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見了,西口村

這一年的冬季,西口村一如反常地下雨,好像天上破了個大窟窿,雨從初一下到了十五,落到地上積蓄起來,又流淌到稻田裏,最後匯成一條小水龍鑽到村口的湖裏去了,那個時候就總是有人在湖邊洗衣服失足淹死,老人家就說是到年關,閻羅王也給陰間放了假,鬼都到人間來抓替死鬼了。

“根山,你就放過守財吧,他這身子經不住這樣折騰啊……”沈守財被一根粗麻繩倒掉在房梁上至少也有半個多小時,因為長時間血液倒流搞得他腦袋裏有什麽聲音嗡嗡作響,他的頭離地麵也就兩尺多一點,好像下一秒就要落在地麵一樣。王英花和陸小麗哭著跪在一邊,求沈根山放過沈守財。

“現在是我不放過他嗎?你看看張老虎的兒子讓這小兔崽子禍害成什麽樣子了!”說著,掄起自己手中用荊棘條做的鞭子又惡狠狠地抽在了沈守財的身上,可是倔強的沈守財咬緊嘴唇,愣是眼裏沒有一滴眼淚。自從張三胖子從破廟回來以後就燒了三天三夜,大夫都來了好幾撥,可依然不見好轉,口裏一直念叨著糊話:“有鬼……有鬼……”這之後,燒雖然退了,人卻瘋了,成天舉著麵紅旗在村口轉悠,人人都說張三胖子成了張三傻子。

沈根山也是恨鐵不成鋼,沈守財從小到大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加上陸小麗和王英花的溺愛,讓孩子簡直就成了家裏的小魔王。平時小打小鬧,沈根山也就是口頭上教育下就算了並不放在眼裏,但這次不同,把一個孩子從正常人嚇成了傻子,對方還是張老虎家,沈根山心裏明白如果不把沈守財帶到張家去負荊請罪是根本不會饒了沈家的。

沈根山把沈守財放了下來,沈守財摔在了地上,王英花和陸小麗趕緊過來扶著,沈根山卻還沒有罷休,拉起沈守財的胳膊就往門外走:“走,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和我上張家去請罪去!”婆媳倆自然是不願意的,哭著哀求著,沈根山依舊鐵了心,他們自然是知道的,以張老虎的脾氣,沈守財去了張家,就算不死也會沒了半條命。可是沈家不能倒啊,想著沈守財未出生前算命的說孩子是個禍害,沈根山忽然就覺得這一切都是命數。此時沈家的大門忽然被人破門而入,帶頭來的除了張老虎,還有戴著紅色臂章的紅衛兵。

“沈守財,你居然把毛主席像章放在棺材上麵,毛主席是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怎麽能和那種死人地方放在一起?你這是反革命!把他帶走!”張老虎一聲令下,幾個紅衛兵就把沈守財架了起來,“對了,他還有兩個同夥,索性現在去抓了,一起帶回去。”

“你要抓的是我!”沈守財原本長時間被倒吊著血氣上湧就有些犯暈,再加上被沈根山抽了幾鞭子更加體虛無力,勉強撐著一口氣喊道,“那天去破廟裏的人隻有我,和其他人都沒關係。”

張老虎一陣冷笑:“哼,算你小子有種,帶走!”

這是沈守財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畫麵,他就好像一個正在被押送到刑場的罪犯一樣,兩旁擠滿了圍觀的人,人群中他看到了鼻青臉腫的高利民和一臉哭相的趙家寶,想來這幾天也是被家裏訓得夠嗆,他望了一眼高利民,朝他搖了搖頭。其實那天嚇到張三胖子的人是高利民,但沈守財卻把所有責任攬了過來,一個人被關總比三個人關要好。周圍都是他熟識的麵孔,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救他。文革的這些年,總是會看到這種場麵,大家都已經見怪不怪,但誰都沒有想到,這次被扣上“反革命”帽子的是一個16歲的孩子,明顯這是張老虎的公報私仇。沈守財已經不記得那些天是怎麽過來的了,他身上被沈根山鞭笞的傷還未痊愈,再加上小黑屋沒有暖和的被褥,他隱隱覺得自己有些發燒,紅衛兵三不五時就過來把他說教一番,他連為自己辯解的力氣都沒有,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在那黑色中望著頭頂一方小小窗戶中透射進來的光亮才感覺到自己存活的氣息。念在沈守財還是個16歲的孩子,組織上決定關七天思想教育過後就放他回家,從小黑屋出來的時候,他隻覺得外麵的世界亮得刺眼。

王英花想著沈守財在裏麵關了幾天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正和陸小麗在廚房裏忙活著想給孩子做頓好的。沈家門口堆放著一摞青菜,沈根山**著雙腳踩在大缸裏,腳下是醃製的醃漬菜,沈豔芳正在一旁幫著沈根山。

沒過多久,同村的人就到沈家來喊了:“根山啊,快走!守財跳河了!”

沈根山隻覺得腦袋裏回響起“嗶”的一聲,趕緊從缸裏跳了出來,布鞋也顧不得穿便風一般衝出了家門。

這一天,正好是年三十。

大年初三,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過年,總是讓人感到高興和希望,新的一年所帶來的更多是憧憬和喜悅,可唯獨沈家卻是不一樣的光景。**期間,被關小黑屋的“反革命”放出來以後有不少都忍受不了內心的折磨自殺死了。村民們以為沈守財和那些心理不堪重負的人一樣投河自殺,隻不過沾了點狗屎運又被救起罷了。打那之後,沈家的大夫請了一波又一波可沈守財卻遲遲不見好轉,整日發燒說著糊話,到後來連糊話都沒有了,就是在**終日睡著。王英花天天以淚洗麵,陸小麗也隻是坐在大門口對著天空發呆,就連從來不抽煙的沈根山也抽起了煙,村裏人人都知道沈家正默默準備著喪事,猜想著沈守財活不過這個正月。那些日子,高利民也像掉了魂似的,他真的希望在**躺著的是自己,畢竟隻有他才是這個世界上可有可無的人。而趙家寶自責到了極點,要不是當初向張三胖子借錢又怎麽會發生後麵這一串的事情……這兩個昔日的好友活在深深地愧疚中,他們都不敢踏進沈家一步,生怕見了沈守財的臉有種想殺了自己的衝動。而隔壁的張老虎原本還想上門興師問罪一番,但聽到沈守財活不過這個正月也就覺得沈家得了應有的報應,畢竟,他自己的兒子雖傻人還活著,而沈家恐怕就真的要絕後了。

冬日冰冷的小雨攪亂了倔強的泥土,沈豔芬經過村口的大榕樹,獨自一個人走在通往家的路上,她做夢都沒有想到離家三年,再回來居然是來參加弟弟的葬禮,她不明白這個被家裏一直寵在手心裏的孩子還有什麽不滿,比起自己和沈豔芳,沈守財得到的確實太多了,他得到了父母和奶奶的愛,得到了家裏唯一上學的機會,憑什麽受那麽丁點挫折就選擇放棄呢?

“我要帶守財去省城看病。”

然而,對一貧如洗的沈家來說,要救活一個將死之人談何容易?“家裏沒錢,”沈根山低下了頭,“再說你弟弟的病花了錢就一定治得好?不去也罷,不去也罷……”

“我有錢,我一定要帶守財去省城看病。”沈豔芬的目光堅定,似乎這個決定不容猶疑,確實,三年的時間,沈豔芬一個人在外打工,因為聰明能幹又勤勞,關鍵還有一股子倔強的拚勁,一路從鎮上到市裏,從市裏到省城,雖受盡了冷嘲熱諷、欺淩傷害,卻也見識了在西口村一輩子都不會看到和聽到的世界,學會了生活的伎倆,後來在省城做起了小買賣,也積攢了一定的小資本,有了堅定沉穩的底氣。既然女兒說了錢不用擔心,那死馬就當活馬醫吧,沈根山心裏想道。沒多久,除了陸小麗一人留在了西口村,沈家其他人都跟著去了省城。這是第一次沈根山、王英花和沈豔芳走出那個小小的村子看到了外麵的世界,對他們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來說,這個世界所侵襲而來的恐懼和不知所措大過了未知的新鮮和好奇。他們怕迷路,所以一步都不敢走出醫院,要買些什麽也都是沈豔芬代步,他們在醫院裏每天聽著醫生和護士講解著伴有專業醫學術語的病情就好像聽天書一樣,隻會傻傻地問著:“能活吧?”而沈豔芬每每都耐著性子和他們講解,這才讓從來沒有出過門的這一家人感到心安。到了晚上,沈豔芬就靠在旁邊的椅子上睡著了,沈根山從長椅上起身,看著這個一直性格倔強要強的女兒忽然生出一種叫“踏實”的東西,孩子真的長大了,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能幹的大人了,要不是是個女兒身,她真的就可以成為沈家的頂梁柱了,這麽在心裏感歎著,他把自己的外套蓋在了女兒身上。

“吳玫……吳玫……”睡夢中的沈守財喃喃地說著。沈豔芬聽到弟弟呼喊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大家一夥人都湊到沈守財跟前呼喚著他的名字,慢慢地居然睜開了眼睛。沈守財吃力地望了望四周:“爸、媽、二姐,”眼神落在眼眶含淚的沈豔芬身上,“大姐。”

沈豔芬聽到這聲“大姐”眼淚立馬落了下來,“你先躺著別動,我去叫醫生,”生怕大家看到自己流眼淚匆忙就走了。

到底是年輕人,沒過幾天醫生便說可以出院回家了,原本沈豔芬想留一家人在省城待些日子,畢竟來一趟省城也不容易,但沈根山說什麽都要回去,沈豔芬自然是知道的,他們是怕花錢,於是也不多做挽留,隨他們一起回了西口村,不出幾日工夫,沈守財便已經恢複如初。原本是要下陰間的人,卻死活被拉了回來,沈家老三起死回生的事情就開始如每一個地方傳說一樣被傳開了。算命的也開始改了口說沈守財是九命貓妖轉世,出生時候差點難產死在娘胎,掉進河裏差點被淹死,生病又差點沒了命,這輩子還有六條命讓他造呢。沈守財一回西口村,趙家寶就去看了,原本就是三個兄弟中感情最脆弱的一個,因為內疚和難過抱著沈守財哭了好久,沈家人都以為是發小之間情深義重,隻在背後偷偷笑著趙家寶可真是像極了《紅樓夢》裏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林黛玉。但回來幾日,沈守財卻一直沒見到高利民,有時候遠遠看到他的身影向上前打個招呼,這小子就好像鬼魅一般消失在田間巷口,於是沈守財隻好跑到高家。可高家沒人知道高利民在哪兒在幹什麽,別人問高家人“高家老三在哪裏”,高家人隻會說道“肯定和沈家老幺、趙家小子在一起哩”,所以沈守財來了高家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忽然就想起喬盤山上那處三兄弟結拜的地方。那時候的農村孩子沒地方玩,隻能上山找一處好地方就說是秘密基地,在那裏燒野鍋飯、打洋片幹嘛都可以,果然,沈守財在那裏找到了一個人傻傻看風景的高利民。高利民注意到了沈守財便慌忙起身說要去砍柴,沈守財自然明白是借口:“是兄弟的,就別躲著我。”

“守財,我沒資格做你的兄弟,”曾經也是“桃園結義”,況且嚇到張三胖子的罪魁禍首實則是高利民,卻沒臉麵地讓沈守財承擔了全部的責任,“要不是我你也不會被逼到自殺,都怪我……”

“自殺?”沈守財忍不住大笑起來,又覺得難以置信,“我?自殺?!我沈守財天不怕地不怕,被關幾天小黑屋就不想活了?我那是沒吃飽又忽然見了光,頭一暈才給栽河裏了,到底是哪個王八蛋說的……”

高利民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你真的不是自殺?”沈守財拍拍高利民的肩膀:“放心,我要死也拉著你和家寶兩個墊背的。”兩個小小男子漢之間的隔閡就這樣解開了,正如他們在10歲時候結拜一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輩子都是好兄弟”。

沈守財算是徹底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應該沉浸在喜悅中的沈家卻漸漸又變得不安起來,沈豔芬當然知道大家都在擔心什麽,弟弟既然又恢複健康,那麽按照張老虎的性格是絕對不會這樣放過他們的。眼見著沈根山和王英花為了沈守財的事情整整瘦了一大圈,正所謂長女如母,作為家裏的第一個孩子怎麽也得挑起那份擔子,思來想去幾個晚上,沈豔芬決定帶著沈守財去張家負荊請罪。

“我不願意,”沈守財一臉的不情願,“上次就是張老虎公報私仇,我這次如果上門不得被他吃了呀,不去。”

沈豔芬自然是明白沈守財的害怕,畢竟還隻是個16歲的孩子,這次的事情又吃盡了苦頭可為了沈家以後在西口村的安寧,這件事是必須要解決的,然而無論沈豔芬好說歹說,沈守財依然倔強得像頭牛。

“要不,我也和你一樣逃走吧。”沈守財嬉皮笑臉地打著哈哈。

沈豔芬氣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神情嚴肅:“你要是個男人就應該麵對而不是逃避!你知道姐這三年來在外麵學到了什麽嗎?兩個字:麵對!這個世界你不麵對逃到哪裏都是沒有用的!”

沈守財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沈豔芬,這個女人似乎是他從前的姐姐,又似乎不是,但他確實被說動了,於是第二日跟著姐姐灰溜溜地來到了張家。張老虎遠遠就看到姐弟倆走來,拿起掃帚就想出門來趕,卻不曾想沈豔芬拿了100塊撫恤金放到了張家人麵前,這才堵住了張家人的嘴。要知道,在那個年代的西口村沒有一個人見到過那麽多錢,很快,整個西口村就連幾歲的小娃娃都知道沈家的大女兒在外麵發了大財,一時間林家的小妹、陸家的阿婆,就連隔壁那些個根本都沒見過的人都來了,一來是見識見識這個甩出100塊錢的女老板,再來自然是為了借錢。因為都住這一片,一傳十十傳百,來上門借錢的人變得越來越多,一開始循規蹈矩的沈根山還煞有介事地讓大家寫借條,到了後來來借錢的人多了又被各種阿諛奉承吹捧著,沈家人覺得不太好意思,居然就那樣一塊兩塊隨隨便便把錢給了人。

“根山啊,你真是好福氣啊,豔芬這麽能幹又顧著家裏,你和英花的下半輩子可要享福了。”每每聽到這樣的話,沈根山和王英花的臉上就笑得眼角擠出了褶子,讓沈守財想起了村口那條皮膚皺皺的野狗,平常沈守財去撓撓它胸口那塊肉,它就露出全世界最滿足的笑容。而另一邊的沈豔芬這次回來不僅僅在沈家揚眉吐氣,在西口村這些個男女老少的人麵前也算是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你們看,我沈豔芬,一個女兒身,照樣做得比男人要強。”有種觀念叫“生兒防老”,養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當然,“滿足”父母的麵子也是理所當然的。

深夜了送走了一撥撥來借錢的“親人們”,沈家人都早早睡下了,在外三年沈豔芬已經習慣了從早到晚的忙碌,再回到西口村她確實有點不習慣,於是她把弟弟那件被張三胖子弄壞的過年衣服給拿了出來,坐在椅子上縫補著,窮苦人家的孩子從小都是自己幹,女孩子便是早早會了這些縫縫補補的針線活,王英花的針線活算是頂好的,什麽山水花鳥到了她的手裏都好像真的一樣,而姐妹倆的手藝比母親更加厲害,隻見沈豔芬往破洞的地方繡著一片葉子,就如同剛從樹上摘下一般。這個沈家的女兒,當初因為父母的偏愛而離開了家,離開那麽多年第一件事卻救了整個家,當然包括沈守財的這條命。沈守財已經在門口踟躕了很久,想著還是得鼓起勇氣對這個從小和自己對著幹的姐姐說聲謝謝。

“姐。”

“幹嘛?”沈守財站在門外,像個害羞的大姑娘一樣猶豫著,終於從嘴巴裏擠出蚊子般的叫聲:“謝謝你啊。”

沈豔芬放下手上的衣服,望著沈守財:“你也16歲了,男人就得像個男人的樣,哪有你這麽扭扭捏捏的?”

“姐,外麵的世界好嗎?”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沈守財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著話。

“唔……說好也不好,但總歸是比西口村好。怎麽了?”

“沒什麽,就想聽聽。”

沈豔芬看出了沈守財的好奇:“守財啊,好男兒誌在四方,你記住,要實現夢想,就一定要離開西口村。”這句話,說到了沈守財心裏,經過了這麽多,他的內心更加渴望離開西口村去到外麵的世界。

“好了,天不早了,明天還要上學吧?早點去睡吧。”說著又拿起了手上的針線活。“姐,對不起。”不知道為什麽,再見到離開了三年的沈豔芬,沈守財忽然明白自己心裏最想對她說的這句話其實是這句。沈豔芬詫異地望向弟弟,借著油燈微弱的光,沈守財好像看到了有什麽晶瑩的東西在她眼睛裏。“臭小子,”過了許久,沈豔芬才笑著說道,“三年不見,吃錯藥了啊?”沈守財想著原來姐姐還和以前一樣和自己對著正想著回嘴過去,沈豔芬低下頭繼續縫補著衣服:“一家人說什麽對不起啊,”依舊是那麽雲淡風輕的樣子,“來,”沈豔芬把線頭用嘴巴咬斷,起身甩了甩衣服,把衣服穿在了沈守財身上,退後了幾步打量著自己的作品,滿意地點了點頭,“嗯,我的技術還和以前一樣。”“哎呀,反正湊合穿吧。”“你不想穿就趕緊脫啊,”說著沈豔芬就來扒沈守財身上的衣服,“沒人求著你穿啊。”“哎呀我的好姐姐,我從小到大和你鬥嘴鬥慣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行不?”難得弟弟撒嬌,沈豔芬一下子就笑了出來,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你那天在醫院嘴巴裏喊著誰?吳玫?我沒聽錯吧?”大姐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顯然讓沈守財有些招架不住,趕忙搪塞著“明天要上學”的借口回到了自己的**。

吳玫,吳家的老幺,是吳淑琴的一個遠方侄女,那時候一個村與村之間基本上都能沾親帶故,人際網也是小得很。6歲那年的大年初一,沈守財和高利民、趙家寶三個好夥伴又廝混在一起,歡鬧著回到高家一進屋子就看到了12歲的吳玫和父親吳老漢、哥哥吳金坐在那裏,那是沈守財第一次見到吳玫。紮著兩個羊角辮,眼睛出奇得明亮,好像能夠透出光來,唇紅齒白的樣子特別好看,後來沈守財長大了以後就覺得那時初見吳玫就和《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出場一樣:兩彎似蹙非蹙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活脫脫得一個小美人胚子,因為她出生的時候院子角落的一株玫瑰盛放,所以吳家人便給這個美麗的孩子取名“吳玫”。過了兩年,吳家從隔壁村搬了過來,吳玫自然是天天都出現在沈守財的視野裏了。那段日子,沈守財總是拉著高利民和趙家寶偷偷地跟著吳玫,她特別喜歡花,春天去砍柴的時候看到山上的映山紅開了,她就連根拔起一株種在自家的院子裏,每天細心澆灌著,居然長得更加嬌豔,但她還是最喜歡那株和她一起綻放的玫瑰,每每用手柔撫著幼嫩的花瓣,吳玫的臉上就泛出甜甜的笑容,她在看著花,而沈守財的眼裏卻看著她。

“你這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啊,”高利民看著沈守財一副癡男狀忍不住調戲道,卻遭了對方一個白眼,“不過啊,你別想了,吳玫姐應該快嫁人了。”沈守財一驚,但隨即又意識到,是的,吳玫比他大了整整6歲,雖然這時候已經有了婚姻法,規定未滿20周歲的女性不能結婚,但畢竟那個年代的中國農村都相對閉塞,實行的依舊是那些老傳統老習俗,有些人家孩子到了十六七歲便早早拜堂成了親,等到了年紀再去結婚登記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吳玫骨子裏也是個倔強的姑娘,因為長得漂亮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但她始終就是不答應,終於到了如今成了一個22歲還未有婆家的老姑娘。話說那天沈守財從小黑屋被放出來,眼前一發黑便一頭栽進了池塘裏,這世界上總有諸多的巧合,此時的吳玫正在池塘邊洗衣服見有人掉入水中,二話不說便紮進了冰冷的水中把奄奄一息的沈守財從閻王爺手裏又給拉了回來。

這一日,沈守財和沈豔芬拎著些禮物來到了吳家登門道謝,沈守財覺得這像極了去吳家提親,不禁覺得好笑,可剛走到吳家門口就聽到裏麵吵鬧的聲音。“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吳玫憤怒地站在一邊,坐在那裏的除了她的父親那個老實巴交的吳老漢,還有張老虎。吳玫要嫁的人自然是張老虎唯一的兒子,而今已經變成了張三傻子。那張三胖子每天都拿著一麵國旗在村口的路上晃悠,風雨無阻。吳老漢生怕女兒惹怒了張老虎,畢竟他可是這西口村裏誰都惹不起的人物。“囡囡,你怎麽能在張隊長麵前說這樣的話呢,”吳老漢壓低著聲音,“你看你今年都22歲了,也該嫁人了,再說張家也算是大戶人家,嫁過去也不會虧待你……”然而,吳玫是個聰明人,她自然明白父親心裏的算盤,吳家以後都是要靠大兒子吳金來延續香火的,可是吳金偏偏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平時好吃懶做慣了,到了25歲還沒找到媳婦,另一方麵吳家真的是太窮了,所以當張家上門來提親的時候,吳老漢心想著把女兒“賣”給張家,張家送來了彩禮那就有錢給吳金討媳婦了。“可是……爸,我不願意啊,那張三胖子可是個傻子啊,我怎麽能嫁給一個傻子呢?”“你怎麽說話呢?”張老虎一聽就板了個臉孔,他的臉本來就看起來有些可怕,現在變得更加瘮人,“我告訴你吳玫,我們張家要把你娶進門就是看得上你,你都這把年紀還找不到婆家,難道要做老姑娘讓全村的人都笑話不成?我張老虎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裏了,這婚你想結也得結,不想結也得結……”吳玫正想破口大罵,沒想到從門外傳來了一個稚氣的男人聲音:“毛主席說了,婦女人權保障思想的前提是女人是人!邏輯起點就是男女平等!其中就包括女性婚姻權利的保障和女性社會權利的保障!人家都說不願意了,張隊長難道還想學過去的地主強搶民女不成?”張老虎望去,站在那裏的就是那個把自己兒子害成傻子的沈守財,原本想著100塊錢也算暫時消磨了一點內心的憤恨,沒想到今天居然還想壞了自家的好事,於是不由怒火中燒:“你小子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沈豔芬抓著沈守財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強出頭,可沈守財根本不管不顧,說的話更加犀利,情緒也更加高昂,終於把張老虎氣得麵紅耳赤離開了吳家。

當然,沈守財和沈豔芬也沒有得到好果子吃,眼見著煮熟的鴨子可能要飛了,吳老漢拿起掃帚就把姐弟倆往門外趕:“喪氣的東西,壞了我的好事!”回去的路上,沈豔芬一路都沒和沈守財說話,張家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又重新複燃,沈家以後在西口村的日子恐怕就更不好過了。果不其然,沒過幾天,張老虎就又出現在了沈家,讓沈家再拿出錢來,可沈家哪有那麽多錢,於是沈根山又把目光落到了沈豔芬身上,這是一種存在於人之間可怕的慣性,沈豔芬既然第一次拿出了錢救了沈守財的命,第二次又拿出了錢救了沈家一家人的命,那麽第三次也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她的頭上。“就十天,十天以後我來拿錢,如果到時候沒有錢,我保證你們沈家吃不了兜著走!”張老虎惡狠狠地撂下期限一走,沈根山就開口跟沈豔芬要錢了,沈豔芬一言不發坐在那裏,她看了看沈根山的嘴巴在動著,分明在講著什麽,卻愣是隻聽到“嗡嗡嗡”的聲音,轉而看到地上有隻蟲子艱難地爬行,下一秒卻就被陸小麗狠狠地踩死在腳下。

“豔芬啊,你看你錢那麽多,拿出那麽點來救救你弟弟不行嗎?你可就這一個親弟弟啊……”沈豔芬氣得一下子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奶奶,我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嗎?我回到這個家你們有問過我這三年是怎麽過來的嗎?我一個人起早貪黑地幹活,被人指著鼻子吐口水的時候你們在哪裏?怎麽現在要我拿出錢來就這麽順理成章了?這世上也就隻有一個我啊!”陸小麗被辯得啞口無言,喃喃地念叨著:“沒良心的丫頭……”第二天,當高利貸上門來要債的時候,大家才終於明白,沈豔芬的積蓄早已經用完了,後麵的那些錢都是和高利貸借的,這對沈家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這代表著沈家又一次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沈家人忽然就想到了那些個向他們借錢的“親戚”,便一家一家上門要債,卻沒想到有的要麽閉門不見,有的要麽完全賴賬,一個村子轉了一圈下來,拚拚湊湊手裏居然隻有3塊錢,眼見日出日落,沈根山愁地頭發又白了一些,王英花不敢在人前哭隻能坐在灶頭後麵抹眼淚,就連平時嘮嘮叨叨的陸小麗也沉默了。

這個春天,注定是多事的了。這邊沈家一直出著亂子,趙家奶奶朱桂香又出了事,老人家本身年紀大了腿腳就不利索,可為了多賺點錢給孫子,她愣是拖著行動不方便的身體去喬盤山另一邊的斜坡上砍柴,沒想到腳下踩了個空整個人摔了下去。等大家把她抬到家裏,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了,沈家人和高家人悉數到場。朱桂香握著王英花和吳淑琴的手,就如當初趙家寶生下時求她們一樣,希望她們能幫她好好照顧這個唯一的孫子,看到王英花和吳淑琴點頭,老太太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大家都哭作一團,唯獨趙家寶站在一旁沒有流一滴眼淚。原本以為老天會憐憫可憐的人,沒想到命運一次又一次地給予重創,忘了他已經是個身心皆脆弱的人了。為了完成朱桂香的遺願,高家和沈家商量著把趙家寶過繼過來,但過繼到誰家就成了問題,沈家這會兒亂成一團又再一次變成了窮人,言語之中就不想再來個張嘴蹭飯的,於是趙家寶就如踢皮球一般過繼給了高家,成了高利民真正的手足兄弟。高利民原本就是三人之中心思最縝密的人,他總覺得趙家寶不哭不鬧的冷靜有點反常,這天晚上,他偷摸跟著趙家寶出了屋,看到月光下這個孤獨無依的少年向著村裏那片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湖裏走去。當高利民奮力把趙家寶拉上岸邊的時候,伸出自己的手就給了趙家寶一巴掌。這暗灰色的夜啊,這一記清脆的巴掌聲猶如突如其來的雷聲一般轟響,趙家寶愣愣地看著高利民,“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高利民長歎了口氣,他知道,趙家寶會好起來的。

沈守財並不知道高利民和趙家寶發生的事,他的心思都在自己惹出來的亂子上,他不敢回家麵對姐姐、麵對家人,便整日整日地坐在喬盤山專屬他們兄弟仨的秘密基地,心裏想著,要是能逃離這裏該多好啊。太陽落山,沈守財回到家,隻聽得沈家屋內討論得熱烈。“豔芬也到了出嫁的年紀,隔壁胡家條件就可以,嫁給他們的二兒子,彩禮肯定也不會少。”陸小麗是想著把沈豔芬“賣”了,換錢來救這個家。王英花一聽要賣女兒便坐不住了,說什麽也不肯。“你還有別的法子嗎?明天張老虎就要來要錢了,沒錢怎麽回了他?”陸小麗一句話就把王英花給堵了回去。“啪嗒——”門被沈守財推開:“我去賺錢,你們別讓姐姐嫁人!”“你絕對不能離開西口村!哪兒也不許去!”王英花居然一反常態,當然她這樣不是沒有原因的,算命的說了,沈守財隻有在西口村才能生根發芽、落地開花,出去則是死路一條。沈守財不明白,當初那個不聽信迷信的母親怎會在十多年後變成如此,要是當初王金花聽了讒言也就沒有他沈守財的存在了,可他轉念又一想忽然明白了些許,大概,人的改變都敵不過時間的熏染吧。不管沈守財如何遊說,沈根山和王英花就是不答應。“你們讓守財出去闖闖吧,張家的錢我會解決的。”循著聲音,沈豔芬站在門口,聽了這句話沈家人好像吃了顆定心丸,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也就默許了沈守財要出去的決定。果然第三天,張老虎沒有上門來,沈根山他們估摸著沈豔芬又從什麽地方借了錢解決了也不再刨根究底,這件事情也總算告一段落。

沈守財把要出去闖**的決定告訴了高利民和趙家寶之後,立馬得到了支持,高利民明白自己家中的地位,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被父母寵愛有加的妹妹,父母對他從來都是不管不教不聞不問,到外麵去闖闖自然是沒人阻撓的,況且他心裏還存著私心,他想著要去幫沈豔芬賺錢還債,而趙家寶已經是孤身一人,又過繼給了高家,自然是高利民在哪裏他就去哪裏,於是,三人決定一起去上海闖闖。臨行前一晚,沈豔芬說要幫沈守財收拾行李。“守財啊,你長大了,以後不能再像個三歲的孩子一樣不負責了,這個家以後就要你來背了,懂嗎?”眼裏淨是淒慘的悲涼。“姐,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沈豔芬笑著點點頭。

轉眼,已經天亮,沈守財背著包袱跟著高利民和趙家寶走到了村口那棵長了千百年的榕樹底下,回頭望著村子那一頭,家的方向。他忽然想起沈豔芬說過讓他出了村子再打開放在包袱裏麵的布袋子,裏麵居然有20塊錢,沈守財知道這一定是姐姐身上所有的錢了,想著這個過去成日和自己鬥智鬥勇的姐姐如今卻成了最支持自己的人,不禁眼眶濕潤了。“走吧。”高利民拍拍他的肩膀,沈守財有些不舍地跟著走了,在他的身後,村子的那頭,家的方向,響起了敲鑼打鼓迎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