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壞的時代

1960年,浙江,深秋。

枯黃的樹葉已褪了枝丫,縱使腐朽了自己融入泥土裏也滋潤不了一分幹涸的土地。在窗外鳴叫的鳥兒,不知名,聲音微弱得仿佛喘息一般,身形瘦弱渺小,仿佛連展翅翱翔的力量都沒有,就如同那個時代裏的中國人。

那,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不知道從1959年開始的這場自然災害還要熬多久,盲目地大躍進隻讓生活更加困苦不堪。沒有那麽多偉大的目標,或者要去登入月球或者要去改變世界,這世上隻有一個想法:我要活著。

活著,1960年的定義:吃飽穿暖。

支撐如此卑微卻又強烈願望的也僅僅隻是一具具鮮活且脆弱的肉體,麵對大自然肆意戲謔帶來的饑寒交迫,也隻剩眼巴巴地望著一個個生命的逝去。那個年代,到底有多少中國人非正常死亡,具體的數字不得而知,隻知道那山上的墓碑越來越多,人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根據後來的記載,在1960年,全國55%的耕地或多或少遭受到幹旱或者其他惡劣天氣,其中60%的耕地根本就沒有降雨,即便是在多雨水的浙江也是如此。正如當時,大陸對岸的台灣當局在電視裏說的那樣:中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那時候,一個行政村就是一個大隊,大隊下麵又有幾個小隊,也就是自然村。大家努力勞作積攢公分,養一頭羊每天能拿到半分,肥料又能換到幾分,公分越多分到的糧食自然也是越多,當然,在那個年代裏本也沒有那麽多糧食可以分,但不勞動不積攢公分就意味著一粒米都拿不到。其中,男人每天勞作能夠得到10分公分,女人卻隻能拿到7分,而這樣的情況也隻能讓原本重男輕女的思想愈發嚴重。

西口村就是如此。

那是一座在浙江東北部的小山村,四麵環山,花紅樹綠,要是放在古代興許就是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但在經曆了一切劫難之後,麵對時代俱進的衝擊,在這裏滋長的也隻有愚昧、閉塞和貧窮的養分。

天蒙蒙亮,喬盤山上,零星有人在砍柴。

王英花低著頭忙活,隻見她粗糙又帶著血絲的左手一把抓住幹枯的樹枝,右手的鐮刀已經斬去了阻擋的荊棘。農民的女兒就應該會幹農活,雖然連她自己都忘記了這一年她也才隻有19歲,但好像打娘胎裏就早已經學會了這些一樣。豆大的汗珠從她黑色濃密的發絲中滴落到地上,一下子就被幹涸的土地吸收了個幹淨。她微微喘著氣,臉漲得通紅,就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好不容易挺直了腰,走到一旁坐下,拿起茶杯,仰頭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你怎麽喝得和頭牛一樣?”沈根山一臉嫌棄地走了過來。

王英花尷尬地笑了笑,用袖口擦拭著嘴邊的水。

“你又要歇著了?”沈根山皺起了眉,“真是做得比牛少,吃得比豬都多……”邊說邊搖著頭走到別處去了。

王英花顯得有些失落和委屈,眼眶裏泛著淚,低頭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不禁皺起了眉頭。

“英花。”一個聲音打斷了王英花的思緒,她抬頭一看是吳淑琴和林玉鳳。

王英花挪了挪屁股,把身邊的空位讓給吳淑琴和林玉鳳:“來,坐。”她看了看吳淑琴和林玉鳳的肚子,說道:“還沒有動靜嗎?”

“嗯。”吳淑琴點點頭。

吳淑琴和林玉鳳打小就與王英花一起長大,三個女孩子好到同穿一條褲子,又一起嫁人,這次又一起懷孕,可以說是唯一讓王英花感到快樂的緣分。

“英花,這胎……”林玉鳳盯著王英花的肚子,“我怎麽看怎麽像個男的。”

吳淑琴趕緊給林玉鳳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又哪壺不開提哪壺,林玉鳳隻好閉了嘴。

“算了,”王英花勉強撐起笑容,“女兒挺好的,你看我們家豔芬、豔芳從小就懂事聽話,讓我和她爸少操了不少心。”

“是啊,女兒多好啊,你看我們就沒這個福氣,不知道這次能不能生個女兒。”這次是吳淑琴的第三胎,但高家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小夫妻倆尋思著第三胎怎麽也得是個女兒了。

“對啊,女兒就是貼心的小棉襖。”林玉鳳雖嘴上這麽說著,但這次是頭胎,小地方重男輕女的思想本來就重,即便再喜歡女兒,第一個怎麽也得是個兒子,她心裏默默地想著。

王英花的臉上顯得更加落寞了,她和沈根山是經人介紹結的婚。聽說沈根山在7歲以前是這個村裏最大地主家的小少爺,所以讀了些書、認得些字。後來還沒等日本鬼子打進來,沈根山的父親就因為賭博而把整個家都敗了個精光,於是,王子落難成了中下平民,骨子裏卻依舊帶著一番看不起任何人的清高自傲。按道理說,這樣的沈根山是看不上王英花這麽個大字不識的女人的,但母親陸小麗急著要抱孫子,於是兩個人就想著“反正都窮,那就湊活一起過吧”,稀裏糊塗便成了親。那時候的婚姻大概就是如此吧,愛情,是奢侈品,是窮人不配也不該擁有的東西。沈根山做少爺的時候,家裏就是重男輕女,到了現在,為了一家人多口飯吃,男孩的重要性讓他的思想幾乎到了變態的地步。說來也奇怪,有時候越想得到的東西就越得不到。沈根山和王英花結婚以後,三年時間連生三胎都是女兒,第三個還不幸夭折,外界還總有人猜測是沈根山求子不成,親手把自己的女兒活活淹死在馬桶裏,當然,這些也隻是猜測罷了,但村裏對沈家的謠言就開始肆起,說沈根山這輩子都沒有生兒子的命,沈家注定是要一生窮困潦倒的。一輩子活得孤傲的沈根山哪聽得了這些,看著王英花漸漸隆起的肚子,心裏就更加窩火,找到了村裏算命的,算命的告訴他這一胎絕對是個女兒,要是這個女兒呱呱落地絕對會讓沈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讓他還是趁早做打算才好。不聽還好,一聽沈根山就氣衝衝趕回了家,一把拉過王英花就說要去孫媒婆那裏。王英花當然知道去孫媒婆那裏是什麽事,那時候小地方打胎得到上海那些大城市去,可誰有這種條件?農村裏如果有女人意外懷孕想打胎的就偷偷去找孫媒婆幫忙,她是村裏出了名的神人,可是不是每一個打胎的女人都那麽幸運,偶爾也有人因而喪命,所以孫媒婆一麵幫人殺生一麵幫人聯姻,一件白事就拿一件紅事抵過。王英花一想到自己和肚子裏的孩子可能下一秒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哭鬧著反抗,豔芬和豔芳兩姐妹年幼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母親哭自己也哭。王英花見沈根山動了惻隱之心,立馬以死相逼,說如果沈根山不放過肚子裏的孩子,自己情願去跳河,這才讓沈根山作罷,但也因為這件事,夫妻兩個人的關係變得更加生分了。

“哎呀!”吳淑琴一聲大叫,“玉鳳,你是不是破水了?”

隻見林玉鳳的**流出一股透明色**,浸濕了褲子。

“我……我可不能在這山上生啊……”林玉鳳叫嚷著,“算命的說……我要是在外麵生,孩子肯定會沒命的,我……我要回家……”說著就邁開步子,沒想到**流得更多更快了。

吳淑琴趕緊扶著林玉鳳坐下:“現在哪還管得了算命的,快,你趕緊躺平,要是水流完了孩子就沒了。”

第一次生孩子的林玉鳳嚇得趕緊坐下來躺平。

“玉鳳,你別急,我去叫人來啊,你撐住啊。”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可看到別人臨產王英花還是有些發慌,邊喊著邊踉蹌著朝一邊跑去,身後是林玉鳳害怕又焦急的呻吟。

那時候的山上都沒什麽人工開鑿的路,都是走得多了走出一條道罷了,兩旁的荊棘叢生,肆意地往各處蔓延生長,王英花一路小跑著,腳下一滑整個人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臉也被樹枝劃出一道血紅色的口子,但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救人。此時,她根本顧及不了自己也是快臨產的孕婦又重新尋找起來。那時候的山上基本都是還未開發的狀態,村裏有人清晨上山砍柴的時候還聽到過狼的叫聲,在這樣的荒山野嶺,在這樣的朦朧清晨召喚一聲無疑是自尋死路,然而她越心急就越亂,越亂就越找不到人,等到她找到人趕到的時候,孩子已經出生了。

“孩子平安,男孩。”吳淑琴抱著孩子站著,眼裏卻見不到半分高興。

“男孩!男孩!”趙根寶一把接過孩子,在眾人麵前高聲炫耀著。

王英花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玉鳳呢?”

吳淑琴低下頭,止不住掉下眼淚。

王英花傻傻地愣在那裏,她的嘴唇微張,沉沉地吸了一口氣,她的手漸漸開始顫抖,深秋的清晨,如此寒冷徹骨的涼意,她沒有注意到有一股渾濁的鮮紅順著自己的大腿到腳踝,一直流到腳下的泥土裏去……

天,終於亮了。

村口的野狗又在狂吠著,好像那漆黑凝重的夜色中暗藏著什麽,在這涼意侵襲的夜裏顯得有些詭異。沿著坑坑窪窪的泥路,經過兩個大大的麥垛堆,靠東邊那一棟用黃泥和稻草糊起來的破房子就是沈家。

“啊……”從屋裏不時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聲,一直從日出叫到日落,叫得人心直發慌。

沈根山雙手環在胸前,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三歲的沈豔芬和兩歲的沈豔芳在一旁聽著裏屋傳來王英花的叫聲,一臉驚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奶奶,媽媽怎麽了?”沈豔芳忍不住問道,她實在有些擔心。

“還能有什麽?”40多歲的陸小麗不耐煩地看了一眼,喝了一口水,“你媽媽在生和你們兩個一樣的丫頭唄。”語氣裏淨是不屑,好像自己就不是個女人一樣。

“生了!生了!”

陸小麗一下子站了起來:“生了?男的女的?”

隻見高利國從門外跑來:“不是英花生了,是我老婆!可惜……又是個大胖小子……”掩藏不住的失落,瞅了瞅大家,聽了聽裏屋的動靜,“怎麽?英花還沒生啊?”

無人應聲,高利國望著蜷縮在角落裏的姐妹倆,走過去蹲下來,沈豔芳利馬就躲進了高利國的懷抱:“高叔叔,我怕。”

可能因為太喜歡女兒了,隻有兒子的高利國和吳淑琴對沈豔芬和沈豔芳姐妹倆可以說是疼愛有加,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總是先拿來給姐妹倆,也因此姐妹倆和高家夫婦顯得格外親近,那種感情甚至超過了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奶奶和父親。

一邊求子不成,一邊求女不得,老天總是和世人開著荒唐的玩笑。

“豔芳,不怕,你們的媽媽呀在生小寶寶,你喜不喜歡小寶寶?”

沈豔芳點點頭。

高利國又看向另一邊的豔芬:“那豔芬呢?”

沈豔芬搖搖頭。

高利國笑了笑:“來,叔叔這裏有好吃的。”說著從籃子裏拿出兩個熱乎乎的喜蛋放到沈豔芬和沈豔芳手中,也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勉強見見葷,沈豔芳立馬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高利國愛憐地摸了摸姐妹倆的頭,雖然兒子已經出生,但他心裏依舊想著:這一胎要是個女兒多好啊。

高利國一走,陸小麗就更來氣:“你看看人家高家的媳婦,一生一個兒子,一生一個兒子,這都第三個了,我們這個,”眼神瞥向角落裏的姐妹倆,“都是女人差別怎麽這麽大。”

“好了,媽,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沈根山一屁股坐起來,顯然是被高利民攪得心更亂了。

“好好好,我不說!不說就能生個兒子麽?要是能,我這把老骨頭這輩子都閉上這張嘴!我告訴你,這次要真還是個女的,要麽送人,反正我是不會帶的,家裏哪有那麽多糧去喂這麽多張嘴?”見兒子不吭聲,知道自己再說下去就沒個度了,於是打了個哈欠,“不行了,我回屋睡去了。”陸小麗剛要起身回房,劉婆子便著急地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根山啊,不行,這孩子胎位倒著,就是下不來啊,你們趕緊送鎮上的衛生所吧,這麽下去,大人和孩子都要保不住的!”

劉婆子也不是專門接生的產婆,農村女人生孩子從來都是隻靠自己,王英花生姐妹倆的時候也就半小時孩子便落地了,按理說這第三胎應該更容易生才對,可偏偏生了一天孩子還是下不來,情急之下才請了給人接生過兩次的劉婆子來救急,因為要花一塊錢,陸小麗還有點不情不願。沈根山皺起了眉頭,沈豔芬和沈豔芳姐妹倆這麽快就生下來了,這個孩子怎麽一直生不下來?他想起了算命的預言,心想難不成真是應驗了這個孩子是我們沈家的禍害?

“劉婆子,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倒是先把孩子弄出來再說啊。”陸小麗還是惦記著她那一塊錢。

那個年代,女人的命,一文不值。

“這錢啊,我無福消受,”劉婆子趕緊把錢塞到了陸小麗手裏,“你們還是趕緊送人去衛生所吧,晚了可真來不及了!”說著就拿了自己的東西風似地逃走了。

沈家母子麵麵相覷。

屋外的狗一直在吠叫,好像著了魔一般,沈根山氣急敗壞地開了門撿起路邊的石頭朝著吠叫聲來的方向砸去,嘴裏罵罵咧咧著。

“讓你再叫!”

野狗“嗚”地一聲逃竄到了別處,沈根山關了門又回到裏屋,房間裏依舊傳來著王英花痛苦不堪的呻吟聲。

陸小麗走到兒子麵前:“現在怎麽辦?人可不能死在家裏,多不吉利啊……”陸小麗嘀咕著,“這樣,就把人拉到老屋,老屋沒人,死在那裏也沒事。”

沈根山默不作聲,隻是望著蜷縮在角落裏的兩姐妹,折騰了一天,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終還是睡了。

陸小麗見兒子內心猶豫,知道此時當娘的為了這個家必須站出來做這個惡人,索性心一橫:“你下不了這個狠心,那就讓我這個做媽的來吧。”說著就要往裏屋走。

忽然,伴著王英花的一聲慘叫,一記響亮的嬰兒哭聲劃破天際,嚇得房頂的野貓一陣嘶叫……沈家人趕緊急匆匆往裏屋去,一股血腥的氣味隨即撲麵而來,王英花虛弱地用小被褥裹住一個孩子。

沈根山著急地問:“男的女的?”全然不顧眼前這個女人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男孩。”

“真的假的?”沈根山一下子抱過孩子,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眉目清秀,陸小麗也趕緊圍了過來,掀開被褥確認了以後,和兒子沈根山兩兩相視。

沈根山一下子高興起來,大喊:“我沈根山有兒子了!我沈根山終於有兒子了!”

陸小麗趕緊從沈根山手中接過日盼夜盼的孫子,語氣和眼神都變得柔和:“孫子哎,我是你奶奶。”

“我早就請算命的算過名字了,如果是個男孩,就叫沈守財,把根守住、把財留住!”沈根山內心的喜悅無以言表。

陸小麗聽了極為高興,低頭輕聲柔語地說道:“好,守財啊,我是奶奶,我的小心肝,奶奶終於把你盼來嘍。”說完,緊緊地摟住了孩子。

“媽,你輕著點,孩子還小,你別抱太緊,小心傷著他。”

“對對對,”陸小麗一聽動作變得無所適從起來,忽然瞥見一旁的姐妹倆,又變回了冷漠嫌棄的臉色,“這是你們弟弟,知道嗎?以後你們做大的都要讓著他知道嗎?”

兩姐妹睡眼惺忪地站在一邊,沈豔芬看著躺在奶奶懷抱裏這張稚嫩的臉,心裏生出些羨慕來,她知道,她和妹妹從來沒有被奶奶這樣擁抱過、嗬護過、憐惜過,就連爸爸這個給了她們一半生命的男人也僅僅隻是一個稱呼而已,這個才三歲的孩子拉起妹妹沈豔芳的手走到王英花床邊,她知道,她們的媽媽從來不會嫌棄她們是女兒身。

“媽。”

王英花此刻正全身癱軟在**,聽到女兒喚她,立馬睜了眼掛上笑臉:“豔芬和豔芳來了啊。”

“媽媽,你痛嗎?”小女兒沈豔芳看著一臉憔悴的王英花疼惜地問著。

孩子雖然小不懂事,但心疼媽媽是與生俱來的。“不痛,”王英花搖搖頭,坐起來,溫柔地撫摸著兩個女兒的頭發,“你們看到弟弟了嗎?”

兩個孩子點點頭。

“你們喜歡他嗎?”

“喜歡,”小女兒沈豔芳一臉的天真無邪,“他的臉蛋胖乎乎的。”

沈豔芬卻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原本她想著的是母親還是如原來一樣,沒想到連她也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弟弟身上。

王英花聽了高興地笑了,並沒有注意到沈豔芬的不快,她端起床邊放著的一碗糖水,遞給姐妹倆:“這是糖水,來,你們喝。”

在那個什麽都缺的年代裏,糖不僅僅意味著一種味道,也意味著奢侈和享受,因為根本就買不到糖,隻有家裏有產婦,生產隊裏才會分那麽零星半點。

“媽媽喝。”

“媽媽不喜歡喝,來,豔芬,你拿去和妹妹分著喝。”

沈豔芬一臉倔強:“媽媽不喝,我也不喝。”

沈豔芳見姐姐如此,也應和著:“豔芳也不喝。”

王英花當然明白兩個孩子是心疼她,相比沈根山和陸小麗在外屋傳來的笑聲,她的心再一次感受到了孤獨和無奈,緊緊抱住兩個年幼的孩子,眼淚止不住流出來。

那個年代的女人,到底是什麽呢?活著的價值又是什麽呢?隻是培育生命的容器?還是行屍走肉的奴隸?

村口的麥垛上貼著一張紅色的字條,上麵用毛筆寫著:天慌慌地慌慌,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的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這字條是趙根寶的母親朱桂香讓人寫的,農村有這種說法,如果家裏有嬰兒一直哭那就寫上這段話貼在別處醒目的地方,路過的人念三遍,嬰兒就不會鬧夜了,當然法子是否真的奏效也隻能看老天爺的臉麵了。

昏黃的油燈一點點地燃燒著,用微弱的光照亮著這個一無所有的家。床邊,朱桂香正哄抱著剛生下的孫子:“哦~哦~哦~寶寶乖,寶寶不哭。”但繈褓中的孩子依舊不依不撓地哭泣著,仿佛在控訴著什麽。

坐在外屋的趙根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自打孩子落地以後他一粒米未進、一滴水未喝,他心裏想著:算命的說的也不假,在外麵生孩子確實會沒命,可是,他抬頭望向裏屋哭鬧不止的孩子忽然萌生出可怕的想法,死的不應該是你嗎?

老實巴交又帶了點懦弱的趙根寶和大大咧咧的林玉鳳是自由戀愛,兩人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趙根寶打小就喜歡這個一直橫衝直撞的瘋丫頭,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才向林家提了親,林玉鳳過門也還未到一整年,本以為可以有一輩子的時間去長相廝守,沒想到現在卻成了天人永隔。

“哭哭哭,”趙根寶氣衝衝地走進屋裏,一陣嘶吼,“誰家的男孩哭成這種德性!根本就是個娘們兒!”

“你凶什麽?”朱桂香一聽,抱緊了孫子,斜眼瞪著趙根寶。

“媽,他就是個禍害,你看,玉鳳就是被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害死的!”趙根寶開始抽泣。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還配給人當爸?!女人生孩子就是一條腿邁進棺材裏,所有的女人都是這麽過來的,你怎麽可以怪孩子?!”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我走!我走!”趙根寶邊說著便奪門而去,朱桂香怎麽也沒想到兒子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自那以後,村裏的人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有人說他去大城市打工,有人說他出家當了和尚,還有人說他已經自殺死了,總而言之,這個失去了愛情的男人就留下一個還未取名的孩子,跑了。

有時候,女人在麵對大事的時候往往要比男人更加堅強,朱桂香沒有流一滴眼淚,她發誓要把孫子撫養長大,但是,她什麽都可以給這個孩子,卻唯獨沒有奶,解決不了燃眉之急。

“香姨,我有奶。”王英花剛生完孩子稍作休息便來了。

“我也有。”吳淑琴也爭搶著說道。

“香姨,你放心,有我和淑琴在,不會少孩子一口奶喝,”王英花看了一眼朱桂香懷抱裏的孩子,想著如此脆弱幼小的生命卻沒有母愛的庇護忍不住心酸,“我和淑琴會把這個孩子當做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們就是他的媽媽。”

這個世界上要說最偉大的,莫過於“母親”,這個早年便喪夫、中年喪媳失子的女人對著王英花和吳淑琴一下子跪倒在地。

“香姨,你這是做什麽?”王英花一驚,趕緊去扶。

朱桂香感慨地說道:“英花,淑琴,你們兩個和玉鳳是香姨看著從小長到大的,玉鳳沒福氣看不到孩子出生長大成人,香姨替玉鳳謝謝你們了。”說完,彎下腰。

王英花和吳淑琴也跪在地上,三個女人哭著抱在一起。

於是,從那一天起,林玉鳳生下的孩子就成了王英花和吳淑琴的孩子,兩個好心的女人心想著這個孩子雖然沒了爸媽,但是大家的寶貝,所以給孩子取名:趙家寶。因為母親們特殊的緣分,沈守財、高利民和趙家寶這三個人便永遠被交織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