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老了

一 老了

老了。

真是老了。

她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五十五歲的年紀,即使看似保養得和那些三十歲的女人沒什麽兩樣,終究還是像一朵冰凍的蓮花,如何也喚不回往日的生機。也沒有一場躁烈的火,再能化開她了。

所以,她的的確確是老了。

屋簷上哺孩子的燕比她年輕,院子裏頭的母狗比她年輕,雨後發芽的春筍更比她年輕了,後來看著看著,竟覺得家裏煮飯的老媽子也比她年輕多了。

她就更加覺得,自己當真是老了。

便四處要躲避老了的陰影。

於是把那老媽子也趕了出去,把母狗燉了來吃,把燕子窩給捅了。

終於,屋子裏,隻剩了她。她便是最年輕的了。

桌上一麵鏡子。她興奮地對自己笑了一笑,現了許多皺紋出來,仍然覺得,這皺紋是因為刻意地擠出來才有的。

然而她的腿上、手上,也都是她所以為的刻意擠出的皺紋。

皺紋,就這麽平白受了冤屈。

真叫人替它可憐。

二 化妝

從早到晚,她已經化了不下三十遍。

誰給她數的呢?是時間。指針滴滴答答地轉著,轉出一道回憶的馬蜂窩,轉出一場回憶的龍卷風,轉著轉著,她又化了一遍了。

她自己縱是想數也數不來的。她沒有那個膽子去記錄流逝的時間。她不知疲倦地畫著,一遍又一遍。好像,這樣的話,指針就永遠停在了她點綴妝容的這一刻。

永遠地。

她的技術真是嫻熟,不到一刻鍾一個來回,上妝、卸妝,一個小時四遍了。又似乎是害怕手腳太慢,時間就流逝了好多。所以讓自己的動作一刻也不要停。

還是一樣地,她不覺折騰,一遍又一遍地化。清晨六點日出,窗邊透進一點光,她就迎來了生機似的。學生麵對操場上的升旗儀式般,莊重地從箱奩裏取出盒子,緩緩打開,兩隻枯瘦的爬著皺紋的手開始攤出所有的金銀首飾,化妝用具。她長舒了一口氣。

她把首飾先放在了一旁,專門花時間來清點用具,眉筆、粉撲、脂粉口紅,一樣不落下。一定要找到描眉的,才安了安心。

那些東西,舊日的盒子,舊日的筆,怎麽說也老了,可一經被她拿出來,總泛著舊日的年輕。枯木逢春似的。

她又望著那張臉,歎道:真是美極了。頗有點孤芳自賞的意味。也隻能孤芳自賞了。燕子、母狗、老媽子都賞識不了她的美麗了。她又覺得有些可惜。轉而又覺得,那些年輕的東西都沒了可真好。消失了個幹淨。總沒有什麽能來爭奪她的美麗了。

美極了,美是美的。可她卻隻是歎著,念著,反複地,像她一遍又一遍地化一樣,她也一遍又一遍地道。不厭其煩。那既然這麽美,為何不去感受一番呢?她這時倒像被人施了蠱,沒能用自己的手觸碰自己的臉。

她開始細細地勾勒自己的眉毛。指尖動作輕緩,一筆一筆落得清楚。

功夫倒是了得的,描摹工筆山水畫一般,把自己的眉毛畫得落落大方,似山,似水,襯得五十五歲的臉,真的年輕了些。她卻感到,不知怎的,反倒給自己添老了。

她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她的眉毛,沒有哪一個女人的眉毛能如她一般勾人心魄。

有個男人曾對她說:“你的眉毛,就像擰出的麻花似的。看著就讓人想吃。”雖然是很糊塗的比喻,但她卻一直記到了現在。二十二年。

她,總是每個糾纏在情欲裏的女人的名字。可能被天花亂墜的蜜語哄騙過,可能被一時的情愛體麵**過,可能被寂寞腐蝕過。可能從少女變成了女人,可能又從女人變回了少女。

總之也可能是每個糾纏在情欲裏的沒腦子的女人的名字。

她,是不是這樣呢?

三 衣服

夜裏十點,她開始看起自己的衣服。

她有許多衣櫃,是許多。

衣櫃許多,衣服也許多,許多的許多,布滿了空**的沒有幾件家具的伶仃的房間,顯得充實多了。

近些年,她倒是一件衣服都沒舍得買。也還是沒有膽子去買。愈到了四五十的當口上,連門,都不敢邁一步了。可不比街上的孩子,還能蹦蹦跳跳,眼裏隻有今天,沒有明天。

這些衣服都是積攢了幾十年來的。是她二三十歲時期最愛的那些衣物。

或者,也隻有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的年輕的鮮活的生命。這老了的陰影似乎還在她身邊。她卻不覺。

幾十年前的衣服那麽多,幾十年後,多的是積了灰的。她還存得好好的,也隻剩下一個白裙子了。

有西式的妮子正裝,配著帽子附著條背帶褲,一身的格子,是她向往的英國人的摩登潮流風氣;

有中式的美人旗袍,側身不止能露出一截小腿,似乎還能到腰間,想想穿起來還是那麽能攝住男人的眼睛;

有洋氣的花裙子,花紋碎碎的,不顯一種格調的美麗,穿起來,就是少女的衣著打扮,活潑,俏麗。

有……

有……

回憶都附著在了上麵,卻沒了她自己。

裏頭總之有著許多亮麗的顏色、吸睛的打扮,素雅的不起眼的卻隻一兩件。

每握在手裏一件,都像過去還曆曆眼前。多年的光陰倒退。和現在隔了好遠。

她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指尖顫抖起來,不敢再碰這些陳年的舊物,驚懼地放下這些。

隻唯一一件,她還肯拿在手上。

她把和身上穿的模樣相同的一件裙子拿了起來,嗅了嗅,體味到一種隔世的滿足。

有個男人曾經說:“你穿這件素淨的白裙,最是好看。”那麽多好看的衣服,她都很喜歡,遠勝於這件。但後來她卻願意常常穿著那件最不起眼白裙子。二十二年了。

今天,她仍然穿的是這一件。

為了能夠一直穿下去,她購置了三十件。天晴天雨、換洗、損壞,所有壞的可能一哄而下,她都不至於穿不了白色的裙子了。

白色裙子,像成了一種紀念。不,應該是祭奠。

祭奠死去的光陰。

四 男人

因為這些衣服,她想起年輕時候。二十餘歲到三十餘歲的那段時期,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

這些人一如她眼裏看來很年輕的雨後春筍之多,收也收不完的一地,可現在還能記得起來的,卻僅剩下寥寥的四五個了。回憶起來,有的是馬臉、有的是方臉、有的是圓臉,還有……想不起來了。

總是很難有對他們臉部特征的印象了。有的是藕斷了絲可能還粘黏著的感情記憶。

每個多年以後,我們還能想起的已經遠去的人,總也是這樣。沒有了他們的形容,隻剩下他們和我們處過的碎裂的、或還是碎裂的情誼。女子和女子之間,男子和女子之間,男子和男子之間,家人朋友,情人伴侶,還不都是一樣的。

這些男人,倒不同,大多都曾給予過她幸福的喜悅。

即使最後不得不分離,她是笑著的。笑著接受他們的消失於人海。

有個百貨大亨,三十多年前,桌上的這些衣服、首飾,全是他給買的。他還總是怕她不夠受用,噓寒問暖,問她要什麽,缺什麽,每逢來和她見麵,都必問這些話。然而,他雖從事商業,卻又隸屬於軍政界,分身乏術,來的時間向來是少,也總偷偷摸摸地來。

可他對於自己的寵溺,卻並未伴著時間的長短而長短。是一種穩定,像恒溫,不會變。在他的懷裏,她得到一種女兒般的珍視。真像是掌上明珠似的。

這是她最初的第一段愛情,記得太深。也曾以為會永久。

隻是,後來,他還是告訴了自己,他要娶一位上流名媛了。

母親逼他的。

四十歲,他依然對於自己的愛情做不得主。她沒有怪他。她覺得他是個孝子。

“這種事情,當然要去做啊。”她甚至嗔怪他的猶疑,不敢下決斷,反而來同她商量。最後一次在他懷裏,她說。

她不會勉強他的。

聽到這句話,他也放心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吻了她最後一記,“你太善解人意了。”

她也從來沒有問過他的名姓,更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當然,她沒有看到在他告別的第二天,他出入其他風月場所,和另外一個女人抱在一起的畫麵。那畫麵,如同一個父親寵溺自己的女兒。

她仍然一直都覺得,他是個孝子。這樣也好。

就像一場露水紅顏的相逢,可他們的相處不是一夜兩夜,而是一年到兩年間。

在她人生最美好的時光裏。

她沒有目睹謊言。

五 又是男人

也有個已婚的丈夫,那時他在戲台上邂逅了她,他們同在看戲。

地方是在天蟾舞台,演的是梅蘭芳新編的戲《生死恨》。是當時中國的第一部彩色影片。

這戲,倒是有深意的,於國於家,於每個當世的國人。

說的是戲子無情,梅大師也可稱之為戲子吧?卻應了形勢改編了明代董應翰所作《易鞋記》傳奇,成一曲生死恨。

溫柔鄉倒也是溫柔鄉,他唱的是溫柔鄉裏的家國情。圓潤的唱腔、細膩動人的情態,淋漓地灑向整個舞台。

已婚的丈夫見她為戲而慟,至情至性,便要了地址,日日來找她。她也覺得他鬢角頗有鍾愛的梅大師氣韻,又無奈不能與梅大師共度一生,便覺得有個梅大師的影子也好。起初,是這麽個打算。

後來竟也詩詞賦曲,無所不談,倒相處融洽。興致來了,漸漸情不能自已,兩人由坐著,講到站著,又徘徊到了床邊,到**糾纏在一起,兩相享受著那種歡愉的刺激。

男人這樣,她很能夠理解。可一開始她並沒有什麽感覺,隻是懷著一種新鮮的刺激。新鮮的嚐試。直到後來,**的深入快感,竟然也感染到了自己。

一度,她是有些不相信的。

她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自己對著一個有家室妻兒的男人,這樣與他癡纏,從無到有,從沒有感覺到產生了快意,竟沒有產生零星半點的負罪感。

應該有的,不是嗎?

後來,她才知道,她沒有道德上的負罪感,是因為本身她對於他就沒有真正的愛情。

若是有,也就會日複一日飽受精神的折磨,也就會處在卑微的愛而不得的煎熬裏,也就會在他離開的時候,感到痛心了。

但是。她沒有。

是了,到最後,這個男人也和初戀的男人一樣,提出了離開。

這一次,即使也深刻,但她相比初戀時候更坦然了。

或者,因為他們都隻誕生了一種精神交流。就連**,都隻是精神交流的一部分。然而終於是停留在友情的層麵上,沒有愛的相吸。這樣也好。

後來他也真正回到了他的家庭中去,做他的丈夫,盡他的責任。

卻沒再來了。

她倒是有點可惜的。漸漸地,也就淡忘了他們這段模糊而朦朧的可以稱之為愛,而又無法稱之為愛情的故事經曆。

自己,倒也像是演了出戲似的。戲散場了,人下台了。

就別再留戀了吧。

終歸這段,是短暫的,隻持續了兩三個月的時間。

但這一年的兩三個月,在中國卻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六 還是男人

那個地方仍然是她最惦記的。

期間她也隨著流離去了天津、北平。現在,在哪裏,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了。好像,無父無母的人,到哪兒都是流浪。

現在是不是回到了那個她最惦記的地方?沒有答案。

機緣就是那麽巧,十餘歲的情竇初開,到二十餘歲經曆了許多乏味的男人,三十來歲便梅開二度似的,接連逢著兩段真摯感情。

本已打算終止這條感情的路的她,又再逢了一段刻骨的戀。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是一條白蛇素貞,後來發現,可能其實自己更似那個冷眼的許仙。

已婚丈夫離開的第二天,她碰到了個作家。

盡管遇到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可對於過去,她向來不覺得是什麽創傷。隻是覺得疲乏。她已經沒有打算要再愛了,提起愛戀的心是很疲乏的,人生充滿了疲乏。她有時候想想,也真佩服在這個時代,還能永葆積極的那麽一群人。

故而她的選擇是很冷冽的。處處顯著冷冽。

在與人的生活相處中,在街角巷尾的飯館子裏,在登山、在走路,都是一股冷冽。她沒法一直活得像一朵向日葵。隻想,不至於讓自己枯死,就好。

那是三十出頭時候的她的生活法則。那時候的女人,自保的法則。

她冷冽,是不錯的。而這個作家卻也不似一般的作家畏畏縮縮、陰鬱、陰鷙得很,總之一把子陰陽怪氣的作家群體特點,他沒顯現。反倒看著極為**,又十分熱烈。他好像一場綿綿的六月的雨,滴滴點點,都有自己的意思在。其至情至性,真當得起文人騷客四個字了,與當時的作家,相去甚遠。

他就在路上,瞥到她那麽一眼,頓覺清逸出塵,如梅如雪的。心上,一生就這麽一個人了。

隻這一眼,他暗暗記下了她這個人。覺得天經地義似的,後來就直接跑到了她的家裏去,她始料未及。

原來,作家的世界,是有通天本領的。玩弄女人於股掌之間,於書本之間。在現實生活裏,也能這樣支配一個女人的命運。

她被他改變了。

本已經不再奢求有什麽愛情了。她卻又不知不覺陷入一種瘋狂的迷戀中去。尤其是在看了他的書以後,她對於他的狂熱追求不覺厭煩,反倒心生滿足地接受起來。不是一種被迫的臣服,而是彼此對等的吸引。

她愛他愛的兩句:“臣本高陽舊酒徒,未曾酣醉起嗚嗚。彌生漫罵奚生傲,此輩於今未可無。”

她愛他愛的一句:“當今未有真狂士,皆把下流當風流。”

融人生的理想之重,就那麽三句。

直到最後,她也才發現她愛的更多的是他身上的這些東西。

那段日子,又是半年。

這一次,他的離別,並不是他的主動。她也沒有主動提起過。是命運的意外,或者是命運必然的安排。

是因為,太愛了,他的熱烈又成了一股反噬的力量,挖出了一個墳坑,把他自己埋了進去。

點點滴滴,都是蛛絲馬跡。他處處疑心她有什麽、處處覺得她背著自己偷男人。愈想愈可怕,愈想愈不能自已。

可是他愛她,他試圖想要忍受,卻又無法忍受。無法忍受這樣不公平地占有她,無法忍受自己和另外的男人一同分享心愛的女人。在他設想的世界裏。

他一生隻要這麽一個人,他更希望,她也一生隻他一個人。

最後,這個總是支配著女人命運的作家,倒被女人反過來顛覆了命運。

他絕望地自殺了。

走的還是作家的路。

她錯愕了。看到她屍體的一刻。隻有這兩個字的心情。

她明明什麽也沒有做,他明明一直都好好地和她有說有笑。

怎麽就突然死了呢。

她流了一夜的淚。沒能親手把他埋上。屍體交給了警察。

動**的煙雲裏,人人都自保不了。她的冷冽,成就了她,半年後就使得自己消逝了這段情感的傷痛。

說她無情也好,說她理性也罷。就隻盡管還會黯然,卻終於是忘了一切。甚至,僅在那段時間裏,把前麵遇過的男人,都慢慢抹去了。

這個作家的死,像一劑鎮靜的良藥,注到了她的血液裏。

離別,是這樣匆匆。盡管不知道他為何要離開自己,撇下自己。

他死了,人們才知道這個作家的地下情女主人公是她。所有怯懦的,反倒成了激切的勇猛。所有搖曳的,這時候都成了堅定的不移。

徒留給她一個人去麵對漫天的流言炮火。

但她,依然感激遇到他。

七 最後一個男人

作家死了以後,人人給她貼上**的標簽。雖然公案為她平了反,人們還是疑心作家的死跟她有什麽關係,說是,她這麽美,就注定是個紅顏禍水。貂蟬也美,西施也美,楊玉環也美,美的女人,都是罪過。不然怎麽會讓一個聲名鵲起的作家,為她神魂顛倒的。他可還正值壯年啊,大把前途。相幹的,不相幹的都惋惜了起來。

真的惋惜,假的惋惜,瘋瘋鬧鬧一整個世界,又夾著槍聲烽煙的。

唯她自己,反而在聽了這些以後,惋惜的意思更愈淺淡了下去。作家的離開,她覺得這樣也好。

她倒也能承認自己,的確是美。樂得成全一個紅顏禍水的謊言。還是那一如既往的冷冽。誰也改變不了的冷冽。雖然凡此種種,都給予過她生命的慰藉。

這些好的壞的,男人,她都經曆過了。但她最愛的,至今唯一的真正舍不得的,反倒還是那個穿著白衣的少年。

人生裏最後的一段感情,就獻給了這個小他許多的天真男人。

他卻什麽也沒有給過她,物質財富沒有、精神共鳴沒有、才華熏染沒有。除了破碎的愛。也隻有破碎的愛。亦是不同於以往所有男人的純綿的愛。除了愛。

走的最幹淨的是他,走得最不幹淨也是他。

他的離開,是一句話也沒有交代的,也讓她最恨。唯一的愛裏,包裹著唯一的恨。這輩子,其他的男人,她從沒有恨過。

那是作家死的次年了。

他應當是想要梳著學生時代的學生頭的,不知怎的,卻梳成了一個油膩膩的大背頭,笑起來也硬朗極了。大男孩似的,養成一道明媚的熱烈。

也曾用這很硬朗的笑對她道:“都怪你過分美麗。”

她就一直珍重自己的這份美麗,不敢毀傷。她再沒有了冷冽,有的全是小心翼翼。

在他離開以後的二十二年裏,她都惦記著這份美麗,惦記著他的這句話。

相逢是什麽呢?

第一次從學校外麵的圍欄經過,看到他,圍著操場瘋跑的青春模樣。這便徹底令她著了迷。早已忘了自己是個三十多歲的在社會摸爬滾打十多年的女人了。身上沒有了青春。沒有了少女的氣息。

也沒有想過,她天天來看他,為博得一麵之緣,他居然就真的每次在她出現的時候,都能被她看到。

她以為是自己花光了將來幾十年所有的好運氣。以為是自己終於擺脫了三十多年來遇人不淑的所有壞運氣。

不想,這是另一個愛情的滋生。

原來他也一直在等著她。

八 離別

相識的那一年,到了年尾,他離開了。

因為知道了自己原來是一支被無數男人**過的殘花敗柳,所以離開。

他沒有一句話的告別,她就能猜到這個因由。從那以後,她撒下了無數恨的種子在他身上。

說起來,沒什麽可惦記的,她總想。怎麽,倒叫自己牽掛了這麽些年。

多年的牽掛,與多年的恨。

可即使這樣,他也沒能再回來。她就在無盡的恨裏把自己雕琢成一朵足以食人的花。她不靠近別人,別人也靠近不了她。

與現世萬般疏離,又如何。

到底是千般恩怨,意難平。

九 衣服

遇到了這個十八歲的少年以後,那一如既往的冷冽,全沒有了。

唯一客觀存在過的冷冽,是身上這件白衣裙。在他走後,複生。

一切的冷冽,回來了。

好像,她又從那一堆衣服裏,看到了十八歲的自己。

青春,真是個叫人懷戀的東西。她笑著、冷笑著、苦笑著、真的笑了起來,褪去了所有的花刺。

就這樣,漸漸連這個十八歲的少年,也恨不起來了。

有的,全是愛。

想到他為自己畫眉,技術真是笨拙得可以,他羨慕她描眉總像作一幅工筆畫似的,她在這種羨慕中一遍又一遍地教他;

想到他穿著素白的校服,在大土坪子操場下課後,興衝衝跑出來,說喜歡她穿起這條素白的裙子,和自己般配的樣子;

想到他不顧世人眼光,執意要和大了十五歲的自己,在一起,說著,“我會,一直愛著你。”

想到他既然都願意和這麽一個三十餘歲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在一起,怎麽會嫌棄自己是一支殘花敗柳。非要醞釀那麽久,等到相識相知,一年以後,才一聲不吭地離開。

忽然,想到——

他的離開,應是和著戰事吧……

怕她的眼淚流盡了。所以沒有開口提出離別。

可今時今日,她的眼淚依然流盡了。

恨他去了二十二年。整整,二十二年。她都在恨著他。連他去了哪裏都不知道。

他是一直愛著的,她卻終其一生,在恨著他。

十 天亮的夢

一整個夜晚徹底過去了。天又亮。日出了,六點了。

又是昨日的六點,還是今日的六點。

也是明日的六點。

窗口透進折射的陽光,打出了一道陰影。陰影裏頭,夾著鳥鳴。像一記溫柔的槍聲。

這鳥鳴,竟忽而使她安然。

這些天,她倦了,也不敢睡去。卻在這時做了個夢,夢到她已經九十九歲了,牆邊掛著2003年的曆紙,居然身邊子孫環繞,喊她,“阿嬤阿嬤,阿公還在外頭,還沒回來,你要等著他,你要等著他!”

可是她還是合眼了。

臨死,沒有等到他們喊的阿公。

十一 鳥鳴

第二夜,她真的死去。

一罐的安眠藥還有幾顆灑落在床沿。

透著一陣鳥鳴。

十二 時間

2003,她九十九歲。

五十五歲的她,活在1959年。

二十二年前,她三十三歲。

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