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輕風偷走他的酒

齊月就這樣時而抱向阿媽,時而抱向阿爸思慮無眠了一整晚。他有聽到阿爸那微微的鼾聲,此起彼伏回響於耳。這樣的鼾聲卻讓他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踏實感,有時望著阿爸的臉龐,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一些什麽,但同時又很糾結。

糾結該不該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告訴阿爸,即使告訴了又能如何呢?自己這個當事人都還沒有弄得明白,又何必再給他徒增傷感困惑呢。如此說來,還是不說為好。也該學著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

最關鍵的是,明明剛走沒有多久,他不忍心看著阿爸為這件小事勞心勞神。

他心疼他。

齊月一大早就跑到陳曦家,想喚他一起出去散心。

剛抬腳進了大門,就聽見有吵架的聲音傳來,很大很急,是陳曦和嬸嬸的聲音。

嬸嬸看到齊月走了進來,就立即停止了:“齊月來了,坐,嬸去看看廚房的粥。”

齊月點頭,就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看到陳曦紅了兩隻眼眶,有些灼熱的東西在裏打轉,沒有落下。和陳曦一起坐到了床沿,試圖用袖口去擦拭他那已經抑製不住滾落下去的淚水。

“為什麽不可以?為什麽?”陳曦故意大聲吼叫,似乎是剛才的氣焰還沒有消。

齊月不開口問。

“陳曦,我……有些話想跟你說。”齊月說。

“月兒,你說她憑什麽呀,憑什麽不允許我這樣做?”陳曦滿腔的火氣根本沒有聽到齊月在說什麽話。

“做什麽?”

“我,不想去學校啦!真的不想去,可是,可是……她不允許我這麽做,不允許……”陳曦緩緩開口,沒有了剛才那樣的怒氣衝天,平緩了許多。

“為什麽?”齊月多少是有些驚訝的。

“月兒,你知道嗎?現在我一閉上眼睛就能夠想到那些人的冷嘲熱諷,那種議論、那種眼神,那種一臉的看不起。我怕啊,我怕再這樣下去我就會崩潰掉的。

甚至一眼就能夠看到未來所有的日子,日複一日地這樣!真……真的沒有希望!”陳曦自己說著說著也漸漸地泄了氣,再沒力氣,隻剩滿腔的擔憂和無奈。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退學之後你去做什麽?”齊月特別生氣,氣陳曦輕易就這樣說放棄。明白他的痛苦,卻又替代不了他,這又何嚐不是另一種痛苦呢!

“我……我,做什麽,都行。”陳曦支吾,這句話連他自己說得都沒有絲毫底氣。

“能做什麽?陳曦,我們年紀還這麽小,每天勤勤懇懇地上學,去學習嶄新的不同的知識,將來考上一所好的高中好的大學才能有資格說衣食住行,說更好的生活,說有能力把自己和親人照顧好,不然你手無縛雞之力又談何未來呀!

嘴長在別人的身上,你能管得了嗎?

別賭氣……”齊月這一番話真可謂一場不大不小的演講。這幾年他看過的世界太多了,當然都是書裏的世界,不過那一場場的悲歡離合,倒是親身經曆過的。

這些話他是說給陳曦的,也是說給自己的。說一聲放棄好容易,堅持下去才更難。

陳曦喑啞無言,他正在靜靜地思索齊月的話語,像那老唱片一樣吱呀呀在腦海裏轉個不停。其實該明白的也都明白,隻是有些事做起來真的好難。

“我先回去吃早飯。”

齊月撂下這句話就離開了,陳曦以為還有,結果就隻是這樣一句生硬而沒有溫度的話。

正吃著早飯呢,陳曦走進來了,一進門齊媽齊爸就招呼他坐下。齊月看陳曦這樣,大概是自己的話他已經聽了進去,於是也放心地大口吃飯,幾秒而過,見底。

“阿媽,我和陳曦出去了。”

“哎……今天鎮上趕集你不和我們去嗎?”齊媽說。

齊月回頭:“不去啦!”

“要帶什麽?”

“不用。”

已經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齊月在小賣鋪買了兩根五毛錢的冰棍兒和陳曦一人一個,開始吸吮著就往山上走。

別說,冰棍兒還有絲絲涼涼的白氣冒出來。讓人心生小歡喜。

陳曦腿腳不靈便,但卻絲毫也沒有拖後腿的意思,倒是還比齊月快上幾步。越往上走,就感覺到涼,雖然時而汗珠流淌,但若是停了下來,依舊是能夠感受到涼爽的。落葉一片片地鋪滿了這泥濘的山路,說是泥濘,雖是坑坑窪窪,倒也沒有能夠拖泥帶水之地,畢竟還有這一片片的落葉,要歸根。

陳曦吃完了冰棍看著不遠處正在緩緩下落的那一片褐色的樹葉問齊月:“月兒,你為什麽這次不和阿爸阿媽一起去集市啦?我記得以前你可喜歡去了。”

齊月想:“大概……可能……我,我知道其實今天是最應該陪他們一起去的,但是……我不要。萬一冤家路窄碰到了某個人,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將會是什麽麵目。

所以為了避免,還是不去為好。”

陳曦點頭:“也好。”

他們一直沿著這條盤山公路走,忽而有飛鳥從頭頂澄澈的天空掠過,其歡聲回響在山穀,心生愉悅。忽而又不知從哪兒傳來牧羊人的聲音:咩——嗚,咩——嗚。似乎這羊呀,不聽話。

“齊月,你知道嗎?本來我還想問你好多好多的問題呢!但忽然,這一刻我已經問不出來了,可能是陷入了迷戀!”陳曦開口。

“那——就——別——問——啦!慢慢地我們都會明白的。”齊月衝著遠方的山穀呼喊,衝著山下呼喊,進了人家,給了草木。似乎這一喊能夠將所有不快的情緒喊出來,因為齊月的臉上明顯添了幾分生氣在的。

“明白什麽?”陳曦疑惑。

齊月不再答。而是更大膽歡快地朝前走,因為啊,他看見了那棵老樹下有牧羊人在小憩。

輕風而過,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酒香,令人陶醉甚美。

走近一看,原來老樹下的牧羊人懷抱一壺酒,未蓋,才致如此。

“酒真香!”齊月開口。

牧羊人緩緩睜眼:“來一口。”

齊月搖頭。走近才看了清楚這位牧羊人衣衫整齊幹淨,腳下的鞋似是阿媽納的那種布鞋,但又不是,倒,倒更像小說中描寫的那古代人的鞋子一般。頭發烏黑亮麗,頷部有一撮白花花的長胡子,倒也是奇怪。

遠處又有牧羊人的聲音傳來,齊月驚恐,這難道不是牧羊人!

“您不是牧羊人嗎?”齊月問。

老者緩緩起身,搖頭。

“那您是誰呀,老爺爺?”陳曦問。

“我就是我啊!”聲音渾然有力。

“不是啊,那您叫什麽名字呢?”齊月著急。

“有緣一見,轉眼分離,又何必知道呢!不知也罷,不知也罷。”

齊月看著他,言語中出口成章,頷下的白胡子一上一下,著實有趣。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在其中,齊月心想。不過,這下倒是把他堵了口,不知再問些什麽。

見他收拾準備要走,齊月又忍不住開口:“您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老爺爺嗬嗬笑,踮了腳步:“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齊月不明白。轉神:“到我家去吧老爺爺?”

眼看著他把鬥笠戴上,已然要向山裏款款而去。這樣的背影齊月是生平,第一次見。那樣神秘,那樣滄桑,那樣……有故事。

“山裏有什麽?”老爺爺已遠去,齊月又扯著嗓子喊。

“什——麽——也——沒——有。”大概傳來的就是這五個字啦。老爺爺已經走遠,在某一處拐角消失不見。

齊月還愣愣地在原地,是在細細地回想這過去的一切,這神秘又美妙的一切。為何神秘?因為有無限的猜測,因為他談吐不凡,因為他有那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一聲驚雷。

“月兒,咱們該下山啦!”陳曦說。

再抬頭,飛鳥流雲都已不見,取之而來的是一團團的黑雲。

“山雨要來啦!但願他有歸宿。”齊月喃喃自語。

夜晚。齊月睡在明明的下鋪,卻也是輾轉反側。一閉上眼就能想起白天的那位白胡子老者,那樣地灑脫那樣地滄桑那樣地風韻猶存,齊月不禁抿嘴微笑。也不知是為何發笑。

他緩緩起身,披了一件衣衫,坐在書桌前燃起蠟燭,日記本上亂七八糟的一闋詞是今天最美的遇見:

空無月,對殘山,又見一老者,是白胡蒼蒼。不知哪裏來,不知何處去,望背影空空悠悠。鞭兒揚,羊兒歌,一曲一曲絕唱,最無奈,是離去的悲歌。夢醒,月沉,煙火漫,無有塵埃,終不見歸途是否君還在。也罷,也罷,蹉跎時光,是也算作枉費思量!

最後,隔了兩行,在本頁末尾處,又道:這個秋天,滄桑之秋,多事之秋,多愁善感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