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守望
一 暮春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小學堂旁,又起了朗朗書聲。
小學堂裏的孩子,漫山遍野地跑啊跑。
磕磕絆絆,摔倒了,又自己爬起來。
連眼淚都沒有流一滴。
吃飯
“吃吃吃,東西都咬不動了,就別吃那些肉了!”他憤怒地嗬道,而後像是被一刀子紮破的泄了氣的氣球,懶得再言語。隻猛地把碗震了一聲。
健壯有力的胳膊震出了一輪串巨大的聲響,浪花一般帶著碗筷浮起了海岸。
似要驚起對方的精神來。
對坐著的她的眼睛裏早已沒有任何光彩,遊離著。不知是喜是悲。
也始終,沒有言語。
“你是裝作啞巴,還是真的講不了話?你倒是說話啊?才七十多歲就講不出話來了?連咿咿呀呀也不會?”
她還是沒有說話。
那胳膊的主人更急了,卻又無可奈何:“好,你不會說話,總聽得懂吧?!聽得懂我的話,就別吃那些肉了!”
老人看著臃腫的兒子、有著酒囊一樣大腦袋的兒子,默默把口中囁囁咬咬來回幾番都沒有力氣嚼動的肥肉吐了出來。
那塊油膩膩的肥肉在燈光下猩紅得發亮,還留著僅存的兩顆牙印。
“瞧你這半死不活的老不死。明明聽得懂,費我這麽多口水。”
他險些要伸手去糙磨她的臉,但是忍住了。
對著那張幹癟的臉,他下不去手來。是不忍,還是不敢,他也不能清楚地知道。
有些不由自主的意識,可能是人類無法把握的事情之一。
聲音緩和下來,“你也就隻能喝點湯了。喝完了就去洗碗。對了,我明天還要出差,接下去沒人管你。自己煮飯。”
胳膊的主人,我們就且叫他肥胳膊。
肥胳膊轉身進了門,站在那裏用意式咖啡機煮了一壺咖啡。
他很焦慮,但盡管很焦慮,也還是要把自己打造出另一番精致。借助外力緩和下來的精致。
可以用法壓壺縮短時間和減少精力的損耗,他不願意。
他一定要用意式咖啡機。細細地研磨咖啡豆,磨出那迷人的在他看來略帶苦味的香氣,磨出一粒又一粒細細的咖啡粉末。把咖啡粉倒入咖啡機內的凹槽,扣好,再往咖啡機裏倒入掌控好的適量的水,最後這些都會混合著煮出在他眼裏看來很妖冶的黑咖。
啟動按鈕,待到出了蒸汽,他這就起了一種舒緩。
咖啡一滴滴漸漸落入杯中。好像音符在耳邊,滴滴答答,旋轉敲擊著黑白鋼琴鍵。
品嚐一口,豐富淳厚的口感,不澀不酸。不亞於牙買加藍山的咖啡極品曼特寧。
迎來一種油然滋生的快意。
所有焦慮慢慢消失開來。
他低頭聞咖啡的香氣,卻沒有趁著芬芳喝下。而是讓它慢慢冷卻,冷卻下去。然後一口喝掉整杯冷咖啡,冷的溫度與麻人的咖啡因催促著他清醒。
焦慮又回來了。
那一個夜晚,他沒有睡下。
焦慮。
外頭是洗碗的老人。
顫抖的手沒法捧起一疊碗,就隻能舉著一個碗,半步半步蹣跚進了廚房。
當然,她不隻要洗這麽一個碗。
來來回回。將碗投石子似地扔進去,那些石子,險些摔落在了池子外麵。
幸好,碗不是陶瓷做的。
也似乎是專為讓她來洗而買的不鏽鋼碗。
老人最後的命中率是完美的百分之百。
夜裏,滾滾星河,欲盡曙天。
肥胳膊不住地焦慮著,無法在**睡下,踱著踱著來到了大廳。見微微的燈光還從那隔壁的房間傳了出來,便推開門進去瞧,隻看到那個她坐在床尾。靜靜的,什麽也沒做。發著呆。
他大聲道,但又壓抑自己,控製在不驚醒鄰人的音量:“還不快點去睡覺!”
那沒有了生氣的眼神沒有再回頭望肥胳膊,她踟躕了半刻,又徑直轉過身把牆上的燈按下,倒了下去。鬆鬆軟軟的床,像一片她吃飯時渴慕著的鬆糕,或可彌補她的哀傷。
肥胳膊的焦慮,則好像隨著那燈光的暗下,而減緩了。
後半夜,他睡得還好。
而她,在黑暗裏睜著迷惘的沒有生氣的魚泡似的黑色的眼睛。
這個暮春,她已然暮年。
煮飯
雖然起了個大清早,但出了大廳來已經不見肥胳膊的人影。
還未刷牙。她隻想先看看肥胳膊。
房門敞開,四下無人,除了她以外唯一的肥胳膊不在。
她快八點醒的。天亮才睡下,約摸三個小時不到。
睡得少,但還算清醒。
她這個年紀,睡得要求不高,能睡些就有精神。
吃的要求也不高,餓不死就行。
今天,她要開始自己煮飯了。否則,平日裏都會是肥胳膊來做飯。
通常一個家庭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有可能是因為老婆死了,他成了鰥夫,她也就沒有了兒媳供養。
但,事實是,兒媳還沒死,也就是肥胳膊的老婆還活著。隻是躺在了醫院裏,很多年了。連孩子還沒來得及生下,就半身不遂了。
而她自己也隨著幾十年的光陰,慢慢失去了行動能力。
這說到底,家裏沒了一個能擔家事的女人,是天大的事情。肥胳膊的怨氣自然更深。
其實生活的怨氣歸怨氣,也總有解決辦法。以肥胳膊的經濟實力是完全有能力請個保姆來照顧她的,卻沒有這麽做。
她當然知道怎麽也不肯請的理由。肥胳膊怕的是,他對自己發脾氣的時候,叫保姆見了去。
這清晨的陽光,還算暖和。
起來沒看到肥胳膊,她就沐浴著暮春的陽光,勉強對著廁所的鏡子,刷了兩顆僅存的牙。
嘴唇還留著一點血漬。昨兒桌子上震出的碰撞並著濺起她的淚花中的血花。
她放下這些,出了屋。
迎來滿屋寂寂。
要做早飯了。
是一雙拿不住一疊碗筷的手,更是一雙握不住厚重菜刀的手。她索性將整顆卷心菜掰開,終於奮力掰開了些,是多少都扔了進去。
第一天是這樣吃的,拌著麵和菜葉。可麵太硬,煮軟了還是硬。她咬不動。隻能吃軟了的菜葉。
家裏是沒有冰箱的。肥胳膊討厭一天一天重複地擺放那些東西過夜,第二天再拿出來。
後來,時間越積越長,菜葉慢慢在腐壞,她每天隻煮些爛菜葉湯。將就著麵煮掉。味道滋味很好。雖然吃不了麵。
菜葉一點點地腐爛,她的心也在隨著菜葉腐爛。
可是眼神好像越來越堅定。
雖然失去生氣,卻也不再遊離。沒有肥胳膊的時候。
再後來的十多天裏,菜葉也吃了個幹淨。她四處找著佐料,這時間也過得很快。找到了幾包方便麵,吃得下的。軟得似鬆糕。便幹脆隻煮幹麵,加了油鹽醬醋。這就連菜葉也不需要放了。
暮春的夜晚慢慢起了寒意,她的心也慢慢涼,慢慢凍,慢慢淡去該有的溫度,身上因冷而起的雞皮都看不出什麽痕跡。
到了這個份上,她卻還在想,那個臃腫的肥胳膊,是否平安。
又想起,許多年以前,也有這樣的暮春天氣。
她活了七十多歲,半個多世紀就這樣過去了。
屋子裏空空****,丈夫先她而去,兒媳也不在身旁。
隻有暮春,時刻圍繞著她。
出差
喘息聲在床榻邊一陣陣響起。
是出差,也是一場出軌。
他飛往另一座城市,在飛機上,看不一樣的風景。
天空遼闊,他在意的也隻是那種遼闊。而不是天空。
從那顆大腦袋上,人們也能感知出大腦袋大約的生活。
那一個中午,他人已經到了飛機場。但是沒有直接搭車去酒店。因為約定的時間是在晚上。
他這麽早走,隻是為了早點離開她。
夜晚,是滿城燈火,火樹銀花,花街柳巷。巷子裏,都是失意的流浪狗。
肥胳膊不在巷子裏。他在酒店。
朝觀雲,暮行雨。他足夠撇開原來那座城市所帶給他的陰影,在這一刻忘了自己。
縱情的歡愉過後,又湧起無邊的失落。
他停下來了,“趙愉。你知道我有足夠的實力,什麽樣的女人都可以找得到,為什麽最後偏偏找了最普通的你嗎?”
“為什麽?”她似乎知道,又明知故問。
四十餘歲的肥胳膊油膩的手滑過那張可人的二十歲的臉,“因為,你叫趙愉。就因為你的名字,讓我覺得,我在你身上,是可以找到愉悅的。”
她笑了笑。說到愉悅,這一點,她是清楚的。
對於男人的出軌,她有自己的一種理解。
男人的出軌可以有千萬種理由,大都是源於糊塗二字,或者是為了尋求短暫的慰藉。肥胳膊無疑屬於第二種。
而女人的出軌就不一樣了。
很大程度上,找的一定得是比現在好的男人,是一種深思熟慮。
這新的男人,一定在某一方麵比舊的男人有過人之處。不管是才華也好,經濟實力也好,哪怕隻是對自己比原來的男人要好,都是一種更好的安全感。會讓女人不惜付出聲名俱毀的代價。
尋找的過程,就像在博弈場上找一個可靠的下家。
在出軌這件事情上,女人的心理壓力也是比男人大的。被發現後,女人所失去的也一定比男人多,身上的外在一切如火焚一樣隻餘灰燼。從這場出軌中更快恢複起來的,則也一定是男人,女人總是趨於其後。
總而言之,這場出軌遊戲裏,男人永遠作為贏家。一個個鮮活的例子,都擺在眼前呢。大抵還是女性的整個社會地位處於弱勢,千古以來男尊女卑彌漫在整個社會風潮中,還有各種束縛的標準鉗著人們。
自己做的倒不是出軌這種事,因為自己沒有其他的男人。
要說男人,趙愉的第一個男人,還是麵前的肥胳膊。
她隻是個純粹的弟三者。來獲取經濟利益而已。
沒有愛,隻有性,嗯,連性,也談不上吧……
是一筆肉體交易。這筆交易的代價,已經盤算過了。她並不會失去什麽東西。因為一無所失。
肥胳膊撐起他的腦袋,寵溺地看著趙愉。說實話,他還沒有孩子,要能有了孩子,也會是這一般大。
想著想著,又湧起一種想要擁有她的欲望。
第二次喘息,又繼續進行了。
一個季節末的春天就這樣在日日夜夜不盡的喘息中結束。
他們度過了暮春的最後半月。
二 夏雨
窗裏窗外,情景交融。窗外是風景,窗內是心情。
從起初的淅淅瀝瀝,醞釀著到最後,卷起了陣陣狂風暴雨,如狼似虎,在人的心頭咬下一塊又一塊坑坑窪窪的傷口。
吧嗒吧嗒。
那雨點,也像無數個深夜的喘息。幻化出人心。
在雨裏,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有貓叫聲,有狗叫聲,有迷幻的鼓點,有暗夜的咆哮。
夏天的雨。
電視
再回來,已經是初夏時節了。
他乘著風雨,在那個夜晚回到家裏。
也必須回來了。
待得久了,會膩煩。何況他還得回來收拾那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他想。
夜晚,徒然的鬼魅包裹著他,肥胳膊的鞋子沾了一夜幾個終點的泥,回去後免不了得好好梳洗一番。本來就很難得是休息。
焦慮又來了。
他推開門,那張幹癟的正在看電視的老女人的臉回頭和他望了一眼,還帶著馬麵似的笑。又不知怎麽的,他的腦海裏跳出了一張在**淒美的會對他呻吟的少女的臉。是趙愉。
黑白黃藍塗鴉的交錯,隻讓他這個和藝術和文化沒有過半點接觸的人滿心嫌惡。
現在這兩個隔代年紀的女人,交錯在他腦子裏。想起了不禁有同樣的憎惡。尤其是對這個幹癟的電視前的女人。
她看著電視,其實聲音很小了。打發寂寞而無可消遣的時光而已。
“我最近工作壓力大得睡都睡不好,剛回來隻想睡個好覺,你就不能開得小聲點嗎。”
她聽到命令一樣的話,努力使了使勁,摁下那個遙控器的按鍵。
隻等他進了房間,才偷偷地抹了抹眼淚。肥胳膊,沒有注意到。
那一晚,他還是很難入眠,又起來煮咖啡,踱著步子,出去了大廳,瞥到那微弱的燈光從隔壁的房間照射出來。
他推開門,仍然見到她又像那個暮春他走之前的樣子。
坐在床尾,發呆。
不禁更怒了:“所以你每天都在床尾發呆,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給我滾去睡覺!”
肥胳膊感到一種沉重的苦悶朝他襲來。
那種重複的夜晚裏,重複的動作,激起他的不滿。
步子變得沉重,呼吸變得沉重,整個房間都變得沉重。壓在他的腦袋上。
那一個晚上,是她最後的發呆。
她慢慢合上了眼睛。是自然的死亡,還是意外的他殺。沒有人知道。
報紙上隻說,肥胳膊的母親已經逝世。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他還是必須撐著疲憊的身體起來。
肥胳膊又例行公事地去看了醫院裏的半身不遂的女人。花錢雇了一堆記者跟去,肥胳膊登上了第二天的頭條版麵。
一年半後,他半身不遂的老婆死的那天。
仍然是一大群的記者,圍著他。
仍然是,第二天他登上了新聞的頭條版麵。
婚禮
肥胳膊和新的伴侶的婚禮很風光。
那一天,趙愉不在。他後來也沒有再找過趙愉這個女孩。趙愉這個女孩,也仿佛永遠地消失在了這場婚禮舉辦的那天。
新娘叫李雨。和趙愉同歲。
人人向他道賀,都說:“你也總算是苦盡甘來了。照顧了半身不遂的妻子那麽多年,你媽死了,後來妻子也死了,我們想想都覺得糟心。苦了那麽多年,最後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現在遇到了你的幸福,我們也算為你開心。”大家夥由衷地笑。
香檳一杯接一杯的禮敬,泯然了過往所有。
肥胳膊笑了,是真的笑。終於如釋重負了。
他感到自己的步履輕盈起來。他凝視自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仿佛脫了手的氣球,自由地升騰到上空,慢慢模糊成點,高到了沒有邊際再也看不見。
原來的那個自己,還是踏在厚重的泥土地上。
肥胳膊將李雨的手挽得更緊了。李雨的手倒是被夾得生疼。
她也試著擠出一個笑,很為難的笑。和肥胳膊站在一起就像僵屍對木偶。
雪白的肌膚。被擠出紅斑。
李雨麵對著上百位賓客。她望著人潮來往,有殷紅的臉、有魅藍的臉、有土黃的臉,就是找不到一張慘白得像自己的臉。
她也看到了,裏頭沒有肥胳膊的爸爸、沒有肥胳膊的媽媽、沒有肥胳膊的前妻。從一個一個為難的笑容裏釋放出了木偶自己的靈魂。為難的笑容冰凍起來,被捏成一個皮球,滾入了冰窖之中。
“我自由了!”木偶下的靈魂喊道。
婚禮進行曲在什麽時候響起的,沒有人記得。
人們記得很清楚的是,新郎新娘各自穿著正式的黑色西服、潔白婚紗,在牧師見證下應許的愛情誓詞。
牧師:
肥胳膊男士,你是否願意娶李雨作為你的妻子?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她,對她忠誠直到永遠?
新娘李雨女士,你是否願意與你麵前的這位男士結為合法夫妻,無論是健康或疾病、貧窮或富有,無論是年輕漂亮還是容顏老去,你都始終願意與他相親相愛,相依相伴,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不離不棄,你願意嗎?
僵屍和木偶下的靈魂,彼此呼應道:“我願意。”
那個夜裏,熟悉的對話又起。
“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那瞬間,刮過一陣淒厲的貓叫聲。
在喜慶的新婚之夜。
三 晚秋
山上的落葉堆積了好幾層,一片一片都像是離人踩過的青春。
分別。光陰,悄然遠去。
又是一個三十年後了。
這個晚秋,每一天都是溶溶的黃昏。如血的夕陽。
生命有開始,有結束。瓜熟蒂落,碩果累累,也是落葉蕭瑟,悲哉秋氣。
秋天的痕跡。張揚在風裏。
吃飯
她是女兒。
他是父親。
飯點。對坐。
“媽媽死了,沒人照顧你這個糟老頭子!”
這是趙愉的女兒。
也是改了名字後的李雨的女兒。
三十年過去,肥胳膊也成了細胳膊。
那一刻,他才明白活得久並不是什麽好事情。八十歲的自己,手腳還算硬朗。話也說得還挺利索。
他開口想說些什麽,隻說不到一半,就被喝止。
“女兒……”
“別說話!吃你的飯!”
他想說的是——
女兒啊,我身體還好,還不需要你來特地照顧我,我今天還去菜市場逛了一圈。
不過,我沒和人說,你是我的女兒。你放心。
也是呢。幾十年了,他們大都已經沒人認識我了。
這會肥胳膊雖然安靜了,但她依舊沒有隨著安靜的周圍而平靜。吃著吃著就又怒上心頭:“你不會做麻花,學人家去買原料來做麻花幹什麽?這豬肉脯也是搗鼓搗鼓自己做的吧?你知道做豬肉脯多麻煩嗎,你以為就是你隨便弄兩下就做得好的了?要吃豬肉脯,我網購三隻鬆鼠的豬肉脯,八包十包一百包我都買得起,用得著吃你的?我已經不是十年前二十年前需要靠你才能生活下去的小姑娘了,你明白嗎?!”她是氣憤,是不自覺的嘲笑,是一泄到底的譏諷。
她講著講著,又嫌惡地把嘴裏一片夾雜著怪味兒的豬肉吐了出來。
這吐東西的場景,一刹那間,肥胳膊覺得似曾相識。在哪裏見過。
三十幾年了,他想不起來了。
他一輩子硬漢似地活著,除了當年在仁和醫院裏哭過一次,就沒有再哭過了。
看到她把豬肉吐出來的那一刻,他的眼淚,滴在了碗裏。不鏽鋼碗。
她注意到了,那魚泡似腫脹的老眼睛閃過了兩滴眼淚:“裝可憐?現在跟我裝可憐?你新婚不久後的第六年,我才五歲,你把我媽活活打死的時候,怎麽沒有這股可憐勁?”
她笑了。可恨的是,第二天的頭條版麵說的還是我媽在路上遭人搶劫,反抗未果,送進醫院,強救無效。十六個字。
十六個字,換她幾近十六年還甘願在他照顧之下。
你怎麽不去死?!她無數次想。可她沒有那麽做。
她等著肥胳膊懷著愧疚的心給她優渥的生活,等著他用最好的物質條件供她上完學,等著他也老了的那天。
那天來臨。寂寞。淒涼。這些滋味她要讓他也嚐個夠。
父親在最大的互聯網公司工作,成天忙到深夜,而她媽媽死了,沒有人會來接她。
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這一切了。
所以她什麽事情都一個人去完成,不需要別人任何的幫忙。她很獨立,獨立到不需要朋友了。
也從來沒有人告訴她生活應該怎麽過、她要怎麽試著和別人相處、她怎麽樣會過得好一些。她就不至於一路走來磕磕絆絆,頭破血流,才慢慢學著收起生來那麽驕傲的翅膀。
她的腦子裏,隻有一個父親、一個已經過世的母親而已。生活都是她自己慢慢摸索出來的。
別人的父母會階段性地相互交流孩子的成長,他們的孩子也會一同出去遊泳、去公園玩耍,在一起學到朋友之間的相處之道。
一個父母都齊全的完整家庭,至少有一方在承擔孩子的教育,幫助孩子明白生活的經驗,幫助孩子建立安全感。
再如果,父母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帶著孩子去,孩子也能從中學到和大人之間的相處方式。
更基礎的是,會從父母身上學到健康的戀愛關係可能是什麽樣的。當然,李晴不會知道她的母親李雨和他父親的不健全結合。
健全,是一個前提。總之,在一個充滿愛的健全的家庭中,會有朋友關係、男女關係、親子關係,這些會伴著一個孩子長大直到他建立同樣完整的健全人格。
李晴沒有。
看著女生夥伴們上下課一起結伴手拉手去上廁所;上下學一起去學校後門口的小攤子買香腸、帶辣條,你喂我我喂你。
她想,我不需要的。上廁所我一個人也可以呀。買東西吃我一個人也可以呀。喂東西吃,幹嘛要女生喂女生呢,我自己也可以呀。
然後她抱著自己的尤克裏裏自彈自唱,抱著成堆的輔導作業在深夜裏不停地做反複地做,上了香港中文大學,回大陸後就進了五百強。
因為出色的能力和冷酷的鐵麵,她在最底層做的時候就受到過很多排擠,也經曆了太多的冤枉和背叛,也徘徊在無數次的磕磕碰碰、頭破血流中。
還好一切都熬過來了。
兩年後她就當上了高管。
閃耀出光環以後,周圍的人好像多了起來。真心不多。虛情假意很多。她能分辨。
當然,她沒有一天真正地開心過。
雖然在了解她過後,很多人都羨慕她,羨慕她有個好爸爸。
但是她自己清楚地知道,那年冬天,她媽媽死了。
被很多人都羨慕的她有的好爸爸醉酒打死的。
有時候,她也真想知道,這個好爸爸他的小時候是怎麽過來的。
要知道每個壞小孩,都有老了的一天;每個看起來悲切的老人,從前都有可能是個惡小孩。
老人就一定值得悲憫?小孩就一定可以被饒恕?
那麽**小孩的老人、一怒之下殺老人的小孩,都應該無條件地被寬恕而活著?這難道就是這個社會運行的公平的法律規則?
法律存在,但法律的規則或許不那麽適合。
正因為法律如此,因為殺人償命,她也不會去對肥胳膊怎麽樣。
她起身,猛地挪開了身後的椅子,撕拉一聲,滑過地板瓷磚。滑過他八十歲看起來還硬朗,實則內裏已經接近崩壞的脆弱的心髒。
拿起包包,她就回了房間去。時間九點。他們一起的晚飯時間。
因為肥胳膊,李雨的女兒李晴這輩子都沒打算嫁男人。
也快三十歲的人了。
每天奔忙在家和公司兩點之間,上下班都要搭四個小時的車程。
中午一般是不會回來的。
晚上不得已會在家裏呆個一夜。
周末如果要出差,就更沒有機會回來了。
煮飯
女兒在一家大企業做著中高層工作,上下班路途遙遠,平日行程又特別滿,每天回到家根本來不及做飯,就要忙事情一直到深夜。自己不煮飯,大多時候就是叫叫外賣。後來連叫外賣都懶得,有時候幹脆就是麵包配牛奶。
肥胳膊挺心疼她。
自己的身子骨還好,所以一直都是他來煮的飯。就算女兒沒讓他做,他也偏要做。
他老了,也就這些日常起居的事情還能應付三五件,其它什麽也做不了了。沒法再拚、沒法再闖。
今天早上,他想試著變些新的花樣,先刻朵蘿卜花。
但是老了,眼睛幾乎看不清。無名的沙漏在走著,時間耗下去,耗了很久很久。
“糟老頭子,你到底在煮什麽?!”李晴等了很久,快七點了,再不好就來不及趕上九點的班了。
被這一喊,他一個不留神,往自己的手指紮了下去。
血流不止。
他好像也沒有痛的感覺了。
因為她的女兒衝了進來,隻扔給了他紗布和創可貼。
接著就推開了房門奔出去:“我要趕著去公司開會了。沒空管你。飯我也不吃了。”
他的手破開了。
蘿卜花是有雕成的。
悲涼,雕成了一朵蘿卜花,綻開。
他把手指匆匆包好,這會卻開始疼起來。知覺蔓延。有血腥的香氣。
可他也沒法再顧及。傷口大約會自己好的。
肥胳膊回到房裏,坐在**發呆,看著床前掛著的女兒剛出生時候的照片。一晃,幾十年了。
時間過了好久。
晚上,他女兒回來了。
已經習慣了回來就有飯菜等著她,這會見他沒有做飯,又沒在做別的事情,一氣之下又朝他大吼:“我以為你去哪裏了,原來你是在這裏發呆!你個糟老頭,不做飯也不知道電話通知我一聲嗎?我路上臨時叫個外賣,遲送一個小時,這會都能到了!”
李晴今天遇到了一個很棘手的客戶,難纏得要死。本想繼續罵更難聽的話,但是連罵他,她都覺得很沒意思。
不由自主的不忿還是催促著她進一步向前。
她減緩了罵人的話的難聽程度,但是語氣絲毫沒有減弱:“我都這麽煩了,你就不能給我省點心嗎啊!”她用手指了指這顆腦袋。從前那酒囊似的腦袋。現在像個酒瓶子,不寬不緊,不高不低,大小似乎正合適。
到了一定的份上。李晴住手了。
“我明天一大早要出差,沒空管你。你明早也別煮我的飯。別發呆了,滾去睡覺。”
李晴關上了門。
肥胳膊依然在那裏發呆。沒有管李晴的話。但他的腦門很痛,手指也很痛,心髒也開始痛起來。
他本來願意和女兒說話,可是那一晚不知為什麽,他一句話也應不出了。
就是一直發著呆。對著床頭女兒的照片。
那張床,成了發呆的歸屬。
肥胳膊也終於知道,五十年前,他媽媽為什麽坐在那裏發呆。
到了天明的時候,他慢慢合上了眼睛,眼淚漫過了床沿。
他似乎在守望著什麽。
最後他開口說話了。
開口說的一句話,是她的乳名,小晴。
窗外,摻雜著一聲貓叫。
四 凜冬
雪花漫天。
北京的霧霾已經沒那麽明顯了。因為到處被如席的雪花覆蓋著。
這個冬天,可真是寒冷啊。人們紛紛喊道。
街角的音像店裏,放著一首愛情轉移,裏頭唱:“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如果不是戀人,那先走的會是父母,還是孩子?
在每個徘徊等待的門口。
孩子
六年級的他已經有了手機了。
三年級就有了。用來跟爸爸媽媽聯係的。
因為爸爸媽媽不會來接他。
所以他要有手機。
他對手機的定義是這樣的。是替代父母的陪伴。
春天,他接電話:“孩子長大了,乖,啊。媽媽爸爸今天沒空去接你。”
夏天,“媽媽爸爸沒空去接你。”
秋天,“沒空接你。”
冬天,“自己走。”
從春、到夏、到秋、到冬。
暮春、夏雨、晚秋、凜冬。
一年。兩年。三年。
他看過暮春時節花兒落盡;
淋過仲夏最大的一場雨;
感受過晚秋淒涼的變遷;
見證過凜冬飄來的雪花。
唯獨沒有遇見過父母來一次。
六年級的時候,他把那手機摔碎了。
一開始,有人問,“孩子,你爸爸媽媽沒有來接你啊?”
沒有。他也沒有勇氣說話應出這兩個字。隻是搖頭。
有點丟臉。
人們憐憫地望了望他。
後來,一年過去了,“孩子,你爸爸媽媽沒有來接你啊?”
“我爸爸媽媽還在路上,晚一點就來了。”他學會了撒謊。
人來人往,如果過往的每個鄰家的爸爸媽媽都問,他都這麽回答。
說著說著,天就黑了。
等到清了校門,人都走光了。大家的爸爸媽媽都把他們接回家了。
他終於自己抹了眼淚,望了望天,又低頭,眼淚沒再留了。他跟自己說,也像是在跟空氣裏的其他不存在的孩子說:“我是有爸爸媽媽的。他們來了。你們看。”
等了好久,都沒有人應他。
“以後的路,你要一個人走,走得很好,很好。”他背著書包回家。
在天空底下,留下了最後一雙守望的眼神。
那一年,迎來小學畢業的升學考試。
他考得一塌糊塗,回家被從來沒有問過他學習成績的爸媽痛罵。
“我們從來不給你壓力,從來都沒管過你,但你也不至於給我考出這麽一個成績吧!連普通的初中都沒念到,這成績,將來要上倒數的學校的。”
“算了算了,隨他去吧。我們也就這一個兒子。”
後來,他上了城裏倒一倒二的初中。
初一那年,他就離家出走了。
剛進初中第一年,先是被迫跟著一群混混,他被欺負,到成了這些學生混混的頭,他欺負別人。
頭幾個月,被欺負的時候,他一直都是悶悶得不敢吭聲。腦袋被大個頭的屁股大力地坐在學校的橫板凳上,就差沒死過去;安放的攝像頭被學校查出來的時候,那些人冤枉他,說是他在女廁所安的,用來偷窺女孩上廁所。
所有人都指著他叫,指著他罵,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他。
或者說,是沒有一個人敢相信他。
到後來他豁出去了,不怕死地開始反擊,天天嘴上都操著一口:“我幹你老母!”用被別人屁股坐過腦袋的板凳往人家頭頂上砸。把被冤枉過的事情一件件地討回來。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對付那些惡人,你隻有比他們更惡。
這是這個社會的生存法則。
他們說叫你家長過來。他說我爸媽死了。
果然人們發現打過去的號碼都是空號。因為從一開始填的就是他亂編的號碼。
他們隻好叫了被打的孩子家長過來。他連對方家長都開始打。
一身本事不知道哪裏學的,有本領,還滑溜。沒人抓得到他。
沒等到學校把他開除的時候,他已經出來去更廣闊的黑社會闖天下了。
離開了父母的視線。
那個人,就是肥胳膊。
那時候的肥胳膊,也一樣還是細胳膊。
舔血
記得肥胳膊初一那年,離家出走了。
他從開始在學校打架,到出了社會去打,一步步從社會小弟坐上副手,到老大的幫手。自己也養了一群小弟。
殺人、洗黑錢,什麽都幹過。就差沒娶個幫派老婆,自己做老大了。
嘴上還是操著一口:“我幹你老母!”
沒日沒夜地打架,乃至於殺人,但每日每夜的焦慮也都在陪伴著他。
他不敢睡。
每天都在生與死的邊緣度過。
現在睡下了,下一刻說不定就有仇家追上來了。
每天過的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沒了自己。
這是肥胳膊的從前。十三歲就出去混社會的肥胳膊的從前。
也是趙愉的從前。二十歲就願意委身於人的趙愉的從前。
一個荒蕪的離開父母陪伴,無法健全成長的從前。
他本來過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也不想再去爭老大的位置。有了一群跟著自己的小弟,他也差不多滿足了。
隻是走上了這條路,就再也收不了手。
他仍然必須這麽一直幹下去。
但被打出腦震**的那天,一切都變了。
他終於可以收手了。
卻不是自己主動的。
肥胳膊一個人被棄在那座醫院裏。像一座山的醫院。困住他。醒來一個人也沒有,隻是知道自己被綁著一頭的繃帶。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已經麵目全非了。
因為沒有醫藥費,一周後他就被趕了出來。一周裏,他都是一個人度過的。
旁邊其它床位上的人,常常也有人來看他們。他不去想,不去看。
慢慢的,就不會再有守望著別人來的眼神。
當然,他又才看透那些每天跟在自己屁股後麵的小弟。他光榮的時候他們對著自己是一個狗樣子,自己落魄了他們倒是有了一個人樣。
他那時候有那麽一點點開心,強擠出來的開心,我終於能脫離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那天窗外有一聲貓叫。
“貓,你在叫什麽呢?”
“你怎麽這麽可憐,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可憐。”
肥胳膊走了,帶著那隻貓離開了醫院。
那一刻,他看透了世間沒有什麽真心。多的是虛情假意。
他開始自己打工掙錢,從撿破爛、擦皮鞋、做服務員,到做學徒工,幾乎什麽都幹過。唯一不變的,就是每天吃泡麵。
到存夠了錢,供自己上了夜間學校,有了足夠的專業知識。
他決心要混得更好。
後來終於應聘進到一家公司,因為其貌不揚,主要是腦袋太大,所以他怎麽著都得從最差最差的底層員工做起。
不過,很快他就憑著在黑道混的那些經驗、手段和魄力受到賞識,做到更大的位置。
本事戰勝了其貌不揚。
肥胳膊愈加努力,為公司輸出了多倍業績,有天終於被最大的老板看到。
他娶了大老板的女兒。就是後來出了車禍的他的前妻。比他要醜得多。
但他們的婚禮很盛大,人人都說董事長又有了一個強有力的副手。
現實和電視劇的情節如出一轍。
然後就是他媽終於找到他,來認他。說是他爸爸已經死了,跟她回家。
“來,孩子,我們回家。孩子,我們從前虧欠你太多。孩子。孩子……”
一聲一聲的孩子,鬧得全公司皆知。
第二天,所有報紙都登出他這個首富之婿認親的事情。他沒有台階可下,必須認親。
最後的最後,老婆車禍了,隨之大老板也心肌梗塞死了。
就連那隻跟著他的黑貓也死了。
而他從頭至尾沒有交過一個知心朋友,因為什麽都是親力親為,所以嶽父走後,整個集團就隻剩下他一個中流砥柱,無一可以依靠。需要很多的應酬,又隻剩下自己。那些最為重要的大客戶都得自己上,喝酒要上,飯局要上。細胳膊大腦袋,慢慢,慢慢就成了肥胳膊和酒囊一樣的腦袋。
說到底,那麽多人的死,刺激得他很壓抑。
沒有人的時候,又會回想起無數個夜晚,重複地揮刀砍人。
重複的動作。
重複。
他這半輩子,厭倦了重複。
後來但凡看到別人重複的行為,他都會壓抑。
幾十年前,看到她重複地在夜裏發著呆的時候,那種沉悶的壓抑就回來了。
再說當年,在老婆季錦進了醫院的幾年後,又開始尋思著出軌。他找了很多的女人,但沒有人讓他快樂。
可以帶給他愉快的年輕女孩。
老婆死了以後,他就堂堂正正娶了她。
趙愉願意,可趙愉不能再是趙愉了。她改名叫了李雨。進了肥胳膊的家門。
沒多久,李雨就在肥胳膊的醉酒家暴下死去。
李晴五歲。
她也曾經守望過。
但守望漸漸變成了絕望。
新的四季
枝椏幹枯了。
每一棵冬天裏枯盡的枝椏,總是先經曆過暮春的。然後是夏雨、晚秋。
那一個天亮,肥胳膊閉上了眼睛。
李晴出差回來了,已經是個冬天。
他辦葬禮的時候,就是這個季節,冬天。
那年,2030年。
2030年的凜冬如期而至。
2031的暮春,不會再來。
李晴決定了,這一輩子都不會嫁人。
她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活在淒涼的守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