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麵的世界

那個年代,汽車都是稀罕物,更別說高鐵和飛機了,從西口村去上海得先走十幾裏路到鎮上,接著坐公交車到市裏,再換乘公交車到上海,沈守財天真地以為,四塊四毛五分,這就是兩個世界的價格,當他們真正踏上上海這個花花世界的時候才發現,那兩張價值一家五六口人能吃大半個月的車票僅僅隻是兩張不值得一提的小紙條而已。

那個年代的上海,是全中國最繁華的地方。當他們站在幹淨整潔的南京路上,當他們立於開闊廣袤的上海人民廣場,當他們路過繁華熱鬧的外灘,當他們眼見著各種風格的歐式洋樓,當他們聽到大街小巷傳來清脆悅耳的自行車鈴聲和呼嘯而過的汽車喇叭聲,他們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如此無法想象和妙不可言。

“你們看,那輛車被一根繩子牽著走!”趙家寶指著有軌電車雀躍地叫著,惹得周圍的人一陣哄笑,沈守財趕緊捂住了趙家寶的嘴。就連平時冷靜淡定的高利民看到那些個金發高鼻子的洋妞也直瞪眼:“你說她們的胸部怎麽這麽大?”沈守財沒好氣地望著自己的好兄弟,隻能低聲嚷嚷著:“你們別搞得和鄉下人進城一樣好不好?”然後趙家寶便一臉委屈地望著他:“我們就是鄉下人啊。”

沈守財他們這次是來投靠同村劉勇的,劉勇也才20出頭,可早早地來到了上海打拚,跟著一個師傅做木匠活,村裏人眼見著劉家越來越好,每次回來劉勇又把那些個上海的稀罕小玩意一個個帶到了西口村,因為他,好多村裏的年輕人也跟著來到了大上海。“上海,是一個能讓人看到希望的地方。”沈守財一直記得劉勇說的這句話,每每他回來說起那個世界的新鮮事時,他就覺得劉勇的眼睛都是發光的。

“這邊一帶住了很多我們江浙一帶來打工的人,”劉勇邊說邊帶著三人往樓上走,劉勇給他們找的是石庫門的房子,那是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建築,樓和樓之間隻有一條幽長又狹小的弄堂,石庫門的外牆用清水青磚、紅磚或青紅磚混用,石灰勾縫,門楣的裝飾特別繁複,讓人不禁想起了以前有錢人家的宅子,門楣上雕著好山好水和奇珍異獸,但明明住在石庫門裏的都是這個城市裏最底層的人。石庫門的房子有點類似北方的筒子樓,都是一個單位樓上樓下住了好幾戶人家,沈守財他們的房間在二樓靠西北麵的一間,“你們房間裏已經住了兩個人,是我們隔壁五家村的,”五家村是西口村隔壁的村子,離西口村幾十裏山路,沈守財他們幾個倒是沒有去過,“這樣你們的租金分攤會更便宜。”

還沒開門就已經聽到屋子裏很是熱鬧。“不好意思,我是豹子!”隨即是震耳欲聾的一陣起哄聲、跺腳聲和大笑聲。樓下的上海大媽又開始朝著樓上大罵起來:“呐神經病啊!輕點!”劉勇便趕緊對著樓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些人啊……”一開門,幾平米的屋子裏擠滿了十幾個人,抽煙的抽煙,喝酒的喝酒,都圍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聽到屋外有聲音,匆忙把桌上的東西給收拾了。“勇哥。”眾人齊聲喊道。看來,都是劉勇介紹來的。沈守財、高利民和趙家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味道熏得咳嗽起來,劉勇趕緊打開窗:“你們這些個人也不嫌臭,老大白天的關著門窗做什麽缺德的事?你們不會是在賭博吧?”邊說著,一夥人都悄然散去,隻剩下陸贏生和石文強。

石文強個子不高,也就165左右,但身上的肉卻不少,估摸著150斤是總有的。和一般的浙江人有所不同,他的皮膚粗糙得很,臉上到處是凹凸不平的坑,讓沈守財想到了村口那條泥濘的土路。都說相由心生,石文強一副阿諛奉承的樣子,嬉皮笑臉地把耳朵後麵別著的煙遞給劉勇:“你看勇哥說的,毛主席說過堅決不能賭博,怎麽會幹什麽缺德的事?就是哥幾個無聊下下棋罷了。”劉勇當然心知肚明他們剛才幹了些什麽,雖然賭博是違法的事情,但是哥幾個閑來無聊小賭幾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交代完也就走了,留下屋裏這五個人。劉勇一走,石文強就收起那種卑躬屈膝的笑臉,坐到一邊一副主人的樣子,當然高利民一眼便看出這個屋子裏真正的主人是誰。陸贏生斜靠在床頭,冷眼望著站著的三人。高利民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忙笑臉介紹著自己、沈守財和趙家寶,見陸贏生和石文強沒有一點反應,三人隻得怏怏不樂地開始收拾起自己的床鋪和行李。沒想到陸贏生站起來,徑直走到沈守財麵前:“你就是西口村的沈守財?”沈守財點點頭,有些不解,自己這麽出名,連在上海的浙江人都知道了?這時候陸贏生的一句話讓沈守財驚出一身冷汗:“你可還記得張三胖子?我是他表哥。”

已經是深夜,弄堂裏偶爾有自行車和人經過的聲音,屋內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磨牙聲和說夢話的聲音讓沈守財愈發睡不著。不是因為第一個晚上的興奮,而是陸贏生那冷漠到骨髓裏的眼神。“我是他的表哥。”人的緣分是很奇怪的東西,渺小的西口村,偏偏隻有張家和沈家結了仇,到了偌大一個上海,居然還能在這一方十平方都不到的空間裏重逢。沈守財不住又歎了口氣,忽然想起臨行前沈豔芬的話來“這個世界你不麵對逃到哪裏都是沒有用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希望今後陸贏生別無故惹出一些事端來才好。在輾轉反側中也朦朦朧朧睡去,新的一天就這麽到來了。學做木工,都是邊學邊做,老徒弟帶新徒弟出工,等於從助手做起,錢也是老徒弟接的活裏拿提成。有時候真的不得不相信鬼使神差這個事情,沈守財居然被分到跟著陸贏生去出工,心裏隱隱覺得不妙,但想著才剛出來打工也不好多提什麽要求隻能硬著頭皮做了。陸贏生把沉重的工具箱全部交給沈守財,美其名曰做個好木匠先得有好體力,說沈守財過於精瘦應當多鍛煉,原本隻覺得陸贏生是公報私仇,但是聽著好像也有幾分道理便又忍了下來。到了東家家裏,搬家具的事自然也落到了沈守財的頭上,什麽小桌子、小椅子、五鬥櫥……而陸贏生隻管站在一邊討好東家,或者在一旁抽煙冷冷地看著。因為幹的都是重體力活,幾天下來,沈守財腰酸背痛,腳都給扭傷了,可陸贏生依舊如此。原本按照沈守財以前的脾氣是肯定要與陸贏生對峙的,但想到這次出來是為了賺錢替姐姐還債就一次又一次地耐住了性子。雖然陸贏生在工作的時候不怎麽教沈守財,可到底天資聰穎,隻要他肯學便是看幾眼也能學成的,到了晚上他又和高利民、趙家寶一起自學,從他們那裏又學到了些技巧和本領,就這樣過了半個月,老師傅覺得沈守財可以自己出工了,這可讓他高興壞了,不僅僅擺脫了陸贏生的魔爪,他拿到的錢也可以比原來多出好幾倍。

然而,正當沈守財歡喜的時候,趙家寶卻病倒了。他跟著石文強出工,原本就是身子骨弱還被迫幹重體力活,到了晚上石文強也不讓他休息還讓他加班。趙家寶生性懦弱,沒敢告訴沈守財和高利民,一來怕石文強對自己更加變本加厲,二來又怕好朋友為自己強出頭而擴大矛盾,於是隻得自己默默受著,對沈守財和高利民也隻謊稱自己學得慢、活多所以隻能晚上加班加點地幹活。可趙家寶本來就體弱,原本在家奶奶朱桂香更是百般嗬護,日子雖苦卻從不讓他幹半點重體力活,加上近來長期疲勞工作和缺覺,終於還是倒下了,沈守財和高利民這才終於知道了石文強一直欺壓趙家寶的真相。

“哼,真沒想到身子骨這麽弱,”麵對沈守財和高利民的興師問罪,石文強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我也是為他好,多讓他幹活不就可以早點自己出工麽?”

膽敢這麽欺負自己的兄弟,沈守財不由怒火中燒。知道沈守財一直忍著自己的脾氣,恐擔心事情擴大,高利民趕緊出來調解:“好了好了,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家寶好好休息,趕緊把身體養好,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是啊,趕緊把身體養好,要是死在這屋子裏,我們也跟著倒黴。”聽了這話,沈守財二話不說過去一把抓過石文強的衣領,正掄起拳頭準備給他一拳。

“你打呀,”石文強倒是一臉蠻橫,“你趕緊往這兒打,打了我就報警讓你蹲監獄去!來呀!來呀!”

“夠了!”坐在一邊不說話的陸贏生一發話石文強立馬就收斂了態度。隻見他走到沈守財麵前:“兄弟,我們現在可是親兄弟了,看在哥哥麵子上這事就算了吧。”

沈守財別過頭去,眼神中盡是嫌棄:“誰和你是親兄弟。”

“我們怎麽不是親兄弟?你姐姐嫁給了我表弟,我們當然是親兄弟了。”

沈守財一驚:“什麽姐姐嫁給你表弟?哪個姐姐?哪個表弟?”

“還有誰?當然是你大姐沈豔芬嫁給我表弟張三胖子了。”

站在一旁的高利民愣在那裏,手上的杯子掉落到了地上,水花四濺,他卻一點都沒有察覺到,隻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

“姐,長大了我要娶你。”

“傻小子,說什麽呢。”沈豔芬笑了,她笑的時候是這麽好看,就好像那漫山遍野猛著勁開放的映山紅,燦爛奪目,耀眼得極。

我真的想長大以後,等我有能力賺錢了,能養活你的時候把你娶回家。深夜了,高利民坐在樓口的門檻上心裏默默地想著沈豔芬,拿起放在一旁的酒瓶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又灌了自己一口。他怎麽都不會想到,沈豔芬居然就這樣嫁給了一個傻子,他的腳邊還有一封三天前剛收到的沈豔芬的來信。那時候最平常的通訊方式就是書信聯絡,信裏隻說著西口村還是照舊那樣,叮囑高利民多照顧沈守財,別讓弟弟闖禍,可怎麽一下子就成了這副局麵了呢?高利民原本來到上海跟著沈守財一起做木匠賺錢完全是為了沈豔芬,如今在這裏待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可西口村,他是怎麽也不想回去了,難不成回去看到已嫁做人婦的沈豔芬嗎?想著又喝了一口酒,沒想到卻被同樣睡不著的沈守財給搶了去,沒幾口便把酒瓶喝了個底朝天。高利民自然是明白沈守財心裏在想些什麽的,為了沈守財他們闖下的爛攤子,沈豔芬卻搭上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高利民望著沈守財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安慰嗎?可自己也是受傷的人啊,大概說什麽都是徒勞吧。他轉身默默又拿起角落邊另一瓶酒,用牙齒咬開,遞給沈守財,沈守財心領神會一樣接過酒喝了一大口,又遞給高利民,高利民仰頭一口酒咽下。沈守財的衣服口袋裏一直放著一個小袋子,那裏麵裝著他離開西口村時沈豔芬偷偷給他的20塊錢。江浙滬這裏有一句老話叫“冬冷不算冷,春冷凍死人”,這初春三月的深夜冷得出奇,但再冷也冷不過人心。

姐,對不起。

雖然沈豔芬嫁人的事情已經成了定局,可畢竟欠下的外債還是得還。沈守財想著姐姐為了自己付出那麽多,自己一定要更爭口氣,於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手藝越來越純熟,又因為他這人熱心,有時候東家的小椅子小桌子有點小毛病,他也就純粹幫幫忙並不收人家半毛費用,贏得了不少口碑,就連以前用其他木匠師傅的東家也都點名道姓要沈守財來出工,搞得木匠工之間開始隱隱有些埋怨。功夫不負有心人,沈守財他們終於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錢,看著手裏的30塊錢心裏卻五味雜陳,默默去了郵局把25塊錢趕緊寄回家。

日子依舊這麽過著,沈守財照常出工回來,早上出門的時候因為以前經常找陸贏生的東家都找了沈守財幹活導致陸贏生的工作越來越少,兩人發生了些不愉快,一想到回到宿舍又要和他照麵心裏就感覺不痛快。忽然,聽得隔壁巷子裏傳來一個人女人喊“救命”的聲音,因為已經是九點,路上都沒有什麽人,因此這明顯被人捂著嘴巴叫出來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沈守財循著聲音找去,黑暗中隻見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壓在牆邊,男人用手捂著女人的嘴巴,話音有些熟悉:“怎麽?一個婊子還裝什麽清高?有錢男人就行,我就不行麽?”女人手腳並用奮力反抗著,說時遲那時快,沈守財抄起工具箱裏的家夥就衝上前,男人被打得“嗷嗷”直叫,逃也似地離開了。

“你沒事吧?”

“謝謝。”女人的聲音顫抖,沈守財這時候瞧見了女人的容貌,居然是曾柔。沈守財知道這個女人,她住在他們對麵的樓裏,都快30歲了,可看上去也估摸著隻有20來歲,結過婚,後來離了也沒有孩子。曾柔是這一片遠近聞名的美人,燙著時髦的卷發,畫著精致的妝容,尤其走過的時候身上還帶著好聞的香氣,夏士蓮雪花膏的味道,那樣的洋貨隻有在上海百貨公司裏才能買到,60年代的女性都以擦夏士蓮為榮,曾柔便是這石庫門裏唯一一個擦夏士蓮雪花膏的女人。社會總是奇怪的,離了婚的女人仿佛就是罪惡的,而一個離了婚的漂亮女人顯然罪大惡極。那些五大三粗的女人都說她是狐狸精投胎,生得一副狐媚樣就是來勾引男人的,見麵了還笑臉相迎客客氣氣的,一回頭就開始三五個接頭聊起曾柔最近又來往了什麽男人。當然,曾柔落人口舌也是有原因的,她一個人住在對麵的樓上,卻總是隔三差五地瞧見她要麽勾搭著些看上去體麵的男人回家,要麽被那些小轎車接到什麽地方去,大家都暗自猜測這個曾柔肯定是幹些見不得人的事。可這些依然阻止不了男人追隨她的目光,同屋的陸贏生就是其中比較瘋狂的一個。他見到過好幾次陸贏生送些小禮物給曾柔,可全被退了回來,這時候沈守財心裏不禁覺得有些爽快,這樣的美人自然是瞧不上陸贏生這樣粗俗的男人的,所以也隻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白日做夢的份。

“上樓喝杯咖啡吧,”沈守財把曾柔送到了樓下,見他有些顧慮,曾柔笑了,“怎麽?怕了?儂放心,我可對小孩子沒興趣。”

被一個女人取笑膽子小這也太有失一個男人的尊嚴,沈守財硬著頭皮跟著曾柔上了樓。第一次進了女人房間,尤其還是個漂亮女人的房間,沈守財有些拘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就傻愣愣地站在門口。這是一個約摸著有二十來平的房間,外麵是客廳,裏麵是主臥,房間裏到處都是布料和剪裁衣服用的工具,牆上掛著好些個男人穿的西裝,角落裏還擺著好幾個人型模特,上麵也套著西裝。

“別像個愣頭青一樣站那裏,快坐啊。”曾柔把咖啡端到桌子上,聽到她這樣說著,沈守財才慢慢挪動腳步坐了下來。

“你是個裁縫?”

“什麽裁縫?這叫做服裝設計師。”

“我還以為你是……”

“是什麽?妓女嗎?”曾柔說得有點滿不在乎,和文氣又靦腆的浙江女人不一樣,曾柔身上帶著上海女人特有的優越感和直爽。此刻的她抽著煙倚靠著五鬥櫥站在那裏,她的頭發微卷,長而密的睫毛在燈光下像極了羽毛,還是最裏層最柔軟的那種,鮮紅色的嘴唇輕輕地突出幾個煙圈,遠遠看去就好像一副油畫一樣。在那個全國男性人手一件中山裝的年代,上海這個接軌國際的大都市,到處都是穿著筆挺西裝、打著花色領帶的男人,曾柔隻不過是給男人們設計和製作西裝罷了。傳統社會總有著很奇怪的傳統思維,一個男人和很多女人交往密集不會讓人說三道四,可一個女人身邊的男人總是數目眾多,不管她是幹什麽的,不久也總會傳出些閑言碎語,何況曾柔還是個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不需要製造麻煩,因為她本身就是個麻煩。

“我沒空去和所有人解釋,”她繼續說道,“一輩子那麽短,哪有那麽多時間去顧及別人的想法?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沈守財聽著,覺得忽然開始崇拜起眼前這個女人來,在西口村裏每個人都經受不住別人懷疑的目光,但曾柔卻對那些流言蜚語不以為然,這需要的不僅僅是一點勇氣。他稍稍放鬆了點,開始慢慢參觀起來,忽然牆角紅紅綠綠的一疊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是繡花枕套,喜歡的話你拿去幾個。”

沈守財拿起繡花枕套,有的上麵繡著鴛鴦戲水,有的上麵繡著龍鳳呈祥。“這樣的也能賣錢?”沈守財有些不解,在他看來這些隻不過是母親王英花和姐姐沈豔芬、沈豔芳信手拈來的東西。

“嗬,儂可別小看這些枕套,一個枕套五毛錢,現在在上海可時髦得很呢,儂去南京路上看看,這些枕套不要太好賣哦。”沈守財聽了,看著枕套上的繡花一副略有所思的樣子。

自那以後,沈守財和這個住在對麵樓的女人開始變得熟絡起來。平時曾柔要搬個煤爐、扛個物件什麽的,總是沈守財代勞,看著這個清瘦又純真的少年郎,曾柔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少的模樣:“守財啊,要不你認我做姐姐吧,怎麽樣?”一提到“姐姐”,沈守財就想起了在西口村替他受罪的沈豔芬。

“怎麽?不情願?”

沈守財搖搖頭:“姐。”

曾柔往沈守財的口袋裏塞了什麽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把玻璃糖,那是一種用塑料紙包裝的糖果,因為這層外包裝像玻璃一樣,所以大家都叫這種糖玻璃糖,那個年代像沈守財他們要想見到這種稀罕寶貝是根本不可能的。“拿去吃吧。”曾柔笑著。

沈守財揣著那一把玻璃糖回到了房間,看到高利民和趙家寶,抓了幾顆塞到他們手裏。“玻璃糖?”高利民不禁皺起了眉頭,“你從哪兒弄來的?”

“曾柔姐給的。”說著沈守財把餘下的糖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掛著的小袋子裏。

高利民看了一眼沈守財,回頭卻看見陸贏生惡狠狠地看著沈守財忍不住有些擔憂起來,像陸贏生這樣喜歡曾柔的男人在這個石庫門裏並不是少數,沈守財和曾柔關係走得越來越近早就已經在左鄰右舍傳開,人人都猜測著他們有不正當的關係,高利民不想看到沈守財跟著被卷進這會被唾沫星子淹死的緋聞中,於是特地找了沈守財希望他和曾柔能夠保持距離。然而沈守財並不這麽想,他覺得自己和曾柔兩個人清清白白,正如曾柔所說的樣,一輩子那麽短,哪有那麽多時間去顧及別人的想法?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

“你真的是不見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高利民扔下這句話氣呼呼地走了,連著好幾天都不跟沈守財說話,眼見著好兄弟變成這樣,趙家寶心裏比誰都急,想著法得鬥兩人開心,想拉攏兩人關係,可沈守財並不認為自己有錯依舊和曾柔往來甚密,這讓一切看在眼裏的高利民更加生氣:“他愛跟誰好跟誰好,我不管了!”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由不得高利民不去管,因為沈守財被抓進了派出所。這事還得從那一日,大家十幾個木工去倫愛小學出工說起。那是個在石庫門附近的老小學,是專門向家庭貧困的學生開放的,時間長了學校又拿不出那麽多錢來買新課桌椅,校長思來想去一合計索性把那些個舊桌椅都修補一下吧,便找到了劉勇,第二天劉勇就帶著十來個木匠工到了倫愛小學。原本大家都是在教室裏修補著,正巧沈守財離得教室門口最近就被校長拉去老師辦公室修補桌椅,可誰曾想到他們幹完活以後,學校便發現放在老師辦公室裏愛心人士捐給學校的幾百塊錢就不翼而飛,這矛頭當然就指向了唯一進過老師辦公室的沈守財。

當天晚上,沈守財便在房間裏被幾個破門而入的警察拷上了手銬帶回了派出所。因為被偷走的是善款,沒了錢,學校自然難以運營,那麽多孩子就沒有上學的地方,於是家長們聯合起來去派出所門口上訪一定要嚴懲這個可惡的小偷,派出所領導一看事情鬧大生怕殃及池魚,思來想去決定殺雞儆猴平息眾怒,這麽一來無疑給沈守財判了死刑,要是真坐了牢,還談什麽未來談什麽夢想?沈守財已經被關進去三天了,高利民和趙家寶比任何人都著急,他們兩個人活都不幹了,一整天都蹲守在派出所門口,看到警察就解釋卻都無濟於事。眼看勢態無法控製,高利民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曾柔。

“曾柔姐,你知道以守財的性格秉性是絕對不會做那偷雞摸狗的勾當的,你看在他是你幹弟弟的份上幫他一把吧,”高利民忽然跪了下來,“我求你了。”

“儂這是做什麽?”曾柔一把把高利民拉了起來,“就算你不說,我也是會去派出所的,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把守財給帶回來。”果然次日,沈守財被曾柔帶了回來,雖然隻被關了三天,但沈守財明顯消瘦了一圈,眼窩凹陷,完全沒了精氣神。至於曾柔是怎麽把沈守財帶出來的,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這個見慣了大世麵的上海女人先去了倫愛小學,把被偷的錢全部悉數墊上,又找了幾個自己有權有勢的客戶向派出所施壓,因為沒有偷東西實質性的證據所以沈守財當日便被放了出來。

可是事情遠遠沒有結束,三字經裏有一文“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沈守財的事情不久便在石庫門裏傳開了。左鄰右舍看到沈守財便指指點點,操著一口犀利的上海話說著“賊骨頭趕緊滾出上海”,更甚者還朝沈守財扔菜葉子和臭雞蛋,他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災難式的境地。事情很快發酵並擴大化,因為沈守財外地人的身份,讓住在這裏的上海人繼而把矛頭指向了住在這裏所有的外地人。不是地域黑,因為上海的國際化大都市的地位,讓那會兒的上海人都自身帶著一種優越感,在他們眼裏除了北京人其他都是鄉下人的思想占據了每個上海人的腦細胞,像曾柔這種沒有看不起外地人的上海人實屬少之又少。這樣的情況便導致這些來上海打工的木匠們接到的活越來越少,這邊成日無所事事沒有錢進賬,另一邊吃住行都得花錢,大家便把憤怒一股腦發泄到了沈守財身上。

這一晚,以陸贏生為首的十幾人把沈守財圍了起來。“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都這樣了,你怎麽還有臉在這地方待下去?”石文強見沈守財不說話就一肚子火,一把把沈守財的行李拿出來全扔出了窗外。沈守財氣不過,兩人又扭打在一起……

沈守財拿著自己的包袱,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外灘上。路邊攤的小販招徠著生意,讓他買些字母餅幹和糖果,這時候他才發現早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候而他卻連中飯都還沒有吃。沈守財摸了摸放在衣服內側的口袋,那裏一直放著姐姐沈豔芬偷摸給的20塊錢和她寄來的信,忽然想起那個讓他嫌棄,甚至有些厭惡的西口村來。他想起王英花背著沈根山偷偷買上幾顆糖果和手指餅幹或者小番茄塞到他手裏,他想著自己那小小的夢想“有一天等我賺很多很多錢,我就要買一堆餅幹和糖,吃到撐死為止”。而此刻,他隻能一個人坐在外灘邊望著那片奔騰而去的黃浦江,周圍人聲鼎沸,他卻感到異常的冷清和淒涼。外麵的世界,很美,但越美好的東西越帶著毒。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

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

去遠空翱翔。

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外麵的世界很無奈。

當你覺得外麵的世界很精彩,

我會在這裏衷心地祝福你。

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

我總是在這裏盼望你。

天空中雖然飄著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歌曲《外麵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