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共度時艱

黃勁鬆上任伊始，是排雷工兵，且匍匐且探測且前行，深深淺淺幾重重。他是穩坐釣魚台，撒下漫天網眼，涉水而成河。

所有人都知道，一場更殘酷的正麵硬戰即將開戰。

從歐陽第一次嘲諷他“我們光輝偉大的黃總”那天起，黃勁鬆的雄性荷爾蒙便迫不及待滿地飆，暗自發誓此仇不報非君子。堂堂七尺男兒，喝茶看報好幾年，一朝大展拳腳，竟被一女子輕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黃勁鬆最重要的一條工作原則是“兩個凡是”：凡是歐陽麗同意的，都堅決反對；凡是歐陽麗想做的，都讓它做不成。歐陽心念念的無它——《商業誌》，毀了商業誌，就毀了歐陽。《商業誌》改版方案他壓下好久，反正沒個來管，沒人過問——歐陽麗做過的事，越是人所共好的，越要眾口鑠金。

黃勁鬆上任一個月來，最為棘手的樂購聯動活動分配終於到了不得不麵對的時候。分得不好，非但不能安撫，還造成人心猜忌。反過來，分得好，收了人心，還有人捧，四海宴平。

他把歐陽的老方案拿來一對照，歐陽沒黃勁鬆這麽心細，籠統大略一圈算了事。怎麽可以，前車之鑒，後世之師。

黃勁鬆找來方青山了解當時活動具體情況，方青山到底老廣告，做業務未必能耐，揣摩人心一等一，更看黃總已將這麽私密的事找他來商量，心裏喜氣腳底生寒，事辦砸了，更難辦。

方青山想了一通計上心來，他賊溜溜形容這叫“雁過拔毛”。方青山說聯動活動那會，王翔雖是盡了力，有傳這小子收尾鬆了心，收了飛爾不清不楚的錢，談一家提100元，算下來有萬兒八千。數字多少，問桑誌標。

但王翔人都走了大半年，這種事再追查也沒多大意義。方青山提議這分配難辦在跟許可可、高仁愛兩個行業的交叉處。許可可那兒主要珠寶類，高仁愛這兒是婚紗攝影。當時拍攝家居裝修故事，有些是小兩口結婚準備婚房裝修過程，就順帶了這幾類商家廣告。至於活動方案策劃秦安，來廣告部沒一年，師總重獎過，部門不要再帶他。剩下幾個，師總常點的，不能小覷了，個個神通得很。眼下最麻煩有個人，林丹妮，拔了林丹妮這根毛，撥個10萬出來人人沾點實惠事兒就溜趟了。黃勁鬆聽完，大叫一聲，哎呀，老方啊，你是個人才啊，我沒看錯。

不過也有傳言林丹妮年底年終獎一到手，就準備離職。看來，林丹妮會為了聯動樂購拚一把力呢，畢竟這是她在華晚十幾年的最後一搏了。黃勁鬆再問問林丹妮的情況，方青山擠擠眼說不可多說，林丹妮跟22樓有些瓜葛，所以這個雁過拔毛難就難在這裏。就連歐陽此前都想過用不斷擴大盤口數字來逼走她，誰也沒想到歐陽走在林丹妮前麵，你看，林丹妮這不置之死地而後生了嘛。

林丹妮是不是那個林大美人？我看最近廣告部走了一堆人，好像我以來，什麽廣告部第一美孫曉晶也走了，下一個又是什麽大美人，我黃勁鬆看來是眼福不夠啊。兩人一陣說笑，方青山倒勸了一番黃總可以如此如此辦理。

不幾天，公告欄貼出《聯動活動分配方案》，白紙黑字。方案一出，朱文君、田小玉幾個見自個名落孫山，都沒大聲響。隻有秦安，以為師總心裏多少有點他，向師總匯報，師總直接回了他，小秦，黃總這樣挺合理，你忘了，你們6000元提前領了。秦安給擋回來，憤憤難平，看黃勁鬆下意識地歪斜眼。奇怪的是，林丹妮並未在意，沒來跟黃勁鬆講什麽，這事出奇風平浪靜過去。

你怎麽做了軟柿子？高仁愛替林丹妮憤憤不平。

我早已誌不在此，而且，不就是一個文件嘛，根本沒到年底，我隻要保證我年終獎不出問題就可以了，至於其他，我相信華晚不會虧待我。高仁愛吐一吐舌頭，曉得林丹妮胸有成竹。

是役，黃勁鬆也在功勞簿上，大大旌表了一通方青山，真乃識時務之俊傑。

師總沒想到，黃勁鬆動如雷電，一刻不停。

部門裏，接二連三重拳出擊，看得人心惶動應接不暇。被敲打得暈頭轉向的人，私下發著牢騷，抱怨黃總的雷霆行動與軍事化管理。聯動方案還沒來得及消化，事先更無預兆，十二月底某個周五例會後，《年終獎考核方案》接踵而來，連帶《2009年招標公示》又掀地震。

其他的人，連考核方案的味兒都沒聞到，就成了一道道砧板肥肉，待宰羔羊。對獎金縮水問題，黃總在辦公室一個一個做工作，今年世界性經濟危機，不光傳媒業，各行各業共渡時艱。集團半年報非常不妙，盈利收縮的情況下，首先得保證采編那邊，收入不能縮水厲害，再顧經營這邊利益平衡。你們是華晚老員工，政治覺悟高，心理素質好，多拿少拿都是為黨工作。不光你們，考核方案公布之前，我第一個跟集團、跟師總講，我個人主動要求減薪！

聽完黃總一席肺腑之言，那些到黃總跟頭試探反映的，誰不自動退後三尺，恨不能自扇三個大嘴巴？有話私下談，有氣回家撒嘛。

但高仁愛、許可可、方青山幾個，仍是人生大贏家。

方青山的醫藥行業4000萬總盤子不設分承包，原來四個行業客服走了一個孫曉晶，人員減少每人都會漲薪。方青山本人還同時兼任大台總管，頂走葛靜，副總管章瀾。葛靜現在，隻一些零散門鈴及常規廣告、政府公告一類，測算下來，全獎30%不到的樣子，差不多白忙一年。

這樣順風順水，方青山想想都有點小激動。他忽然意識到，冷不丁廣告部的風向再一百八十度轉了，從歐陽到黃總，那是正反兩個磁極——誰也不靠誰。歐陽那會，他方青山無事燒香諸事不順。老黃一來雲蒸霞蔚萬裏江山。跟歐陽兩個，人心隔肚皮南轅而北轍。到跟老黃，那是時來運轉心連著心。想到這個，老方一拍光溜溜的腦門，啊呀，相聲又能聽起來了啊！

家大業大、爭奪最凶狠的商業部來年許可可領了6000萬，又增500萬。高仁愛看得出，許可可這回，是真的坐到火箭口上，一飛衝天則已。萬一不成，身敗名裂。師總對許可可的大膽啟用惺惺相惜，到底是個笑話還是神話，是要把她一步步推向萬劫不複的風口浪尖，還是給了許可可一雙大鵬翼翅扶搖三萬裏雲天，盡在許可可來年努力程度了。

在經濟不景氣的一片頹勢之下，師總不遺餘力打造出許可可這個草根神話。許可可這三個字，代表頑強拚搏迎難而上，代表奮發努力永遠先進。許可可是強心針不死鳥，是最後一根稻草最後的勝利者。當然，別人當笑話看，許可可不然，她當真進入角色，當真去做業務。事後證明，許可可這一年出奇順利完成了任務指標。當她帶著純樸憨厚、結結巴巴的演講給大家座談經驗時，高仁愛都開始懷疑，世上到底存不存在名不符實這回事，個人能力高低對一項事業的推動的影響，是否被誇大了呢？

高仁愛在2008年收獲頗豐，年初擔憂要分給司進的美食行業，基本沒被司進染手。事到如今，美食行業那盤小碗小菜，費心又沒實利，她早不放心上。她的行業裏，明確確認整形美容醫院花落她手，婚紗攝影、休閑美容即將迎來爆發，滿滿當當2000萬，小行業搖身變大行業指日可待，甚至黃總那邊跟她包票，就是汽車品牌合並到健康生活，都不見得是不可能的事。

朱文君趕上零八年一撥國民理財熱，領導發現這塊大有作為，經濟越不好，證券公司、銀行越要做廣告，保險公司生意好，產品更多，廣告還得打，師總認為，成立更大規模的金融理財部勢在必行，這個行業總管非朱文君莫屬。

但林丹妮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林丹妮的家居建材部，替代王翔的分主管，是歐陽招聘進來的李小菲，名字聽著是個女的，實際是個男的，從大台到文案策劃部一路流轉到建材家居。這李小菲好不容易一路披荊斬棘定下比同期相對不錯的崗位，除他之外，也就田小玉跟他兩個從15人中掙紮出來，在職業時機不太理想的情況下逆風飛揚。

李小菲性格很大膽，自主意識強，個人能力高，就是學曆背景相當難看，本是歐陽的重點培養對象。不想，李小菲莫名所以撞上黃總奉行的“凡是歐陽看好的人看好的事都必須反對”辦事信條，無辜受害，莫名由行業主管一降而成業務員，用工合同被強行轉走，李小菲視為奇恥大辱。多次有去師總辦公室反映問題的衝動，但見師總如今全力支持黃總工作，又在新官上任的槍口之下，李小菲一個入職不到一年的新兵，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任意發泄情緒了。

他帶著一股子憤慨激昂，一股子誓不罷休，一股子無賴攪屎，氣得七竅生煙。但李小菲就是李小菲，總有他另外的活法。他在報社晃**的時候，跟新來女孩子，姐呀妹的搭訕，說點有色段子。大部分時候，他不見蹤影，有人說，他兩處上班，每天轉彎抹角過來發稿的博時公司就他名下。李小菲憑著拖字訣，與黃勁鬆對峙長達三個月。

但李小菲對其管理的代理廣告公司，立馬叫喚不動了。紅綠眼的宋子騰跳腳騎牆根本不買他賬。李小菲呢，把負麵情緒轉嫁到林丹妮身上，覺得一切都是林丹妮背後搞了鬼，處處與他為敵。又覺得一山不容二虎，既生瑜何生亮。他根本不信林丹妮將離職的消息，覺得那是煙霧彈而已。廣告部真真假假的事多著呢，謠言多得耳朵裝不下。

李小菲見著林丹妮，嘴上笑眯眯，心裏不當回事，吩咐交代的事，隻當春風過驢耳。這一來，林丹妮暗自叫苦。李小菲像隻雄雞頭，杵著脖子在那，強壓不得。連帶廣告公司大創，新近不知得了哪個令旗，不得開罪。還有家居下麵的星空、凱躍，為紅版彩版爭得不可開交。年近三十的林丹妮雖在這行業做了5年多，從兩三百萬的盤子做上來，頭一回遇到這麽複雜而棘手的狀況。她本想不去煩這些事，但等她離職之後身後留下一地雞毛從來不是她工作風格。

林丹妮跟高仁愛講這些的時候，高仁愛隻顧微笑。高仁愛跟李小菲完全不熟，事實上，現在廣告部新進來的人，她越來越不熟，她熟的那些人，一個一個離職的離職，調崗的調崗，大家像工作在不同時空，隻在極短暫的一段時空裂隙裏有交集跟互動。

林丹妮用奇葩來形容李小菲，搞不懂歐陽怎麽如此看好這個李小菲的，簡單說，李小菲是個COPY及放大版的秦安。高仁愛又笑，林丹妮是個有意思的人，講起話來也很風趣。林丹妮再講上午他們部門開行業例會，李小菲整個沒現身。新來的客服和她三個三言兩語把一星期的事說盡。她正抓著旋轉椅生悶氣，李小菲忽然神不知鬼不覺飄進來，還拎著個大包裝盒。當當當，李小菲跟舞台上的花臉一樣，輕巧轉身搖身一抖，包裝盒打開，一個漆器筆筒靜靜躺在明黃綢布裏。我當時看李小菲那個神叨叨涎著臉，我簡直當他神經出了問題。怎麽有人這麽講話的。

高仁愛也輕聲笑，這個李小菲真個初生牛犢不怕虎，想當初他們新近入職的時候，整天傻傻的，老師長老師短，哪敢在老人麵前如此現世寶。

你猜這李小菲後來怎麽說，這小玩意，是孝敬您老人家的。我簡直要笑場，我一看就曉得，一定是這小子一早去哪個場子送的不值錢的贈品，會不開跑去要錢去了。我隻冷冷回了他句，我沒那麽多筆啊墨的要裝，你留著吧。估計這回這李小菲還在把那筆筒當寶貝似的供著呢。林丹妮全不客氣，把李小菲那醜態描了盡。

下午，高仁愛果然見林丹妮讓新人通知星空、凱躍、大創過來報社，待會一起會議室集合。

宋子騰第一個趕到，星空的於冰之，凱躍的沈家林依次。林丹妮主持會議。李小菲帶把指甲刀在邊上咯吱咯吱響，一通指甲剪完，悉悉索索胡亂翻報。宋子騰靠他坐，朝他捅胳膊努嘴，向林丹妮賣好。李小菲頭也不抬，緊接著挫平指甲。林丹妮不理會他，把新人、客服介紹給各公司，拿出打印好的文件清單，列出各公司歸口客戶歸誰誰誰具體負責，一一分工完畢。最後，話題轉到星空凱躍的紅彩問題上。

於冰之緩緩站起來說，以前一直我們做彩，凱躍做紅。誰都知道，家居客戶都是小包工頭，一灘渾水。包工頭最精摳，是個錢能算計到牙齒縫屁屎眼兒，彩的任誰都做不上去。

話講一半，沈家林“嗖——”站起來，紅著脖子道，於老板，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是誰上鑽井下打洞跳著要做，現在做不下去了，爛果子往別人身上扔，是吧，林主管。不公平，報社不是他家開的，想幹什麽幹什麽，沒那麽便宜！憑什麽我們隻能撿人家剩下的，吃人家吐出來的？

“沈家林，你不要含血噴人——”

“我怎麽了我，於老板，你背後做了多少不敢摸良心的事你自己清楚。”

林丹妮沒想到矛盾激化成這樣，擺手示意大家冷靜。兩個四十好幾的男人正掐在興頭上，全沒看到。“刺——”一聲尖利的金屬聲猛地擲下，兩人同時回頭，李小菲跑上前，把沈家林拉一邊，讓他坐下，堵著他說，沈總，這是報社，要吵架請出門；今天是來商量事的，要掐架改天。

沈家林看他年紀也不大，直直站在跟頭指鼻子罵臉的；看他報社的人，壓下一口氣，歪坐一邊不做聲。李小菲得意地回頭，輕浮地打一個響指，對於冰之說，你繼續，聒噪。話音落，繼續一邊兒搓指甲去了。

林丹妮微微張大嘴巴，這個昔日的同事，以前看充其量也就個神氣活現的小子，剛這一露臉，地痞流氓無異。林丹妮不知再說什麽好，隻得有氣無力說他會把大家意見向領導反映，改天再議之類。

不到一周，高仁愛被黃總喊進了辦公室。

這是高仁愛頭一回進黃總辦公室。跟歐陽的辦公室的淩亂不同，黃總辦公室異常整潔。跟他的管理一樣，各種文件家具分門別類安放得井井有條。

你就是高仁愛？沒有三頭六臂嘛。黃總這樣的開場白，如此恭維她，讓她深感恐慌。這種拔高恭維，可以讓你瞬間飄飄然，也是要設計人的套路開場白。

錢寶來那兒的文件我都看過，你很勇敢嘛。廣告部那麽多人被找過去約談，隻有你敢於講真話做實事，是個有擔當的女人，了不起。高仁愛更搞不清黃總到底要表達什麽了，但在歐陽那件事上，黃總至少是讚揚的，她也就悄悄放了心。政治上的正確，是安身立命的底線所在啊。

天地珠寶換貨券她早在給葛靜之前，就拍過照留了證。葛靜跟她提從伊麗家賬麵走，她猶豫過，存在很多未知風險，但她還是做了不少周密的二手防備，所幸她賭對了，歐陽當時滑落的氣數已初顯，她並不害怕，差不多到了未卜先知的地步，她所做的，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黃總跟高仁愛又重複了一遍他的兩個凡是之後，便輕輕跟高仁愛握了握手。仁愛呀，現在廣告部正是用人之際，我問師總哪些人可用，師總第一個就點到了你，說你比許可可更有潛力。靜水深流，這是師總對你的肯定呀。將來你跟老方兩個，我想讓他把重心集中到大台那塊，你在廣告部多年，你曉得大台是大後方，起著穩定器的作用。你呢，我準備把你放到前線去，你這樣的人才，更適合在激烈的風口戰鬥。黃勁鬆說得跟軍事理論似的，高仁愛聽得昏昏欲睡，卻要假裝出非常感興趣並附和配合的樣子來。

但眼下到了廣告經營最為艱難的時刻，跟以前不同，以前你們是躺著把錢賺了，明年，你們不僅要站著，我看還要跪著求人給錢呢。所以仁愛，你現在不要多想你跟老方誰是健康生活部老大的事，或者考慮整形醫院歸屬問題，我聽說，你為這個事還專門去跟師總談過，這不合適，我希望下不為例。健康生活這四個字，讓人浮想聯翩的不是，隻要你業務做好了，多少想象都是偉大藝術。

高仁愛聽到這兒算是聽出端倪來，高仁愛心下不服氣，心想，要不是她去找師總，整形醫院還不給老方搶了去，天知道老方給你黃總下過什麽迷魂陣。但高仁愛嘴巴上是另一套剖心瀝膽的感天動地之詞，直說得黃總豹眼盯直，不再言語，高仁愛才發現今天的毛衣領口開得有點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