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命劫

第一章 十年別離

一 三千年前

那是三千年前的紫冥山巔。

溯桀拚了命衝開最後一道渡命繩,想要救下那一個半人半羽的女子。他身上殘缺的翅翼還在繼續剝落下去,卻不甘心就此停在那裏,仍在往前衝著。

可還是來不及了。

深河城牆,雕滿離殤。

唇間的血染紅了三月的氣息,原來千年也不過一刹轉眼。

溯桀寧可耗盡自己的氣血,就此灰飛煙滅,也多想能在最後一刻挽救青引。

時間靜默地不作聲,等來他的是無邊黑夜。

他爬到她麵前,對上淡藍色的眼眸,血色的雙手沒有抓住最後一絲餘溫。眼前的女子身上的白色菱紗飄落在風中,好似緣牽了花開花落,宿命執著。

“你笑得好美,這是我這些年來看你笑得最美的一次。你為什麽不這樣一直笑下去呢。”

她正從山巔墜落,眼裏是無盡的蒼穹,一瞬一生。

“來世——就忘了我。”青引的訣別與眼淚,一同融入了無邊的大海。她沉入深深的海底,羽翼漸漸收起,消失不見。軀體的輪廓也終於在黑夜之中淹沒,海的盡頭勾勒出一道殘忍的月光。

寒冷的夜江靜止在那一刻,星星如昨。

我用盡千萬年等我們相遇的緣分,等來的卻是次次離分。

二 忽而今世

漆紅色砌成的高台上清麗的笛音響起,她長袖揮舞,袖間的手隨宮商角徵羽頻頻舞動,一顰一笑,低眉頷首,皆是傾城傾國,顛倒眾生。

今日照舊一年一度的名妓展風流,她在展台上的高樓彈奏一曲《琵琶引》,引得青樓看客連連叫好。

而他一言不發,沉寂如海底汪洋。

青色流衫的他坐在圍觀人群裏看她被前呼後擁,被粗糙油膩的手撫來摸去,被千金貴客調笑時依舊自如地淡淡一笑。管他蒼山負雪、千山暮雪,又如何。揚起的清寒似水,重重烈陽也化不了他唇角的弧線,而她卻是一如既往地嬉笑於人群之中。

花想想,一個令京城伶人界自歎不如的名字,花魁閣的十大名魁之首,名冠京都。

男子低頭之間,都是落寞。

十年了,青引。你早已不再是過去的你。現在的你嫵媚,多情,妖嬈,不複當年。可依然叫我如何都難忍住生生的思念。

他兀自斟下一杯酒,迷離中,“你這個樣子,依然很美。我該怎麽去忘掉你。忘掉第一次見你的畫麵。”

從她的十七歲到二十七歲,他來這裏看了她十年,而他也從一萬八千歲長到一萬八千零十歲了,這十年固然很短,卻也很久,久到他自己都不記得時日了。隨手那麽掐開年輪一算,卻恍惚間才發現,十年過去了。

十年裏,他一如既往地來。青柳依依,雨雪如舊。踏過的青石小道還守著舊時約,靜靜矗立在時間那頭。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沒有來了。

花想想才轉頭,問閣裏瑰湘樓的老媽子,“那個常常坐在樓下正中位子的人呢?今天怎麽沒有來?”

“你說那位溯桀公子啊?”老媽子若有所思,“對了,他托我留了一封信給你。”

溯桀?這個名字,好熟悉。花想想卻怎麽也想不起。

“我沒有忘了你,我也一直努力地想讓你記起我,但是我,等不到了。”

花想想翻開那封信,隨著第一句話,暈黃的信箋展開了異域一段蒼冥時空的記憶。

第二章 過往風雲

一 飛羽山的凡人

我,溯桀,生來就帶著血色羽翼,可以忽而奔騰九萬裏高空,忽而扶搖直下。她,青引,也是我血族一員,有著相同的羽族血性,卻偏偏不愛自己飛行,要坐在我背上一起在人世上空遨遊,看日出日落,賞秦時明月漢關長城。

但一開始,她也隻是一個普通凡人,沒有什麽翅膀,也別談能自己飛行了。

我有另一個身份。

溯桀,九歌,天問,離弦,勾芒,九重上界的五大鎮關護衛,各執一色翅膀。間或多年間,會出現七色彩羽的異種,是血族舊已有之。我是身為赤羽族的溯桀,掌管下界的飛羽山地界。

天地四方,混元為中,飛羽山乃天地正中之處,集天地靈氣,孕育鍾靈毓秀,造化萬千。尋常人一般難以住在這裏,猛獸也無法輕易棲居。因為這種幽僻,所以我飛羽山萬年來也與他地相安無事。

隻一日,忽然奇怪地衝進了一個凡間少女。

竹林晃動,微風細雨,是大好的春季光景。她於斜陽中搖擺翩翩,轉動素色白裙,自顧自起舞。我回複理智意識,本能地抖動了指尖,預感到不幸的接近,因為眼前將有一場大戰不可避免。

整個九重天風雲暗湧,潮漲起伏,勾芒要篡位了。

他想獨霸人間,也早已蟄伏多年。好似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但合我四人之力,也未必能夠勝過他。

血雨腥風之際,她一個凡人怎麽能出現在這裏。

一定又是勾芒下的詭計,引她入山,用凡人的性命相阻,以圖亂我心智。

我在那朵蓮花鏡中,窺見她的一笑,纖塵不染。這個凡間女子,絕不能讓她留在這裏。不多時,我從竹林中竄出,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並且沒來由地身負重傷,帶著滿身血痕。

我知道,這是唯一一個能接近她的理由。用傷勢的借口留在她身邊,從而帶她走。我曾以為過程要十分艱難,至少我需要作出種種努力讓她相信我。凡人戒備心之強,若幹年來我意識到許多許多次。

沒有想到的是,她半點都未將我以為是邪惡之徒。見到重傷的我那一刻起,便一心決定照顧我,持續了七日七夜。

愛惜她凡人性命的同時,我也不得不說,我十分感動於一個女子的仁慈之心。我便以報恩之由,答應帶她回到九重天上,要她與我一同生活。

隻為免她一生顛沛流離。隻為報答她的仁愛之心。僅僅如此罷了。

可自此後,她卻在一朝一夕間對我情根深種。我看出了她眉眼間隱含的愛意、她的關切,這使我隱隱地後退了,退到了與她的警戒線外。

其實九重天的生活,我早已習慣。習慣一個人孤獨地遊走。而她看我的眼神總是飽含情意,這讓我有點失措。

我不知道,不知道該怎樣去回應這樣一份為世俗所不容的感情。

人神之間,自古兩難。更何況,我對她素無情意,又如何能娶她為妻?

那以後,我一向對她不冷不熱,保持該有的距離,至多盡到兄妹情意,盡管那樣會使她受到很深的傷害。但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麽呢?

歲月恣意流淌,年輪流轉三世。九重天上,繁華如昔。戰爭已經止息,到這時,一切複歸寧靜。

勾芒被我四人合力廢去神力,貶為下畜。

在這場大戰裏,看到我長出翅膀的那一刻,她沒有絲毫的害怕,隻是高興地跳起來說:“原來你有翅膀啊!那你是不是會飛?”

她的一笑,一如既往,纖塵不染。

我的心,似乎有那麽一瞬,動搖了。

二 複仇的硝煙從沒有止息

自那一戰後,神界、仙族兩界七年間如山一般,巋然平穩,沒有任何的危險發生。而七年後,乾坤鏡忽然破碎,四方震動。九歌,天問,離弦與我都清楚地明白:看來,勾芒並沒有死。

他隻是在那場大戰中裝作失敗,掩人耳目了。

可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裏,又要做什麽。誰都忐忑,誰都預料不到未來會發生什麽。無聲無息中,一年悄然過去。

隻一年之後,天地肅殺,風雲交接,九重天盡頭,勾芒便傻了我們眾人的眼,忽然披著一身紫衣鎧甲殺出重圍。數千萬的九天精兵來回之間血染成河,我作為剩下的四大護衛之一,唯有慟哭無聲。

下一刻,目光見他朝著身旁的青引奔去。

我衝向前,極力想要擋住青引的身體,我的心隱隱告訴自己,我不能再多失去一個人了。

不能。

他便在那一瞬,對著我的胸膛重重一擊,我幾乎被擊落人間,但還是靠著最後一點靈力撐了下來,得以留在這片九天之城。

碎裂聲痛徹骨髓,我啞然一聲倒地,滿懷對這子民的眷戀,似乎……還有誰。

那是溯桀最後一秒的回憶了,是個女人。

而反之,等待青引的,是溯桀之外的另一個男人,勾芒。

“你願意用自己的性命換他的安穩嗎?小姑娘。”勾芒捧著一碗清澈的血,奸滑地朝著青引笑著,但青引看不出他的奸滑笑意,看到的隻有他的和藹眼神。

對溯桀的恨意充斥著骨性,複雜的情感交織在他的身體裏。這些,青引都覺察不到。她連這是那天重傷溯桀的人,都認不出來了。

勾芒,已不是當日模樣的勾芒。

溯桀,你曾經搶走我最愛的女人,今天,我也要親手毀了你身邊的女人,這個最愛你的女人。

他冷笑,“溯桀,我想你永遠不會知道,你不知不覺間早已深深地喜歡上這個小姑娘了。恐怕,隻有我才能幫你證明這一點。”頓了頓,“嗬嗬,你該感謝我吧。”

盡管勾芒告訴她是以一命換一命,但青引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喝下那碗血。血光鮮豔如火,殘照大地。冥冥中,等待她的應該是無聲無息的死亡。

“我願意。”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說出這句話的場麵,是在溯桀要同她成親的時候。她會很開心地告訴他,我願意。

“我願意同你成親,溯桀。”青引對著溫熱的空氣輕聲笑了笑。

我願意喝下這碗血,隻要能保全你的生命,溯桀。

可是如今,她要說的人不是他,而是勾芒。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天敵。她隻是認為,勾芒是唯一一個可以救溯桀的人。

“但你一定要記住,不能跟任何人說我是誰。”勾芒滿眼遼闊,眺望遠方,俯視人間大地。亦正亦邪之間,青引或許明白了一些,卻選擇兀自承受。

第二天,青引並沒有死,等待她的似乎不是死亡,是比死亡還更深的痛苦。

三 她終於也成為了羽族

溯桀從流溪**醒來,“青引呢?青引在哪裏?勾芒有沒有傷害她?”

“沒有,勾芒傷了你之後,就走了。”溯桀一醒,百裏雲一的眉頭深鎖,終於稍有和緩。

溯桀對百裏的話顯出十分訝異,“怎麽會……”

青引聞訊,高興地衝了進來,“溯桀,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他果然沒有騙我。”

溯桀溫柔地將她擁入懷裏,“從此以後你隻要抓緊我的手。我帶你飛翔這九重天際。”生死那一瞬,有個念頭告訴他,原來,閉上眼睛前的那一刻,他想到的最重要的人,是──青引。

“青引,你說的他……是誰?”

“噢,他,他啊,是那隻雪龍兔。”

釀造謊言的氣氛如此和諧,彼此都承擔著對對方的情意。

溯桀的胸膛跳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麽不安。可是麵前的青引卻是這樣完好,無缺。看不出有什麽不好的征兆。

“百裏,我太了解了,那個人一定是勾芒。”他想起青引的那些話,明白她一定是在騙他。

“我太清楚他會怎麽折磨我。我想到的最壞的結果──他讓青引喝下了我的血。”溯桀兀自對著前方的藍色天際,不知道自己要去戰勝的未來會是怎樣的結果,隻是有一種莫名的害怕,害怕失去日夜都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

如果真的是這樣——,溯桀下意識地問道,“百裏,她會怎麽樣?”

“每三月,劇痛一次,翅膀會收起再長出,反複地來回,好像白蛇蛻皮一般痛苦。甚至有,有死的可能。”

端倪漸漸浮現,青引的哭喊聲果然響徹上空。她從背後冒出了一雙冰藍翅膀,將生未生。三日三夜,尖利的刺幾乎戳穿了她的凡人之軀。

那是生命無法承受之痛。

自那以後,徹骨的蛻變使她也成為了血族一員,擁有高貴血統的血族一員。

她一定是喝下了我的血,吸收了神界的血性,所以才長出這雙翅膀。溯桀不知該恨,還是該痛,還是該喜悅。恨他勾芒騙取自己最愛的人犧牲,痛她青引不顧性命去救自己,喜的是,也許──他們終於能夠在一起,作為對等的神族在一起。

百裏麵對萬裏長空,在桌上留下半壺忘憂酒,“抹掉她的記憶吧,讓她知道這一切真相,她會恨你的,也無法再麵對你。”一個凡人遭受這樣沒來由的疼痛,從今後隻要活著,痛楚就永不會息。

如果沒有恨意,那又該會是怎樣的深愛。

“我會帶她來見你。”溯桀的麵容憔悴,所有的遺憾悔恨埋藏在心裏,“治好她。讓她回到原來的樣子。我會親自送她走。”他反複重複,“答應我,一定要治好她。”

他正待轉身出去。

青引卻正對著他一步步走來,“你怎麽就知道我會恨你。”眼神裏是比決絕還要深的失落,“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又憑什麽認為我會恨你!溯桀,你身為神族,難道有權決定凡人的記憶嗎?”

青引的淚沾染了深褐色的石階,開出一朵朵迷途的綠幽草。

她憤然地揮下衣袖,“我的痛,與你無關!”

溯桀隻是默然。青引,什麽時候,我開始這麽在乎你了。

青引的一番話,給了溯桀很深的震動。

四 還是讓你忘了我吧

我與她日複一日繞過重重雲霧,看盡世間繁華。這是我履行我的諾言,我曾說,要帶她飛翔九重天際。

她坐在我背上的時候總愛笑,說這種感覺最曼妙,看她笑的時候,我也出現了千萬年來第一次真正的笑意。

她說不願意和我分離,這種劇痛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可我知道她熬得有多難、她每一次徹骨錐心的痛有多深。每當看她不成熟的羽翼不得已剝落,不亞於我自己被抽幹了身上的羽族鱗片。

輾轉時光,那是幾月後的誅仙塔上。

他自那天後便哄她,說要與她一起,說要不懼分離,和她永生永世一起。她很相信。

盡管她也已是有了羽翼的羽族一員,但她還是喜歡坐在溯桀背上。又或者是她還不能自如地控製自己的翅膀,又或許是她喜歡這樣在他的肩上肆意撒野。總歸,這份幸福令人措手不及,太想要去珍惜。她隻想一直在他身邊。

“青引,我終於要丟下你了。”她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笑著轉過來,卻沒想到下一刻,溯桀朝她嘴裏灌下了忘憂酒。

她的笑,凝滯住了。就定格在那一畫麵。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樣子。

她的淚水甚至來不及奪眶而出,來不及問我為什麽這樣做,便注定了我們再也沒有將來,沒有永遠。

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告訴你。明月千裏,難照相思。

這一別,你也許永遠不會再想起我,但隻要你過得好。

哪怕──你再世為人。

第三章 竹林重逢

一 原來,一切都改變不了

三月的雨氤氳了江南的柳媚春風。飛羽山,自千年前勾芒與溯桀的那場大戰後已經塵封,沒有外界靈力護著,便一改往日的肅殺,成了野獸聚集的熱鬧之地。

我怎麽會不知不覺走到這裏,青引望著手中的劍,帶血而腥,點點殘陽,分辨不了所以。隻是滿身怒意,無處可泄。

她的血性**得太久了。

一出生,她就殺光了自己的養父生母,在全村人的嘶喊聲中,她又屠光了一座城。一旦停止殺戮,她就無法停止不斷要冒出翅膀的疼痛。

於是她一路殺人,一路向前走。

十九年,她從出生到現在,整整十九年了,都在這樣的生活中度過。但她卻從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歲,唯一知道的是,血未停,痛未止,她就做不回完整的人。

手中的乾坤鏡窺視著人間的一舉一動,溯桀的手顫抖著,心忐忑著。他想要知道,青引現在過得如何。千年萬年隻是鏡中彈指一瞬,一切隨往事漫波遠去,此時此刻看到青引如此慘白的麵容,溯桀心如刀絞。

染血的劍,孤獨的背影,提醒著他,九重天上,那壺忘憂,並沒有代表結束。

鏡旁的對話殘忍地進行著。

“你不是說她好了麽?!”他揪著百裏的衣領咆哮,望著塵埃的眼眸漸漸失去星星般的光亮。

“一旦她有任何想起的痕跡,她就永遠也好不了。會再次複發疼痛,最後漸漸死去。”

“那她為什麽又會長出翅膀?”

……

“那一定是因為她又再一次想起了你。一旦想起,你要知道一切隻不過是她死去的前奏罷了。”

百裏雲一頓了頓,“長了赤羽的凡人是不能和她生前喜歡過的人再度相愛的。而如今,杜絕她完全地想起你,隻有一個可能,讓她恨你。”

用恨代替愛,的確是一個好辦法。

聽完百裏的話,溯桀的心仿佛被糾在了一起,看著鏡中的那個女子,說著:“你為什麽……還要回來這裏……”也許隻有青引知道,這是他們開始的地方,他們相遇的地方。即使記憶能騙過從前的歲月,她的心也騙不了自己。

溯世的情緣,總會沿著記憶的線索攀援而上,回到相愛的人身邊。

一個翻身,溯桀便下了界。

他知道迎接他的會是什麽,但他仍然義無反顧。

青引看著麵前的溯桀,錯愕地怔了怔,“我從前……是不是……認識你?”這個人為什麽,讓我感覺如此熟悉。

你怎麽會變得這樣嗜血……我讓你喝下忘憂,是錯了嗎。你的翅膀?你的記憶?你的所有……刹那,永恒,彈指一揮,像一場漫天的飛雪,灑過心上。溯桀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沒有回答。

蝕骨的對血的渴望,讓青引再次感受到了胸中熊熊燃燒的血色之魂,那股力量督促她,快殺了他,殺了麵前這個人,獲得最大的血滴子,就可以永久地減輕自己的痛苦。

劍在顫栗著,晃動著,搖擺著不肯鬆手。

我這是在掙紮什麽?

二 記憶的藤蔓悄然滋長

時空逆流卷回過往,青引的腦海一麵麵浮現輪回的迷霧。

竹林的相遇,他身負重傷,笑著說你要不要救我,讓她覺得這個人真是好笑;

她照顧他七日七夜,不離不棄,第八天,聽到他說,來,我帶你回到我的故裏,她有點錯愕,但很開心;

以為他也愛著自己,卻隻是兄妹之情,他說,我在九重天的生生世世都不會愛上一個凡人,她伴隨六月飛雪痛哭好幾夜;

神界大戰那天,看到他長出翅膀的那一刻,她欣喜得不得了;

聽說,神界出現了一個惡人,他殺了回來,他為自己擋下最鋒利的刀刃,胸口的血點點溢出,潑墨畫般灑遍了整個九重天;

為了救下溯桀,她奮不顧身喝下那個男人給她的那碗血,覺得自己立刻便要死去,卻還能等到見到他醒來,那瞬間,她覺得上天真是對自己眷顧垂憐;

可是見到溯桀那天過後,她便開始劇痛不已,伴著劇痛,終於長出了一道翅膀,隨之每隔三個月的痛楚快要淹得她無法呼吸;

溯桀說要百裏治好自己,抹去自己的記憶,她倔強著不肯答應,那以後她帶著滿身的傷痕和溯桀一起飛翔在九重天際;

很開心,溯桀說要和自己一直一直在一起,在他的肩上她露出蒼白的笑顏,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終結符會在何時就戛然而止;

那天她看到溯桀對著她笑,這笑讓她看到了悲傷和離別的影子,最後是她笑著被他灌下了忘憂;

便,再也看不到他。

記得他曾說過,一生也不會愛自己。

可是最後,她讓自己喝下了忘憂,以為這就是他的愛。

“我是不是愛過你?”青引的劍鬆開了,但是卻沒有射向溯桀,隻是冷冷地插回了寸土中。

溯桀笑了笑,沒有回答。

在那一瞬,光華萬丈。

滿眼的笑意,刺穿了青引記憶的深厚鎧甲,那些殘存的劇痛再次複發。青引也終於沒有再殺人,但卻一天天在滴血。

慢慢地,她知道自己撐不住了。沒有痛,隻是遺憾──遺憾剛剛要記起眼前這個人,怎麽就要離開這人世了呢。

躲在溯桀懷裏,她很安詳,“溯桀,我記起你了。我終於可以不再殺人了。我忍著這些痛,來生再去找你。”青引擠出了一絲笑意,在這最後她要留著最美好的樣子給溯桀看。

“你笑得真好看。”溯桀愛她的笑,第一句話也隻是誇她的笑。

溯桀的眼淚抹在了衣襟、臉頰邊,隨風胡亂地飛,隻是滴滴都融化在了青引的血裏。

“我要的,不是這樣的結果……不是。”

他緊緊握著青引的手,“你別害怕。我這就帶你走。”

第四章 越劫宿命

一 恨比愛容易

溯桀帶著青引的屍體回到了桃花殿,冰涼的雙手覆上了他的肩,“百裏。”

多年的兄弟情誼,百裏早已與溯桀默契無間。沒有任何遲疑,他隻一眼便了解了溯桀來的目的。

熟悉的話,“杜絕她想起你。隻有讓她恨你。”頓了頓,“在這之前,我依舊會治好她,抹去她的記憶。至於她的餘生,就掌握在你手裏了。”

青引躺在欲火**,一睜開眼,溯桀就朝她瘋魔似地撲了過去,她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乃至過去那些曾發生的一切。

因為過去於她來說,隻是一片純白,而未來,會由溯桀親手填上這一幅畫卷。累世情緣,成了滄海遺珠。

他扒光她的衣服,胡亂親吻,雙手觸碰到了她最隱私的地方,霸占了她全部的身體。她掙紮到無力再去掙紮,抵抗到無力再去抵抗。她沒有任何清楚的意識,意識到自己是身在何處。

她隻知道一件事──她恨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粗暴地占有她,讓她失去了一個少女的貞潔。

後來的好一段時日,青引都帶著這份恨意。

那依然是個風雪之夜,溯桀悠然地於亭下煮酒一杯,與百裏相對斟飲。風雪在空中合出一道精美的弧度,青引斜繞過他們麵前。

“你別再想逃了。你弟弟莫羽在我手裏。”

青引瞪大了眼睛,“我還有個弟弟?……”她咬了咬牙,“溯桀,你還能再卑鄙一些嗎。”

先是霸占自己身體,現在又要拿自己弟弟性命相要挾,她真是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扔進亂葬崗做一隻孤魂野鬼。

“你難道今天才看清我嗎。”溯桀低著頭,不看青引的眼睛,誰知道他心中湧現多少失意與痛。

身旁的百裏一言不發,無語話淒涼,作為一個旁觀者,他不知道能做什麽。百裏的衣袖卷開了一幅萬裏長春圖,逆流回溯過往前塵記憶。

假若漫漫的時光倒回,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溯桀和青引的開始是淡淡的,宛若三月的薄花,掩埋在戰爭的背影裏。

但一開始,和那樣悲劇的命運掛了鉤,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回不了頭了。

歲月流過一指風沙,溯桀的麵前又斟上了濁酒一杯。

看著青引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溯桀緊握的雙手才放了下來。“你一定要恨我。深深地恨我。才不枉費我狼狽退出你的生命裏。青引。”

橫亙在時間中的一道牆,該怎麽去填補。百裏歎道,“相愛的兩個人,命運的手卻硬要拉開他們,是考驗還是捉弄。”

還是又回來了。青引笑著對自己說。

地窖裏,無邊的黑夜陪伴她一個個日升又日落。

“我都被關了多少個黑夜與日出了,溯桀,你究竟要什麽時候才肯放我走。”青引的世界裏再也沒有雪山昆侖之巔,沒有夜晚的一片星芒光亮。眉間的一滴血色朱砂,似乎訴說著什麽往事。

誰能帶我逃出這無邊黑暗?青引一個人在深夜裏都是無助與失落。

其實那些溯桀都能聽得到,他比任何人都要在乎,卻隻能把淚含在眼眶。

是時候了。

癡癡怨念,過盡千帆。這輩子,可能你再也不會遇見我了。溯桀用念力打開了牢籠,青引順著牢籠走出去,一步一步,走到了暗室。

暗室背後,溯桀與百裏正在爭執,“她弟弟早死了,早在八年前就被大火燒死了。你還關著她有什麽用,溯桀,你也沒必要這樣折磨她。”

“百裏,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管我的事情。”他掀翻桌子上的茶杯,碎落的聲音砸疼了姻緣紅繩上的愛恨別離。

人影驚動,溯桀轉過身,看到青引,一臉驚愕,“你……你怎麽在這裏?”

“怎麽?我不該出現在這裏麽?多虧這世上還有因緣輪回,那越劫陣忽然開啟,地牢打開,才讓我今日窺破了你的謊言。”

青引終於可以了卻一切,毫無執念,孑然一身地走。

斑駁溯世,浮生一瞥。

溯桀衝著青引的背影喊道。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不染悲傷,不帶恨意,亦沒有憤懣,隻是淡淡地,“你就這麽恨我?”

他一直等待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隻要她說出,我恨你到骨子裏。他就該放她走了。

“欺騙我到今天,還不夠麽?”她無力地回應。具體多久了,她數不清。可能連老天爺也不知道,今夕,何夕。

六月的雪映襯著這場離別。

她在這越劫陣中待了很多年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一切事實的真相。

早已經沒有弟弟,所有的過往隻是他溯桀編織的一個不堪謊言,為了把自己留在身邊。無恥的行為,讓她葬送虛擲了青春,現在看起來她真是可笑至極,竟然就那樣被他騙了許多年。

“我弟弟原來八年前就死了,在那場大火裏死了。”她仿佛在自言自語,“你還想騙我到什麽時候。”

青引的心間滴滴落盡塵緣思念,了無牽掛。

是時候該做一個了結了,他轉動手中珠子道,“你也不必再有任何念想,我也不會再用你弟弟要挾你。如今,我還你自由。”

溯桀轉頭瞥向蒼穹,看不盡銀河的光影瞬息。

二 從頭來過

前一刻,她踏出越劫陣,感到平生未有的快意與解脫。後一瞬,她從九重天上墜入人間,嗅到人間氣息,又恍若隔世。

隻要身在人世,悲歡離合,全不由自己。三千繁華場,一個弱女子,終是無以為繼。

單憑自己的一張臉,一雙彈琴的手,她根本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什麽。

顛倒眾生,風肆虐地刮過漫天浮塵的夜。三月後,京城迎來一位賣藝不賣身的藝伎。傳說其美豔名動四方,卻不能為人所占有,再有尊位的名孫貴胄亦隻能一睹芳容而已。

原名青引的她,隨了這地方暮雨樓的規矩化名青辭,在樓中彈琴為生。但她清楚地知道,在溯桀和百裏的口中,她叫青引。

這一日,照常看客嬉鬧著,人頭攢動,此起彼伏的喧嘩聲湧起。

青引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在熱鬧中盤旋,也一心等待湊齊一紙賣身契的銀兩,存點小錢,開個小店,當壚賣酒,三兩門客,也夠一生和樂。

又一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子掏出一堆金子要買她千金一夜,她嚴詞拒絕。

可這名利浮沉,哪裏由得自己做主。她被老媽子強行關入房間,就在最後一刻,她遇見了他,徐公子——徐劍方。

徐公子他幾乎傾盡所有,換來一紙契約,她便成了良人。良人二字,是最好的救贖。

所謂良人,即縱然過往明豔,今後也不過是較之他人美些的尋常女子。

從此,她誓死追隨他天涯海角,生死相依。

他們離開了。他帶著人人羨慕的眼光,她帶著對未來生活的期待。

那是一夜風聲雨動的日子。她對鏡梳妝。

一道閃雷響過,銅鏡裏的麵容身後竟忽然生出一對藍色鯤鵬般翅膀,巨大無比。

明媚的夜空又是一陣驚雷,無法控製的狂亂煽動的翅膀聲充斥著整座房屋。

他應著聲音衝了進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接下去卻隻大喊一聲,“鬼啊。”便落荒而逃。

不多時,他高舉一把長刀回來,朝著她揮舞,“你這妖物,我捅死你!還我妻子來!”偌大的膽子,也不知道哪裏來的。

她惶恐,畏懼,“我們夜夜同床共枕眠,你竟不認得我了麽?”身後的翅膀依舊在無休止地掙紮,似看盡了浮生笑意。她知道自己的麵容沒有更改,隻是多了一雙不由自己的翅膀。

“你不要過來,不要再過來了!”她痛心地看到他的步步緊逼,體內本能散發出不可遏製的一股意氣,呼嘯九天。

他就這樣被她的翅膀所傷,斃了命。

輕易到沒有一絲預知的痕跡,那樣死去。

看著染血的羽翼,青引的腦海中忽然響過一句話,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原來你有翅膀啊!那你是不是會飛?”就好像無數個日日夜夜糾纏她的夢一樣。

是誰?那聲音,究竟是誰?

圓圓圈圈,入凡間,回到起點。

以一個凡人開始,以回到凡間結束。

曾深愛又化為深恨的徐劍方死去,那個說著為她奮不顧身的男人,終於還是不肯相信她。她隻覺得失望,失望到失去了對愛的一切念想。

抑製不住情緒,不受控製的翅膀開始上下翻飛,在淒涼的夜,她也跟著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有一會兒覺得好笑,有一會兒卻又淌下了幾滴無助的眼淚。

再無心賞明月天懸,隻想到那人間翩翩少年,化作一具瞪著一雙猙獰眼睛的屍體。

想到這,她恨不得扒光了身上所有的刺人的羽毛,這樣就不會再傷人。

日日夜夜縈繞著她的夢,是什麽?是過往的記憶,還是隻是一個噩夢的開始?我為什麽會長出翅膀?這些盤踞心頭的疑問,讓她失去平衡,重重地跌落。

身上的劇痛抵擋不住心口的寒意,徐劍方的死既讓她悔,又讓她恨。

青引不停地拍打著翅膀,“叫你害人,叫你害人!你為什麽要長出來。”偌大的山間,無人回應。甚至連山穀的回音都譏笑她。

落葉掃過山間,一隻山魅不期然跳出來,笑意盈盈,“你很想斬斷你的翅膀嗎?我可以幫助你。”

“你要怎麽幫我?”

“我知道一種方法,能讓你的翅膀消失。”

山魅說,東邊的紫冥山上住著一個山神,無惡不作,而且他的山石堅硬無比,你若用你這身上的藍色羽翼去撞擊它,便會使你的翅膀脫落,而人形完好,還可以懲惡揚善,造福這一方百姓。

青引總覺得自己的過去還有些什麽其它的東西,不隻是一醒來就開始被關在越劫陣中的那些年和落入青樓藝伎的生活。

她感覺自己是一個沒有前身記憶的凡人,生命缺失了一部分,好似浮萍桃花一片,凋零在指尖。

所以,她要去試一試,對抗山神,折斷雙翼,重啟人生。

三 她還好嗎

青引,你還好嗎。應該沒有再想起我吧,可以完完整整地做你想做的人。

溯桀正和百裏對弈,心不在焉。

“溯桀,自從青引走了以後,你總是這樣有心事。”

溯桀笑了笑,繼續放下手中棋子。

生命永遠如常,該多好。

第五章 溯世思念

一 三千年前

大地在顫抖,天地四方斜傾一角。

這是半人半羽的青引與紫冥山神的戰役,一場沒來由的戰役。

紫冥山神淩空站於山頂,“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想,以你的靈力根本傷不了我。趁早離開吧。”

“我要折斷我的雙翼,才來找你的。”青引心定如一顆青鬆,“而且有人告訴我,殺了你沒有錯。你的山,今天就要和我的翅膀一同消失在這世間了。”

“好大的口氣。”山神笑了一笑,覺得眼前的女子,有些不自量力的可愛。

雪紛紛揚揚地下,描摹一幅浮生作嫁,葬送一世玲瓏塔。寂寞天涯,誰能開一朵解語花,誤入凡間的青蓮花,又該去向哪。不知為何,青引起了一些無端的念頭,總覺得今日不是重生,而是結束。

天地一響,衝破晚霞的光。

溯桀在天庭上聽得轟然巨響,拂起棱鏡,才看到,是青引……她張開翅膀,衝向紫冥山。

可是……這樣的結果對紫冥山根本起不到任何傷害,她隻會白白地斷了翅膀死去啊。

青引……你在想些什麽……你為什麽不在人間好好的……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麽,我明明沒有再見你。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

溯桀抿緊雙唇,眼角是深深的落寞與痛苦。青引,你等我……

他衝下飛羽山,飛向紫冥山。橫亙在麵前的是紫冥山的護城河,方圓沃野,一片思念。

溯桀耗盡靈力,衝破一道道關卡,那條河、那割傷自己的渡命之繩。此時此刻,他根本無法想象,沒有半點靈力基礎的青引是怎樣挨過這重重艱險。

他終於來到青引麵前,那淡藍色的眼眸早已沒有生機。她隻是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翅膀,腦海中又想起些過往那些畫麵。

“你笑得真好看。”

夜幕慢慢升起,青引從紫冥山巔墜落。他看到她在笑,那雙眉目終於可以了無牽掛地離開。

我活了一萬多年,沒有看過誰的笑比你更美。

“這是我這些年來看你笑得最美的一次。”

“來世——就忘了我。”永恒定格在那畫麵。

青引沉入大海,激起三千漣漪,融入無邊黑夜。這便是三千年前的一幕。

二 忽而今世

他一直以為她死了。

直到十年前,在鏡中看到她再出現在京城的高台上那一刻,他的生命被豁然點亮。

青引,你終於真正成為了一個凡人了。

原來那一天,你沉入海底,並沒有死。

這是我遇見你以後唯一的願望,現在終於實現了。

溯桀笑著,丟掉了可以拄著自己的拐杖徑直下了床,忍住所有被渡命繩割傷的痛苦,來到人間。

這十年裏的每一天,他都來等她,等她出現的那一刻。

十年裏,溯桀永遠天一亮就來等,從來都坐在看台裏的正中間位置。一壺茶喝一整天,看青樓看客來來往往,看花想想的一顰一笑,看這一生青引的愛恨悲歡。

直到,直到他終於灰飛煙滅。遺留下最後一封信。

青引的一滴淚,無聲滴上了信箋,“溯桀,你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

她泣不成聲。丟下一切,衝出市井。可,就連他的背影都擁抱不到。

溯桀看著青引在街頭巷尾彷徨的眼神,她的眼神裏看不到自己;而他的身軀一點點消失不見,他的眼神裏全是青引,“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能撐過這十年。這一次,是永遠的,我再也看不到你了,青引。”

時間是烈性的毒藥,毒盡了此生,來世。

如果一開始,兩個人就是對等的相愛,是人與人、是神與神、是羽人和羽人,就不會纏繞成一道躲不開的命劫,對嗎?

一子連成一局,所以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

誰知道,結局之後,還會不會有新的結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