姐的樣子。盡管那隻是曾經。

如今,儼然是完全喪失了一個少女的模樣。

就在幾個月以前,她的爹娘,活生生被人逼死在賭坊門口。

她不能怪命運,不能怪這世界的無情,她甚至不知道該去怪誰。

是她的父親爛賭成性,造成了這一切——

在被蒲家趕出來之後,他們夫妻二人原本希冀著拿這一點本錢去做些小生意,從此開始平凡的生活。不求生意多麽紅火,能掙來多少錢,隻要可以帶著孩子一家三口像個普通人家一樣過活,他們夫妻二人也心滿意足了。

在失去所有之後,一個人還能計較多少呢。

可是偏偏,偏偏就是賭癮上來了……他走上了不歸路,也害了他的妻子白白賠上性命,更害得蒲清荷從此成了一個孤兒。可悲的不僅是她無法再繼續上學,還有她失去了雙親,永遠地失去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像是排好的一出戲劇。悲慘的情節輪番上演。

這時候的蒲清荷,緊接著被一個又一個男人拋棄了。

一顆破碎的心再也無法拚湊完全了。

那時,痛失雙親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經濟能力上學,連日常的三餐她都要自己想辦法。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沒有手藝,沒有技能,沒有任何可以賴以為生的謀生手段,連吃穿用度都是一個問題。

第一天,她就得開始在街上尋找生活的新方向,這時候她遇見了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江裕民。

她一下子覺得自己的天空亮了起來,她仿佛尋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一抹光。

生活在蒲家的十多年,她感受不到一個少女應有的被捧在手心的疼愛,蒲家上下的人似乎都因為她的娘親而對她嗤之以鼻,她受慣了冷嘲熱諷。如今有這樣一個男人出現在她的麵前,對她百般關愛,她怎麽能不怦然心動?這彌補了她多年來的感情空缺啊。

他帶她到他家去過了夜,過了一個多月的她所以為的幸福安穩的生活。

她幻想著,從今往後,她再也不用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她會結束這種沒有人疼沒有人愛的生活,她會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了。這該是多麽好啊。

可是幸福的憧憬,很快就破滅了。

一夜又一夜的夢魘向她襲來。

一個多月以後,江裕民就厭倦了她,暴露了他猙獰的本性,像是一個魔鬼瘋狂地**她的身體。這時候她才明白,他不過是一個地痞無賴而已,從前的種種蜜語甜言隻是一個為了得到她的幌子,嗬,多麽可笑。

可是,她依然渴望愛。

越是得不到愛,就越是想要愛。

她毅然地選擇離開了,逃離江裕民的魔掌,去尋找生命中的下一個站點。

她給人家做臨時工,維持日常用度,過著不平不淡的生活。自己已經什麽都沒有,連一個女孩子最重要的貞潔都沒有了,真正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了,於是晚上她就連睡在街道旁,也一點都不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失去什麽,剩下的不過是僅有的一條命。

是個偶然。

就在做工的時候,她遇見了廖思遠,一個和她一起做工的男人。一樣對她百般體貼,嗬護疼愛。她那失去了少女顏色的臉,又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和神采,重新燃起了光亮。

她覺得命運終於眷顧到了角落裏的她。

這一次,這個男人對她一定是真心付出的。

不知不覺,他們就走到了一起。蒲清荷,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覺,家的溫暖。

她想到了很多,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廖思遠是一個如此傳統的男人,傳統到能夠再次摧毀她那顆深沉卻脆弱的心。

那是一個夾雜著雨聲和咆哮聲的夜。在她即將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他的時候,他暴怒了。

這唯一的原因是,蒲清荷已非處子之身。

“我原以為,你是個幹淨的女人!結果沒想到是這樣的不幹不淨!呸!”

一切來得這樣突然。比她潛意識中預想的還要早,因為她沒有想過這個男人會有這樣的一麵。

哪怕是厭倦,也請給我一刻歡愉的時光吧,不要這麽快就離去。

“你滾!我不要再看到你!”

誰能說得清,這究竟是源於愛,還是源於恨。

這近半年的時間裏,她交往過兩個男人,確切地說,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的人生軌跡再一次地被改變了。

現在的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走,枯槁憔悴,麵無血色,眼睛裏滿是悲哀和淒涼,衣衫破舊,顯然很久都沒有換過了。

假如不是剛剛得知自己的肚子裏有了新的生命,她一定會扛不住的,扛不住連日來情感上的折磨,而走向死亡。

八 工業時代的末日

連日來,城裏陷入一種極端恐慌。

縣裏突然發了大水,淹沒了很多村莊,波及到了很多個縣,數以萬計的生命在這場事故裏喪生。蒲縣也沒有幸免,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生氣,變得死氣沉沉。唯一一點熱鬧,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哀嚎。漫山遍野。

蒲縣的人口一下子劇減了大半,很多沒有了生的寄托的人選擇遷往他方,不願在這個傷心地停留。但更多的,是留在這個地方的人。

經過一段時間的整飭,在縣領導的大力關懷與解決下,一切慢慢地開始回到正軌上來。蒲縣仿佛又煥發了往日的生機,一片熱鬧景象,各項事業良好地發展著。家家戶戶無論大小,經營的生意也都風風火火。

但這已然是一年多後了。

自從一年多前的那場大水發生,蒲家的事業就全麵崩潰了。

要知道,經營一個龐大的企業,必須能夠承擔巨額的資金運轉以及數千名員工的生計。然而,伴隨著那場大水而來的災難,不知毀壞了他們多少的產業,導致蒲家的資金斷鏈,生意斷層,與很多生意夥伴的訂單都無法如期完成,工人的工資也發不出去。

蒲家真正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進退維穀,麵臨兩難。最終,他們不得不選擇變賣一切以應付這場困局。

可到底還是熬不過去,蒲家上下走入柴米油鹽耗竭的境地。

在整個縣城的嘩然下,蒲氏宣告了破產。

生活的打擊一個個接踵而來,拖垮了他們夫妻各自的半條命。蒲一航和林玉蘭兩人雖說還未到四十,身心卻都仿佛老了十餘歲。尤其是蒲一航,他深深地感到自責,先是兄弟蒲少偉的死,緊接著是女兒蒲如煙的死,最後就連蒲家的百年基業也在他手下毀於一旦。

就在這短短的一兩年間,什麽都沒了。

“如果不是我,怎麽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蒲一航躲在林玉蘭的懷裏抱頭痛哭,捶打自己。

她也經曆過絕望。

直到一年多前,她才明白蒲一航整整瞞了她十多年的一件事:蒲如煙並非她親生的。

十七年前的夜,風雨交加,她小產,在房裏痛得死去活來,昏迷過去。醒來第一眼就看到接生婆抱著一個嚶嚶哭泣的小女孩來到她麵前。

當時眼淚抑製不住地流了下來。

這是一個全新的熱切的生命降臨到這個世上來了。以後的生活裏,兒女繞膝,她會有多麽幸福。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孩子,其實在當晚就夭折了,一出生沒多久就沒了呼吸。丈夫蒲一航盡管心痛到無法形容,可還是強忍著心中的苦楚,派人連夜接來一個新生兒,代替死去的小孩。他害怕醒來後知道真相的林玉蘭會幹出傻事來。

後來的十多年,也從沒有向她提起過。

但真相終有一天是會浮出水麵的。

得知血型的那一天,蒲如煙一個人憤然而絕望地離開了。出城的那條小路上,下著雨,泥土濕滑,她一個不慎,跌落,倒在那湍急的河流裏。加之不懂水性,她根本無法逃脫。

她拚命地掙紮,卻隻能隨著水流越漂越遠。

沒有一個人聽到她的哭喊聲,沒有一個人察覺到她的離去,直到若幹天後她的屍體被人發現,這驚人的消息才傳來了蒲家。

十六歲的蒲如煙,如一顆流星隕落,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一年多後,她活著的姊妹蒲清荷又是什麽模樣呢?

得知腹中有了孩子以後,她如同當年的林玉蘭一樣選擇了為孩子好好活下去。盡管她不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是江裕民還是廖思遠的,她都希望能將他撫養成人,成為替代廖思遠的生命的延續。

在她心裏,廖思遠還是她這輩子唯一的男人。

她必須趁著孩子還未到快出生的時候努力地掙錢,為孩子的降臨做好準備。現在,孩子在肚子裏健康地成長著,如今的蒲清荷也已經完完全全成長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偉大的母親。

她不再把安全感寄托在別人的身上,而是堅定地相信,隻有靠自己的雙手才可以創造美好的未來。未來路上的任何東西,都是其他人給不了的。

除此之外,這一代,還有一位男孩,也就是死去的蒲如煙的哥哥,身在異國的蒲承峰。

他已經失去消息很多年了。

與家裏斷了聯係。說起來,倒也不完全是。蒲承峰每隔幾個月就會從美國寄來一封信,大都是一些望父母安康的話。隻是當這頭的蒲家寄信過去的時候,卻總是很少收到回信。蒲一航和林玉蘭隻當這孩子在外國努力地打拚,學業負擔重,也不敢過多地打擾,就隻在心裏存個念想。

其實,蒲少偉下的慢性劇毒當初確實滲入了蒲一航的身體裏,一直沒有發作的原因是蒲家找來了最好的醫生壓住了這個毒性。沒有意外,是可以活上十多年的。可生活的重重打擊,使得這死亡,過早地發生了。

隻是恐怕蒲承峰還並不知道這件事情。一來是他身居異國,消息不便。二來則是他的母親林玉蘭也沒有打算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自己的兒子。

蒲一航死的那一夜,林玉蘭的頭發一夜之間便全白了,沒有了往日鮮豔的墨色。三千煩惱絲,消失得幹幹淨淨,化為了飛灰。

有時候她回想過去,是蒲一航總在責怪自己。可也許,也許該說她嫁入這個家的開始,就是個錯誤,注定了要麵對這一場場生死離分。

整座蒲縣,都環繞在死亡的陰影裏。

過去蒲縣發大水的時候,上頭十分重視這件事情,嚴厲地徹查事故的源頭,才發現是因為舊的縣長在工程上偷工減料,使得暴雨衝垮了河堤,淹沒了村莊,漫到了縣上,從而造成這場人為的天災。

事情的調查結果出來以後,上頭立刻撤換了縣長,代之以新任縣長薛凱文。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來就提出了很多措施。

他首先指出,蒲縣的經濟因為這一次事故大受損失,人口劇減,必須要重新帶動起蒲縣的經濟。於是,他在原有的基礎上,更加大力發展蒲縣的主導產業──鋼鐵冶金等重要工業。

一座座工廠林立了起來,街道又換了一番風貌。傳統的柴米油鹽、布坊玉器等產業都收歸到了一起,進行大規模的統一銷售。

一天又一天,工廠排出的氣體就像是黑色的烏雲,堆積在天空,有時一陣風,就彌散開來。

幾年以後,年老了的林玉蘭、體質虛弱的蒲清荷的孩子都死在了汙濁的空氣導致的疾病裏。

蒲家裏,隻剩下蒲清荷一個人望著那座山頭,不知道在望些什麽。

二十年前那個人們暢想的仙境,似乎越來越現實。霧越來越多了。天空中籠罩的層層迷霧越來越濃,鬥轉星移,又是一個二十年。

這裏的人們已經看不到太陽是什麽樣子了,他們甚至不知道天空的顏色。可是他們又無法離開這個生存已久的棲居地。

那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啊。

再到很多年後,這裏成為了一座空城,沒有人跡,沒有人聲,甚至沒有人知道,這座城曾經存在過。

因為所有的文明古跡,全都葬送在了煙氣繚繞的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