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大浪淘沙

二零一零年新年的鍾聲漸漸走近,宋子騰約了嚴駿飛又去了頤養天年泡湯。

今年的招標計劃剛剛公布,飛爾、大創、浩揚三家全軍覆沒。他們悄無聲息永遠消失在華市晚報代理公司視野之外。也許他們會換個公司名字卷土重來,也許從此遠離廣告行業,去買樓辦廠,去泡妞泡湯…。嚴駿飛早在一片死寂中提早布局,公司業務早從廣告業務轉型做健身中心營銷,專注擴張做連鎖了。而他站在單小影背後,項目多到做不完。

嚴駿飛終於在迎來了他40歲之際,徹底放棄了他做了近20年的廣告行業。他皮膚慢慢鬆弛,肚腩漸漸長出,他現在已完全跟廣告不搭界。他說話還是緩慢,深思熟慮,乍聽好話,琢磨下來指桑罵槐。

頤養天年的前門迎賓也換了一列嶄新麵貌。那句廣告詞卻沒變動:友朋遠道,歡迎親臨。桑誌標換了輛凱迪拉克,一會哧溜一聲也到了暖山腳下。

宋子騰下意識皺了皺眉。

老宋,你真古板。都什麽時候了,咱們這幾個老哥們還不能坐下來一起洗洗澡,談談人生。嚴駿飛來了個輕鬆的開場白。

宋子騰一想也是,輕輕扇起短短的胖手說,桑總瞧得起我們這些泥腿子,是我們的榮幸。桑總,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請多多包涵。

此一時彼一時。小弟我既然來了,就是來交老朋友的。你們信得過我桑某,咱們還可以合起來做點事哪。更何況,咱們今天在座的嚴總,那可是華市商界有名的大商了,資金雄厚深不見底。今天嚴總還能念著舊情,花費時間來跟我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吃吃喝喝,我能不來嗎?

嚴駿飛終於放下心。他勾過頭去問桑誌標,於冰之現在怎樣了?

華市晚報少了嚴駿飛你,該多無趣。於冰之那個死腦筋,最對老黃胃口。當然如日中天啦,我看不久,又一個嚴駿飛就要橫空出世了。嚴老哥你是人離了江湖,江湖上還竟是哥的傳說啊。

嚴駿飛泡著暖暖的補腎大湯,戴了副墨鏡,對著山牙子外的藍天白雲久久凝視。山腳下,一排燒烤攤、音樂台、飲料店陸陸續續支起架子,又一天的夜生活即將咆哮開來。暖山前,開闊的人工湖麵上漁燈點點。水上別墅裏,陣陣輕盈的音樂嫋嫋飄來。嚴駿飛忽然想,上回來頤養天年,怎麽沒發現這兒的傍晚如此美麗呢。

半山腰的湯池邊,隔過竹製風簾,嚴駿飛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女子身影。他心裏想著放下這一切塵世紛雜,嘴上還是惡狠狠地說,於總小心玩閃了腰。

宋子騰死盯著走過來的姑娘不放,眼裏滿是姑娘的倩影,忽然想到誰,跟嚴駿飛絮絮地說,老弟,你還記得老方那的桑桑,那個火辣帶味兒啊,那勾魂的妖音,嘖嘖。不過,老弟你如今獵盡人間春色,估計桑桑這樣的……

桑桑算什麽,給你們說個新鮮的,兩年前消失的魏嵐,你們猜,我在哪兒遇著了?泰國!這姑娘到底是出了國了,嗬嗬。桑誌標講了一通,他們全家去泰國玩,地接的導遊竟然是魏嵐,如何敬業如何肯幫人。

嚴駿飛想,這是那個失蹤的魏嵐嗎?剛門簾背後的姑娘看著還象高仁愛呢。雖然,一想到這三個字,他心裏好像被誰抓了一把。

“高仁愛!”忽然,桑誌標、宋子騰一左一右驚叫起來。

嚴駿飛仔細看過去,那個長得神似高仁愛的女人不正是高仁慈嘛,他假裝沒認出來。他心裏默默想,高仁愛如今又在哪裏?難道也跟陳重一樣,離開華市了嗎?遠在天涯的高仁愛,此刻會想起他嗎?

高仁愛組織的那場敘舊會因陳重失蹤而從未相聚過。

離職一周,高仁愛便接到林丹妮的電話。林丹妮像知道高仁愛發生的一切似的,提出一個跨年旅遊計劃來放鬆。高仁愛在華市打拚多年,從沒給自己放一個長假。這回作出的大膽決定,她心裏完全沒底。她從本質上並不是因害怕於冰之而辭職,當然,於冰之的步步緊逼直接導致她看空目前所做的一切。事實上,她全盤考慮過她當時所從事的職業境況,她確實累了,討厭媒體討厭廣告了,這些再激不起她的熱情跟鬥誌了,她才勇敢裸辭轉身。

她不後悔當年拒絕何軼給她提供的工作機會,那也並不是她想要的。至於她自己到底要做什麽,她還在思考當中,也許,她會一直思考下去。

林丹妮跟她踏上美國土地的第二天,兩人來到紐約法拉盛。高仁愛奇怪林丹妮為什麽會帶高仁愛來這兒一家毫不出奇的小館子吃川菜。

兩人點了店裏的招牌菜吃完,林丹妮笑,有沒有吃到熟悉的味道?高仁愛當然記得,那時候她帶常江芝、司進幾個整天到西塘吃,直到把他家的菜吃膩,尤其這榴蓮酥、雪媚娘還有那個宮保雞丁,完全就是一模一樣的做法跟口味。不用林丹妮再往下說,高仁愛跟林丹妮笑,你跟何總怎麽會保持聯係?

事實上,是何總聯係上我的。如今這個時代要找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何總要找到你,也是很簡單的。高仁愛離職後立刻換了手機號,隻告訴了林丹妮一個人。林丹妮說,何總最早就在這家店學徒當廚師,然後回國創業。這裏,是何總人生的起點。店裏的老板姓嶽。

高仁愛記得何軼提到過嶽總跟他前妻的事,輕輕微笑,你都從何總那篇文章中看來的?林丹妮點頭,卻又搖頭,我在美國住的一陣子,跟何總見過麵。現在,他跟我丈夫的一個朋友是鄰居。很巧,明天,我就會去我丈夫的這個朋友家作客,你會不會一起過去?

來到法拉盛的一刻,高仁愛便預感到了點什麽。當林丹妮把這一切和盤托出的時候,高仁愛卻猶豫了。她對何軼仍像在華市跟他相處一樣,完全看不到對方,像隔了一道重重的簾幕。但又依稀覺得,簾幕對麵的何軼,卻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在那個不合適的場合當中,他們開始了一段毫無希望的相遇。時異境轉,她跟何軼之間又會發展出什麽,她完全沒有底。她沒有點頭答應林丹妮,林丹妮跟她默默回酒店。

在一個十字路口,高仁愛驀地看到一個熟悉身影。在街心擺攤賣華文報紙的一個英俊男人,四處低頭給人兜售,並沒有一個人搭理他。高仁愛一陣喊寒噤,幸虧她跟陳重關係突飛猛進的時候,林丹妮早已離職。等高仁愛約老同事敘舊那回,她不知何故,沒給林丹妮打電話。她可能下意識認為,林丹妮並不願再見許可可朱文君這些她平時一貫不屑的人。不然,這個時候,萬一林丹妮也認出陳重來,高仁愛更無地自容了。

次日一早,林丹妮乘坐開往費城的飛機提前離開酒店。林丹妮在床前短櫃上留下一張開往費城的機票。晚上六點三十分到達。高仁愛猜那場聚會應該在七點開始。高仁愛看了兩眼機票,笑了。她決定不去理會這件事,她計劃出門去中央公園轉轉。吃過早餐不久,手機忽然接到一個男人電話。

你真的決定不過來?

高仁愛立刻聽出是誰。她忽然心底一陣心酸,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高仁愛,你怎麽也沒想到,你會坐在紐約的酒店大**,來接聽我從費城打來的電話吧。我以前說,人生如戲,對不對?怎麽樣,以前你是個工作狂,我給你開一間公司讓你拚命工作你不願意,現在,你終於辭職了,我希望你能好好享受生活,看來你也絲毫不為所動。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哪?哈哈。

高仁愛完全沒想到何軼在電話那頭笑得如此爽朗。跟高仁愛想象中的再見麵完全不一樣。高仁愛甚至從沒想過會跟何軼再有任何交集。

高仁愛來到機場,一個黑胖胖的女調度員滿場維持秩序。她學著別人的樣子,把一個銀色小行李箱交給工作人員,自己背了個小包就進入機艙。高仁愛按照林丹妮留下的地址,很快來到一個盡是兩層紅磚白屋頂房子的小鎮。

小鎮盡頭一條河岸邊,高仁愛跟門口的黑人阿姨講了一聲,便來到這座四層樓的鄉間別墅內。高仁愛不適應被屋內哄鬧氣氛和滿屋的啤酒花味兒。黑人阿姨不久便領來了林丹妮,林丹妮老遠招呼高仁愛去大客廳。大客廳裏一圈四十多歲的男人用中文討論著什麽。高仁愛像走進了國內哪個人家一樣,瞬間沒了獨在異鄉的陌生感。

高仁愛看到何軼的側臉。何軼並沒參與到男人之間的辯論,支著下巴像在想心事,也像什麽也沒在想。林丹妮給何軼打電話,何軼很吃驚,立刻起身滿屋子張望,終於看到了遠在門廊的高仁愛。

我家裏藏了好多老唱片、影碟,我以前跟你講過的。這兒太悶了,大家不如轉到我家,我家的廚師會做很可口的草莓派。哈哈,以前,高仁愛你給我們寫軟文,就用草莓派的署名,我一直想問你,是不是喜歡吃草莓派呢。

高仁愛笑笑,何軼這個人真是人精,能讓人在任何情況下放鬆交談。她是用過草莓派這個名字寫文章,但她根本都不知道草莓派是個什麽味道,純粹胡亂取一個而已。

何軼家的白人廚師做的草莓派果然很好吃,高仁愛頭一回吃到非常西式的草莓派,甜到牙酸。大家正吃得歡樂,高仁愛發現何總家裏掛著很多抽象畫,看得出他喜歡這種風格。

我喜歡看不懂的東西,越是看不懂,其實等於無比豐富。我看人也這樣,我原來在店裏,跟各種各樣的人交談應酬,我喜歡那些很有特點或者說脫離現實生活的,一般人看不懂的人交朋友。

仁愛是不是那樣一種讓人看不懂的人?林丹妮笑問。

何軼跟高仁愛對看了一眼,會心一笑,始終沒回答林丹妮的問題,為我們的天涯相會幹杯。何軼最後舉起紅酒,跟高仁愛、林丹妮熱熱鬧鬧地碰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