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個窮人

1970年,浙江的四月,大多都籠罩在那初春微涼的斜風細雨中。

村裏的廣播正在播放著:“東方紅一號,是中國發射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由以錢學森為首任院長的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自行研製,於1970年4月24日21時35分發射。該衛星發射成功標誌著中國成為繼蘇聯、美國、法國、日本之後世界第五個自製火箭國產衛星的國家。下麵就讓我們來欣賞東方紅一號給我們帶來的歌曲《東方紅》,讓這個世界都來聽聽中國的聲音。”

“東方紅太陽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呼兒嘿喲~

他是人民大救星……”

大早上,沈根山、王英花、陸小麗、沈豔芬、沈豔芳和剛滿10歲的沈守財就已經穿戴整齊,每個人胸前佩戴著毛澤東像章,像章上麵是毛澤東的頭像,下麵是一個紅色的愛心,裏麵寫著一個“衷”字,全家人一個不少地站在毛澤東像前唱著《東方紅》。

而此時,自1966年5月16日由毛澤東錯誤發動和領導、被林彪和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利用、給中華民族帶來嚴重災難的政治運動,全稱“無產階級**”,簡稱文革,也已經走到了第三年。

那一年,沈守財、高利民和趙家寶已經10歲了。這三個孩子依然形影不離地遊竄於田間地頭,當然也有文靜的時候,就是聽沈根山說書,沈豔芬和沈豔芳最喜歡聽《紅樓夢》、《西廂記》這類摻雜悲歡離合的人間故事,但男孩們就最喜歡聽《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各路好漢勇闖九州的夢想開始深深紮根在沈守財心裏,他渴望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去闖闖外麵的世界,做一個真正的英雄。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輩子都是好兄弟。”三個人跪拜天地齊聲說道。

**到底是什麽?到底會帶來什麽?改變什麽?10歲的孩子,一無所知。沈守財依舊是那個帶著高利民和趙家寶滿村上山偷西瓜、下地抓黃鱔調皮搗蛋的“混世魔王”,高利民依舊是那個外表斯文沉著冷靜,實則是喜歡跟在沈豔芬和沈豔芳屁股後麵的“姐姐控”,趙家寶也依舊是那個跟在兩兄弟屁股後麵膽小懦弱、一碰就哭鼻子的“鼻涕蟲”。隻是村裏牆上用紅色油漆寫著的“將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的各類標語越來越多罷了;隻是熟悉的人們變成了所謂的“紅衛兵”,戴上了紅色的臂章高喊著“砸爛舊世界、建立新中國”的口號砸爛一座座古碑石像破四舊罷了;隻是每天要對著毛主席像唱《東方紅》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課堂上背誦《愚公移山》、《為人民服務》、《白求恩》這“老三篇”罷了。

日子依舊枯燥乏味、一成不變。當然,還有一直陪伴的貧窮,那是所有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人對童年共同的記憶。

淩晨四點,沈根山還是會掀開他們每個人的被褥,幾個孩子瑟瑟發抖地在寒風中翻過一座山去砍柴,遠處總是隱隱傳來狼的叫聲。每天,王英花做的菜裏也還是隻有幾滴油,姐弟三個依舊搶也似地扒著筷子,把那分外珍貴的油水撈到自己碗裏。要說這其中沈守財最喜歡做的大概就是幫王英花賣菜了,興許是得了沈根山的遺傳,才10歲的沈守財心算快又準,每次別人買菜,王英花和兩個姐姐還在算錢的時候,他就已經報出了價錢。換句話說,沈守財喜歡幫王英花賣菜是因為能掙錢。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不喜歡錢的,即便對一個10歲的孩子來說也是如此。有次,沈守財和高利民、趙家寶在河邊玩耍意外抓到一隻甲魚,王英花賣給了鎮上一家藥店,居然換回了幾塊大洋,沈根山一高興從他那床底下的餅幹罐頭裏拿出了幾塊餅幹給沈守財。這是第一次,沈根山把餅幹分給了沈守財,沈根山不抽煙不喝酒唯獨愛吃零食,但從未有一次給過幾個孩子,這個家裏,隻有王英花偶爾,真的隻是偶爾,偷偷買幾顆糖果或幾個手指餅幹或幾個小番茄塞給孩子們。

“有一天等我賺很多很多錢,我就要買一堆餅幹和糖,吃到撐死為止!”有了前一次的甜果子,沈守財發現自己原來不靠賣菜也是可以掙錢的,他整日整日地拉著高利民和趙家寶在河邊找甲魚,弄得全身髒兮兮的回家挨了罵卻還是找不到甲魚的蹤跡,高利民勸說著沈守財放棄,第一次隻不過走了狗屎運罷了,可沈守財還是不信,獨自一個人在河邊守株待兔了三四天依然毫無所獲,這才徹底死了心。

貧窮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它會給人帶來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第一種,消極懈怠,更加貧窮;第二種,鬥誌昂揚,改變貧窮。顯然,此時的沈守財不屬於第一種,也不屬於第二種。

那時候的西口村雖然閉塞,但也有年輕人出去闖世界,偶爾有人回來待幾天,就被大家拉到村口的大榕樹下麵講外麵的世界,一到這時候,沈守財總是最積極的,他托著腮幫子聽著那些從未見到過的東西,覺得自己心裏就好像住了一隻小鳥迫不及待地想要飛出來一樣,他渴望去見見那個西口村外麵的世界,那個和西口村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回到家,看著家徒四壁,看著母親王英花為了省油等錢在月光下縫補舊衣,不禁想到,難道我這輩子都隻會在這個窮地方,像我的父母一樣幹著永遠幹不完的髒活累活,拿著杯水車薪的工資,然後結婚生子,而我的兒子、我兒子的兒子也一直會這樣嗎?我的未來和希望在哪裏呢?

到了1973年,遼寧學生張鐵生一紙白卷被江青反革命集團稱為“反潮流英雄”之後,全國學子紛紛效仿,要讀書、想讀書的人變得越來越少,讀書人真的變成了“不務正業、逍遙浪**的書呆子們”,學校雖然還正常開設,但每天也隻教兩門課便草草放學,學生們每天跟著紅衛兵破四舊、寫大字報,尤其小地方的教書先生大多自己都還是些白字先生,要學習的學生就更少了。到了1975年,在這樣的情況下,加上家裏確實經濟困難,沈根山又身體不太好,做不了重勞力活,於是和妻子王英花一商量,決定家裏隻能供一個孩子讀書了。到底讓哪個孩子繼續讀書就成了難題,沈豔芬成績優異,好好培養一定大有作為,沈豔芳成績一般,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沈守財除了數學其他功課幾乎都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沈根山和陸小麗自然是希望家裏唯一的香火沈根山繼續讀書,畢竟沈豔芬和沈豔芳是女孩子,女孩子遲早都要嫁人的,但王英花也有自己的想法,畢竟自己大字不識,難得沈豔芬又特別有出息,心裏是偏向女兒的,然而沈守財又是沈家唯一的獨苗。三人思來想去,覺得日後不想被孩子埋怨對誰偏心,所以把姐弟仨叫到跟前,用抓鬮的方法來決定:看,是老天爺做的決定,你們別怨我們。

抓鬮的方式還算些許公平,對沈豔芬來說自己還尚存三分之一的希望,沈豔芳原本就沒有姐姐有思想有主見,性格也更加溫柔體貼些,對別人提出的條件大多都逆來順受,所以對這件事她也隻是習慣聽從安排罷了。至於沈守財,吊兒郎當地坐在那裏,還想著張三胖子嘲笑他穿姐姐舊衣服的樣子,不由怒火中燒,尋思著一定要找個時候好好教訓教訓張三胖子出口惡氣。沈根山把三個紙團放在手裏晃了晃,然後抽出一張,上麵寫著:沈守財。原本事情也就在這裏結束了,沒想到心有不甘的沈豔芬在後門偷偷撿起了抓鬮用的其他幾個紙團,她徹底失望了,原本以為連老天都要幫沈守財,卻沒有想到沈根山在三張紙上都寫了“沈守財”的名字。

“你們就不應該生下我!我沒你這種爸爸!”沈豔芬哭喊著控訴,她從來都是那個樣樣要讓著弟弟妹妹的大姐,卻沒有人想過她心裏是否願意。她第一次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多年來在女兒心頭的積怨,沈家重男輕女的不公,把父女矛盾徹底激化。

陸小麗在一旁指著沈豔芬:“沒良心的丫頭啊!這是要造反啊!根山,這樣的女兒不教訓,什麽時候教訓?”

父親的威嚴怎麽能夠被兒女撼動?沈根山怒氣衝衝地進裏屋拿了一根荊棘條出來,這根荊棘條是沈根山放著嚇唬三個孩子的,從未拿出來用過,現在拿出來肯定會把沈豔芬打得半死,王英花看勢態不對趕緊上前阻攔,卻被沈根山一把推開:“你給我走開!今天就讓我打死這個不孝的東西!”

“啪——”

王英花擋在了沈豔芬和沈根山之間,她落在沈豔芬臉上的五個手指印變得越來越紅,她從來沒有打過眼前這個懂事的女兒,二女兒可以讓她不用操心,小兒子是讓她操碎了心,而沈豔芬是唯一可以讓她感到驕傲的存在。

“豔芬……”

沈豔芬的眼睛裏有著從未有過的憤怒、絕望和仇恨:“我恨媽,我恨爸,我恨奶奶,我恨守財!我恨這個家裏所有的人!”

沈豔芬離開了,這個倔強到骨子裏的女兒,這個曾經讓王英花引以為傲的女兒就那樣走了,沒帶走家裏一樣東西,就好像真的要和這個家劃清界線一樣。原來的六口之家,一下子吃飯少了一副筷子,除了陸小麗,其他人似乎都不太習慣。沈根山雖然嘴上不說,但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沒事就坐在門前的曬穀場邊望著村口的方向,發現來的不是沈豔芬歎了一口長氣。王英花自然是不用多說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雖然矛盾在於沈豔芬和沈根山,但女兒畢竟是自己的一巴掌打走的,想到這裏總是躲在柴房一個人偷偷抹眼淚。後來輾轉從同村的人那裏聽說了女兒在鎮上的工廠打工,好幾次提著幾個雞蛋和自己醃製的鹹菜到了廠門口,沈豔芬也總是避而不見。沈豔芬走了,沈豔芳恐怕是最感覺到孤單寂寞的人了,從小到大姐妹倆都沒有分開過,睜開眼是對方,閉上眼還是對方,每次都是沈豔芬拿主意,沈豔芳聽從就夠了,到了自己要拿主意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選擇。而對於沈守財來說,這個性格潑辣、平時處處和自己針鋒相對的大姐是一個不一樣的存在。嘲笑沈守財的是她,捉弄沈守財的是她,和沈守財對著幹的也是她,可是,這過去的十多年裏,把繈褓中哭鬧的沈守財抱起的是她,給頑皮打鬧的沈守財喂飯的是她,帶懵懂幼稚的沈守財上學的還是她。那個年代,做大的不僅僅是哥哥或者姐姐,同時也承擔起了撫育小弟弟和小妹妹的責任,相當於是半個爸、半個媽了。

雖然沈守財裝著一副沈豔芬走了還樂得清靜的樣子,但高利民知道他在逞強,因為自己也是。和自己的兩個哥哥不一樣,沈家的兩個姐姐可愛又溫柔,這對高利民來說就像缺失的母愛一樣,所以他常常往沈家跑,久而久之就變成了沈守財口中沈家姐妹的跟屁蟲。相比二姐沈豔芳的內向靦腆,高利民自然是喜歡樂觀開朗、能說會道的大姐沈豔芬多一些,尤其到了十七八歲,沈豔芬就像一朵新鮮嬌嫩的花朵一般綻放出女性的光彩,那明亮而又水靈的眼眸,黑色長發下美麗的天鵝頸,還有微微隆起的胸部,讓一向沉著冷靜的高利民也開始癡迷起來,這大概就是一個少男心中該有的初戀形象吧。沈豔芬這一走,高利民內心的失落無以言表。看著兩個好朋友強壯歡笑、鬱鬱寡歡的樣子,趙家寶心裏也不太好受,這個從小就躲在沈守財和高利民身後的男孩,早已經把他們的喜怒哀樂當做了自己的喜怒哀樂。他尋思著做些什麽讓兄弟兩個高興高興,想到每次有零食吃的時候大家開心的笑臉,趙家寶就決定買些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可是這錢要從哪裏來呢?他學著沈守財跑到河邊去找甲魚,可一樣一無所獲,正當他發愁的時候,看到村口榕樹下張三胖子他們一夥人在一起打彈珠,趙家寶知道他們有時候會賭點零花錢。要是能贏,就能有錢買零食了,趙家寶心裏想著可立馬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賭得再小,那也是賭博,正想調頭就走沒想到被張三胖子攔住了去路……

“你們看,這衣服好不好看?”從上學路上到教室,沈守財就一直問著身邊的人。他的興奮自然是可以理解的,那時候在窮人家,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作為家裏的第三個孩子,自然是怎麽也輪不到穿新衣服的。不過,在江浙滬一帶,孩子到16歲是人生中除了結婚生娃最大的一件事,那個年代大家都沒什麽錢也講不起排場,但每家每戶也會象征性地擺上幾桌請親朋好友來家裏吃個飯,可是沈家真的太窮了,連請客吃飯的錢都沒有,王英花想著就算不能有個像樣的排場給沈守財慶生,也得做件新衣裳給孩子。於是,她又努力找了些活幹,終於攢了錢托人去省城的布行裁了塊最新流行的滌綸料子,趕了幾個通宵給沈守財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件新衣,雖然免不了被陸小麗說敗家,但即便窮,作為一個母親也想給孩子最好的東西。這衣服原本是要大年初一穿的,可是沈守財耐不住想要炫耀的念頭,偷摸穿著新衣服出了家門,他想第一時間穿給所有人看,尤其是張三胖子。

張三胖子原名叫張利國,比沈守財大了三歲,之所以有這個稱號並不是因為他是家裏的第三個孩子,因長得矮矮胖胖又是三月初三生的,所以才被喚作張三胖子。事實上張家隻有這一個孩子,在那個號召“光榮媽媽”的年代裏這樣的情況是極少的,當然不是因為張家女人不想生,而是生了張三胖子以後因為大出血造成以後再也無法生育,作為家裏的獨苗,張三胖子自然是被寵到天上。再說張三胖子的爸爸是生產隊的隊長,長得五大三粗,樣子有些嚇人,所以村裏的人都怕他,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張老虎”,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記了他的真名。這麽說來,張家也算是村裏有錢有權的大戶了,但卻並沒有表現出一點大戶人家的樣子。沈家和張家離得特別近,但平時也沒什麽來往,沈根山因為識些字又打得一手好算盤,所以在隊裏還有個管賬的工作,也算是張老虎直接領導的下屬了。村裏人想著生產隊隊長多少也是個官,自然都是畢恭畢敬的,因為和張家挨得近,隔壁有些什麽風吹草動,沈家人自然都是看在眼裏。平常時候,到張家來送禮的人就不在少數,遇上逢年過節更是門庭若市,什麽西瓜啊、餅幹啊、糖啊,還有些是從省城買來的新鮮玩意兒。沈守財到底是長身體的年紀,就這麽眼巴巴地看著什麽好吃的好用的都往張家送,可自家卻隻能就著一碗芋艿下飯。晚上他躺在稻草鋪就的**,望著高高的房梁,聽著四下隱約傳來的耗子叫,心裏便更覺得淒涼。

我們家可真窮啊,沈守財心裏想著,要是哪天我有很多很多錢就好了。他翻轉了身子,做著幸福的美夢沉沉睡去,到了第二天淩晨四點,沈根山照舊會來掀開他的被褥,他的美夢會醒來,他照舊得背著籮筐和鐮刀,與高利民、趙家寶上山去砍柴。日子,本也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去,但這個張老虎仗著自己有那麽點權利,總是到各家各戶順手牽羊,還老是貪小便宜,就因為沈家離得近,逢年過節沈家養的雞總要被張老虎拿走一隻,可對於這樣的“明搶”,大家也都是啞巴吃黃連,其中苦澀和無奈也隻有自己知道罷了。每次張老虎笑裏藏刀地順走自家東西的時候,沈守財都恨得咬牙切齒。他曾經問過沈根山,為什麽不能和張老虎直接翻臉告訴他不能隨便拿別人家東西呢。

“孩子,吃虧是福。窮人是沒有資格和別人爭搶什麽的,我們隻要本本分分管好自己就好了。”說完,沈根山悠悠歎了一口氣,像他這樣骨子裏清高自傲的人還是得在現實麵前低下頭。“吃虧是福”,說到底還是因為一個“窮”字。因為窮,隻得選擇忍氣吞聲,隻得敢怒而不敢言。尊嚴,在窮人麵前和破碎的玻璃一樣,不堪一擊。因為有個張老虎撐腰,平時張三胖子沒少欺負同學,要麽在別人便當裏放上牛糞,要麽把別人的書包扔到田埂裏,可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沈守財曾經因為張老虎捉弄趙家寶和他有過小衝突,所以張三胖子更加把沈守財看成了眼中釘,平時老是拿他身上姐姐的舊衣服開玩笑,說沈守財是穿著小碎花的小娘們兒。因此這回穿了新衣,沈守財更想在張三胖子麵前顯擺顯擺,卻沒想到正好撞見張三胖子一夥人把趙家寶摁在地上,讓他喝地上的狗尿。

“你們幹什麽!”沈守財一把推開他們,把趙家寶拉了起來,趙家寶已經哭成一個淚人。

張三胖子倒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你問問趙家寶,這狗尿他該不該喝。”

趙家寶看了看沈守財,又看了看張三胖子,低下頭,輕聲說了句:“守財,你就別管我了。”

沈守財這才得知原來趙家寶為了買點零食讓難過的兄弟開心,所以被張三胖子硬拉去玩彈珠賭博,沒想到輸了錢,自知理虧的他也沒這個臉麵和原本就窮的家裏要錢,於是才有了沈守財看到趙家寶被逼喝尿的畫麵。

“趙家寶你給我過來喝!”張三胖子見趙家寶依舊紋絲不動,索性直接上前來抓,沈守財見狀立馬去推張三胖子,兩人扭打在一起,沒想到張三胖子拉扯掉了新衣服一邊的袖子,“斯拉”一聲衣服立馬破了一道口子,人生中第一件新衣服就這麽毀了,沈守財氣得不打一處來,完全把沈根山的忍讓理論給拋在了腦後,高利民和趙家寶上前勸架也被推到了一邊。兩人拉扯中,張三胖子沒站穩一下子坐在了狗尿上,自知麵子掛不住,指著沈守財的鼻子喊道,“你等著,看我爸怎麽收拾你!”說完就哭著跑了。

“守財,你太衝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張老虎是個什麽人。”高利民說道。

“我才不怕他呢。”嘴上雖然這麽說,但身體倒是誠實得很,雖然已經到家有一會兒了,可是沈守財繞著自家轉了好幾圈就是怎麽也沒有勇氣進去,索性爬到後麵的房子上,在那裏有個貓洞可以清楚看到沈家屋子裏的動靜。此刻的沈家熱鬧得很,隻見張老虎抽著煙,拉著一眾親戚大搖大擺地坐在椅子上。張老虎抽的是紅延安,整個村子裏也就他抽這種煙,一般的人都抽9分錢一包的羊群煙,紅延安一包要3毛6分錢,可以說是那個年代的高檔煙了。另一麵,沈家人全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裏。

“你們自己說吧,我兒子被打成這樣,”指了指坐在一邊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張三胖子,,“你們打算怎麽辦?”麵對沈家人的不斷討饒,張老虎更加得寸進尺,“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們沈家人計較,給30塊這件事情就了了。”

30塊,在1976年。一袋50斤的麵粉8塊錢,一個成年人每個月的糧食定量標準為30斤。一斤大米的價格不到3毛錢,一斤菜子油的價格不到6毛錢,肉是憑票供應的,分為四個等級,最肥的是一級肉,8毛多一斤,最瘦的四級肉4毛多一點一斤。30塊,意味著沈家人幾個月的口糧,意味著沈家人的整個世界。第一次,沈守財看到沈根山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跪倒在了張老虎麵前。他忽然明白了,窮人的尊嚴,原來是用來被踐踏的。

“這樣吧,要是你們拿不出錢,就把那些羊全給我吧。”張老虎原本就有順手牽羊的毛病,現在有這麽個好機會心想著還不狠狠撈一筆,於是沈家人隻得看著張家把羊全數給牽走了。

這麽一來,沈家的日子變得更難熬了。眼看馬上就要過年,可是沈家連年貨都買不起。沈守財變得更加渴望賺錢,因為沒錢,所以他們才會這樣被欺負。有一天,我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絕對不再讓別人看不起,他心裏想著,變得更加勤勞地幹農活,為了幫王英花招徠生意,隻要來買菜他就送點蔥、蒜什麽的,陸小麗說這是賠本買賣,直罵沈守財是敗家子,可沒想到一個禮拜下來倒讓王英花的生意翻了一倍不止,人人都說沈守財是個生意經,天生就是個做生意的料,一切似乎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米飯香總是會招來饞嘴的老鼠,張三胖子知道沈守財賣菜賣出了名堂,老是有意無意地來沈家的攤子上搗亂,因為有上回的事情,沈守財對張三胖子一忍再忍,可終究還是超出了自己的限度,他約張三胖子麵談,決定不用武力解決問題。

“你不是喜歡打賭嗎?那我們就來打個賭怎麽樣?”高利民趕緊投其所好,提出建議,“要是我們贏了,你就不能再到沈家的菜攤子上搗亂。”

“那要是我們贏了呢?”

“那就悉聽尊便。”

江南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剛剛還明月當空,一會兒就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好不容易過了十點朱桂香睡下了,趙家寶拿起外套急匆匆地往村口的地方趕。

“噗——”沈守財對著王英花熟睡的臉得意地扭動著屁股,用力過猛居然放了個臭屁,王英花真的是太累了,皺著眉頭哼唧了一聲,轉過身又繼續睡去,這才讓沈守財懸著的心落了下來。穿好衣服,偷偷關上門,高利民和趙家寶早已經在外麵等著他。

“怎麽這麽慢?”高利民把蓑衣和箬笠遞給沈守財,有些埋怨,“趕緊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凝重的雨夜下,三人快步往喬盤山西麵的山腳下走去。那裏是一個亂葬崗,亂葬崗邊有一座破廟,年久失修也無人打理,於是變成了義莊一樣的地方,村裏若是死了人又沒到下葬的日子或者死了不明身份的人都先會把屍體裝在棺材裏抬到破廟裏頭暫且放著。到了文革時期,好些個受到迫害被無端扣上“反革命”帽子的村民自殺,那個破廟裏的棺材也就沒有間斷過。沈守財他們和張三胖子打的賭就和這裏有關,這是一個叫半夜放饅頭的遊戲,遊戲規則是必須半夜在每口棺材上放上一顆石頭,到了第二天由另一方來驗收,這個遊戲最近在孩子們之間開始流行起來,昨天第一個晚上是沈守財他們放的饅頭,白天張三胖子夥同幾個小夥伴已經驗收,今天晚上輪到張三胖子他們來放“饅頭”了。

“這回我們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們。”沈守財說著就和高利民往廟裏走,可生性怯懦的趙家寶傻傻地站在那裏,一步也不敢挪動自己的腳步。

高利民看出了趙家寶的害怕:“家寶,你要是害怕就和昨天一樣留在外麵,找個地方等我們,別被三胖子他們看見就行。”

“轟隆隆——”天邊一個驚雷劃出一道嚇人的閃電,把這恐怖的雨夜映襯得更加瘮人,好像從那些草叢裏就要竄出吃人的怪獸一樣。

趙家寶咽了一口口水:“我還是跟你們進去吧。”他心想著,與其在外麵還不如跟著自己的兄弟們也好有個照應。

“別怕,有我們在。”沈守財拍了拍趙家寶的肩。

“你就跟在我們後頭。”高利民也叮囑著。

雖然三個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按理說趙家寶還比沈守財和高利民早出生了好幾個小時,可從小到大,沈守財和高利民完全就像對待親弟弟一樣地對趙家寶。也許是因為從小沒有父母疼愛,奶奶的過度溺愛多少讓趙家寶變得少了些男子漢的骨氣和擔當,同學們之間也一直笑話他“娘”,但是沈守財和高利民這兩個好朋友從來沒有因此嘲笑過他一次,總是拍拍肩膀和他說一句“別怕,有我們在”,這個時候趙家寶心裏就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破廟這個地方白天就陰森,到了深夜又伴著窗外的樹影斑駁,再加上那淅淅瀝瀝的雨聲更顯得鬼魅。沈守財、高利民和趙家寶趕緊找了一個地方躲起來,果然沒過多久,就聽到破廟外麵悉悉率率有人說話的聲音。

好響一記推門的聲音:“你們可真膽小,都是些死人有什麽可怕的……”進來的正是張三胖子,其實說不怕是假的,十六七歲的孩子平常也難得見到哪家死個人,而今卻到了全是死人的地方怎麽可能不害怕?但畢竟是幾個孩子的帶頭人,又怎能給張家抹黑滅了威風呢?張三胖子故作鎮定地開始往棺材上放“饅頭”,一個、兩個……

忽然,外麵一道閃電劃破這凝重的黑夜,把張三胖子嚇了一大跳,哆嗦著把一個“饅頭”放在了一口棺材上。

“再給我一個饅頭……”從棺材裏飄出一個聲音。

“媽呀!”張三胖子嚇得臉色一變,倒在地上,身體開始不斷抽搐起來,嘴巴裏吐著白色的沫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