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僧人

一 僧人

古往今來,現下不知道是什麽朝代了。總之,這時代既像是作古的,又如同在很遠的後世。人人是衣著如舊時的。

物欲極盛的集市外有座山,山裏有座少林寺,少林寺中有這麽一位僧人,並不精通什麽佛法。

有個例證是,每次佛法課檢他總是倒數第一名。入寺十多年來都沒什麽長進。他不好學佛法,但他是來學佛法的。

寺廟裏人來人往。也沒什麽人注意到他。

他叫疏同。

掃地的。

二 掃地

山中倒不與世隔絕,是有日晷記時辰的。所以清晨、晌午、傍晚總分得很開。

疏同呢,卻得不分清晨晝夜地掃地。一來,必須掃地,二來,他樂於掃地,三則,不掃地,一天漫漫的光陰他也無法全然打發。

掃啊掃,掃啊掃,一掃就是整十八年。三十四歲入的寺,已年逾五十了。

沒有頭發的緣故,他沒有兩鬢斑白這點蒼老的痕跡。但,他依然在蒼老下去。蒼老總也有跡可循。山頭的風,寺裏的鍾,大堂內的木魚便隻眼見著他的臉上的皮膚暗淡下去,凹陷進去,收不回來了。他還在一天一天地度光陰。

或者是殘忍的光陰在度他。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雖不怎麽和人來往,沒有承載什麽世故,但也經得一點半點的寺故。

掃地的時候,也有遇上人來人往,會聽到外頭熱鬧的香火聲。他還是掃著自己的地。

那紛繁的熱鬧裏頭,夾雜著人們殷切的盼望,他原不想聽,也還是會聽得到。

“上次我來這廟裏,求了個簽,回去生了五胞胎呢!”

“真的這麽靈啊?!”

“自然是不會騙你的!回去叫我那弟弟等好消息就是了!”

據說這寺廟很靈驗,一傳十,十傳百,香火連年地鼎盛起來,招徠無數的信徒。信徒裏自然不分年紀,有些人自小在父母熏染下信起佛,有些人到中年始終坎坷,來此求個命途變格,也有古稀之年一人獨行來此,隻願兒孫平安。

年紀不分,可有一點能區分的,是信徒裏的孩子最能見得生命無常。他們從人生的伊始就見證起了,可以看到身邊的少年、身邊的中年、身邊的老年、身邊的耄耋。而往後那些年紀的人,無論怎麽見觀人生,都至少是已經在回顧過去的某一段光年了。一旦回顧,他們就成了生命的無常之一。

說到孩子,後來,曾有一黃口小兒隨同富賈雙親來求學問仕途,見過掃地的疏同經門庭前。那是疏同入寺第三年。

繼而,年歲又長。當然,長的不止是小兒,更是疏同。

小兒漸漸又到了幼學、舞勺之年、誌學、舞象之年,都看到他還在。

漸漸弱冠,再過幾年,都要而立了。也從兒時到而立,曆經了學途受挫,家道中落,親朋離散。每遇一次人生變故,他都會來廟裏。

到了後來,不知為何,他再也沒來過了。

疏同仍在門前掃地。

疏同沒有注意到他。他卻看到了疏同從來不變的沉靜麵容。

熙熙攘攘的人群,顛來倒去,在無盡的蒼穹漩渦裏渺小下去,卻在聚到一起的時候彼此之間站成巨大的人形,在進到這寺廟裏一刹那又渺小下去。循環往複。

有人來到這裏,說的是我要什麽,懇求佛祖賜予。

有人來到這裏,卻對佛祖說我並不知道我要什麽,佛祖你能否為我指引迷津?

佛祖自然公允地解決眾生苦難。否則,便不是人們心中的佛祖了。

此地佛祖普渡一方,隻道人們既然虔誠,自會一心求善,並矢誌不渝做出努力,向來隻聽辨人們的憂苦,卻不目視人們的哀愁。寺內的金身石像個中菩薩於自己的地方聽了這些,自然也心生打算的,他們又從來是萬般一視同仁,看這人要個媳婦,那人要個丈夫,或者幹脆就將他們的緣分係在了一起。

然而,一個正值少齡,一個卻是到了黃昏夕陽了,更兼新失了伴。這卻沒有妨害。他們也的確結合到了一塊兒。因為有佛祖。

結合後,彼此終日心懷佛祖的恩遇,想著佛祖會為我鋪就一切坦途的。否則,我怎麽會有姻緣;否則,我怎麽會有如此年輕的伴侶?

但,這樣的結合也自然便釀出了無數的苦難連環。他們麵對著鄉裏的指責、孩子降生的難、有了孩子後家庭卻負不起的重擔。每逢一次他們都會一起念叨:“佛祖會為我鋪就一切坦途的。”可事情終究沒有任何的改變,彼此反倒仇視起來。

最後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了。

但他們不會怨佛祖、更不會怨自己,他們怨的是——對方。

山上的疏同則是在寺內,穿著暗黃的袈裟,踽踽獨行,也向來如一。他沒什麽煩惱,不必計較什麽煩惱。因為他是山裏的疏同。

可他也不是完全沒有煩惱的。

他十八年來,也有著不變的一個願望。因為這個願望,他在這裏,掃他的地。

掃地從一門技術活,到成為一種奇妙的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有些人虔誠地常來,又熱愛議論,到後麵聲音他都熟識的。有些人虔誠地常來,卻總是於心中默念緣來緣去,不發一語,他自然也沒能注意得到。也常常會有些求鮮的新人,來個三回五回,所以陌生的聲音也總是不乏。

他從剛來時的不愛聽,到樂於聽。

掃地的時候,也有深夜四下無人,會聽到樹叢裏頭的蟬鳴聲。他還是掃著自己的地。

冷清裏頭,夾雜著生命的悸動,他試著去聽一聽,可是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會兒,他倒恨起了與那些生靈的言語不同。

索性不去聽了。專心掃他的地。

從熱鬧裏頭,他取了靜。靜下來,倒要使他心鬧。

十八年來,在掃地裏,他漸漸耳悟了芸芸眾生。

但究竟勘破了沒有,放下了沒有?沒人知道。

可在寺裏,人人所可以確定的是,疏同他佛法底子那麽差,是沒指望參佛了。

三 晨鍾

清晨有人敲鍾了,足足敲了十三下,他又得起來掃地了。掃完地,他跟著去做早課,敲木魚,然後是中飯。

下午本來各人都有安排,但大家都在偷懶,疏同呢,也偷一會兒懶,不過他偷懶是為了去寫書法練墨字。但是一會兒過後,他就會把練好的紙筆擱下,回過頭將自己的事情認真做完。

最後,做著做著,竟把別人的活兒也一同完成了。

其他和尚們,看著疏同做了許多事情也不阻止,好像專等他做完似的,再過來道一聲:“哎呀,疏同,你又替我們把事情都做好了!”

疏同沒說話,隻笑了一笑。他們又覺得興味索然,回**睡大覺去了。

鼾聲漸起。

午間,時候還在。疏同沒事的時候,偶爾也會下山去,不買什麽,不賣什麽,單坐在一座叫五零的小酒館門口,聞聞酒香。

人們也不趕他,他就那麽坐一個下午。

看著雲一直飄,卻不會定下。

看著天漸黃昏,又日落。

四 市集

說起那座物欲極盛的集市。

有賣冰糖咕嚕,王八糕子的,有賣武大郎燒餅、潘金蓮饃饃的,有賣賈寶玉、林黛玉的,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柴米油鹽。

集市上,雖然有人賣菜販米,但為柴米生活所困的也恰恰是他們。疏同這樣想,疏同也不敢多去想這些。

集市外,山裏光頭的和尚們不愁這些的。否則,和尚們去掉的頭發就不該叫做煩惱絲了。

和尚們有一座廟,廟裏有香火錢;和尚們還有一座山,山後有可供耕的地。

但和尚也分兩種,一種是和尚們,一種是僧人疏同。

和尚們都在後山種菜,他偏偏要去市集買青菜。

和尚們都去市集買米,他偏偏要自己種起稻穀。

但有一件事和尚們和疏同是一樣的。寺裏明文規定了要到哪裏挑水、隻能到哪裏劈柴,所以和尚們去哪裏挑水劈柴,疏同也得去哪裏挑水劈柴。

唯一可以不同的是把時間錯開。

可寺裏那麽多和尚呢,所以疏同總有碰到其他那麽一個兩個三五成群和尚的時候。不過疏同也不覺得什麽,徑直走他的路,因他自己慣在這個點來,他有自己的堅持。不知道為何要介懷遇見什麽人,遇見什麽事。他心裏可沒這種無謂的掂量。

其他和尚卻略有些尷尬了。有些遠遠就想著該不該和疏同打個招呼,等到近身時卻發現疏通的眼神端端地直視前麵,這股子直視倒叫人有些懼意。似乎是正氣一團,打在自己身上。反讓他們覺得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有些則一直等著,邊走,以為疏同是新來的,一定要和自己這個有經驗的和尚打招呼的,一路微微一笑,等到近身時卻發現疏同恍若沒有看見他們似的,最後也不得不悻悻地走開了。

慢慢的,就是各走各的路了。倒也隻是在這條所謂的路上,各走各的路。

疏同還是一樣,在他們偷懶時候不知不覺把他們的活兒幹完了。疏同沒有介懷,疏同心裏坦**得很。倒是那些和尚左右泛起了內心的嘀咕。

疏同似乎知道,疏同又願意裝作不知道。

所以,他叫疏同。

這最初挑水劈柴的事故,也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人們漸漸明白了,疏同不是不肯與人親近的,疏同隻是寡言。

平日裏,除了早中晚掃地,課餘時間和尚們在一起玩鬧,他卻一個人躲在角落裏頭,寫點書法、作點畫,以便帶去集市。

倒也賣的出去。

人們往往因為他是僧人,都會來買他的物件。價格呢,疏同從來不定,人們願意給多少是多少。錢多了、錢少了,他都姑且收著。

人們樂意投一定金子,他也不找錢;人們又哪怕隻給一兩文,他也不會再和人多要。疏同願意疏,也願意同。

說起來,疏同除了會寫書法和作點畫,也什麽都會一些,除了佛法。

早年也攻讀過《四書》《毛詩》《左傳》《文選》等,入寺之前,實在是個通才了,不僅精工詩詞,而且也達音律,沾許多富貴人家的習養,有文人的雅致。

可他來到這裏,卻不願留心這裏附近的山川草木,隻愛往鬧騰的市集裏頭跑。

疏同對自己的一身本事不以為然。在寺廟裏,這些也本不該以為然。

他要研習佛法,他十八年前入寺,為的就是這個。可他的佛法又向來是最差勁的。他也從來不研讀佛經。

疏同隻愛去市集。

他去市集,是要去市集上感受煙火氣。

但他又是一個掃地僧,落寞的掃地僧。

等著度光陰的掃地僧。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度光陰,殘忍的光陰也不知道。他好像就是一直等著,等著,等什麽來。十八年了,也沒等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五 由人

疏同一貫是不多聞,不多問。沉默而寡言的。寺裏的不管是年輕的小沙彌、還是老了的大和尚都知道了。

來來回回,大家議論著疏同的這、疏同的那,疏同這樣沉默的人,竟反而成了最出名的那一個。

要說,小沙彌幾乎都會跟著大和尚,大和尚又會和另外的大和尚。疏同總是一個人。

疏同也不在意這種形式的一個人。

他覺得自己好像一直都應該是一個人。生命,本該就是一個人進行到底的。生、老、病、死,都是一個人在經曆,沒人能替代這種和世界溝通的個體體驗。掃了十八年的地,也像是行了萬裏的路。一個人掃地裏,他好歹是悟出了一點什麽來。沒白過十八年。

疏同不多聞、不多問可以體現在香火錢這件事情上。

近年廟裏的聲名日益鼎盛,結果是不僅祭果祀食多了起來、供奉的香火錢多了起來,最終連寺裏的和尚也多了起來。除了購置廟內香燭物什、修繕老舊佛像、下山義務義務做做法事增添又一層的聲名外,大家眾口一詞道:

香火錢還應該再分配一下,給各位辛苦做法事的和尚。

不過論香火錢的分配,入寺不久的小沙彌是不能算在內的。隻有有了年頭的和尚才能分得一杯羹。

其時,大家都沉悶了很長的時日,或者說是好些年頭了,因為這座寺廟太過於冷清。直到寺廟變得熱鬧起來,一切才有了改變。

現下,要開始分配香火錢了,和尚們的樣子說躁動是算不上的,但大家至少是各自都顯得暢快起來了,暢快地談起最近做的法事。

談著談著,變得人人都做過法事。真正做過法事的疏同反而沒有開口。

不完全因為疏同懶得,也倒像是他有意隱瞞起這件事情。

為什麽呢?其實是因為看到香火錢,乃至於看到錢,他都沒有一點的觸動感,好像以前和錢多麽親昵一樣。現在再看,甚至有點嫌惡。

這種香火錢的分配製度,後來又成了一個例行的規矩。

不過疏同從來不摻和,不多問,不多聞。隻是掃著自己的地。

笑也由人,罵也由人。誰都叨擾不了他的心。

大家糾在一起熱熱鬧鬧說完,他處在坐席列上,隻默默聽著,其實並沒有在聽。

完了回到房內,他又對著牆上掛著的“獨”字打坐。就是保持自我。保持著這樣的一個人。

年深日久,總會彼此理解。就連疏同這樣寡言的人,和尚們也慢慢捉摸出了他的秉性。

如今這會兒,就到新的一年了。大約再半個季度的光景。

接近年尾,集市上的熱鬧最盛。但這種熱鬧由初到末,是似一個山峰的波浪形流轉的,先高到了峰頂,然後愈到年夜那天愈漸漸褪去,年夜過後又重新起來。

人們掙年前的錢,年到了也得各回各家,年過了又展望新的一年。

熱鬧歸於寂靜後,再開啟新的一輪熱鬧,也就是這麽個樣子。

可這山裏的習慣不同,他們一眾和尚是不過除夕之夜的。要到三十、初幾的日子都過去了,十五才過過熱鬧。算是新的一年。

不知是哪一代寺廟先賢定的規矩。仿佛要把這裏圍成一片與世隔絕的地方,不願同人間世界一般。

疏同五十三歲這年的上元節到了。

大家心早有所動,就盼著這天熱鬧一下。到了這天,各人忙上忙下。有人一會燒水、一會揭鍋蓋,準備料理,就等著吃一頓好飯。雖然不開葷,但也仍舊可以做些精美的素食,熱熱鬧鬧一桌的。有人裏裏外外貼上幾道新符,紅字一貼,紅紅火火,就盼著寺廟香火也能旺起來。這是他們的年味兒。

最重要的還得是煮元宵。一夥人煮起元宵來,真叫大國打架似的,鬧哄哄的,不過也很歡樂。

每個人都愛煮。你來我往,各式各樣菜餡的元宵,煮了很多。共是十八個鍋,最後大家點了一點,發現煮了十鍋的元宵,不禁彼此笑了起來。

說起來,這包的蔬菜餡元宵也是他們獨特的習慣。韭菜、油麥菜、葫蘆、胡蘿卜的,幾乎樣樣都有。

一桌元宵,叫個團圓。固然和尚們都不是很愛與疏同交往,但倒也並不是沒有一點半點情誼在的,每年這時候也會喊他一聲,疏同——

有人叫道:“疏同,今天上元節了,來吃元宵。都煮好了。”

他不吃的。他說:“我回堂內喝茶。”

人人都知道,疏同一旦說了什麽決定是不會改的,他從不學故作姿態的扭捏。

不要說他是個男人,就算疏同今天變作是個女人,他也絕不沾扭捏的習氣。對扭捏,也像是一種很深的抵觸。從前經曆過什麽,然後大徹大悟似的。

所以隻一句,他答了否,就沒人敢再問了。

且還有個原因,疏同也年老了。既是比之更年老的和尚問他,疏同都不給這個情麵,比疏同年輕的一輩更不敢吭聲了。

他們都在踟躕的時候,疏同早已走遠,披著他的舊袈裟,踏出了門檻。

六 喝茶

太靜,太鬧,疏同都難以忍受。有點耐不住的。

生命該是動**和靜默的平衡結合,疏同心裏隻這麽一個感覺。

所以他每回偷懶,也隻練書法作畫一會兒,因為忍不了太久的靜,之後也要去幹點活,動起來才可以。每回掃地幹活到了一定的時間,他還得去找點靜得下來的事情幹,因為忍不了太久的鬧,必須要放下手中的物事。

當然,喝茶對疏同來說,是個既鬧,且靜的事情。他可以喝很久。

他有自己單獨的茶堂,專門申請的。因為寺內隻他一個掃地,卻掃寺內寺外偌大地方,到了夜裏還包攬了山門那段路,卻又不領多餘的香火錢。全寺上下,就因這一點,很讓著他。要忤了他,誰還掃地呢。所以,他就是提了這個破格的請求,也得首肯。

疏同回茶堂去,看了一眼桌上自己的茶具。有一個最大的酒壺,寫著“春寒”二字。他到廟裏來的時候,身上就背著這一具酒壺。

他想,春寒兩個字裏一定有佛法的某種奧義。否則,他不會帶著它來的。

疏同的茶具就是酒具。

他喝茶喜用大杯。索性將囊中酒具拿來做了茶具。大有大的遼闊,大有大的氣魄。

好大,還有一件事情可以為證。人多的時候,疏同就好好地掃地,免得使人對他起一番教誨,來來回回麻煩;沒人的時候,疏同就會畫太極一樣,搞出一個大圓圈來,把掃帚揮舞起來掃地。

他如果坐下喝茶,喝著喝著,便能喝去些許膩味。

先前的席上,看完各人的熱鬧,感受了一把元宵的氣氛,是挺好。可時辰久了,疏同便實在膩得不行。要選擇回茶堂來了。

熱鬧,且讓他們熱鬧去吧。

現在,他抓起一把茶葉,開始挑掉一些糙糙的茶梗,不厭其煩。專為打發剛剛的鬧似的。他又聽好像外頭的鍾聲敲起了,顯然是飯點到了,可他也不出去。

兀自倒茶、品茶。

那樣的鬧不見了,他撿茶葉撿出了靜,靜裏頭,又用了茶葉聲響中和。

他感歎:“生命。”

七 佛法

本來疏同就個性孤僻了,加上不甚懂佛法。佛法情況是人們所知道的,他對於法課檢驗向來交白卷,或是胡亂寫幾個字。所以眾人眼裏,他究竟是個佛法上的糊塗蛋。除了平時偶爾有事叫叫他,實在不怎麽與他來往。

我們記得,小沙彌就是愛跟著大和尚的。可竟有個小沙彌,很愛圍著他。

且總問他佛法之事。

疏同自然沒什麽佛法可教小沙彌,滿口說的都是自己的東西。可能是和真正的佛法有關的,也可能就是他自己的感受而已。

小沙彌偏又什麽都好問他,因為小沙彌什麽都沒經曆過。

他不問些孩童該知曉之事,若是問起了,疏同的學養倒還很經得起和小沙彌談論一番,比如能告訴他“雲對月,雨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去對燕,宿鳥對鳴蟲”之流。

不過,小沙彌就是沒問這些。小沙彌也是要來寺廟裏,學和市集上的孩子們不一樣的東西的。

小沙彌問的第一件事情是,“大叔,為什麽寺裏的和尚他們事事都要圍坐一團呢?”

疏同反問他說:“你知道井嗎?”

“知道呀,我們寺廟後麵就有一口。”

“井上有個圈,那個圈就是那些和尚。”

小和尚對於自己的疑惑本來還有點明白的,聽了以後,反倒更不知道為什麽了。

可疏同又不接下去和他講了。

有天,小沙彌覺得寺裏的人都沒有女人作伴,心想這樣怎麽能參透佛法呢?

明明佛經上訓示著一切眾生皆有愛,如若沒了女人,就沒了兩性合歡之愛,至親母子之愛,男女朋友之愛。他們都沒經曆這些呀,那他們的這些佛法是怎麽來的呢?便問疏同:“情愛是什麽?”

年深日久,疏同當然也耳濡目染,稍微知道一些佛經中有類似可以答疑解惑的話,而且這些話隨意念起都會顯得很有道理,可他偏不答什麽“色即是空”之類,隻說,“情愛就是情愛。你去曆情了,經愛了,自然就懂得情愛了。哪裏是什麽他們整日念的空空空空空。沒經曆的人,才說空!”

說起這個的時候,疏同有些回避。所有的問題裏,隻這一件,疏同險些答不上來。最後說得一張老臉憋得紅彤彤,小沙彌反而以為這是理直氣壯,講得有底氣的表現,更深信不疑了。

但疏同無論如何,總還和小沙彌說了一句話,他說:“佛法是不精深的。你去山下走一遭就知道了。”這是他的體悟。

多年以後,有人在茶樓之間講起這個故事來:

“人們從前和我說,佛法在寺內。我便從山下來了山上。

但山上的一位老和尚又說,佛法不在寺內。我便從山上又常跑去山下。

我也不知道,究竟誰說的才是對。我便搖擺在山上山下之間,也不肯多與人親近,總要先自己做個判斷,終於還是參不透,還了俗,討生活來了。”

現在,做個說書人,張暖覺得挺好的。

也有點惋惜那個老和尚:

他要自己明佛法,又被囿於佛法裏,可也從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佛法,還不願去接近書裏的佛法。這就是所謂執著吧。所以到底,是參不破佛法,又不能真正地離開人世。

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參透佛法呢?

張暖是不行的。所以張暖寧可還俗來了。放下那種無謂的堅持。

可疏同不一樣了,一二十年裏,冥冥中,山裏的景致他都不愛看,山下的集市又在吸引著他。循環往複,疏同像個遊離人。

不過,他的改變自小沙彌開始了。

八 莫徘徊

疏同五十六歲了。

小沙彌也走了七年了。疏同四十九歲那年走的。

是在聽疏同講了很多佛法之後。

覺得此地實在沒有真正的佛法。

他便決定要往其它的山頭去,找其它的廟。當然,要下山尋找另一處更好的山頭,也要先經過集市中的塵世。

或者將來驀然回首,能發現想要的一直都在卻在原來的燈火闌珊處也未可知。

彼時,疏同對著他的背影,歎了一歎,“小沙彌,其實,此地就是佛法。”

又回頭掃他的地去了。

嘴裏唱著:“莫徘徊,莫徘徊。”

不知道他要的莫徘徊是什麽,可能是想“舊時王謝堂前的燕兒,你莫徘徊”,可能是想“淮水東邊舊時的月光,你莫徘徊”,可能是想“空餘原上那飄搖的虞姬草,你莫徘徊”。故去的,就不要回來了,不要戀著舊時的一切,那裏頭舊時的人和事。

有些感傷。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寂寞。

可是他沒有挽留小沙彌。

小沙彌是從前的他,他是老了的小沙彌。

沒有人能告訴小沙彌佛法在哪裏,從前也沒有人清楚地告訴過他佛法在哪裏。隻有等他經曆的多了,老了,自己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佛法。

然而疏同,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懂了真正的佛法沒有。

於是,又去掃地了。

一切回到了寧靜。

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九 蕭索

近來,疏同感到佛法在向他召喚了。好像愈來愈明白了其中之味。

他自己這樣覺得。

也還是很愛下山去。可是連腳步都遲緩很多了。可是,寂寞和蕭索也無時無刻不在伴著他了。

當開始懂得佛法,快要接近心中佛法的時候,人生已經過半了。

如《圓覺經》中說,“即已成金,不複為礦。”逝去的,難以回溯。他不禁又唱起往日哼著的莫徘徊。

他所參透的佛法,和佛經語總是不同。

二十多年了,即便疏同知道,人是未來佛,佛是過來人。他在不知不覺中領悟了從未學過的佛經奧義。也仍然不覺得自己和佛經有什麽關係。

千萬人心中,有千萬道佛法之路。

他所覺得自己真正悟到的佛法,就是他來時所懂得的,一生,隻能一個人走的。

這是他心中的佛法。這是生命的常態。

他過去以為,這隻他一個人這麽想。現在小沙彌讓他明白,這就是真正一直存在的。

小沙彌走後,疏同覺得寂寞,越來越寂寞。

從前,沒人同他講話的。但小沙彌願意和他講話。

慢慢他習慣了。

習慣了以後,小沙彌又離開了。

為了不至於那麽寂寞,疏同開始尋找另一種聲音。隻要是空氣裏流動的聲音,都是他愛去注意的。他聽山風吹過的聲音、聽清晨敲起的鍾聲、聽萬物生靈恣意生長,尤其是夜闌人靜,獨自掃地之時。

就是不愛聽熱鬧的人聲了。

停下來,一聲一聲地聽。才能感到不那麽寂寞,才能感到愜意。才能得到真正的寧靜。

沒有那些聲音的時候,就順手拿起一隻笛子吹起來,製造些聲音。自己也感歎著,雖然這後來年紀漸長,音律總算還沒生疏。實在累了,他就開始喝茶,看著茶具上的春寒,想些什麽事情。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在想些什麽。

日子又變得有點百無聊賴起來。以前一個人的時候總不會這樣的。

近幾年,疏同覺得心境越來越平緩了。也越來越隨性,反倒顯得漫無目的。

一天裏的鍾聲,如鐵鉤銀畫,幫他記錄著多少寂寞的時刻。

直到終有一天結束。

那天是什麽日子呢?

是他還俗的日子。

十 大隱

後來不知怎麽的,他還俗了。有一天。

在這樣的寺廟生活裏,不好不壞,也過了許多年。慢慢也熟悉了一切。本該在這樣的生活裏終老。

可他卻還俗了。也去了另一個集市。但不是小沙彌所在的那座集市。

他走是因為小沙彌,但他並不是為了要去找尋找小沙彌。

還有件事。他離開後,可惜的是,人們再不買他的畫了。

因為他不是僧人,他是一個俗人。

疏同遠離了那所物欲極盛的集市外的那座山中的少林寺,邊走邊行,漂泊流浪,反倒活不下去了。其實可能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疏同對這樣的結果,並沒有覺得意外。

儲蓄的盤纏殆盡,第二年,他就陷入窮困,生活捉襟見肘,食不果腹,越發清瘦,即使還留著發,卻也活脫脫像個寺廟裏來的人。其實也因為他的習慣,一走一停,都是僧人行跡。

後來,更嚴酷的是,那已經年邁的身體自從經曆了年尾年頭一年的風霜雨雪,愈發熬不住,便病了起來。

他再無銀兩打理自己的病情。

默默地數著清晨,日出。

最後,在病中死去。

然而他沒有後悔過還俗。

他一生的宏願之一,是要隱於這擾擾塵世。他曾想,有天真的能徹悟的時候,他要實現這個願望。

所以他常常去集市之上。

所以機緣到的時候,他還了俗。

也算做到了。

死的時候,疏同並不在他舊日住的地方那一帶。但漫天零落的大雪之中,仍然有後來人發現了他的屍體,認出了他,遂道:“那不是金門巨富張家的少爺嗎?”

十一 五零酒館

一張告示被風雨剝蝕已久。

有人經過,見告示已經糊破得不成樣子,礙眼得很,便幹脆把它撕下,隻見還零星能看得完整的幾個字:“五零酒館。”好像還承載了一段故事。

他想了想,“噢。五零酒館。好像去年剛剛歇業了吧。沒有五零酒館這個地兒了。”他順手把殘破的那張告示揉成一團,丟棄在街角了。似乎很失望,惋惜了一陣。惋惜沒撕下一個有用的告示。浪費了一刻的光陰啊。

三十四歲出家之前,疏同是張家的書同,張書同。

書同在五零酒館裏邂逅過一個女子,他們在一起的第五年,書同才來了寺裏做了掃地僧,但他的腦海裏仍然記得那市集的煙火之氣,記得那酒香的醇厚。

隻是,被一輛馬車撞過之後,他再也記不得在那座酒館裏的那個女子了。

忘了來時的路,也忘了人生的歸途。

當他從客棧裏醒來時,發現行囊裏有一套酒具,酒具上寫著春寒。還有一張紙條,上頭有八個字:遁入空門,參悟佛法。

他就來了。寧可做個掃地僧。也要入空門。

行囊裏的紙條,像是他要去完成的某個使命:遁入空門,參悟佛法。

他什麽也不記得了,人生裏也就隻剩下這件可以去做的事了。遁入空門,參悟佛法。除此之外,他還能去做什麽呢?

那麽,也就來了。

然而來了,他卻一向不肯學半點佛經。他不知道真正的佛法在哪裏,對此一無所知,卻又固執地認為佛法不在書中的。

直到桃花開了幾十載,直到他跑了幾十年的市集,直到有天……小沙彌發了一封信給他,告訴他,他托自己找的春寒那個姑娘,已經死了。落款是張暖。

那一刻,他好像終於覺得掃地不再有什麽意義,終於能坦然放下。這寺廟,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因由了。

因為他想起的有個叫春寒的姑娘已經死了。

陪他喝了數載光陰茶水的春寒,不止是茶具上的兩個字,更是他的一道執念。

寺裏的疏同於那時就還了俗,隻是年老了,也沒有什麽人認得他,他下山一路都沒有人認出過他。

待他死的時候,人們才特意看了他一眼,眼尖的後來人發現了他竟然就是張家少爺。那個揮金如土的張家少爺、帶著萬千家財跑到五零酒館生活的張家少爺、被逐出了張家的張家少爺。

疏同死的一刻,他固然明白了,隱入擾擾塵世之中,方是大成。

但他究竟還是沒有參透佛法。

他以為參透了,還是沒有參透。

因為他依然惦記著酒具上的春寒。

可他沒有遺憾。

身旁的喧鬧聲。市集聲。帶他逃離了那座永恒的虛空。

這是最好的成全——他以為自己明白了。

臨死之前,騙過了自己。

自欺欺人地騙過自己,至少是幸福的。

否則,二十餘載他都活得太清醒。在掃地僧的生活之中。

十二 春寒和酒

疏同至死,也沒有想起過那個姑娘。他隻記起了那個姑娘叫春寒,是他日日用來喝茶的酒具上的“春寒”二字。小沙彌走的時候,他托他一定要帶回春寒的消息。如果有天他真的能夠知道的話。

後來小沙彌來信了,說的卻是春寒死了。

那時,小沙彌已經落款成了張暖。他出生時、還俗前的名字。

是的,那個姑娘,叫春寒。春寒有酒。春寒是五零酒館中的女官。也是江湖中的無影刺客。

而年輕時的疏同是張家的書同,是金門富家子弟,坐擁萬貫家財。所以,這也是為什麽看到香火錢,他也並不覺得有任何心動。

他愛去冷僻的五零酒館,當然漸漸地也愛上了五零酒館中的春寒。

疏同愛上的這個姑娘深諳佛理,最常和疏同講的就是佛法之事。

因為她夜裏殺了太多的人。所以她隻能把一身的血腥都融到研讀佛經裏去忘卻。

他愛她,愛屋及烏到自己也遁入佛法之中,可畢竟隻是外行,加上並不真正地愛這佛法,所以從來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地裝作和她討論。其實他厭極了佛經。

他們後來有了約定:

要一同遁入空門。

疏同當然不能這麽做,更不希望春寒這麽做。因為他愛春寒。

他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她出家,他也一定會同她一起去。他會在附近的廟宇陪伴她一些時日,他想,待到倦了,春寒自會願意同他一起還俗。

春寒說,你等我去城外為我親友做些安頓,再道個別,幾日就好。

疏同的眼裏清清楚楚地望著春寒真的去了。但她去的是更遠的地方。

去更遠的地方,做買賣,殺人。

春寒也有自己的打算,她隻希望疏同在這個酒館外,日複一日地等不到她來,尋遍千百度後,能過回他自己的生活。

在那等待的幾天裏:

疏同常會想起和春寒在一起的時光,想起春寒和他說的話。可她的話總和佛法離不開關係。

春寒說:“

五零酒館的五零,說的是五蘊皆空。五蘊:即色蘊、受蘊、想蘊、行蘊、識蘊。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雖不懂,卻深深記得這句話。

當年小沙彌問他的時候,他偏偏就不要說色即是空,情愛一定不是什麽空空空。腦海裏,依然有著這一段無意識的記憶。

在等待裏,他背著一道對她的承諾遁入空門,參悟佛法,荒廢了他的一生。

到頭來,既沒有參透佛法,因為他沒有放下過情愛,也沒有來得及經曆人生種種滋味,隻是反倒在來來往往的掃地中看透了一切。

他沒有過去的記憶。他已經經曆過一切。

這自以為是的參透了佛法,便是徹底的忘我。

在等待裏,他看過人來人往,草木一夕枯榮,聽過風聲、雨聲、心碎聲,到最後,迎來了馬蹄聲,被那馬車帶著飛了出去,醒來後,便隻想著要去參悟佛法了。

他到處詢人問道該怎麽遁入空門,參悟佛法。

市集裏,有許多人都對他說,你要先去寺裏驗學佛法。

他便尋到這座寺廟,可是他坐不下來學習那種佛經,他隻愛畫畫,作書法,就像去五零酒館和春寒在一起的時候一樣,畫畫、做書法、看她沽酒。

在寺裏唯一一件,喝酒,他是做不到的。

所以他也喝茶。將那一副酒具作茶具,來喝茶。

終日看著春寒二字,漸漸地,他也想起她是個姑娘的名字。

於是,托走了的小沙彌去探聽春寒的消息。在知道她死了的那一天,中斷了佛門生涯,還俗。

不願聽佛經的他,借著掃地來參驗究竟什麽是佛法。人來人往裏,他從一個內心不定的和尚到內心定下了的僧人疏同;從參不透,以為人生就是一場生老病死,到參透了,終於明白他自己心中的佛法是什麽。

人生熱鬧許多,難得孤寂,他還是想要歸隱於這擾擾塵世之中。

誰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大成之法?

聽,張暖又在說書了:

唐三藏西天取經,帶著個孫悟空,帶著個豬八戒,帶著個沙和尚

你們看啊

除了玄奘自己

其他人也都算是出家了吧

隻是叫做帶發修行

出家人是不是要五蘊皆空?

但你看悟空嫉惡如仇,骨子裏還帶著對所有妖精的蔑視,因此常常挨批

你看八戒向來好吃,又貪圖美色,眷戀著不知道多少凡塵之事

你看和尚好像老老實實,與世無爭的,應該五蘊皆空了吧

其實不然!悶聲不吭的,這透露著他還想的是討到師傅及諸位師兄的的認可,也並不是什麽雜念都沒有的!

說是出家人,這些人按道理是放下了吧?

其實從未放下。

“講得好,講得好!”

底下亂哄哄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