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深藏功名

2008年年底,許可可年終獎拿了18萬的消息不脛而走,比她弟弟許多多忽然跳樓的消息傳得更快。高仁愛張羅著許多多請客,雖然朱文君、林丹妮幾個果然先後離職,大家走的走,散的散,換崗的換崗,彼此也依然保持聯絡。高仁愛也想借機尋思,把陳重介紹給大家,裏頭的訊息人都懂。

許可可終於頭一回聰明過頭領悟到其中散發的信息,反客為主提議高仁愛來請這客,老廣告人敘舊團聚。電話打到朱文君,朱文君完全擺脫了辭職那段日子的陰霾:整晚整晚睡不著,辭職的手續還沒辦好,又懷了三個月的孩子,不知道將來生活怎麽下去。老公李基石雖被保釋出來,搬了個小房子,諸事不順。如今才過數月,朱文君卻馬不停蹄完成離婚改嫁懷孕幾大戰略任務,說這回找了個四十多歲的企業主,丈夫跟前妻本來有一堆孩子,朱文君並不嫌擠,要一鼓作氣添倆。朱文君在電話裏咯咯笑個不停,上班?上什麽班啊,巴菲特說過,餓死的全是上班族。

高仁愛恨不得摔了電話,朱文君出名的大嘴巴果真不是蓋的。朱文君最終答應一定到場,來跟姐妹們相聚。當高仁愛有意無意透漏出她準備結婚的消息,朱文君卻要來個一百零一個猜想,高仁愛拗不過她,朱文君說了七八種可能,都沒點到陳重這一款。高仁愛不由暗想,陳重這樣的男人真的比較特別?

她陷入與陳重美好婚姻的憧憬當中,單小影、乃至那個黑社會老大鄔文兵之類的人,都慢慢消失於她的生活之中。當吳偉夫婦抱著孩子給她這個姨取名字,她毫不猶豫說出兩個字:恩寶。吳恩寶。盡管這名字透出香濃的棒子國味兒,倒不失大氣。恩寶,這也是她此時的心境寫照。她真的願意,用接下來的日子,去好好與這個世界對話,感恩,珍愛,充滿愛。她甚至不是沒有想過辭職或回到大台做一份壓力相對小一點的工作好好結婚生子,這樣樸素而世俗的需要完全徹底改變了她,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一直認為是陳重給了她新生的力量,是愛情給了她重新思考人生的動力。她更加從心底迫切希望與陳重走入婚姻殿堂。

是你按照你要的樣子,來想象你的婚姻,仁愛。陳重不是。葛靜在電話裏若有深思地說,作為一個獨身多年的女人,高仁愛一五一十講了她跟陳重的戀愛經過,不知怎麽的,葛靜對陳重跟高仁愛的未來並不看好,陳重這個男人,太複雜。但仁愛你,又太簡單。

而許多多卻對好幾年前的事念念不忘。唯一一個仍留在廣告部的許多多,那天破天荒請高仁愛去樓下一樓新開的咖啡吧請高仁愛喝了杯鮮榨果汁。不知是她年終獎數目真的很可觀,心情超級好,還是其他什麽原因,許可可那天還點了一塊價值不菲的榴蓮千層,連帶她自己滿滿一杯卡布奇諾,兩人喝著飲料吃著糕點聊了兩小時。

我也覺得,你喜歡這款的,還不如當初我給你介紹的我弟。我弟多好,又帥又有技術,工作也不錯,每年能掙十幾萬。我弟孝順、顧家、懂得體貼人,他很純潔,沒有一點汙染,幹幹淨淨的一個人…許可可開始了對弟弟許多多的哀思。

我弟他每個周末都來我這吃飯,他最喜歡吃老家的老鴨煲,我每周都給他作給他補身子,他工作忙得連女朋友都沒來得及交往,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他每周來都跟我開心地講他單位的好多人事、任務、領導什麽的,都說得輕輕鬆鬆開開心心的,他也都能應付過來的……

高仁愛不好打斷她,不打斷也不好。談話主題一下子從陳重轉移到許多多上。高仁愛心不在焉隨意附和她,會不會得了抑鬱症,人有的時候壓力過大,精神上痛苦,外麵的人一點看不出來,還開開心心的呢。

對,抑鬱症。我弟他那個單位,跟我們這性質差不多,雖然收入多,外麵叫血汗工廠。我弟倒是經常加班,有錢哪,他還跟我說,喜歡加班主動加班來呢。一小時30塊,多加會班跟滿地撿到錢一樣。

那更可能有抑鬱症,晚睡對精神狀態也不好。高仁愛前陣渾身是病,對醫學知識關注比較多。許可可恍然大悟,我一直沒想通,今天聽你們一講,我弟是死在錢上啦。我們全家兄妹幾個供他一個,他怎麽這麽想不通呢。助學貸款我幫他還了,房子我給他攢著,怎麽他還不珍惜自己呢。

房價這麽貴,你能幫他到哪一步。他是個男孩子,一無所有,跟咱們剛來華市時候一樣,心裏想的念的就是立足立足立足。你看,我呢,還不賭輸了自己,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個人,靠謊話過日子,心眼子裏整天冒出另外一個我來,說的另外一通話,兩個小人打架。君君呢,用婚姻綁住一個人,到頭來,靠得住靠不住天知道,上天的意思有注定的,也有不明就裏的,你不活完,你不知道,永遠不知道。隻有靜姐,活得最通透,看事體如用望遠鏡,一定能在籌備組大展宏圖。什麽什麽,籌備組?許可可終於從對弟弟的念叨中緩過神來,她一聽到哪裏有些什麽新的機會兩眼放光。

華商交易會籌備組那兒雖寡淡了點,但她輕車熟路,這些年積攢人頭,都用得上。《味尚》眼看要散了,這回雷聲大雨點小,說實話,沒了歐陽的日子,我們才看清了我們自己幾斤幾兩。我們都跟孫悟空的金箍棒,一下給打回了原形,再熱鬧的飯局,都要散夥。哎,許可可,都說你去年拿了18萬,真的假的?高仁愛忽然活潑起來,叉起一塊蛋糕咂摸起來,覺出生活的生機勃勃來。

不說,打死也不說。我沒拿到,我會說嗎?你拿了18萬,你爸爸媽媽知道嗎?許可可當笑話講。

深藏功與名。

至於許可可到底有沒有拿到那個數字,在廣告部一直是個謎。不過從日後的情況來看,她許可可一沒買房子二沒買車子,她還是那個原來的許可可,衣服穿得不倫不類的許可可,次年在指標衝高的7000萬上栽落回了大台,默默結婚生子,淹沒人海。好像她所有在歐陽主政下的輝煌戰績,如曇花一現,亦或許,這一切,都從未發生。

一個美好的周末,飯後,偉恩開店去了,吳偉一家和高仁愛兩個去植物園玩。小仁愛躺在搖籃裏,睜著無邪的大眼睛。高仁愛望著小生命綻放在冬日的暖陽下,覺得上帝在遠處朝她打開了一扇金色大門。

陳重在遠方跟吳偉放風箏。他忽然象個孩子似的拚命去追逐吳偉手中的風箏。吳偉腿長腳快,陳重沒有停歇下來的跡象。陳重,算啦,歇一下吧,咱們來合個影。高仁愛遠遠喊道。

啊?我一定要追到風箏。快追到啦,等一下。陳重頭也不回。

仁慈胖胖的圓臉又漲大了一圈,她也有著和姐姐一樣的大圓眼睛,鼻子沒姐姐挺,麵皮倒是天生白皙,和現在做過美容的高仁愛差不多白淨。

姐,如果我當初跟黃胡子好上,你同意不?仁慈悄悄問。

你看姐現在幸福嗎?那火坑,不是誰都玩得起的。高仁愛望著陳重拚命追逐的風箏,原來是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剪燕風箏,就是追到了,又怎樣。

姐,你現在很幸福,真的,仁慈不假思索,等你跟姐夫定了日子,生個跟恩寶一樣好玩的孩子,你會更幸福。我和偉恩沒有你,我們不會有今天,在這個城裏生活,每天呼吸的空氣都不一樣。爹在天上都看得見。仁慈說得舒暢,高仁愛聽起來卻如針紮,一針一針紮在胸口。盡管,她明白,妹妹句句由衷。

高仁愛似乎不好再說什麽,閉了口。過了一會,抱起小恩寶,親了親,她想起她曾經懷過嚴駿飛的一個孩子。

仁慈想到什麽似的說,對了,大姐,念恩跟你聯係過了嗎?這個姨,我們家恩寶還沒見過呢。

提到念恩,仁慈隱隱有一種預感。她換了工作,消失了一樣。但高仁愛一直相信,念恩從來都沒有離開華市,隻為某種原因,不方便跟他們姐弟相見。她在心底裏為念恩深深歎了口氣,這種無奈而注定的輪回,怎麽來怎麽去,怎麽發生怎麽結束,冥冥之中有它的歸路吧。高仁愛轉身對仁慈說,念恩會對她現在所做的一切負責。

兩姐妹聊著,陳重和吳偉終於跑累了。仁慈取笑他們兩個大男人比仁愛還貪玩。吳偉趕忙接過仁愛,頂了頂孩子鼻尖說,你娘說你乖呢,吳恩寶。

夜幕低垂,吳偉一家回去。陳重載著高仁愛,來到市中心。星星點點的霓虹燈忽然亮起一片。陳重停下車,拉起高仁愛的手,來到市中心天橋上,橋下如龍蛇陣般的車輛人流呼嘯而過。陳重大聲喊,高仁愛,你願意從這跳下去嗎?我願意!

高仁愛愕然,說你神經病。

我再問你一次,你願意從這跳下去嗎?我現在就想跳下去!他擁著她,大聲說。高仁愛想,原來他真發神經,也大聲說,去你的,你一個人去死吧,死鬼。說完,奇怪自己怎麽總喜歡叫男人“鬼”。

陳重停下來,跟高仁愛並排背對天橋欄杆,那是坐橙色的拱形天橋,如蝴蝶的兩翼,漂浮在半空,在喧鬧的市中心,它鋼鐵一般的心髒,早停止跳動。它又是跟這個城市的脈搏同時躍動的,橋上行走的匆匆忙忙的人,誰也不會回頭去仔細看看溝通兩端的天橋本身,他們甚至忘記了,為什麽在這個城市中心行走。

天橋兩側的樓梯一列,排滿一排排各色小商販,賣雨傘、兒童玩具、打火機、手機貼膜、悠悠球、小飾品…充滿等待行人駐足饑渴的眼睛。“你知道嗎,我剛來這座城市,第一份工作,就在這賣東西。我很努力很努力,第一個出攤,最後一個收走,我做了兩年,我告訴自己,這是我在這個城市擁有的第一個平方米,我要一寸一寸從別人手裏奪過更多。這兒,原有個小四川,凶狠得很,藏尖刀,他喜歡我。他帶我認識影姐。

然後,你跟單小影在一起?

不錯,我要更好的生活。陳重眼裏露出從未有過的坦**。

單小影是個什麽樣的女人?高仁愛奇怪自己似乎不生氣,很平靜。她隻是好奇,單小影和嚴駿飛怎麽走到一起。

一個普通女人,再普通不過,需要愛,需要人疼,喜歡吃好吃的,喜歡吃醋,愛買各種東西。真的,她就是個普通女人,而且不會體貼男人,不會照顧男人,粗心大意,和我斤斤計較,但我願意跟她一起生活。

現在還這樣想?高仁愛預感到什麽似的,冷靜問。

可以這麽說,在肉體上我要你。在情感上,我要她。她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依托,我離開了她,就好像活在水裏,外界的一切都跟我無關一樣。仁愛,你不會瞧不起我、鄙視我吧。陳重側過英俊的麵龐,棱角分明。

沒有,這個世界誰也沒有權利瞧不起、鄙視任何人。出於自尊心,高仁愛沒向他坦白有些事。

陳重在心底深深歎口氣。然後,他忽然輕鬆了似的說,你知道嗎,我原來在這擺攤的時候,哪天賺到一百塊錢,都有想跳下去的衝動。天橋下經常有有錢人開的跑車,敞著大天窗。我當時經常想,如果我跳到那跑車裏,搖身一變,變成有錢人多好,可以泡到我想要的姑娘,吃著我想吃的東西。你說,有這樣的奇跡嗎,我從這跳下去,搖身一變變成跑車裏的有錢人,哈哈,好幼稚。

高仁愛也覺得好笑,怎麽會有人想出這麽弱智加腦殘一百分的故事。她怎麽也沒想到,一個月後的同一個周末,她孤零零一個人,真的又來到了市中心的這座天橋上,徘徊好久,幾次有想跳下去的衝動。天橋兩側,仍有好多小商販,她靜靜地等他們收攤。燈光越來越渾濁,行人越來越稀少,奇怪,路上有錢人的跑車倒是越來越多了。原來,陳重講的都是真的,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人才有走向天堂的幻想。

陳重在房子裝修好之後,就獨自一人搬回去。嚴駿飛說,他去找過單小影。他把鱷魚館的工作辭了,忽然在華市消失了。單小影發動了鄔文武的關係,滿城尋找終究無果。當高仁愛去公安局登記人口失蹤時,辦事的警員跟高仁愛說,啊呀,這個陳重,我們熟啊,做過三年牢,當時大夥都說,多少年沒見過這麽帥的犯人了。

高仁愛如晴天霹靂,怔在原地半天沒一句對答。對陳重的來與去,高仁愛信心滿滿,且準備長線持有的。在陳重決意離去的那個點,她忽然聽到她死去的爹在她耳邊說,仁愛,爹想你,爹這冬天冷著呢。

她回到空****的屋子,似乎偉恩仁慈念恩的笑聲還在昨天。她心裏清楚,她再也聽不到弟弟妹妹的歡聲笑語了。

於冰之有天上午找過她,那一刻,她覺得她的生活頃刻間凝成冰塊。秦安給她的什麽“麗人行”“寵愛一生”方案她看過,可行性不大,婚紗影樓在廣告投放上有個獨特特點,這些影樓大部分是品牌連鎖,有台灣的、香港的、美國的等等不一而足,廣告投放這塊基本由總部統一發布,在華市,並不需要額外做高價位的銅板廣告。《味尚》像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不是所有男人都夢想追求到。

秦安一口咬定他的方案很完美,操作不暢是高仁愛沒盡心,或者根本就沒那個能力。高仁愛這班老廣告,早不適應新形勢了。秦安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韓真真聽了,本就對高仁愛這班歐陽舊部看不順眼,加之新招來的幾十號生鮮熱辣的研究生,對高仁愛之類懶得招呼,聽了秦安打的小報告後,懶懶地說了句,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那邊黃總又被於冰之擠壓一通,說以前浩揚的嚴駿飛,跟高仁愛背後就是夫妻店,高仁愛身在曹營心在漢,不然怎麽對影樓業務極力反對,一點不配合。黃勁鬆又睜大眼睛,回頭喝道:沒影的事,冰之你不要信口雌黃。那個嚴駿飛我知道,人是機靈,原則性的錯誤他可不敢犯。

於冰之冷若冰霜,眼睛格外亮,如深洞中幽燭一現,不敢不等於不做。早幾年,黃總你沒來廣告部的時候,還有人寫匿名信告到集團去的呢,白紙黑字擺那。要不是平處給遮蓋了,哪有嚴駿飛、高仁愛這對狗男女的今天。你就看後來飛爾、大創的桑誌標、宋子騰他們,抱成一團,一丘之貉,背地裏單子竄到神出鬼沒。黃總,這股烏煙瘴氣是時候該治一治了。你看現在,集團許總、張處他們一窩蜂進去了。關總、錢處他們都是開明民主的風氣,黃總你也是上級領導寄予厚望的,行動啊,更待何時。我於冰之思路比桑誌標、宋子騰他們活,腿也比他們勤,就是幹不過他們,為什麽,差就差手腕,憋氣了這麽多年,我於冰之能遇到黃總您,是我們公司最大福氣。

黃勁鬆像看溺在吊鉤上的一尾魚問,冰之,你能保證著,你不是下一個嚴駿飛?輪到於冰之木住。嚴駿飛,無數個嚴駿飛,一茬接一茬,信念、仁愛、尊嚴被他們睬在腳底當蒼蠅睬。而你我都不是嚴駿飛,你怎麽知道他怎麽想。

終了,黃勁鬆還是暗示讓於冰之整理一份材料再說。於冰之嘿嘿冷笑,黃總,材料早準備好了,把兩年前的那份複製黏貼即可。黃勁鬆不自覺扶了扶沙發椅把手,冰冷冰冷,坐了大半天了,怎麽還沒坐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