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冥府迷夢

冥府是黑暗的。

緩緩流動的冥河中有著數不清的孤魂,他們幹枯的手好像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要抓住冥河中央那葉扁舟,但都被掌舵者毫不留情地舉槳砍去,引發陣陣哀號。那個穿著黑色鬥篷的掌舵者把船靠岸,接了“新鮮出爐”的孤魂上船,忍不住罵罵咧咧:“怎麽每天都有那麽多人死,老子一天到晚掌舵都要煩死了!該死的冥王,到底什麽時候才讓老子自由啊!一天到晚隻和這些沒有五感的魂魄在一起,再這樣下去老子真的要瘋了!”

掌舵者說著,把鬥篷一掀,露出了一頭白得耀眼的銀發,卻是一個容貌嬌豔的少年。他的舉動讓船上的一個老者嚇得都要跌下船去,他急忙把鬥篷往少年身上披去,口中說:“幽冥,你做什麽呢!掌舵者是不能露出真容的,你,你這樣!”

“死桂隆,老子就不喜歡穿鬥篷關你屁事!快滾開,老子要去討要買路錢了。你們這些孤魂野鬼快給老子錢,不然可要被老子推到河裏去啊!老子數一、二、三,不給錢的都給老子滾下去!”

“唉……”

桂隆看著一手叉腰,一腳踩在船邊上,一臉得色的幽冥,隻覺得頭痛至極。

這幽冥是冥王的獨子,也是最有天賦的繼任者,可他頭腦簡單、個性暴虐,經常闖禍,讓冥王頭痛不已。前段時間,他又因為與人鬥毆而險些把冥府都燒了,無數孤魂趁機闖入人間,要不是冥王發現的早,可是會釀了大禍。這件事讓冥王憤怒不已,下令讓幽冥做冥府最為勞累的掌舵者,不渡十萬孤魂不許離開。

新死的魂魄大都是魂魄不全的。他們無情無感,宛如行屍走肉,連句話都不會說,讓愛熱鬧的幽冥覺得痛苦不已。所以,他唯一的樂趣就是討要買路錢,然後把他們踢到河裏,這樣的惡趣味讓桂隆膽戰心驚不已。眼下,幽冥又前去討要買路錢,興高采烈地把他們踢到河中。他踢得興起,走到一個低垂著頭的魂魄麵前,朝她伸出手:“喂,給老子錢,不然老子把你踢下去!”

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與木然不知所措的魂魄不同,那幽魂居然抬起頭來。她是一個絕色的女子。她的表情淡淡的,呆呆看著幽冥,讓幽冥的眼前也是一亮。他嘟囔著說:“最近見到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魂魄,倒是很少見到長得還不錯的女鬼了。喂,你有沒有錢啊,沒錢的話可不能坐船啊!”

女子沒有說話。

她的表情非常木然,一直看著遠方,神色與一般的魂魄沒什麽兩樣,但幽冥偏偏覺得她有什麽不對勁。他忍不住伸出手在那個魂魄麵前晃動,魂魄不耐煩地把他的手打落:“幹嘛!”

“你……你還有意識?”幽冥忍不住問。

偶爾有那種意誌強烈,還存有意識的魂魄,但他們都不肯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實,個個都反應強烈,尋死覓活的,幽冥還是第一次見到有意識,卻對於自己身在地府一事平淡如水的幽靈。他對魂魄多了些興趣,問:“你叫什麽?”

魂魄不說話。

“喂,老子和你說話呢!不回答老子的話把你踢到水裏去哦!”

“我叫九漓。”魂魄輕聲說。

直到到了地府,滿目都是最濃重的黑,感受不到陽光、微風和任何生氣,才發覺自己真的死去了。九漓看著自己身上的白衣,唯一的念頭居然是特別後悔死的時候穿的是白衣。魂魄狀態的她是不能脫去這件衣服的,她呆呆看著衣袖,直到哀號聲越來越響。她看著河中極力想爬到船上的幽魂,下意識看了幽冥一眼,而幽冥朝她伸手:“拿錢出來。”

“什麽錢?”她下意識問。

“買路錢啊。沒錢的話我可不渡你,你下河去和那些魂魄作伴,可是永世不得超生。”

“哦。”

九漓緩緩點頭,還是一臉木然,而幽冥發了脾氣。他把槳重重一摔,說:“靠,老子和你好好說話你敢不聽?你覺得老子是騙你的嗎?告訴你,老子說到做到!沒有買路錢的話你就給老子滾下去!”

幽冥說著,對著九漓重重一掌,九漓不閃不避,就這樣被打入了河中,河水也一下子進入口鼻。

好難受……九漓無力地想。

這河水極冰,刺骨地寒,九漓的四肢好像灌了鉛一般,直直朝著河底墜去。河裏有著數不清的幽魂,他們見到新鮮的九漓極為亢奮,無數隻手朝著九漓拽去,扯壞了她的衣服,也要把她的身體都撕裂。九漓木然地隨便他們動彈,覺得長眠在這裏也不錯,卻沒想到會在河底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她……

她怎麽會在這裏?

那個與她有著一樣容貌的女子沉睡在河底。

清澈的河水中遊**著無數冤魂,但她的四周有著美麗的紫色光暈環繞,幽魂絲毫不能接近。

她是河底最純潔的所在。

她的發絲在水中飄揚,整個人就好像睡著了一般,是那樣的美麗而安寧。九漓呆呆看著她,不知道不覺見被水鬼們壓到了水底。他們拚命撕扯著九漓,九漓痛得說不出話來,而他們的手伸向她手腕上的手環……

“鈴……”

手環上的金鈴在河中發出清脆的聲響。金鈴的聲音不大,但是隨著鈴聲的響起,那些水鬼好像見到了什麽最可怕的事物一般極快地離開九漓,也給了九漓一塊清淨之所。在鈴聲中,碧落睜開眼睛,紫色的眼睛安靜地看著九漓。九漓隻覺得心中一顫,下意識地遊到她的身邊,輕輕抱起了她,然後和她一起往水上遊去。

不能留在這兒……

不能讓碧落留在這樣肮髒的地方。

即使她的存在會要了她的命。

九漓鼓足勁,召喚尋月前來,水中金光大盛。九漓一邊驅趕幽魂一邊竭盡全力把碧落帶上了船,濕漉漉出現在幽冥麵前,把他嚇了一跳。幽冥眯起眼睛看著這兩個容貌如此相似的女子,脫口而出:“想不到居然還有人能從冥河脫身……你們是姐妹?”

“什麽姐妹啊!搞什麽啊!”

幽冥的話讓九漓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木然神色。她狠狠瞪了修羅一眼,又小心翼翼看著碧落,臉不知道為什麽漲得通紅。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把自己與碧落上神相提並論都是對上神的一種侮辱。碧落低垂著頭,好像什麽都沒聽到,神色淡淡的,九漓隻好和幽冥說:“快靠岸!”

“你命令我?”幽冥眯起了眼睛。

“不,是我求你。這位白毛哥哥,快點靠岸,好嗎?”

“你才是白毛你家都是白毛!老子這是銀發!銀發!”

幽冥沒想到自己最引以為豪的銀色頭發在九漓口中居然是“白毛”,氣得他朝九漓撲了過去,就要和她廝打起來。碧落淡淡瞥了幽冥一眼,幽冥隻覺得自己的行動突然不受控製了,生生把拳頭收了回去,感覺好像赤身**地站在雪地中一般,渾身沒有絲毫暖意。他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忍不住多看了碧落幾眼,然後決定聽這個女人的話——不得不說,有時候頭腦簡單的野生動物的直覺是非常靈敏的。

“到了,你們快……快走!”

幽冥生生把“滾”字咽下去,調轉船頭就走,而九漓與碧落站在一起,隻覺得尷尬萬分。要是不知道碧落的身份也就罷了,可她明明是……她怎麽會到冥府中來?難道她也死了?

呸呸,神靈是不會死的,也不會入輪回。他們有著與天同齊的壽命,若非自身精力耗盡不會涅盤,不死不滅。可是,與之對應的是神靈涅盤後會消失於人世間,沒有魂魄能流入輪回,連個碎片都留不下,徹底消失於人間。這也是與神靈高貴血統隨之對應的無奈吧。

而她卻複活了……她是怎麽做到的?是誰幫了她?

九漓想著,出神地看著碧落,與碧落的眼神正好對上。她慌忙扭過頭去,而碧落卻開口了。有別於九漓聲音的清脆嬌媚,她的聲音是淡然而清冷的。她說:“多謝你救了我。”

“不、不客氣。”九漓幹巴巴地說:“上神殿下,你、你怎麽會在這……”

“我來尋一個人,不知不覺睡著了。”碧落淡淡笑著。

……

“上神殿下定能得償所願。”九漓尷尬地說。

“喚我的名字碧落就好。”

“啊?這樣……”

“我們……無須那麽生分,九漓。”

“你知道我的名字?”九漓大驚。

“你別忘了,我可在你的體內呆了那麽多年……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九漓,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存活的機會,也謝謝你方才救了我。”

碧落對九漓溫和笑著,九漓隻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被熨過一般,暖洋洋的,舒服至極。對碧落的畏懼與那麽一點點怨恨在瞬間消失無蹤,她忙說:“不,不謝……我也要謝你救了我——都是你呼喚出尋月救我的。”

“你為什麽會這樣認為?”碧落出神地看著她。

“聽七夜說,那天我變成了你的模樣……是你保護了我,對嗎?”

望著九漓清澈的眼眸,碧落笑了。她輕聲說:“當你的魂魄受到重創,我的魂魄就會暫時占據你的身體,但當時的我也是處於無意識狀態,隻是憑借本能要護住你的身體罷了。那尋月並不是我召喚出的。若你相信我,能否把它給我一觀?”

“當然可以。”

九漓說著,忙把尋月放在手心給碧落看。碧落凝神看去,一揮手,九漓在尋月上看到了一條碧色的絲帶一般輕盈的東西。那東西好像會流動一樣,卻讓人感覺到說不出的溫暖。九漓疑惑地看著碧落,碧落說:“尋月是神器,一向很有靈性,隻服從馴服它的主人,但要是主人想要保護誰的意誌非常強烈的話它也會記住這個願望,從而現身。這縷碧色便是執念。執念能強大如此,也是罕見。”

“尋月原來的主人是師父。師父很想保護我……師父……”

九漓輕輕說著,緩緩撫摸著尋月冰冷的身體,心猛地一疼,緊緊咬住了嘴唇。不知道為什麽,在撫摸尋月的時候,她好像感受到了師父手心的溫度一樣。她察覺到碧落的眼睛一直盯著她手上的鐲子看,露出了近乎悲傷的神色,以為這鐲子有什麽玄機,忙問:“這個鐲子……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不……隻是覺得比較眼熟罷了……九漓,你的師父是何人?”

“他叫流光。碧落上神,你有沒有見過師父,你能不能找到他在哪裏?”

“抱歉,我從未聽說此人。”

雖然早就料想到了碧落的答案,但是聽到碧落的回答,九漓心還是沉了幾分。她強笑著說:“嗯,雖然師父在仙人中得年歲算是大的,但和碧落上神無法比……啊,我不是說你年紀大,對不起對不起。”

九漓失言,一下子就漲紅了臉,而碧落笑了。她說:“我本來就是與天地同歲,你說我年紀大也是實話,無妨。按照情理,你的身體早就隨著我的複蘇而煙消雲散了,可我見你雖然虛弱些卻並無大礙,這世間唯有莫麟花才有這功效。可是,我醒來後聽說麒麟一族已經覆滅,難道這世間還有殘存的麒麟不成?”

“是。”

看著碧落的雙眼,九漓不想撒謊,慢慢點頭。碧落沒有追問下去,隻是點頭說:“真是太好了,上古神獸總算還有後裔。”

“龍族、鳳凰不是神族後裔嗎?”

“雖然同為‘四靈’,但他們比九尾狐一族、麒麟一族要晚上數萬年,靈力也大大不如,哪裏及得上?隻是,現在狐族隻有你這隻小八尾,麒麟也隻有一隻了……世間變換,到底是滄海蒼天了。”

碧落喃喃地說,塵封已久的記憶突然展現在麵前。

那時候,狐族的連城在灼灼其華的桃樹下彈琴,麒麟一族的莫言在輕聲歌唱,而她與墨軒就睡在桃樹下,聞著最芬芳的氣味。桃花落在了她的額頭,墨軒幫她輕柔拂去。他指尖的溫度好像還停留在額頭,而他卻再見看不到了……

墨軒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與沉睡的她不同,墨軒的身體化為萬物,血液化為河流,和他們的父母一樣,用神力維係著三界,卻再也不能複生。她多麽想隨他而去,但是連城居然……

嗬,有什麽好怪連城的?畢竟他也是為了她好。隻是他怎麽能想到她醒來後隻見物是人非的悲傷?而她明知道地府沒有他的蹤跡還信了那個人,中了他的計,到這裏來尋找那不可能存在的身影……

嗬,真是傻啊。

碧落自嘲一笑,看著九漓:“你來地府做什麽?隻要你的身體保存得宜,我能送你回去。”

“不,我不想回去。”

“哦?”

“總覺得活著很累。一直以來,我發現我相信的東西其實都是謊言,而被我厭惡的其實是……嗬嗬,總之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傻瓜。我不想再回去麵對那一張張居心叵測的麵容了。碧落上神,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是不是魂飛魄散的仙人就再也見不到了?能不能像你當初一樣……”

九漓說著,緊咬嘴唇,等待著碧落的回答。碧落是極為聰慧靈秀之人,近來也聽說了一些九漓的事情,當然知道九漓這樣問用意何在。她沉吟了一會,然後抱歉地說:“魂魄是任何生物都最為重要之物。我是神格,當初是連城費盡心思收了我的魂魄至於天地間最有靈氣的狐族體內,又有玄冰護住身體方能複活,至於仙人……卻是不如神靈了。況且,灰飛煙滅的話就是沒有軀體,就算是還有殘留的魂魄保存至今,不能製作出合適的軀體也沒有複活的可能。”

“更何況師父連一絲魂魄都消失不見。”九漓淺笑:“那麽多年,我一直在找尋,可是我什麽都找不到……但我不會死心的。師父答應我絕對不會棄我而去,雖然他脾氣壞又愛欺負人,但我總覺得還能見到他……能在地府裏見到他。碧落上神也是來找人,你是要找誰嗎?也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嗎?”

“嗯,很重要。比這天地,比我的生命還重要。”碧落說。

“這樣啊……”九漓點頭。

相似的容貌她們都並不在意,但是相似的心情使她們瞬間能理解對方。碧落說:“九漓,現在的天界已經不是從前,將來也會有大變動。不想沾染這些的話,找個地方呆一陣子。”

“碧落上神想動手清理天界嗎?”九漓隻覺得渾身一顫。

“嗬,若是稍微有些離譜的話我也懶得理會,但被魔占據了身心,他們還真是有出息。九漓,如果……如果哪一天你遇到一個叫臨淵的銀發男子,記得不要戀戰,你不是他的對手。”

“他很強嗎?”

“不,但是他能看穿你的所有弱點。”

“啊?”

“我要走了,你保重。你想找人的話,往西方就即可。”

“你要走?”九漓大吃一驚。

“嗯。這裏,沒有我要找的那個人……很高興認識你,九漓。”

碧落說著,身形越來越淡,最終消失在九漓的視野。九漓曾聽說地府有一道“三生門”是連接地府與人間、天界的唯一通道,要想來往於地府必須從此門經過,可碧落居然能夠在地府中來去自如,還真是強大到無法想象,不愧是神靈。

可是,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要是沒理解錯的話,她是指天庭有人為魔嗎?倒是和曜華所說的一樣呢。這樣聖潔的地方……

不過,真的“聖潔”嗎?我倒是覺得比任何地府都要蠻不講理,欺軟怕硬呢。剛才真是險些再死一次,要不是有這個鐲子的話……’

九漓看著手腕上金色的手環,輕輕搖晃,聽著它清脆的聲響,第一次沒有感覺到厭煩。她不會忘記,在冰冷的河水裏,她隻能任人宰割,而它就好像黑暗中的陽光一樣給她力量。

“七夜……”她下意識地呼喚著七夜的名字。

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吧。

可是,為什麽就算死去也摘不下這個鐲子?

九漓想著,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然後深吸一口氣往西方走去。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唯有這鐲子發出金色的光芒,照亮她前進的道路。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可是這路上居然一個幽魂都沒見到。她走得幾近虛脫時,終於見到一個女子背對著她站著,頓時大喜。她走上去幾步,問:“這位仙子,能否問個路?”

“你向我問路?”女子緩緩回過頭去。

她五官清秀,並不是多麽絕色,但眉眼間那股淡淡的哀愁讓人忍不住憐惜,也為她平添了幾分如同空穀幽蘭般遺世而獨立的美麗。她的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紅色朱砂痣,非常漂亮,九漓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也許是九漓的目光讓她感覺到不舒服,她的語氣沉了幾分:“你的身上還有生氣在,你並不是死魂。你是何人,膽敢擅闖冥府?”

“我確實是死了,你怎麽會這樣說?難道我沒事裝死人來騙你不成?”九漓火了。

“你沒有經過冥君的審判如何能走到這裏?是誰幫了你?”

“你這人好怪,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我說了我是自己走過來的,你怎麽就是不信?算了,不找你問路了!”

“把手給我。”

女子突然一把抓住了九漓的手,動作之快讓九漓根本來不及反應,隻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塊寒冰。她急忙把手一縮,而就是那樣短暫的時間,女子已經看透了她的前世今生。她點頭,說:“原來是這樣……你的身上有神的血液,怪不得你能走過這任何魂魄都會魂飛魄散的瘴氣。你說你要問路,你想去哪裏?”

“找地府中人。”

“這樣啊……我送你一程。”

女子輕輕說著,突然對九漓微微一笑。九漓隻覺得眼前突然一黑,然後失重的感覺襲來,竟是直直地從地上的一條裂縫中往裏掉。女子看著消失無蹤的九漓,輕聲說:“魂靈都在地府中,我送你去十八層地獄也是幫你的忙。隻是,進去的話就沒那麽好出來了呢……”

下墜。

黑暗。

九漓的身體一直往下墜。她想騰雲而上,但是底下黑洞洞的未知好像有某種力量,讓她絲毫法術都施展不出。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重重摔到地上,齜牙咧嘴地摸著頭,慢慢站了起來。然後,她被麵前的景象驚呆了。

地獄……

原來這就是地獄啊。

她看著麵前那座布滿了刀刃的山,看著渾身鮮血,卻不得不痛苦爬上山的鬼魂;看著被刀生生劈成兩段然後恢複如初,接著再次被劈開的鬼魂;看著被倒吊在冰水裏,腳部被烈焰燒的鬼魂……哀號聲不絕於耳,她輕輕皺了皺眉,覺得眼前的場景真是惡心至極。

這就是地獄……師父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絕不可能。

九漓正定定出神,那些鬼魂發現了她的存在。那些滿臉是鮮血的魂魄是那麽妒忌完好無損的九漓,許多人都朝她伸出手來,雖然並沒有多大的殺傷力,但他們的眼神讓九漓膽戰心驚。

“嘿,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就在她出神看著麵前場景的時候,肩膀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她也嚇了一大跳。她看到幽冥那標誌性的銀發,不知道為什麽隻覺得鬆了一口氣,然後疑惑地問:“船夫?你不撐船為什麽到這裏來?”

“老子才不是什麽船夫,老子叫幽冥!”

“好好,幽冥。那請問你為什麽不撐船了?”

“累了唄,老子也要休息。”

“哦。”

九漓想起幽冥身邊確實還有一個老者,為魂魄們鬆了一口氣——那個老者撐船可比幽冥靠譜多了,新死的人還真是運氣好。幽冥歪著腦袋看著她,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這是哪?”

“第一層地獄啊,難道你不知道?不對,你沒被審判,你怎麽就來了這裏?”

“有人把我打下來的。”

“什麽人?”

“一個穿著白衣的醜八怪。”九漓恨恨地說。

“啊?”

“好吧,其實也沒那麽難看……她這裏有一顆紅痣。”

九漓說著,指指自己的眼角,而幽冥了然。他不屑地說:“哦,你說的是孟婆啊。”

“她就是孟婆?孟婆不該是老婦人嗎?”

“切,她的年紀比忘川水還要老,地府就數她年紀大,你別被騙了。”

“比冥王的年紀還大嗎?”

“靠,你這叫什麽問題啊!”

“是不是嘛。”

九漓十分緊張,直勾勾地盯著幽冥。她的眼神讓幽冥莫名其妙有點臉紅:“是啦,反正資曆最老的就是她了。她說在等什麽人,一直賴在冥府不走,誰知道她是從哪裏來的。”

“是不是每一個幽魂都是喝了她的茶水才投胎轉世?”

“是啊。據說她以前還是撐船人,負責接待往來的魂靈。怎麽了?”

“那她一定知道師父的下落了。”

九漓喃喃地說,心中突然湧起了希望。她問幽冥:“你是地府中人,你可知道來地府的魂靈會如何?是不是投胎轉世,或者就終身留在地府中了?”

“嗯。”幽冥不耐煩地點頭。

“那我要找人的話你能幫我嗎?”

“我為什麽要幫你?對我又沒好處。”

“我……我能……”

九漓突然醒悟到自己確實沒什麽能為幽冥做的,頓時心灰意冷起來。她看看手腕上的鐲子,咬咬嘴唇,說:“這鐲子可以給你。我雖然也不知道這鐲子有什麽用,但剛才在冥河的時候你也見到的,多虧了它才能讓我離開那些冤魂——它好歹總是個寶物。”

“寶物?胡說,這隻是一個‘同心鐲’罷了。雖然這鐲子也挺稀罕的,但哪有那麽厲害的法力。”

“什麽鐲?”

“同心鐲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傳說這以前可是碧落上神的東西。”

“什麽?”

九漓大吃一驚。她終於懂了碧落為什麽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她的手腕。

“傳聞這個同心鐲是墨軒上神親自打造送給碧落的,鐲子能記錄戴著鐲子那個人的心情與行蹤,在她危險的時候示警——當然他們也遇不到什麽危險,隻是覺得好玩罷了。”幽冥不耐煩地說,鄙夷地看著她。

“原來,原來如此……”

九漓定定看著手中的鐲子,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終於明白為什麽她有危險的時候,七夜就會出現在她的身邊。

也許,他是真的有那麽一點點喜歡她的吧……

可是,鈴聲再響起,卻是再也看不到那個黑發的男子了。

九漓想著,出神地晃動著手環。金鈴發出清脆的聲音,但這次沒有人再出現在她的麵前,帶她離開淒苦。她毫不懷疑七夜絕對尚在人世——他這樣的惡魔沒那麽容易死。隻是真沒想到他居然會是麒麟。

原來皆是那麽高貴強大的族群,但如今九尾狐一族隻有一隻法力低微的小八尾,麒麟一族隻有一隻黑色的不怕血的強盜麒麟,他們的身上絕對沒有祖上的絲毫榮耀。天界的仙人知道了他們的真實身份後必定會長籲短歎說上古神獸就此凋落,但他們滅族之時有誰施予過援手?都是站著好說話不腰疼罷了。她還好,從小有族長寵著護著,可七夜卻始終一個人。

他,一定很孤單吧……

滅族之事他雖然隻是奉命而行,但他畢竟親手殺了長老……罷了,還想這些做什麽?死都死了,早該遠離這些恩恩怨怨了。

九漓想著,輕輕一歎,轉身就走。幽冥一愣,急忙站到她麵前:“你走什麽啊?”

“你不願意幫我,我自己找人就是。”

“靠,你知不知道這些冤魂可都是窮凶極惡的,地府裏陷阱也多,你一不留神就入了十八層地獄再也出不來了?”

“你又不肯幫我,我有什麽辦法。”九漓賭氣說。

“要我幫你也行,但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九漓忙問。

“我要你幫我撐萬年的船。”幽冥邪惡一笑。

“好。”

出乎幽冥意料的是,九漓非常輕易就答應了幽冥他看來比死還痛苦萬倍的事情。他呆呆看著九漓,九漓已經不耐煩地說:“快走吧。”

……

雖然幽冥說他並未見過九漓所形容的那樣的男子,但是他還是陪她把地府尋找個遍。九漓和他一起一層層地獄往下逛,見到的場景一次比一次血腥恐怖,越到後來越心驚膽戰。雖然她還是裝出一副恬靜的樣子來,但蒼白的臉和微微發抖的小手還是暴露了她內心的恐懼。眼見九漓終於有了“應該”有的樣子,幽冥終於得意了。他繪聲繪色和她講著地獄的各種刑法,最後笑嘻嘻地說:“話多的女人要下拔舌地獄,不聽話的要下刀鋒地獄,愛說謊的要被五馬分屍,像你這樣的就是拔了舌頭五馬分屍後然後切成一段段的炸了吃!你細皮嫩肉的一定很好吃!”

“幽冥,你老嚇唬我幼稚不幼稚啊!”九漓心中發顫,白了他一眼。

“那我給你講故事吧。”

……

在幽冥繪聲繪色的鬼故事中,九漓已經入了第十七層地獄。也許是撐船的時候太過寂寞的關係,一路上幽冥的嘴就沒停過,真是個實實在在的“話癆”。他不是嚇唬九漓就是說一些鬼故事,洋洋得意地欣賞著九漓害怕的樣子,害得有求於他的九漓就算不怕,也非得裝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好讓幽冥滿意,一路上甚是辛苦。她看了那麽多的幽魂,但不管在哪裏都沒見到師父,慶幸之餘又很是失望。眼見十八層地獄就快到了,她拽拽幽冥的袖子,問:“剩下的魂魄是不是都在下一層地獄了?”

“嗯。不過你還是不要去了,你師父不會在那裏。”

“為什麽這樣說?生死薄上沒有師父的名字,輪回的名單裏也沒有,師父總不會平白無故消失掉!他一定就在下麵。”

“你這丫頭怎麽就是不聽勸?我說你師父不在地府,你非要找,找不到你又不願意相信!走了,撐船去了。”

幽冥說著就要拉九漓的衣袖,但九漓飛速閃開。幽冥臉上頓現惱怒的神色,九漓喚出尋月護著她四周,輕聲說:“幽冥,多謝你陪我找人,但不親眼看到我怎麽會甘心,怎麽會相信?雖說師父對世間有沒有多功勞,絕對不會在地獄,但他明明沒有轉世……不親眼看我是不會甘心的。”

“除了冥王與那孟婆,這十八層地獄有去無回,你確定要去?”

“是。”

“隨便你!”幽冥惱怒地說:“老子就是無聊了才會陪你找人,你魂飛魄散關老子什麽事!你去,你快去!”

“幽冥,謝謝你。我不會忘記你的。”

“什麽?”

“很高興認識你。”

九漓對幽冥輕輕笑著,突然縱然一躍,跌入黑暗中去,而幽冥呆呆看著她白色的裙角逐漸消失,心裏突然覺得空空的。他呆站了一會,突然覺得背後有人,敏銳地飛速回頭,然後眯起了眼睛:“是你啊。”

“幽冥殿下,好久不見。”孟婆微笑著。

“老子倒是希望永遠見不到你——老子也不會忘記是誰害得老子撐船的!”

“嗬嗬,看來幽冥殿下的性子還是和以前那樣火爆。可是,殿下忘記您打碎我夜明珠的事情了嗎?”

“隻是個破珠子罷了,女人家就是小氣!”

幽冥當然也知道自己打碎孟婆夜明珠的事情是不對,但還是嘴硬,臉蛋鼓鼓的,讓一貫清冷的孟婆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她的微笑轉瞬即逝,語氣平靜地說:“這隻小狐狸不聽你的勸阻進了忘川,怕是再也出不來了。倒是一個漂亮的丫頭,真是可惜了。”

“哼,她自己不聽話活該如此。”

話雖是那麽說,但幽冥的臉上到底呈現出擔憂之色。孟婆也不戳穿這個小朋友的自尊,輕聲說:“我倒是很希望她能出來……真的很希望。”

“好累……”

九漓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她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渾身酸痛,腦袋也暈暈沉沉的。她爬起來,站在綻放著鮮花的草地上,聞著空氣中的花香,覺得自己的腦中一片空白,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忘記了一樣。可是,太陽曬在身上那麽舒服,為什麽要去想到底有什麽事情忘記了呢?忘記就忘記了吧……

九漓想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她忍不住俯下身,摘了一朵白色小花,放在手心,然後看著麵前姹紫嫣紅的田野。她慢慢往前走著,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急忙回過頭去,怒目而視,拍她肩膀的那個人見九漓反應那麽強烈愣住了。他委屈地說:“九漓姐姐你幹嘛瞪我?嚇死人了!”

“你是……你是小鬆?”

“是啊,九漓姐姐你連我都不記得了嗎?你是不是睡糊塗了?”

那個臉蛋圓圓的少年笑嘻嘻地說,而九漓突然衝上前,用力抱住了他——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他了,心中酸楚,想念地厲害。小鬆的體溫那樣清晰地印入她的身體,把小鬆都勒疼了。小鬆用力把九漓往外推,但九漓一直抱著他,死都不鬆手。後來,小鬆隻好任由她抱著,口中說:“又發神經病了……九漓你一定是睡傻了!你欺負我,我要和流光上仙告狀!”

“你說……師父?”九漓不知道為什麽,渾身一顫。

“是啊,怕了吧怕了吧!流光上仙一定會罰你不許吃晚飯!”

小鬆得意洋洋地說,而九漓放開他,下意識地朝著山頂看去。幾乎是本能,又好像是聽到了某種召喚,她朝著山頂狂奔,身後小鬆在喊什麽都沒聽到。這一路上都是熟悉到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色,她跑到山頂,看著近在眼前的那處房子,突然不敢上前。山貴大叔正在曬太陽,見九漓呆站著不動慢吞吞到了她身邊,問:“小九漓在這裏發什麽呆?是不是又犯錯了怕你師父責罰?要不要大叔陪你進去?”

“大叔,我師父真的在裏麵?”

“是啊,他今天沒出門。”

“他……真的在?”

“是啊——小九漓你今天怎麽了?被太陽曬暈頭了?”

九漓非常喜歡睡覺,也很喜歡曬太陽,所以她迷糊的時候大家都會用這句話來打趣她。以前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九漓隻會跳腳,但如今她感受到的隻有溫暖。她木然看著麵前的房子,身體不知道是因為喜悅還是恐懼抑製不住地顫抖。山貴終於看出了她的不對勁:“小九漓你到底怎麽了?你的臉色怎麽那麽難看?”

“我沒事。”

九漓呆呆地說,鼓足勇氣,推開了那扇小木門。

“吱呀……”

小木門發出熟悉的聲響,九漓的心狂跳不止,湧現出莫名的,濃重的悲哀。她朝著院子走去,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隻知道呆呆站著,如癡如醉地看著正在悠然品茶的師父。身穿薄如蟬翼的紅衣,胸前露出大片春光的男子漂亮的鳳眸從九漓身上掃過,然後對她微微一笑:“為師的心肝寶貝兒這是怎麽了,怎麽呆站著不動?說吧,又闖了什麽禍?”

“師、師父……”

“怎麽了?”

流光說著,一瞬間已經站到了九漓的身邊,熟悉的香味襲來,溫暖到讓九漓想落淚。她伸出手,輕輕觸碰著流光的衣袍,然後緊緊抱住了流光。流光很愕然九漓居然會這樣“熱情”,好笑地摸摸她的頭:“怎麽了?是不是對為師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為師知道自己魅力大叫人不舍,但你都快哭鼻子了?”

“師父又欺負我……可能真的是被太陽曬暈了吧。明明隻是做了一場記不清楚的夢,卻覺得已經好久好久沒見師父了。”

“以後少睡點,省得越來越笨。快去做飯去吧,為師的肚子好餓。”

流光說著,眼睛眨巴眨巴看著九漓,讓她哭笑不得。明明都是最熟悉的對話,最熟悉的場景,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裏滿是悲傷。她急忙去廚房,風風火火燒了好幾道菜,還拿出了珍藏的桃花酒給師父喝。流光小口喝著酒,臉上薄薄的紅暈讓他看起來更加豔若桃李。他的舌尖輕輕舔著嘴唇,向九漓招手:“阿九,過來。”

流光把她摟在懷裏,笑眯眯地:“阿九,你到底闖了什麽禍快說出來,為師好奇地很。”

“師父,我哪有闖禍!”九漓嘟囔,貪戀師父的懷抱不肯離開。

“哦?那你偷藏了一百零五年的桃花酒你怎麽舍得給我喝?”

“你、你怎麽知道這桃花酒有一百零五年?”九漓瞪大眼睛。

“一百零五年前子時,你偷偷到了後院把一個罐子埋到桃樹下。我好奇地很,以為你藏了私房,卻沒想到是美酒。過了百年我打開一嚐,這酒的滋味確實還算不錯。”

流光說著,又喝了一口,而九漓隻覺得氣湧心頭。幾乎是下意識的,她一把揪住了師父的衣服,桃紅色的**一下子濺了出來,濕了流光的紅衣。九漓咬牙切齒:“師父早就知道我把酒藏在了桃樹下?”

“是。還知道你耐不住,每過幾年便挖出來看一眼,生怕這酒壞了。”

“啊啊!”

九漓想到自己做賊一般去看心愛的桃花酒的時候,身後卻有個人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丟人極了。流光揶揄:“我以為這酒你是打算自己偷偷喝了,卻沒想到你舍得給為師……阿九果然長大了,為師很欣慰。”

“師父,你欺負我!”

九漓氣急敗壞地就去搶流光的酒杯,而流光把酒杯高高舉著,她怎麽都夠不到。後來,九漓鬧累了,在流光懷中閉上了眼睛。流光的聲音是那麽溫柔:“困的話回房睡覺去。”

“不要。我想和師父多待一會兒。”

總覺得,好像會離開師父一樣……

算了,不想!

好困啊……

後來,流光還是把九漓送回了房。九漓這一覺睡到下午才起來,打著哈欠去給師父做飯,把飯菜端到餐桌的時候才發現師父又不見了蹤影。她心中暗罵師父又不知道和哪家仙子幽會去了,賭氣去山上銜著草玩耍,把小鬆他們痛揍一頓才舒心。山間的居民又給他們送來新鮮食物,九漓微笑道謝,他們說:“流光上仙保佑我們多年,這點吃食算什麽?我們樂意得很。”

九漓和夥伴們玩鬧到下午才回去。夕陽西下,她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手上的鈴鐺輕輕作響。她看著這個金色的鐲子,實在想不起是什麽時候把它戴上的,但是它怪好看的,她也不想把它摘下。她回家的時候師父還不在家,氣得她飯也不做了,直到流光回來的時候她還在生悶氣。她聞到流光身上的酒味心中不悅,故意別過臉去,流光笑嘻嘻把她的小臉擺正:“阿九這是怎麽了?臉蛋鼓鼓的,好像包子,真可愛。”

“師父你別捏我的臉,很痛啊!說,你今天到哪裏去了,可是又去鬼混了?”九漓叉著腰質問流光。

“什麽鬼混,說得真難聽。”流光輕輕搖頭:“那碧波仙子說要彈琴給為師聽,為師不忍傷她的心隻好去了。誰知道她彈起來就是沒完,若是男子我真恨不得把他一掌劈了幹淨。”

“阿九……”

流光看著九漓,突然把臉湊了過來,眼睛流光溢彩,真是暗合了他的名字。九漓看著師父驟然放大的英俊容顏,臉一下子就紅了,期期艾艾:“師父你幹嘛?為什麽突然湊過來?”

“阿九……那麽多年了,你終於意識到為師的好了?”

“啊?哪有!”

“你以前可是從未誇讚我琴藝好。來來,為師給你演奏一段,要聽什麽?”

“師父……”

後來,九漓到底被流光拽到了後山上。薔薇園中,更衣焚香完畢的流光穿著玫瑰紅色的衣衫,在朵朵薔薇中彈奏著一曲悠揚的“山之高”,而九漓托著下巴看著他,看入了神。一曲結束後,流光笑嘻嘻地拍拍九漓的頭:“怎麽,可以傾倒在為師的絕代風華之下?”

“師父你還真是不要臉。”九漓無語。

“阿九,莫要口不應心。”

“師父你就是禍水。”

“哦?”

“長得好看的男子都是禍水,要遠離,這可是你教導我的。”

“你……”

一向伶牙俐齒的流光上仙終於說不出話來,而九漓外表嚴肅,心裏已經笑得就快打滾了。一陣風拂過,流光伸出手,摘下了九漓發絲中的薔薇花瓣。他的手就好像玉石一樣幹淨而溫潤。九漓知道自己的頭上有薔薇花瓣,急忙抖抖頭發,金鈴也一陣作響。流光笑著說:“這鐲子哪裏來的,倒也別致。”

“我……記不清了。”

九漓定定看著手環許久,臉色一白,喃喃地說。她的目光是那樣迷茫,又是那樣痛楚,而流光沒有再追問下去。流光抱著琴正要走,九漓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月光下,她的臉有幾分朦朧。她搖搖流光的手臂,輕聲說:“師父,你答應帶我去人間看煙花的,你什麽時候帶我去?”

“這個簡單,現在就帶你去。”

“什麽?”

九漓還沒反應過來,而流光已經騰雲,帶著她前往人間。流光一向是驕傲不遜的性子,這雲飛得極快又不穩,嚇得九漓急忙抓住了流光的衣服。天上很冷,她整個人都躲在流光身後,流光好笑地說:“有那麽冷?”

“有。”

“那師父的外衣給你。”

流光說著,很高興地開始脫衣服,露出耀眼的春色來——他裏麵可是什麽都沒穿。九漓的眼珠子就要瞪出來了,急忙按住師父的手:“不了,其實我一點也不冷。”

“這樣啊。”流光看起來很是失望。

“嗬嗬。”九漓幹笑。

他們的運氣很好,人間此時正值中秋,正是熱鬧至極的時候。九漓與流光容貌非凡,在人群中引起陣陣嘩然,不少女子都偷偷瞄流光,更有膽大的借故把帕子丟在地上等待流光撿起,所以地上突然多了很多條帕子。九漓看著流光單薄的、幾乎遮不住雪白肌膚的衣衫,幹巴巴地說:“師父,要不我們換一下衣服?”

“你穿的稍微有那麽一點點暴露。”

“阿九可是怕為師吃虧?放心,他們想看就看好了,反正看得見摸不著。”

……

九漓對師父的豪邁作風、招蜂引蝶的能力再一次無語。她見地攤上有麵具賣,眼巴巴地看著流光,流光笑著買了兩個。九漓踮起腳尖,把麵具給師父戴上,然後自己也戴上,微笑著說:“這下可以好好逛逛了。”

“唉,可惜了這些女子,不能一睹天顏,抱憾終身。”

“師父你就自戀吧……”九漓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比琳琅山的自然、清幽,人間極其熱鬧,滿滿的花燈讓九漓看花了眼。流光興致很高,拉著她猜燈謎、吃餛飩,她覺得從沒這樣快樂過。九漓望著天空得那輪明月,說:“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看到人間的煙花。聽說這煙花絢麗非常,好看地很。”

“阿九想看的當然能看到。”

流光這話沒說錯,沒過多久,人間果然放起煙花來。九漓在人群中抬頭抬得脖子都酸了。流光就抱著她到了屋頂,和她一起坐在整座城市的最高處。九漓伸出手,覺得月亮觸手可及,那煙花也在指縫中綻放,確實好看地很。人群中的喧囂好像離她很遠,她依偎在流光的肩上,閉上了眼睛。她覺得時間就在此刻停留,就此睡過去也是一種幸福。

“九漓。”

耳邊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手腕上的鈴鐺也開始響了起來。九漓困倦地睜開眼睛,隻見自己麵前有一個麵容不清的黑衣男子,聲音好像就是從他那裏發出來的。就算再累,但她還是忍不住看著他,而他的身影也一點點變清晰。

“我找到你了。”

男子冰冷的手抓住了九漓的手腕。雖然他的手力氣很大,抓得她很痛,但不知為什麽九漓一點憤怒都沒有,隻是眼睛酸楚,突然很想哭。她想掙脫開,但是怎麽也甩不掉,隻好求助看著師父。流光對她微笑:“九漓,你不會離開師父的是嗎?”

“我當然……”

“她當然會離開。因為她是我的。”

七夜的眼睛眯起,九漓知道他是動了殺機。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擋在了流光麵前:“七夜,我不許你動我師父!”

“原來你還記得我。”七夜淡淡一笑。

“什麽?”

“嗬,居然能製造出那樣逼真的幻境,看來你是真的很思念你師父。但是,我不允許你留在這裏。”

“七夜!”

“自我欺騙是弱者的行徑。九漓,你不是這樣的人。”

“不,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就是!”

“你不是。”

“阿九,和他去吧。”

九漓沒想到流光開口,驚訝地看著師父。月光下,流光的麵容是那樣柔美。天空中綻放著煙花,映紅了流光的臉,而他笑著說:“阿九,如今你的心願都了了,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其實你早就知道這隻是幻境罷了,為什麽就是不肯離開?”

九漓說不下去了。七夜拉著她的手不肯鬆,而流光還在微笑著。他伸手摸摸九漓的頭:“阿九,你並不是會沉溺於過去的女子,你已經做了很多。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照顧自己,做事順心即可。阿九……為師對你也想念地很。”

“師父,不要走,師父!”

四周的景色越來越淡,師父的身影逐漸消失,九漓大驚,伸手去抓流光的衣袖,但最終抓到的隻是薄薄的霧氣罷了。她茫然看著自己的手心,此時才看清自己居然在河水之中,那河水已經淹沒了她的口鼻。七夜也在水中,他緊緊拉著九漓的手,九漓氣得對他就是一掌。七夜抓住她的手,抱住她,九漓拚命掙紮,在七夜懷裏哽咽地罵道:“你為什麽來,為什麽讓這一切都消失?我恨你,我恨你!”

“嗯。”

“什麽叫‘嗯’?這就是你對我的回答?”

“嗯。”

“七夜!”

九漓恨得踢了七夜一腳,而七夜已經抱著她到了河岸上。因為浸泡在河水中許久的關係,九漓的身體蒼白得可怕,身體也不住顫抖。七夜脫了外衣披在九漓的身上,對九漓的白眼視而不見。過了很久,九漓才適應了這溫暖,可以完整說出話來。她看著河邊綻放的漫山遍野,紅得詭異的花,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你也死了?”

“沒有。”

“那你怎麽進的地府?”

“因為我想進。”

“好吧……真是七夜式的回答。你是怎麽找到我的?因為這鐲子?”

“你知道了?”七夜笑了。

“不許笑!你為什麽能那麽自然地承認自己的罪行啊,你的臉皮有多厚啊!我是你的小狗嗎,你要這樣看著我?”

“你不是小狗,是小狐狸。”

“你!”

九漓被七夜氣得無語,一口咬在七夜的手臂上。她咬得極重,口中滿是血腥。七夜沉默地任由她發泄著脾氣,後來九漓終於無力。她看著七夜,踮起腳掀開他的衣服,果然在他的鎖骨處看到了長長的傷疤。她的手不自覺輕輕撫摸著這猙獰的傷疤,而七夜俯身摘了一朵花放在手心,淡淡地說:“這花就是曼珠沙華。”

“傳說中的黃泉之花,彼岸花?”

“是。此花有致幻的作用,能讓人做最美的夢,從而沉睡不醒。明明是最脆弱的小花,卻能讓到此的人有去無回。”

“嗬,想不到這樣嬌豔的花居然有著如此作用。”九漓輕笑。

“你還想在這裏待多久?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你也見了你師父,該知足了。”

“我不知足。隻要不見到他,我就不知足。”

“你已經見到他了。”

“可你清楚知道是幻影卻依然不舍離開。你很清楚地知道,流光早就魂飛魄散,再也不見蹤影,但你必須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你胡說。”

“嗬,難道不是嗎?你怕寂寞,把這個作為你生存的向往——九漓,流光已經死了,你也見到了他最後一麵,沒什麽遺憾了。”

“你胡說什麽!”

九漓臉一板,背過身去,但心到底因為七夜的話而冰冷了起來——這個男人居然看穿了她的心思。他什麽都知道,隻是一直以來都不說罷了。七夜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說:“一個人活著確實有些無趣,但我們可以一起。我是最自私不過的,不會和你師父一樣為了三界安危犧牲。”

“呸,美得你。我才不跟著你。”九漓的心猛地一跳。

“可是你看見我了。”

“你來了我當然能看見你啊。”

“若我沒有和流光同樣重要,你絕對不會在幻境中看到我。”七夜微微一笑。

“切,你就自戀吧。”

九漓嘟囔著嘴,但臉已經紅得就快燒起來了。她不是傻瓜,她當然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七夜,但她不能接受自己居然會喜歡強盜頭子這件事。

他那麽壞,那麽暴力,還愛殺人……

不能原諒,不能原諒啊!

“九漓,你的‘遺體’被保存得很好,如今回去正能複活。”

“我為什麽要複活?我覺得這裏挺好的。”

“嗬,可是冥府是沒有食物的。棲梧可是為你準備了各色美味,有熱氣騰騰的白糖糕、金黃誘人的梨子好郎君、酸甜可口的山楂球、清甜細滑的芒果塔……除了甜點之外,還有各地的名品,你確定不吃?”

……

打蛇打七寸,要抓住吃貨的弱點隻要抓住她的胃就好了。九漓無語,但是麵前還是浮現出七夜所說的白糖糕、梨子好郎君、山楂球、芒果塔來,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她看著七夜:“我的族人不是你殺的,對嗎?”

“嗯。”

“那你為什麽會到青丘?”

“為了搶火焰石。隻是沒想到我們到的時候你們已經被滅族了。”

“天兵做的?”

“嗯。”

“七夜,你們和天庭到底是什麽關係?”九漓終於問出了想問已久的問題。

“以前,有些事他們不便做,我們來做,與之對應換來的是一些支持與生存空間。”

“你們會需要生存空間?我不信。”

“我們也不是生來便強大的。要活下去,必須學會妥協,即使麵對的是仇敵。九漓,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

七夜的聲音很平靜,但九漓能想象出他都經曆過什麽。年幼弱小的神獸,身上隱藏強大力量,眾人覬覦的上好的仙藥……他們,真的是同類。隻是,他隱忍到強大,強大到掌控自己的命運。

“那後來呢?”

“後來,我們足夠強大,自然不會聽從他們的。”七夜輕笑。

九漓深吸一口氣:“如果你們先到,那你們也會屠殺青丘的,是嗎?”

“是。”

“切,你還真是從不說謊……”九漓搖頭:“我很好奇,不是你做的事情你為什麽要認?”

“以前想著身上血債夠多,不差這一樁。”

“以前?那你現在又為什麽要我知道真相?”

不知道為什麽,知道七夜不是屠殺她族人的罪魁禍首後她突然感覺輕快了起來。她等著七夜的答案,但七夜並未回答,隻是大笑。他抓住她的手然後往上飛去。耳邊回響的是風聲,九漓忍不住往下看去,隻見幻境中美麗的琳琅山其實是灰暗冰冷的河流,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十八層地獄原來是這樣。

沒有血腥,沒有那麽危險,隻有甜若蜜糖的幻境。在幻境裏,可以看到最想看到的東西,完成最想完成的心願,隻要不魂飛魄散,這美夢就能一直做下去。

有能力到十八層地獄的都不是簡單的人,各自有著各自的故事,各自有著各自的與悲哀。就算法術再過強大的人心裏總是有缺口,而這個幻境就給人最甜蜜的夢境,讓人忘記自己是誰,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麽,心甘情願沉迷其中。要不是這鈴聲響起,她也不會想起七夜,想起師父死後發生的事情,但饒是如此,她還是舍不得離開這幻境。

不過,七夜為什麽不受幻境的影響?

“七夜,你為什麽能進入我的夢境?難道你自己沒有夢境嗎?”

“這曼珠沙華能讓人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最想見的場景。”

“你沒有想見的人?”

七夜看著她,緩緩地說:“九漓,你剛才問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實情,因為我在乎你的想法與感受。還有,我有想見的人,那就是你。”

七夜輕聲說,聲音消散在風中,而九漓的臉紅了。七夜把她摟在懷裏,她的臉頰緊緊貼在七夜的胸前,眼前回放著和七夜在一起的場景,心中滿是絕望的喜悅。

七夜……

他就好像是盛開在黑暗之中的曼珠沙華,看起來溫良無害,其實心裏滿是毒汁。可是,就算是知道他的本質,但還是忍不住去靠近,忍不住去接近,也忍不住信任。她不會懷疑七夜的話,因為七夜從不說謊。

他,是真的喜歡她吧。被這樣的強盜頭子愛上,他們以後的宿命隻能是一起下地獄吧。不過,這也無妨。不管身處何方,他定會保護她的。

九漓依偎在七夜胸前,覺得自己那麽多年來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了。她在心裏輕輕說:師父,阿九還是找不到你,但能在地府再見你一麵也算是了卻心願了。就算你不在人世,不在天庭,不在地府,但你一定會在阿九的心裏。

九漓想著,心中酸楚,而七夜的速度極快,他們一直到了三生門前。正要進門重返人間的時候,突然背後一陣疾風襲來。七夜靈敏一閃,九漓摔倒在地,而孟婆舉著劍冷冷地說:“七夜,你以為冥府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上次讓你逃脫了這次我絕不會讓你逃走,快快隨我去地府聽候審判!”

“孟婆……”

九漓吃過孟婆的虧,下意識地渾身一顫,而七夜已經與她交起手來。九漓看得心驚,不住提醒七夜要小心,都沒留心自己身後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幽冥的刀架在了九漓脖子上,他笑嘻嘻的:“這是你的情郎?”

“胡說!”

“怎麽樣,找到你要找的人沒?”

“沒有。”九漓一愣,然後說。

“不管如何,你都要遵守約定去撐船。”

“我……”

九漓剛到地府的時候是心如死灰的。她無所謂是死死活,更加不介意是不是要去枯燥無味的“撐船運動”,但隨著七夜的到來,她的心思不在地府上了。她是那麽思念那個多姿多彩的世界。

即使,那個世界會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個笑話。隻要她不認為自己是笑話就好。

“幽冥,我願意完成約定,但不是現在。你能讓我們走嗎?”

“嗬,我記得當初你可是很爽快就答應了。是什麽讓你改了主意?”

“以前我覺得我是死是活都沒人介意,可我後來才知道還是有人等著我的。”

九漓說著,用一種她自己都沒發覺到的溫柔眼神看著七夜,而幽冥笑了。他把刀從九漓脖子上拿了下來,說:“好,等你哪天再死了可是就要來撐船,你要小心點別死了。”

“謝謝你,幽冥。”九漓感激地說。

“別謝我,我也隻是聽我家老頭子的命令罷了。”

“你家老頭子?”

九漓疑惑地問,而七夜那裏已經分出了勝負。七夜的身上沾著孟婆的血,孟婆踉蹌著跪倒在地,滿臉憤怒。她的目光朝九漓掃來,幽冥心知不妙忙把九漓拉到一邊,而方才他們所在之地多了一個大坑。九漓心有餘悸,而幽冥對著孟婆吼道:“孟婆你發什麽瘋啊!你忘記老頭子說的話了嗎!他讓我們稍微阻止下就讓他們走人,你不聽老頭子的話?”

“我為什麽要聽那個昏庸無能的冥王的話?七夜兩次來犯,我不能忍!”

孟婆說著,眼睛露出了紅色光芒,九漓心中一顫,而七夜已經眼明手快地把孟婆擊倒在地。孟婆的胳膊都被扭斷了,但她還掙紮著爬起,看得幽冥心中不忍。他忍不住怒吼七夜:“你做什麽!至於下此毒手嗎?”

其實,七夜已經是留了情麵的……

“我記得你,你是那個前來尋找你族人魂魄的小麒麟。”孟婆微笑了起來。

“很多年沒見了。”

“是啊,很久沒見了……我的手是你掰斷的?”

“嗯。”

出乎人意料的是,孟婆並沒有暴怒。她仔細回想,然後對七夜說了兩個字:“天庭。”

“何人?”

“隻是一個小仙子罷了。我一時不查,著了道。對了,我依稀記得我去了什麽地方見到了一個銀發的男子。他對我說一定要殺了你和九漓。”

“銀發男子?”九漓下意識地重複。

所有的人指認的都是一個銀發男子,難道是臨淵?碧落也讓她小心此人。

那個臨淵到底是何方神聖?

“怎麽?”

孟婆神色一凜,而七夜緩緩笑了。他說:“九漓,看來是衝著我們來的。走吧。”

七夜說著,對幽冥和孟婆輕輕點頭,然後拉著九漓的手就往三生門走去。九漓隻覺得一陣眩暈,然後是撕心裂肺地疼,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七夜明亮的眼睛。他朝她伸出手:“歡迎回來。”

“吃的在哪裏?”九漓問。

……

“真是吃貨。”千色不屑地說。

“來這兒,都給你留著呢。”棲梧說。

“九漓,那地府可是有趣?”

大家都湊了上來,九漓看著他們,覺得心裏滿滿的。

雖然他們是強盜,雖然他們性子暴虐無常,可他們保護了她和七夜的身體,他們給她準備好吃的……

也許,他們是她某種意義上的“家人”吧。

她早就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