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魅洲之玉麵

如果深愛的人變了模樣,變了身份,不再用曾經深情款款的那張臉對你微笑,你還能認出來嗎?滄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過外麵的皮囊,觸摸到裏麵的靈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顆心?

(一)天大地大,除了跟著他,她還能去哪裏

晨風徐來,柳枝拂動,一夜的春雨柔柔地潤了大地,遠處山巒翠峰,裹上一層清新的濕意,白雲高臥,鳥兒掠過長空,留下聲聲清嘯。

山穀間,荀連裹著一襲黑鬥篷,疾走幾步後,終是忍不住回過身:“你還要這般跟我到幾時?”

他身後還穿著髒兮兮的紅嫁衣的錦煙,被他嚇了一跳,手一抖,不自覺地就低了頭,囁嚅道:“可……可我沒地方去了……”

荀連的臉遮在麵罩裏,看不出是何神態,隻露出一雙不耐煩的眼睛:“你不是琅山蝶族嗎?回你的琅山去,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叫雲嶺,那兒終年積雪,萬丈寒冰,跟著我保不齊活活凍死你!”

風聲颯颯,吹得嫁衣飄揚,錦煙被喝得後退一步,抬頭間紅了眼圈:“不,我不能回去,我已經回不去了,從替小姐出嫁的那天起,他們就不想讓我活著回琅山了……”

發顫的泣聲中,荀連一怔,眸光變得複雜起來,周遭寂寂,山穀風吹,半晌,他一聲歎息,轉過了黑鬥篷。

錦煙是被荀連從大火裏救下的,彼時她正要被活活燒了來為她的“夫君”殉葬。

她的“夫君”是狼族少主,身份尊貴,可惜生來卻是個病秧子,都沒撐到婚禮舉行的一天就去了,那原本和他訂下婚約的二小姐怎肯嫁過去殉葬,於是哭哭鬧鬧中,便有了“替嫁”一說。

一場紛擾裏,錦煙成了最無辜的犧牲品。

她以蝶王“幹女兒”的名義,被套上嫁衣,堵住嘴,捆綁著,連同幾大箱價值不菲的嫁妝,被一起抬到狼族,命如草芥地替二小姐“消難”。

架起的火堆上,烈焰熊熊燃起,錦煙驚恐地瞪大了眼,手腳卻被死死捆住掙脫不得,她大聲呼喊著求救,眼淚絕望地溢出。

火舌吞噬中,她身上的紅嫁衣鮮豔如血,有那麽一刻,她以為自己就要這樣被活活燒死,做個可憐的殉葬“新娘”—

卻是在最危難的關頭,裹著黑鬥篷的荀連從天而降,如神祇降臨,從大火中救出了她!

那一定是錦煙這輩子都難以忘卻的經曆,她被黑鬥篷一卷,貼在那個溫暖的懷裏,一片混亂中,荀連帶著她飛上了天,大風掠過她的耳畔,她渾身顫抖著,劫後餘生地淚流不止。

可以說,是荀連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天大地大,除了跟著他,她還能去哪裏?

(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一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錦煙居然也跟了下來,沒喊過一句累。

荀連停下,她就停下,在他不遠處歇息;荀連走她就走,默默地跟著,怯生生的模樣倒讓人生了憐意。

久而久之,荀連冰山般的態度也像稍有融化,仿佛默認了她的跟隨,偶爾還會跟她說上幾句話。

錦煙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有一次問荀連要去那雲嶺做什麽,荀連說在找一樣東西,她心生好奇,不由得問是什麽東西,荀連卻沉默了。

月光如水,樹影婆娑,微漣倒映著他們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荀連才低低一歎,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那語氣含著太多的寂寥,聽得錦煙心頭莫名一顫,但荀連卻不再開口,隻裹緊黑鬥篷,起身上路。

那一路格外寂靜,錦煙跟在後麵也不敢說話,她隻是忽然覺得,原來一個人的背影,也能夠那樣孤獨,仿佛天地之間,孑然一身,隨時隨處消失了都沒人知道。

那一瞬,錦煙心頭忽然彌漫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月光之下,她凝視著荀連的影子,有些念頭就那般暗暗生出,如初春抽芽的枝丫。

她想陪著他,想讓他不再一個人,不管他去哪裏,她都願意追隨,哪怕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跟在身後。

做了決定後,錦煙再看向荀連的目光便不再躲閃,而是充滿溫柔的笑意,常常都看得荀連一愣。

原本一切都相安無事,卻在即將抵達雲嶺前,荀連衝錦煙發了火。

荀連性子的確有些怪,不好親近,但那樣大發雷霆,還是第一次。

因為在山洞歇息時,錦煙趁他睡著,竟然揭開他的麵罩,想要看看他的臉!

荀連夢中陡然驚醒,一把抓住錦煙的手,目光淩厲。

那是多麽可怕的眼神啊,錦煙嚇得瑟瑟發抖,從沒見過荀連身上散發出那樣可怕的氣息,她哆嗦著嘴皮:“我……我隻是……”

隻是按捺不住內心深處的蠢蠢欲動,想看一看你真正的模樣,想離你更近一些……

仿佛看穿錦煙的想法,荀連手一緊,將她狠狠摔在了地上,嚴厲的聲音在山洞裏響起。

“我與你非親非故,不過是隨手搭救,你用不著感恩戴德,更別企圖窺伺我的內心,這輩子我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錦煙顫抖著身子,眼中已有淚光湧起,她蒼白著臉搖頭:“不……不是的……”

“不是什麽?”荀連厲聲打斷,猛地站起,一步步逼近地上的錦煙,眸中染了淒色,“世上哪有什麽值得信任的人?最好的朋友都會背叛你,至親愛人也會轉眼就翻臉。人生遍布荊棘,稍不留神就會血肉模糊,我流浪了太多年,什麽都看透了,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

夜風呼嘯,拍打著山洞四壁,凜冽得叫人避無可避。

“滾,別再跟著我,我獨生獨死,獨行天地間,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鬥篷一揚,荀連扔下這句近乎無情的話,頭也不回地出了山洞,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錦煙煞白了臉:“不,別扔下我……”

夜風拂過荀連的發梢,他不理身後的淒喚,隻是腳步決絕,孤獨趕赴自己的歸宿。前頭就是雲嶺雪山,皚皚白雪,這場不在計劃之中的相伴相隨,也是到了該說分別的時候……

(三)他再不信人,因為不信,則不傷

“出來,別再跟了!”

白茫茫的雪地裏,大風呼嘯,裹著黑鬥篷的荀連驀然轉過身,衝著樹後一道躲閃的身影一聲低吼。

枝頭微顫,樹梢上的積雪簌簌落下,不多會兒,錦煙怯生生地露出身子,嘴唇已被凍得蒼白,長睫上還凝著未化的霜,紅衣白雪,倒別有一番動人的美。

他們遙遙對望了許久,到底是荀連先開了口,他深吸口氣,仿佛做了某個決定,語氣中都帶了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好,你不是想看看我的真麵目嗎?我便讓你瞧瞧……”

寬大的黑鬥篷猛地一扯開,“啪”地扔在了雪地裏,俊挺精壯的身軀驀然露在了外麵,錦煙抬頭間猝不及防,一下緋紅了臉,卻是眼尖地瞥見荀連手臂上,布著一片銀光閃閃的鱗甲,她張張嘴,有些吃驚道:“你……你是龍族的?”

荀連嘴角一揚,露出一個冷笑,他並不接話,隻是站在雪地裏,仍舊一件件脫著,直到白色的單衣貼身,他才伸手,緩緩揭開了麵罩—

隻聽到一聲抑製不住的尖叫,風雪四飄!

錦煙捂住嘴,渾身顫抖,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嚇得慘白了臉。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坑坑窪窪,皮皺眼歪,翻唇齙牙,世間一切形容醜的詞語用在那張臉上都不為過,簡直……簡直活像隻癩蛤蟆!

果不其然,荀連愈加冷笑,笑裏卻帶了莫大的悲涼,他嘲諷地直視著錦煙,一字一句,近乎殘忍:

“龍子身,蛤蟆臉,見過了這樣的我,你還想要繼續跟隨嗎?”

聲音在雪地上空久久回旋著,如一記記重錘,狠狠敲在錦煙的心上。

荀連再次轉身離去,這一回,錦煙沒有跟上。

風雪中,荀連嘴角明明漾著笑,卻有什麽紮在他眼裏,酸澀得想要落淚。

多少年了,即使孤獨一個人,也比聽到那樣驚恐的尖叫好。

他再不信人,因為不信,則不傷。

風愈大,雪愈深,荀連深一腳淺一腳,裹著黑鬥篷,向雲嶺深處前行。

他要找到隱居在蒼穹之頂的神巫千姬,借助她的浮石鏡找一個人,那個人,他已經找了很多很多年。

叫荀連沒有想到的是,在幾天後的行路中,他不小心踩到一處深埋雪地的陣法,被震傷鮮血直流時,卻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驀然出現,如霞的紅嫁衣奔到他眼前。

荀連捂住受傷的胳膊,抬頭愕然:“你……你沒有走?”

是的,出現的不是別人,正是荀連以為早就被嚇跑的錦煙。

風雪中,她手忙腳亂地扯下衣角,替他包紮著傷口,眉眼間滿是擔心與關切,倒叫荀連愣住了。

錦煙來自琅山蝶族,法力雖然低微,卻沿襲了蝶族的醫術,陣陣熒光中,那傷口果然一點點愈合,錦煙卻滿頭冷汗,力竭地倒在了荀連懷裏。

“我隻怕你不自在,怕你再趕我,所以,所以離得更遠,不敢叫你發現……”

她臉色蒼白,望著難以置信的荀連,聲音虛弱地解釋著。

直到錦煙徹底昏過去,抱著她的荀連依舊沒有回過神來,風雪中,那道孤絕的背影久久沒有動彈,仿佛與皚皚白雪融為一體。

(四)荀連,尋臉,敖玉用這個化名已經找了很多年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

山洞裏搖曳的火光中,荀連對錦煙道,錦煙揪緊雙手,心跳如雷地點了點頭。

那個低啞的聲音依舊那樣好聽,卻帶著無以言說的哀傷,在山洞裏緩緩響起—

“我其實不叫荀連,我是西海龍王敖閏的三太子,敖玉,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不,確切地說,我在找一張臉……”

荀連,尋臉,敖玉用這個化名已經找了很多年。

他跋山涉水,不辭辛勞,輾轉一處又一處地方,不過是在找一張臉,一張他自己的臉。

事情要從很多年前說起,那時的他還是西海龍王的三太子,相貌俊美、文韜武略、地位崇高……幾乎可以說是天之驕子,眾星捧月。

他還有個未婚妻,乃亂石山碧波潭萬聖龍王之女,萬聖公主,也是生得花容月貌,才情家世都與他無比匹配。

原本一切都很美好,但在大婚前不久,發生了一件意外。

有個人找到了敖玉,要他幫一個忙,那個人叫九淵,真身是隻癩蛤蟆,與敖玉結識多年,以兄弟相稱,私交甚好。

說起九淵,模樣當真是醜到驚天動地,敖玉第一次見到時也嚇了一跳。

那時敖玉在西海上吹笛,夜風拂麵,遠處有歌聲相和,緲緲傳來,醉人不已,宛如天籟之音。

接連幾夜敖玉都在原處吹笛,那歌聲也飄了幾夜,兩個人一奏一唱,相互和應間,隱隱生出知己之感,終於,在第七夜,敖玉帶上美酒,一曲完畢後,以千裏密音,對著歌聲傳來的方向高喊道:

“伯牙子期,莫過如此,遠處的朋友請現身,與吾相見,把酒同歡,月下暢聊。”

海浪拍打著礁石,風聲呼嘯,不知過了多久,一道綠影才從水麵上升起,徐徐向敖玉靠近。

當月光下那張臉完全現出時,敖玉差點兒驚呼出口,那樣美妙的歌聲竟然是出自那樣一張臉,可以說天底下從未見過那般醜陋之顏,連向來不以貌取人的敖玉都被嚇到了。

事後回想起來,九淵仍舊搖頭笑得苦澀:“不怪兄弟,這也正是我一直離群索居、避不見人的原因。”

癩蛤蟆九淵,生得奇醜無比,卻是胸有溝壑,才識過人,更別提他的歌喉了,他擁有著世間最美妙的歌聲,任是誰聽到都會深深著迷,醉在其中。

但一切都毀在那張臉上,他沒什麽朋友,直到遇上敖玉。

敖玉並不嫌棄九淵的模樣,時間久了看著也習慣了,反而被他的才識與品性打動,與他稱兄道弟,引為知己。

九淵很是感動,也將敖玉當作真心朋友,兩個人時常月下對飲,談古論今,交情日篤。但這份情誼卻鮮有人知,因為九淵怕自己的模樣引來非議,一直獨自隱居,不曾見過生人,與敖玉的結識純屬偶然,所以西海見過他模樣的人也就隻有敖玉。

日子一直這樣風平浪靜地過著,直到敖玉大婚前不久,九淵找到了他,頭一回露出了難以啟齒的模樣,他想讓敖玉幫他一個忙,敖玉欣然答允,卻萬萬沒有想到,九淵提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太子,能借你的臉用一天嗎?”

敖玉當時說不出是什麽心情,倒是九淵慌了,連連擺手:“不不不,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借一天,一天就好。”

(五)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一定是個萬分哀傷的故事。

九淵愛上了一位姑娘,一位多年聽他唱歌,與他用海螺傳信的姑娘。

那是天上的一位仙子,每年春分時節會路過西海,提著花籃,來到人間布春,灑滿春光。

她在一次無意中聽到海麵上傳來九淵的歌聲,驚為天籟,提著花籃駐足聽了許久,可怎麽也找不到唱歌的人,布春時間刻不容緩,她跺跺腳,撿起海邊的一個海螺,留下了自己的心意。

當仙子離去後,躲在暗處的九淵才緩緩現身,他撿起海螺,將它貼在耳邊,在徐徐的海風中,聽到了裏麵溫柔如水的聲音。

“你唱的歌真好聽,希望來年布春,我還能在這裏聽到你的歌聲。”

那大概是九淵第一次落淚,他在海風中站了許久,聽著耳邊海螺裏一遍遍傳出的聲音,感覺心口某處都融化了,留下一片氤氳的暖意。

此後一年九淵都懷揣著那個海螺,時不時就拿出來聽一聽,說不清都聽了多少次,迎麵拂來的海風中,他心中也開始有了一種隱隱的期盼。

第二年春分時,仙子如約而至,果然又聽到了海麵上傳來的歌聲,她還見到了留在海邊的那個海螺。

“我叫九淵,如果你願意,每年春分我都會在這裏為你唱歌。”

聲音低低柔柔,一字一句仿佛風鈴搖曳,仙子捧著海螺,幾乎要醉倒在其中,有什麽伴隨著那個約定,一並縈繞在心頭,成了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美麗秘密。

“我叫辛妍,認識你真好,明年我還會來,來這裏聽你唱歌。”

海螺就這樣年複一年地傳遞著,九淵和辛妍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仿佛久別重逢的故人,以海螺為信,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浪漫交流。

“九淵,我也愛讀《詩經》,最喜‘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一句,你能將它編成一首歌嗎?”

“辛妍,謝謝你帶來的花,它和你的笑容一樣美。”

“九淵,我在天上的日日夜夜,都盼著布春這一天,因為等到這一天,我就能聽到你的歌聲了。”

……

九淵其實一直以來以四海為家,因為相貌的緣故,他從不在一個地方過多逗留,但自從認識了辛妍後,他便留在了西海,避開人煙,躲在海底,等待著一年一次的相會。

直到有一年,海螺裏開始傳出辛妍羞澀而灼熱的情意—

“九淵,我喜歡你,讓我見見你好嗎?”

起初九淵愣住了,心頭湧起一股難言的情愫,因為他也在年複一年中深深愛上了辛妍,愛上了那個美麗善良的仙子,但隨著海螺裏一遍遍傳出的聲音:“讓我見見你好嗎?讓我見見你好嗎?讓我見見你好嗎?”

九淵顫抖著,卻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恐慌當中,他撫上自己醜陋的臉頰,一顆心如墜海水,浮浮沉沉,壓迫得他呼吸不過來。

他愛辛妍,他當然也想堂堂正正地走出來,不再躲在暗處,而是與她麵對麵,在溫柔的海風當中,牽著她的手,親自唱歌給她聽。

可是,可是……他不能,他這副模樣怎麽見辛妍?

他怕嚇到她,怕她嫌惡他,怕她逃得遠遠的,從此再也不出現,再也不用海螺與他通信,用柔柔的聲音告訴他,她很喜歡他,很喜歡他的歌。

九淵抱住頭,蜷縮著身子,失聲慟哭。

他太害怕,害怕失去她,苦澀的眼淚也無法改變他是隻癩蛤蟆,是隻醜陋的癩蛤蟆的事實。

無法言說其中的掙紮,如果再來一次,九淵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找到敖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無助可憐地對他提出:“三太子,能借你的臉用一天嗎?”

用一天,就用一天,在春分時節,辛妍提著花籃來到西海的那一天,用這張完美無缺的臉,在海風中對著她唱歌,對著她吟出“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不讓她所有的期盼破滅,讓她一直在心底保有那份美好的幻想。

他將在那天牽著她的手,告訴她,他也很喜歡她。

這是種欺騙,是種徹頭徹尾的欺騙,九淵比誰都清楚,可他做不到以真正的麵容去見辛妍,更不忍心打破辛妍的所有幻想。他寧願保全這一天,然後遠遠躲起來,永遠不見辛妍,抱著這美好的回憶了卻殘生。

他多麽明白,他這醜陋的癩蛤蟆和辛妍那美麗的瑤池天仙,有著雲泥之別,是永遠不可能的,能有一天的美好回憶,他已經該心滿意足,沒有資格再奢求更多。

用漫漫餘生的痛苦追憶,換取相見的一天,夜深人靜時,陪伴身旁的隻有摩挲過無數遍的海螺,與穿過袖間淒寒的風。

這的確是個飽含欺騙的行徑,卻更是個滿載哀傷的故事。

敖玉至今還記得他當時的複雜心情,那是種說不上來的又歎又憐,胸腔裏有什麽堵得難受不已,他顫聲問九淵:“值得嗎?”

九淵捂住臉,許久,淚珠從指縫間淌出,他喉頭滾動,嘶啞著聲音:“值得不值得,誰又說得清呢?”

敖玉與九淵相識那麽多年,從沒見過他那種絕望的神情,那是種連最冷漠的人都會為之動容的悲愴,悲愴裏卻又含著小小而又卑微的希望,叫敖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喉頭哽咽,隻想成全眼前這個可憐人拋卻所有尊嚴的祈求。

敖玉答應了九淵,在婚禮前不久,他和九淵換了臉。

換臉後,敖玉在龍宮裏閉門不出,佯稱身體不適,掩人耳目,隻等著九淵和辛妍相會一天後,偷偷回來將臉換回給他。

但九淵再也沒有回來。

敖玉閉門好幾天,誰都不見,挨到大婚前夕,宮人要給他試喜服了也不出來,一切的一切終於兜不住了。

最後是龍王強硬地一腳踹開門,萬聖公主也聞風趕來,一群人圍在床前,敖玉避無可避,裹住全身的被子就那樣被猛地掀開—

尖叫四起!

那當真是敖玉此生最不願記起的一幕,他就像個怪物般,顫抖著跌下床,被眾人團團圍住,蓬頭散發,狼狽不堪。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他說自己就是敖玉,他隻是和別人換了張臉,可是沒有人相信他,龍王扼住他的脖頸,將他狠狠摔在地上:

“一派胡言,毒物,快交出我兒!”

他口吐鮮血地爬起,掙紮到萬聖公主腿邊,萬聖公主卻尖叫著向後閃躲,眼神裏滿是嫌惡:

“不,不,你這惡心的醜八怪絕不是三太子,快說,你把三太子藏到哪裏去了?”

至親的父王、昔日的戀人、從前的屬下,整個龍宮上下都沒有一個人相信敖玉,他百口莫辯,直接被當作謀害三太子的人關進了水牢,擇日問斬。

那大概是敖玉一生之中最漆黑而絕望的時刻,他幾乎要瘋了,無論說什麽都沒有人相信,隻因為他那張陌生而醜陋的麵孔。

多諷刺,軀殼裏麵的依舊是他,他隻是換了張臉,便徹底丟失了身份,丟失了至親,丟失了愛人,丟失了一切的一切。

龍宮甚至傳出是他這個妖物吃了三太子,與他合為一體,才會長出龍鱗,變成龍身。但他那張蛤蟆臉是騙不了人的,他根本不是三太子,他是個惡心的怪物,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敖玉身心俱疲,恍惚間也不認識自己了,甚至有一種自己究竟是誰的錯覺。

他逃了,在行刑那日突破重圍,身負重傷地逃了。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便是從那天起,敖玉離開了生活數百年的西海,踏上了艱苦的“尋臉”之路,執拗地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他將全身裹在黑鬥篷裏,風餐露宿,跋山涉水,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找尋九淵,隻知道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去找,每到一處就停留一段時日,想方設法將那裏的“臉”都看遍,幾十年來,他不知踏過多少塊土地,看了多少張臉,可沒有一張是他自己的。

終於,他絕望之中打聽到北有雲嶺,嶺中有神巫千姬,她有一麵浮石鏡,或許能幫助他找到想找的人。

這便是他不辭辛勞趕赴雪山的原因,這一回,他孤注一擲,隻盼能不再失望。

(六)隻要你還是你,你還在我身邊,這就夠了

“這些年我無親無友、無兒無家,孑然一身,多少次走不下去,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走在蒼穹之頂的路上,不再掩飾真名的敖玉歎道,他身旁的錦煙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眸中淚光泛起,語氣卻堅定不已:

“敖大哥,不管這一回成不成功,我都會陪著你,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敖玉似受到了觸動,被握住的手有些發顫:“你,你當真不介意我的臉?”

錦煙搖頭,笑得溫柔,卻又含了抹動人的羞澀,她長睫微顫:“外頭的不過是個殼子,我更在乎的……是殼子裏麵的你。”

風掠長空,雪落肩上也白頭,這一定是敖玉聽過的最美的情話。

皚皚白雪中,兩道身影久久相擁,落入了神巫千姬的浮石鏡中,她修長的手指撫過鏡麵,笑得眸光深深。

“傻姑娘,你在乎殼子裏的他,卻不知人家也會這樣在乎你嗎?”

像睡了好長一覺,敖玉如浸在海水中,浮浮沉沉,耳邊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說話,伴隨著小聲的啜泣。

他陡然驚醒,猛地坐起時,隻對上錦煙滿布淚痕的一張臉:“敖……敖大哥……”

她有些慌張地別過頭,胡亂一抹,再轉身時,臉上已經露出笑容:“神巫千姬已經答應為你尋找九淵的下落了,她會將他帶到你麵前,你很快就能恢複原貌了。”

幾天前,敖玉與錦煙不辭辛勞,終是登頂見到了神巫千姬,他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和請求,但之後發生的事情就沒什麽印象了,他像睡了好長一覺,醒來時便已聽到神巫千姬答應他的好消息。

奇怪的是,麵對滿臉含笑的錦煙,敖玉卻高興不起來,他總隱隱覺得哪裏不對。

直到半月後,神巫千姬終於回來了—帶著九淵與辛妍一同回來了。

九淵曾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敖玉,見不到他本來的那張臉了。

前塵往事,真如夢一般。

“三太子,一別經年……”

淚水奪眶而出,九淵一步步走近敖玉,激動得雙手發顫。

有生之年還能與故人重逢,他日日夜夜盤桓在心頭的那個結終於可以解開了,不用待到黃泉路上還不得解脫。

神巫千姬按照浮石鏡的指示,在一座孤島上找到了九淵與辛妍,不,確切地說,是救出了他們。

對於當年之事,敖玉想過千萬種可能,但絕不會想到現實是那樣匪夷所思—

不是故意,不是欺騙,當年沒能及時趕回去換臉的九淵,其實是中途發生了意外,與仙子辛妍一同流落在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上,一困就是幾十年,淪為島上最下等的奴隸,始終不得脫身。

那一年的那一日,將臉換給九淵的敖玉,為掩人耳目,在龍宮閉門不出,壓根不知道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麽。

當時九淵正和辛妍在西海邊上相會,以海螺傳信多年的兩個人第一次見麵,一個麵如冠玉,嘴角噙笑;一個提著花籃,長發飛揚。一切都美好得像個夢,他們終於真真正正地觸碰到了彼此,四目相對,在溫柔的海風中動情相擁,互訴心意。

該唱給對方聽的歌,該說給對方聽的話,一曲一闋,一字一句,十指緊扣,深情依偎,藍天白雲下,時光停在這時剛剛好。

但不幸的是,九淵與辛妍情意正濃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喧囂,一個猝不及防的意外發生了。

風聲颯颯中,西海邊上忽然來了一群妖魔鬼怪,竟是魔族浮屠塔裏的群妖們叛逃,在魔兵的追趕下逃到了西海,兩幫人兵戎相見,劍拔弩張,隨著一道血光濺起,一場惡鬥一觸即發,海浪呼嘯,風雲變色。

那時的場麵當真混亂,鮮血幾乎染紅了半邊天,九淵與辛妍也被波及,無辜地遭受誤傷,更是在最後被卷進了魔族少主發啟的陣法中,滔天的光芒裏,那些叛逃的妖精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隻隻魂飛魄散,九淵死死護住辛妍,口吐鮮血,被強大的衝擊震飛出去。

醒來時,他們已經被海浪衝到了一座陌生的島上,身負重傷,法力全無,幾乎隻剩半條命下來。

那座島,就是浮石鏡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夜羅島。

夜羅島,與世隔絕,不通外界,島上自有一套特殊法度,這法度便是將九淵與辛妍打入萬劫不複之地的禍源,四個字:

以貌定級。

沒錯,夜羅島上等級分明,而唯一的劃分標準便是相貌,簡單來說,就是—

越醜的人地位越高,越漂亮的人地位越低,全國最醜的人才能當上國王與王後,朝臣也是一個賽一個地醜,而漂亮的島民則通通被打為最下等的奴隸,一生做著各種苦力活,直到死去。

這的確是聞所未聞的奇事,但其實,以夜羅島上之人的眼光來看,他們是覺得選了最“美”的人做國王王後、朝臣與貴族……整個島的美醜評判和外界都是完全顛倒的,因為早在千百年前,他們的審美觀就已被深深地扭曲了。

夜羅島水土很好,俊男美女其實極多,占了國家的大多數,少數才是非常醜陋的,早在千百年前,島民的審美還是正常的,推崇著最美麗的人成為國王王後,而那些貌醜之人則備受壓迫,一世為奴。

漸漸地,那些醜陋的奴隸忍受不住了,在一位智勇雙全的首領帶領下,揭竿起義,推翻了舊的政權,建立了新的法度,搖身一變,成為夜羅島的主人,開始了漫長而強硬的統治。

他們選拔各種醜陋的人為官,將美麗的人打為奴隸,重新劃分等級,灌輸新的美醜觀,一代又一代,鬥轉星移,潛移默化,最後終於達到徹底“洗腦”的結果,生生將整個夜羅島的審美觀完全扭曲,從此島上以醜為美,以美為醜,是非顛倒,黑白不分。

就是這種匪夷所思的審美觀與法度,害慘了流落夜羅島的九淵與辛妍,他們因為“醜陋”的麵容被打為奴隸,戴上腳鐐,日複一日地幹著苦力,千方百計也無法逃出生天。

說來簡直是天大的諷刺,如果以九淵原本的麵目出現,那他在夜羅島至少能當上二品官員,榮升貴族,殊榮不盡,享盡榮華富貴,但命運恰恰喜歡捉弄人,九淵頂著敖玉的那張臉,一做就是幾十年的奴隸。

其間他無數次想到過敖玉,他多麽想將臉換回給他,他知道敖玉一定也很痛苦,說不定一直在心中痛斥他是不講信用的小人,可他也沒有辦法,他根本逃不出夜羅島,隻能日日夜夜被心結反複折磨,不得解脫。

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辛妍說出真相,他們經曆了那麽多,他們在島上相依為命,甚至都拜過天地成為夫妻,但一切始終太荒唐,荒唐得他無從講起,也害怕講起。

如果不是這次浮石鏡搜尋到夜羅島,神巫千姬趕去救出他們,恐怕這個秘密將長眠於世,與他日後一並入土。

但所幸,一切的一切在今天終於了結,兩張錯位的臉各自回歸,回到了自己真正的主人身上。

撫摸著手下闊別幾十年的麵孔,九淵一時百感交集,潸然淚下,卻顫抖著低下頭,不敢麵對辛妍。

所有人的注視中,那個昔日布春的仙子依舊美麗如初,眼含淚光,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愛人,伸出手,溫柔地捧起九淵的臉。

“你以為我們患難與共、生死相依了這麽多年後,我還會在乎你長什麽模樣嗎?外頭的不過是個殼子,裏麵的你才是最重要的,隻要你還是你,你還在我身邊,這就夠了。”

溫柔而堅定的聲音回**著,九淵不敢相信地抬頭,眼眶卻也微微泛了紅,敖玉的心弦亦是一動,扭頭望向錦煙,眸光動情,這番話她也曾對他說過。

他和九淵都何其有幸,能遇上她和辛妍這樣的女子。

隻見辛妍捧著九淵的臉,含淚一笑,竟然踮起腳,輕輕吻上了他的唇,淚水伴隨著深情的呢喃:

“因為,對我唱歌,為我寫詩,陪伴我多年,打動我一顆心,讓我真真切切愛上的你,不就站在我眼前嗎?”

那也一定是九淵此生聽過的最美的情話,美得像他曾經為辛妍唱過的《詩經》裏的句子。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如果深愛的人變了模樣,變了身份,不再用曾經深情款款的那張臉對你微笑,你還能認出來嗎?滄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過外麵的皮囊,觸摸到裏麵的靈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顆心?

(七)那麽,誰……又會之於她呢

浮生一場大夢,人世幾番秋涼,這場多年的尋覓時至今日終是完滿。

送走九淵辛妍後,敖玉也休養得差不多了,他想帶著錦煙向神巫千姬告別。

他想帶錦煙回西海,想給她一場最美的婚禮,他要執她之手,與她偕老。

神巫千姬直到這時才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三太子能走,錦煙卻不能走。”

敖玉大驚,失聲出口:“為什麽?”

“因為她已經是我的人了。”神巫千姬望了眼臉色煞白的錦煙,“她將以彩蝶原形,替我看守蒼穹之頂的花圃三百年,這是我們達成的交易。”

“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要那麽辛苦地幫你找九淵?”

一番話將敖玉逼得連退幾步,難以置信,他驀地想起自己昏睡的那幾天,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啜泣,現在模糊憶起,那說的分明是:“敖大哥,對不起,原諒錦煙不能陪著你了……”

難怪他醒來時她滿臉淚痕,難怪她望向他的目光隱含深意,原來她竟是為了他交易了自己的三百年!

“你當真願意留下來,同她一起看守花圃三百年?”

這一回,意外的倒是神巫千姬,她摩挲著懷中的浮石鏡,微眯了雙眼,望著眼前信誓旦旦的敖玉。

“是的,我願意,她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敖玉神情堅定,義無反顧,不顧錦煙的勸阻,錦煙已聽得淚流滿麵:“敖大哥,你真傻!”

神巫千姬卻笑了,目視著敖玉:“你得想好了,錦煙三百年都是彩蝶原形,不能說話,不能變身,你忍得了寂寞?還會不離不棄嗎?”

敖玉也跟著笑,卻並不回答神巫千姬,隻是扭過頭,溫柔地拂去了錦煙的淚水,他長睫微顫,俊美無雙的麵孔透著深深的情意。

“傻姑娘,當初我那樣一張臉你都不離不棄,世上還會有人比你更傻嗎?”

風掠長空,白雪紛飛,四目相對的兩個人久久未動,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彼此。

神巫千姬忽然放聲大笑,拊掌長歎:“好好好,小彩蝶,你沒看錯人,也不枉我平白設這場局……”

她摸索著浮石鏡,在風雪中真心實意地笑道:“恭喜你們,這便下山吧!”

原來這一切竟是神巫千姬的一場考驗!

錦煙沒有嫌棄敖玉的蛤蟆臉,敖玉也沒有在乎錦煙三百年的彩蝶原形,說到底,真正愛一個人,殼子裏麵才是最重要的。

有什麽比他在、她在,皚皚白雪,漫漫經年,他們陪伴著彼此更幸福的?

目送著敖玉與錦煙下山時,神巫千姬站在蒼穹之頂,頭一回感覺到了孑然一身的寂寞。

“小彩蝶,不經一番考驗,又哪得滿花圃的芬芳,有朝一日,你會感謝我的……”

她笑著,拂去了肩頭的雪花,望向天邊,久久未動。

世間是有那麽一種感情,就像敖玉之於錦煙,九淵之於辛妍,能超越一切,溫柔得無堅不摧。

那麽,誰……又會之於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