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黃巾起義

車飛動,腦子裏金戈鐵馬一刻未停。

集團領導太急功近利,以為僅一個《商業誌》已打下江山,敵國未滅,謀臣見棄。殊不知眼下正是四麵楚歌亂國爭雄的時候,《每日訊》緊咬著,華市日報後來居上,手機報虎視眈眈,新的老的,強的弱的,一股隆冬爭著上《商業誌》 COPY版,新一輪改版方案即將進入操作階段。

她人已不在。

開年經濟形勢越來越嚴峻,金融危機勢必愈演愈烈,品牌精品的專刊形態必須要上,到時又是一場硬戰,韓真真那種女人一看就是隻會來軟刀子關閨房裏繡花的,出關打戰她哪會?最可氣,當時想法她提,操刀不讓她來,讓那個女人撿著人家好料子做花衣裳,神氣什麽?

她還想繼續想下去,想廣告部未來的考核方案製訂怎樣更科學、行業劃分怎樣更合理、人事安排怎樣更人盡其才。那些有想法的,想做事的,怎樣給他們機會?還有那些老廣告,怎樣讓他們提早離開?當全部想法在她腦海裏過了一遍,她忽然意識到什麽,猛踩離合器,差點出事故,埋下頭去在方向盤上哭了個稀裏嘩啦。

兩天後,歐陽正式離開廣告部,沒跟任何人講。不久,司進也調出廣告部,回到華市日報廣告部籌劃辦《商業誌》COPY版《商道》。

報社有傳聞,歐陽正式離職那天去了孫主任家,想做最後一把努力。

可惜,有張見明那一團大烏雲罩著,孫主任今非昔比,隻能賣老臉求自保。集團錢總那兒關於歐陽的材料碼了足有半人高,孫主任就是有天大膽子要保歐陽,都是心有餘力不從心的事。而支燕,竟也一不小心成了殃及的池魚,民生新聞部的主任忽然換人,主任給支燕許諾的主任助理不到三個月便打了水漂。廣告部這邊,孫曉晶緊接著調動崗位,去了常江芝所在發行部當團購客服。

至於歐陽去了哪裏,沒有人知道,版本卻不少,有說和老公去國外定居的,陪女兒讀書去了,日子逍遙無比。有說開了家規模挺大的廣告公司,又一個商界倪巧思,總有一天殺回來的。還有說,老公不要她了,鬧離婚了,落魄得很。無論哪個版本,沒有人是歐陽,就沒有人知道歐陽永遠有她的活法。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黃總的天下,眼下全然不是這樣。

各行業除了分類、房產部,其他十幾個大小行業骨幹仍全是歐陽舊部居多。先說商業,許可可挑著這個占據整個廣告部總盤子四分之一的大部的大梁,而商業部的好影戲全靠歐陽最為依重的飛爾廣告發布。其餘金融理財的朱文君,健康生活部高仁愛、醫療保健方青山、大台總管葛靜、品牌商業的田小玉這一幹人,沒一個有黃勁鬆黃總的人。下麵的蝦兵蟹將更不提,按理說,他該有些急。

這新來的黃總到底是什麽人?五十出頭,行伍出身,身長八尺,虎背熊腰隻合形容他身材的橫向發展,高大魁梧加虎背熊腰才周全。

他天不怕地不怕,在監察室那會,響當當的鐵榔頭一個。監察室名頭叫得響,你會覺著黃總一輩子當大官的。錯,集團監察室統共4個人,幹事的也就2個,最大頭兒周江,辦病退好多年,編製什麽的全掛那。下麵3個,一個女的,借調到紀檢部門一去好幾年,留下的黃勁鬆和另一個糟老頭,那老頭已接近昏聵,以看報喝茶為班。監察室常年無事,就那幾樣規定動作,黃勁鬆一個人三下五除二全搞定,空餘時間全用來培養興趣愛好,書畫、釣魚、乒乓、籃球什麽的,都來幾手,蠻像樣。錢寶來就是他玩乒乓玩出的朋友。

那會,錢寶來聽說許嘯坤大愛乒乓,得了這個機緣,他下狠心當個學位來念。五短身材的他,本身也好這國球,加之其他體育項目實在玩不轉。網上下了教材、視頻,租了場地、請了業餘教練,得,少個陪練的,這不全不費工夫,監察室老黃,整天沒事人一個,就他了。這回,老黃和老錢,每天中午一小時下班兩小時練下來,一高一矮,一粗一短,一正手一反手,配合得天衣無縫,打敗報社無敵手。錢寶來直接封他個主任當當,反正有名無實的,光杆司令也是司令嘛。許總早已進去了,張見明案眼看也快一審,齊臘梅是人走幹淨,錢寶來知道,這烏七八糟的臭毛缸蓋子既然掀起來,就沒個完。黃勁鬆畢竟當過兵的人,說下去幹業務就下去了。

黃勁鬆這一來,師昆傑摸不著頭腦。首先,這稱呼就讓他犯了難。尤其黃勁鬆這高不高低不低的位置,年齡上還比他長一輪。但,師昆傑有一套天然的親和人的本領,從來不稱呼黃勁鬆大名或者黃總,一律老黃前老黃後。黃勁鬆覺得師總這是知遇之恩,下了決心紮根廣告部,埋下頭來好好幹出一番事業。

師昆傑常年穿件棕黃馬褂,比黃勁鬆再高出半頭,寬度卻壓縮一半,腦殼特別小,從不輕浮亂轉,倒也顯得莊重許多。因為身量太長,上半身有些佝僂,走路飛快,不見猥瑣。

大概是11月底一個周四吧,快下班的當兒,一個細長的影子忽然飄進18樓西辦公室,一談近半天。

西辦公樓外口秦安一個人,正默默敲字,看師總忽然到廣告部,吃驚得張大嘴巴久久合不上,恍然又覺得自己失態,臉噌地通紅。師總看這個尖嘴猴腮的瘦長小子還沒反應過來,直立立地坐在椅子上,驀地想起他的萬言書,倒也其情可嘉。師昆傑在辦公室門口停了會,小聲對他說,小秦,你寫的想法我看了,很好,繼續努力。

秦安砸巴起嘴巴來,聲音有些顫抖,像得了大獎似的,激動萬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腿上象忽然安了個彈簧,得了什麽勁兒,一躍而起差點被絆倒,隻一個勁謝謝師總謝謝師總,目送師昆傑遠去。

推門進去的一晌,師昆傑忽然探出身,深深瞟一眼歐陽原來辦公的東辦公室。隻一眼,看沒什麽動靜,隻做保潔的李阿姨澆花什麽的忙個不停,師昆傑皺下眉頭。

鬧烘烘的廣告部大廳原本這個時候是最忙亂的,這會格外安靜。每個人心裏莫名緊張,看師總忽然出現在廣告部大廳,親自到新來老總的辦公室,猶如一隻大的煙幕彈,釋放出的到底是什麽訊號,頗讓人費思。但無疑,廣告部接下來一定會發生點什麽。

西辦公室黃勁鬆、韓真真、孫柔雨三個已都分頭坐下。小方進來把文件放下,倒完水準備帶門。師總卻喊住他,小方你在部門幹了幾年了?

三年。

歐陽那邊的花草怎麽回事?

哦,我這去讓李阿姨清理掉。

都是寶貝,不要扔了,打個包給她送去。

這?聽說,她……

不要你啊我的,就這樣。老黃這兒,去辦公室要台新空調來。不要雜牌機,要進口的,壽命長。

是,師總。部門剛給集團後勤換了幾台,我去那調台回來。

師昆傑點頭示意他出去。

黃勁鬆很高興,不住搓手,再一拱手,大聲朗笑,師總,太費心太費心。韓真真趁勢半生氣半撒嬌,哎呀,師總偏心,我在這也住了快一個月呢。孫柔雨在旁立即起哄說,看,師總,人家真真吃醋了哦,快點給點安慰哪。這下,四個人全笑開了。

師昆傑也跟著笑,跟孩子似的,輕輕笑,腦袋不動,很安靜地笑。他忽然感覺,好久沒有這樣和下屬說說笑笑。現在,重建的新領導班子,大有作為很有希望。他是個奇怪的人,要麽話不多,要說起來,或開心或生氣,又說得沒完沒了。今天,他一下子打開話匣子。

他想說的事很多,首先一個,廣告大環境非常不好,要大家有所準備。這半年廣告部不少事,有我管理疏忽的原因造成。老黃抓管理是行家,你來的重點就是這。黃勁鬆連忙嗯嗯點頭。明年是我們華市晚報品牌增長年,我們要以品牌廣告為抓手,這塊我們是處女秀,以《味尚》專刊為助推,策劃方案趕緊拿出來,試刊年前一定出來,銅版紙成本很高,要做就做最好。小韓,現在一個錢掰兩個用,騰版子給你辦,辦不好你對不起華市晚報。

韓真真嘴巴翹得老高,狠狠點頭。

小孫,你那塊我比較放心,明年,你隻要給我保證不掉下來就是你成功,數字你那裏明年和今年持平。這些天,孫柔雨一直為這個愁,聽師總終於拍了板,一口大氣長長舒出。你們明年各人分管條口明天例會我宣布,今天你們有什麽想法可以先提。師總說完,頓了頓。他語氣低沉平緩,如在說件非常稀鬆的事。說到這,黃勁鬆忙遞上茶,韓真真打開筆記本準備記錄,孫柔雨倒有點心不在焉。

師總接著談到歐陽,還是輕輕柔柔的,說得很動情。歐陽麗非常優秀,也很能幹,是我們廣告部這麽多年不可多得的領導幹才。她很多想法做法獨具一格,非常具有開創性,小韓,這點你一定要以她為師。《商業誌》,她是華市廣告界第一人,前天集團開經營管理會,領導一致肯定今年我們完成任務歸功於《商業誌》的成功定位和打造。第二個,在廣告部搞經營,始終牢記一條,活動為王。今年的家居大樂購這個大活動,進賬1000萬非常成功,方案也是歐陽麗出的,她真的是個非常適合做廣告的女人啊。言語之間,依依不舍溢於言表,眼眶裏依稀噙了點閃亮亮的東西。大家短暫沉默,都默不作聲。

師總站起來,自己去倒水,黃勁鬆立即隨身探出,晚了一步,又縮回原地。轉回身時,師總恢複了常態,甚至帶了笑意。他緩緩說,不光我說了,你們也都講講,有些什麽打算?沒有人答話,黃勁鬆悶悶說一句,師總,你繼續,我們聽。

好。下麵我集中講問題。郝睿的事,管理會上我報了上去,集團批示我們這個層麵的追查工作到此為止,分類部要趕快恢複正常工作狀態,人手不夠內部調人,實在不行再招些新人。今年,我們成立文化傳播公司,新人全部跟公司簽,不增加報社人事負擔。這個事裏頭,章瀾立了頭功,論功行賞,賞罰分明,願意做事的人一定會站出來!我們缺少的就是像她這樣的肯幹事要幹事的人!這個,老黃,你去辦。

師總,你放心,章瀾我也很看好,起點是不高,郝睿這個事,看她幹工作,是幹勁十足。前陣,她老父人在外地病重,她沒時間回去探望。兒子沒奶吃她丟了沒顧上。常常加班到十二點,丈夫也是夜班,兩人一個月沒碰上頭!

做成這樣,真不簡單。同樣身為女人,孫柔雨補充說。

在我們廣告部,哪分什麽男人女人,歐陽麗不也是個工作狂人啊。不過,她膽子比男人還大,經濟問題也敢碰。這是不可饒恕的,尤其搞經營的。集團廉政會議三令五申的高壓線,絕對碰不得。歐陽麗還有些善後工作部門要有些安排。最近大家可能也都聽說了,張見明的案子,張見明和歐陽麗有些淵源的,這個不岔開。

老黃,你在上麵的,調查那會可能還過手過,最近要判了。

黃勁鬆連忙擺手,不清楚不清楚,我來下麵就不管上頭事。

大家說得累了,氣氛也凝重。黃勁鬆忽然提議,大家出去吃飯,邊吃邊聊,孫柔雨看基本沒她口子裏什麽事,借故走了。

席間,師昆傑再沒說什麽,隻是點了些名,表揚了幾個人,這些名字,第二天的例會上,他再逐一點了下,他們是許可可、高仁愛、朱文君。她們是廣告部的中堅,骨幹力量。師總反複評價道。

現在,黃勁鬆工作狀態是,每天手掄大斧頭,見哪上去砍一刀。兩腳踩著風火輪,走哪停不下。

要砍的首先是部門那股怠慢勁,懶散的,不幹事的,沒事挑撥的,靠嘴皮子混飯的,鬼鬼祟祟魂不守舍的,黃勁鬆都想統統拿下。裏頭很多歐陽愛將,比如葛靜方青山這樣的老廣告。這幾個,他剛來就盯上了。

每天,他辦公室門虛掩著,透過一條縫隙,偷偷觀察外麵的人在做什麽,哪些人搞小動作。他覺得,這像偵查兵,很嚴肅的事,絕對來不得半點差池。走在大廳、過道,他側耳聽著,電話裏大家都在講什麽,甚至在廁所,他都留心,那地方,信息最有含金量。

慢慢,他搜集到這些情報,秦安經常吊兒郎當,打起電話,姐啊妹啊閑篇扯一堆,又是要人請吃飯請唱歌,還會撒嬌,廣告不見來。憑借在工廠管理車間的經驗,他斷定,這是個混混的主兒。對葛靜的反感,有些先入為主,郝睿的事她本來脫不了幹係,選擇賴活,這一粒老鼠屎留下來,保不準哪天壞了他一鍋好粥。章瀾用“天字第一牆頭草”來形容許可可,對這個評價,他絕對深信不疑。他知道,章瀾這個耳目他絕對信任,無論什麽時候,她都不會背叛他。一個人能把工作做到極致,絕對也是個忠誠如狗的。

不錯,絕對,這個詞是黃勁鬆的口頭禪。在他眼裏,不是白的就是黑的,沒有第三條道路。

待師總正式委任書下來,黃勁鬆新官上任,千頭萬緒。

招聘員工,組建公司,俗稱“輸血工程”,師總交千叮萬囑,延誤不得。更可況,招聘這事,領導不提,他找了借口也要做起來。滿天下都是他招進的人,哪一個敢不站在他這邊?

招聘廣告小方已打出去,報社的名號招聘,不愁沒人來。人來了再說,用了再看,沒人管合同怎麽簽。

果然不多久,小方說,郵箱第一天就爆。廣告上打不接待來訪,電話接到手軟。經濟危機的年頭,是個活人擠破腦袋就上。組建公司更是個好差使,黃勁鬆想著對付秦安等幾個看不順眼的,正好借這個機把他們人事代理動一動,轉成公司簽,請他們自動走人,這一石二鳥之計,黃勁鬆不動聲色,心下甚得意。至於葛靜方青山兩個,他們是老員工,這一招用不上。

黃勁鬆一任,不得不提,也是有口皆碑的,是黃總的製度管理建設,絕對可與監獄媲美。黃勁鬆稱之為準軍事化管理。

這一套管理製度在廣告部實行近半年,加上行之有效的製度文件,小方整理了厚厚一遝,集團領導曾想以此為模板,分發各報刊。這套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管理手冊”細致入微,大致分為合同模本定例、管理規範條例、業務製度條例、作息後勤四大塊,每大類至少50條,可以說,廣告部員工一早跨進辦公室,到晚上鎖抽屜離開,一言一行都有對應條文記著。

“不以規矩,無以成方圓”,每一個做錯事的,比如早晨遲到2分鍾的,都被請進黃總辦公室,遭他一頓炮轟。很多人跟小學生被訓話似的,隻有縮頭揩唾沫的份。光考勤一塊,就配了指紋打卡機,有專人負責統計,另一個負責收取請假條,再一人負責每月張貼遲到姓名次數,再換一個扣錢最終處理,一圈下來,人仰馬翻。

還有一個製度也是黃總獨創,所有合同內部像中圖法分類似的,有獨特編號碼號,並有專門係統,需要查詢合同,小方隻要輸入特定符號,合同立即調出。凡此種種,得意之作遍地開花。

一通整頓下來,黃總威信大漲。除了許可可、高仁愛幾個有獅子這棵大樹乘涼,開始琢磨各自該辦點什麽活動拉動廣告外,其他人都暫時摸不著要領,知道黃總很生氣,也知道後果很嚴重,但怎麽個生氣,怎麽個嚴重法,每走一步,大家懸著十二分小心,包括章瀾,在沒有給她確定崗位之前,她還得不顧兒子不顧老子不要老公拚命幹活。對方青山、葛靜幾個分不清左右的,簡直就是世界末日來臨。

同時,黃勁鬆在例會一錘定音放出狠話,年終獎最終數字考核之前歐陽麗在任簽訂的一概作廢。鑒於如今廣告部特殊情況,一律重新核算。“自古荒唐事,竟出大清朝”,放歐陽麗在的時候,秦安會搖頭晃腦賣弄兩下子,現在這會,他隻能瞪著小鬆鼠一樣的一對小眼,在心裏戰戰兢兢小聲默念。他本來不指望能有什麽,但他不懷好意地想,那個家居樂購又要成為一筆糊塗爛賬,從年頭開始算到年尾,被劃來劃去,爭啊搶的血肉橫飛。

最上火的是方青山和嚴駿飛。

方青山本來費了些力氣,新寫的方案歐陽、獅子一個個不看僧麵看佛麵,非常識趣,沒給他個“不”字,可黃勁鬆這插一杠子,到手的十幾萬就飛了,怎能不氣?

他怎麽也坐不住了。黃勁鬆看方青山平時蠟黃的老臉,氣爆了,紫黑色的,覺得奇怪。其實,他提出調整年終獎,也就想拿這個當試金石,你的錢你總不會不關心吧。

果然,方青山第一個找來了。

黃勁鬆板著臉,不吭聲,沉默嚴肅的樣子。方青山把話頭重新講過。黃勁鬆直接擺手,老方,不要說了,我都知道。

方青山一向老謀深算的人,為了錢真豁出去了,腦子裏飛快地旋轉旋轉,急火攻心的,隻覺得濃痰往上湧,又淬不出口。方青山的紫黑臉憋得有點紅暈,話都不大講得利索了。黃勁鬆暗暗吃一驚,沒來之前隻想著廣告部還不是報社的一個部門一個機關,平日裏大家出去談談業務回來喝喝茶談談話的,哪見過這樣死活不顧的?

不一會,方青山氣結,忽然爆出一聲巨大的哀嚎。

黃勁鬆立即繃緊臉,他實在不想看到這樣的場麵,在他新布置的辦公室。進口空調暖風微拂,四麵窗明幾淨,一個小紅木矮幾上,做工考究的藍瓷印花小茶杯擦得通亮。辦公桌後麵台子上,一排排各色精致的魚鉤晃晃,彷佛一個個張著的莫大嘴巴;正前方,一幀大字“淡泊明誌”新墨留香。

鼻涕**,眼淚跟著也來。方青山換了話題,講起他自己。黃總,你也見著了,我身體不好,還有個老病,不能多生氣,多生氣壞身子。我家裏老婆,走不起來,我和她二十多年下來,舍不得,下針下藥沒斷過。兒子打小不學好,我一氣之下,把他逼出國門,讓他奮發圖強去,但國外開銷大。這些,我本來不想說的,我是家裏頂梁柱啊,我倒下了,老婆孩子我真都舍不得舍不得啊。

黃勁鬆是個漢子,根本不信這些,有一點他納悶,來廣告部不到一個月,怎麽男人女人都在他麵前擦鼻涕抹眼淚的,這也是做業務的一個門道?

黃勁鬆心裏有些氣惱,嘴巴上還是鬆了口,老方,別這樣,快打住了,我會考慮。方青山聽到,立即止住哭訴。孩子似的破涕為笑,哎呀,黃總,我老方從來不在人前講這苦處,知道領導們不愛聽,不知道為個什麽,看你和我一般年紀,心裏知道,我們都那個年代過來的,互相最知疼暖,沒控製住這把不爭氣的老淚,就嘩嘩流,我真個老蠢驢老破臉,黃總你千萬不要心裏去。我剛隻顧著說些心裏苦頭,來之前給黃總你帶了見麵禮,無論如何要收下。話沒說完,方青山便從口袋裏遞過一個紙包。

黃勁鬆連忙往後一縮,著實嚇一跳。雙手用力一推,老方,你昏頭了,這是幹什麽?我黃勁鬆軍人出身,為黨辦事一輩子,從來不搞地方上那一套。你的事,我一定考慮。

方青山見硬來不行,隻能耍賴,趕緊飛也似的丟下紙包,轉身奔出去,不忘邊走邊將胸口錄音筆調停,一本正經地嘴角輕揚,算是完美收官。

紙包裏是張卡,輕輕薄薄的,閃亮亮。黃勁鬆對著陽光,翻弄著這張銀行卡。他在思考這件事怎麽收場?老方做事瘋瘋癲癲,到底還算上路子。一把年紀的人,反而有道術。這錢,要是悶了,天知地知,看他老方可憐見的,估計確實沒幫靠的了。退一萬步,這點小錢真犯了事,踢死他如踢隻老狗。黃勁鬆想完,壓根沒把這事放心上,輕飄飄收起卡。他緩緩踱到辦公區後側,一根長長的魚竿掛著,他裝上最心愛的鉤子,比劃兩下,微微上下,自言自語——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說話間,“哎呦,黃總,原來你也喜歡釣魚——”一聲尖利的女聲飄進來。黃勁鬆定睛一瞅,正想著該是她來,果然就她。葛靜非常瘦,怪冷的天,套件短款羊毛裙,腿部曲線有如少女,瘦削有型;視線到此,還是有些遐想的。

黃勁鬆沒正想正眼看她,直接接上話茬,嗯?還有誰?

廣告管理處平處,也是個釣迷。

我以為還有外人,這個我知道,我跟他出去玩過。說到這,葛靜自顧自坐下辦公桌前的凳子,黃勁鬆低垂著視線,正正好落她臉部,上了四十的女人化妝頂難辦,一不留神就是一幅傑作。葛靜今天這幅,就是山水畫中的團團富貴牡丹,猩紅的,直跳眼睛。高顴骨瘦臉麵的女人,紅色過重流於尖刻,看久了很讓人不安。

葛靜也許自認為有些美感的,呆呆仰著脖子和人說話。50歲的男人看40歲的女人,寬容而不計較,其實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有不上心不在意,混著同情分。黃勁鬆就這樣,他和藹地望著她,笑。他甚至留意到,她今天唯一對了的,倒是穿了件比較合身而漂亮的短款V領兔毛衫。

辦公室裏暖和和的。葛靜輕盈的身材稍微挪動一下,幽香撲鼻。黃勁鬆以前在監察室,整天麵對那個滿臉老年斑的糟老頭。到了廣告部才發現,這裏年輕女孩子多,滿眼是希望。個個笑盈盈,老總手上有實權。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比較注意外表,實在跟別處大不相同。莫這些,就是傳說中的糖衣炮彈?

葛靜似乎也想到什麽,自顧微笑。黃勁鬆忽然問,你笑什麽?

我笑你啊,黃總。

笑我?

笑你不問我話。

嗯,是可笑。但,我也要笑你。

笑我什麽?

你今天穿這麽漂亮,難道想勾引我這個老頭子?

黃總,你哪是老頭子?人說,男人四十一枝花。所以,黃總,你當花季。

哈哈,我五十啦,哪是四十。

我說四十就是四十啊。葛靜沒想到黃勁鬆夠俗夠粗,心裏壞壞笑,丟下一個無關緊要的文件,撲騰騰出去了。黃勁鬆猛地瞪大眼睛,放大步子,踱回裏間,把剛裝上的釣鉤取下來,不緊不慢擦了再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