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魅洲之浮晴

(一)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浮晴來找趙靈修時,是承德四十七年的深秋。

華燈初上,風中飄著木葉的清香,她站在晉陽王府門前,望著門口搖曳的紅燈籠,微眯了眼。

原來靈修哥哥是個小王爺嗎?

原來今夜是他大婚的日子嗎?

得出的兩個結論並沒有影響她,門口攔著她不準她進去的侍衛也沒有擊退她,她反而將手背在身後,歪頭衝侍衛嘻嘻一笑:“小哥哥,你攔著我也沒有用,我總有辦法進去的,你信不信?”

侍衛小哥一揮手,滿臉不耐煩:“去去去,哪裏來的小姑娘,別瞎湊熱鬧,我家小王爺大婚沒有請柬一概不許進!”

浮晴被粗魯地驅趕也不惱,依舊嘻嘻笑著,隻是邊走邊嘀咕著:“我有請柬的……”

她攤開手心的一枚玉環,望著內壁鐫刻的“靈修”二字,眸光變得柔和起來:“靈修哥哥說了,等我長大了,就會回來娶我,可他沒來,我便隻好來找他了。”

說著她握緊玉環,腳步輕快地走到牆角一處陰影下,以手作哨,仰頭對著夜風中枝葉颯颯的一棵大樹笑道:

“阿龍,載我一程,我們去晉陽王府逛逛。”

趙靈修偕新娘走出時,臉上是掛著笑的,但心裏卻空洞洞的,無悲亦無喜。

外頭煙花漫空,觥籌交錯,這場舉朝矚目的大婚,街頭巷尾無不議論,隻是不知到頭究竟成全了誰,晉陽王府?大將軍府?還是朝中那些擇風向而動的明黨暗羽?

多稀罕哪,總之不會是他。

當尖叫傳來時,大紅喜字下的趙靈修仍晃著神,牽著新娘的手,卻都要忘了該怎樣拜堂。

乘巨蟒而來的女子,一襲杏黃的衫子,明眸皓齒,長發飛揚,在滿堂的尖叫混亂間,如入無人之境,徑直停在了他的身前。

夜風獵獵,蛇尾擺動,掀開蓋頭的新娘隻看了一眼,便一聲慘呼,被近在眼前的巨大蛇頭嚇得昏死過去。

而那巨蟒身上的小姑娘卻眉開眼笑,晃著腳上的鈴鐺跳了下來,輕快地幾步走到他麵前。

“靈修哥哥,我等了你三年,終於及笄了,如今不再是小妹妹了,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攤開的手心裏是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環,“靈修”二字清晰可辨,趙靈修隻望了一眼便明白過來,對上眼前那雙漆黑的瞳孔,一刹那,仿佛喧囂盡退,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你願意跟我走嗎,靈修哥哥?”

那是趙靈修後來回想起時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一幕,他竟然像受了蠱惑般,望著眼前伸出的那隻白皙修長的手,怔了怔,沒有動彈,卻也沒有……拒絕。

於是眼前那張俏麗的臉笑了,一把拉過他,在眾人的驚呼中,飛旋上巨蟒,揚長而去。

夜風迎麵拂來,宴席一片狼藉,持刀握槍的侍衛們沒有一個敢靠上前,隻能驚恐地相互推搡。

“快……快攔著啊,小王爺要被妖女擄走了!”

身後是混亂不堪的局麵,耳邊是少女脆如銀鈴的笑聲,一切猝不及防,像個荒謬至極的夢,卻又是那麽—快意酣暢。

趙靈修心跳如雷,扭過頭,月下俊秀的臉龐似幅畫,望向身旁馭蟒而行的少女,眼眸亮晶晶的,終是對她說了今夜的第一句話。

“你是……浮晴對嗎?”

(二)鳥語花香,細碎入眸

遇見趙靈修那年,浮晴隻有十二歲,腳上戴著鈴鐺,一襲杏黃的衫子,獨自在山嵐間采花。

陽光灑在她身上,她耳邊忽然傳來一記好聽的聲音,一回首,便對上一張俊眉秀目的少年麵孔。

“小妹妹,我與車隊走失了,不慎滾落山崖,迷了方向,你能為我指下路,或者帶我下山嗎?”

浮晴眨了眨眼,至今還記得那天風中飄著的花香,以及耳畔溪水潺潺不息的流動聲。

她望著少年半天沒動彈,入了迷般。多神奇,那是她見過的第一個外人,還是一個長得這樣好看的外人,她新奇又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少年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過神來,亮了眸光,笑道:“我不能帶你下山,但我能帶你去見我師父。”

說著她以手作哨,山林間傳來悉悉率率的聲響,不一會兒,一頭巨大的蟒蛇便搖頭擺尾地出現在了藍天下。

“看,阿龍能帶我們去找師父。”

少年一回頭,嚇得疾退幾步,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把浮晴看得咯咯直笑:“阿龍這麽可愛,也會把你嚇著呀?山外的人膽子真小。”

說著她拉過少年的手,不由分說地帶著他上了蟒背,迎風而行。

那一天的陽光真好,鳥語花香,細碎入眸。

緣分大抵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山中將近半年的時光,朝夕相處,采花捕魚,那是浮晴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日子,趙靈修同樣如此。

浮晴的師父叫穆崖子,是個精通奇門遁甲之術,天文地理無所不能的高人,隱居在山中,不問世事。

浮晴繼承了他一身文韜武略的本事,卻又有著與世隔絕的天真爛漫,就像幽穀中的精靈一般,是趙靈修從不曾見過的一種少女。

他舍不得離開,浮晴也不願放他走,穆崖子便設下陣法封了山路,讓一對小兒女過一天是一天。

直到半年後,趙靈修終於提出要下山了。

“我母親的壽辰就快到了,我得回去了,但我還會再來的,如果你和穆爺爺願意,我到時把你們接出來,好不好?”

情竇初開的少年比任何人都舍不得離開,鄭重地許下承諾,並得到了穆崖子的答允。

老人夜觀天象,自知時日無多,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一手帶大的小徒兒:“我便不必了,你到時把浮晴帶走吧,她正好也需要另一個人的照顧了,如果是你,我會很放心。”

就這樣,留下信物,訂下婚約,天高水長,依依話別。

浮晴在山裏等了三年,等到草木衰敗又興起,等過秋去又冬來,等到……師父在一個尋常的黃昏撒手而去。

老人闔目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不必等了,星盤錯亂,事有變故,切記不可下山去尋,便同阿龍在山中好好過日子。”

浮晴將師父火化,乘著巨蟒,將骨灰撒向了山間每一處角落。

她看著朝升夕落,雲海浮沉,終是起身拍拍衣裳,召喚出巨蟒:“阿龍,師父不在了,我更想他了,一個人在山上好孤單,我們不如去找他吧?”

(三)如蜜絲甜,如飲酒醉

風掠長空,葉落花飛。

山洞裏,聽了浮晴的描述,對著她飽含期待的目光,趙靈修頓了頓,仍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浮晴,我還是想不起來……”

大婚那夜浮晴將他帶走,巨蟒載著他們直奔城郊,躲過身後追兵,尋到一處偏僻山洞暫避安身。

浮晴嘰嘰喳喳,不知疲倦地纏著他回憶往昔,末了,她問他為什麽後來沒有回去找她,他望著她,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隻能說幸運的是他還認得那枚玉環,不幸的是往事他大部分都忘卻了。

“不久前我生了一場大病,可能是燒壞了腦子,醒來後記憶七零八落的,許多人和事都不大記得了,倒是還依稀記得你的名字,浮晴。”

生起的火堆映亮了山洞,浮晴一雙眼眸忽閃著,回頭一指守在洞口的巨蟒。

“那靈修哥哥還記得阿龍嗎?”

巨蟒聽到呼喚,扭動著身子轉過頭來,恰與趙靈修四目相對,趙靈修愣了愣,咽了下口水,搖搖頭:“沒印象了。”

巨蟒一哼,昂頭擺尾,表示不滿。

浮晴不氣不餒,繼續比畫著補充:“你以前問我為什麽要給它取名‘阿龍’,我說因為阿龍長得那麽威風,總有一天會化身為龍,帶我飛上雲霄的。”

趙靈修聽得依舊茫然,火光映照著浮晴期待的臉龐,她又湊近了點兒:“那時你還笑我呢,說我騎在阿龍身上,就是龍女了,誰也不敢欺負我。”

說到這兒,趙靈修望向洞口的巨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浮晴正要露出喜色,他卻反應過來般,擺擺手:“不是,我是說,我認同這個觀點。”

是啊,誰敢欺負一個駕馭巨蟒的少女呢?

浮晴聽著一下泄了氣般,這回真有些惱了,屈起手指敲了敲趙靈修的腦袋:“靈修哥哥,究竟你怎麽樣才會想起來啊?”

她挨得很近,身上散發著少女獨有的馨香,眸如點漆,膚白勝雪,趙靈修心跳如雷,不由得往後退了退。

“或許,你多給我講些以前的經曆,做些以前做過的事情,可能我就會慢慢想起來了……”

他話音還未落,便被浮晴一把撲倒了,伴隨著一個無比雀躍的聲音:“我知道了!”浮晴在他頭頂語氣歡快地道,“我們以前一起做了好多事情呢,比如采花,比如捕魚,比如爬到樹上摘野果……”

“反正你們王府的人一時找不到這兒來,我們可以有很多時間來做這些事,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

“外頭有條小溪,靈修哥哥,我們明天就去捕魚,好不好?”

一連串輕快的話語像銀鈴般響**在趙靈修耳畔,他神誌一點點清明,對著浮晴一雙亮晶晶的眼眸,一時間,好像風掠山嵐,月籠洞壁,天地間靜悄悄的。

有什麽在心中柔軟而又無聲地泛開,如蜜絲甜,如飲酒醉。

仿佛一下子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不用去想追兵,不用去想聯姻,不用去想未來困在晉陽王府四四方方一片天下的囚籠生活。似乎隻要他點點頭,就能牽起眼前的少女,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山嵐間,做一場永遠都不要醒來的夢。

(四)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看朝陽升起,望繁星滿天,趙靈修在山間與浮晴共度了半個月後,身體開始有反應了。

是之前留下的病根,隻有好好養著才不會複發,晉陽王府有專門的藥供給他,他離不開那裏。

於是在又一次手腳發冷、渾身顫抖,即使被浮晴緊緊摟住都無濟於事的時候,趙靈修知道夢要醒了。

他哆嗦著抬起頭,蒼白著臉,語不成句:“浮晴,讓……讓我……回去吧。”

火堆旁,浮晴滿臉淚痕,抱住他的手又緊了緊,搖搖頭:“不,靈修哥哥你別走,我會想到辦法治好你的,我們回菩提山吧,師父在那裏留下了不少靈丹妙藥,一定能徹底醫治你的病,你相信我……”

說著浮晴摸向腰間的瓷瓶,那是她從菩提山帶出來的各種救命的丹藥,以備不時之需,可是這一回,卻怎麽也倒不出來了,瓷瓶早已空空如也,再多的藥也填不滿趙靈修日漸孱弱的身體。

浮晴有些慌亂,淚水簌簌而下:“沒了,藥沒了……”

她把趙靈修摟得更緊了,深吸口氣,發顫的聲音帶了絲急迫:“靈修哥哥,我們明天就動身,明天阿龍載我們離開,我們回菩提山,對,回菩提山……”

仿佛害怕失去他一般,浮晴在他頭頂翻來覆去地念叨著,趙靈修見她這副模樣,一時都不忍開口:“浮……浮晴,你聽我說,沒用的,我的藥隻有晉陽王府有……”

他心底無比清楚,早在很久以前他便由不得自己了,一隻牽線木偶即使躲得了一時,卻躲不了一世,縱然回了菩提山又能怎麽樣呢?有太多事情浮晴永遠不會明白,她是山間的精靈,天真到不食人間煙火,永不知道—

他注定是逃不脫晉陽王府的,或者說,是逃不脫自己的宿命。

巨蟒載著兩個人很快動身,一路披星戴月,風餐露宿,趙靈修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差到浮晴都要割開手腕,喂他喝自己的血。

是的,浮晴從小就是被藥材浸泡長大的,任何靈丹妙藥大概都沒有她的血滋補,可趙靈修的身體像個無底洞,永遠填不滿,最後浮晴支撐不住,虛弱地一頭栽倒在了巨蟒身上。

她醒來後,趙靈修第一次衝她發了火。

“我說了不喝就是不喝,你何苦強行喂我?

“你有多少血?你能喂我一輩子嗎?別天真了,我的身體隻有王府才能源源不斷地滋補。

“你以為回到菩提山就能安枕無憂嗎?你知道王府和將軍府的勢力有多大嗎?我們被找到隻是遲早的事情,你根本不會懂,我的命運從出生那天就已經被注定。

“山裏的半年隻是我偷來的時光,如果那時沒有離開,說不定不久你和師父就會遇到危險,你從來不曾真正見識過晉陽王府的行事風格,你不知道外麵有多少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

“師父的星盤不是已經算到了嗎?他不是叫你別下山嗎?是我不該,當年不該向你輕許承諾,那時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能由著性子來,挽住什麽就能是一輩子,是我錯了。

“你快送我回去吧,別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了,記住你師父的話,不要下山,不要再來找我,我們注定不會有結果的。”

這是趙靈修病情發作之後,撐著孱弱的身子,第一次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決絕而又不留餘地,是無數個日夜的輾轉深思。

他多麽清楚,浮晴在王府向他伸出手的那一刻,是他入了魔障,又一次可恥地沒有拒絕,他總是貪戀那一點點自由與溫暖,但卻很快又會如夢初醒,知道一切該回到原點。

遠處有獵犬的聲響傳來,大隊人馬在叢林間若隱若現,是晉陽王府的追兵趕到了!

“怎麽……怎麽會這麽快追來?”浮晴回首,臉色大變。

巨蟒一直將痕跡掩飾得很好,但她不會知道,他們走了一路,趙靈修便留了一路的記號。

他腰帶上的檀木串珠能散發出特殊的香味,一路行來,兩百零九顆串珠被他一一撒落,王府經過訓練的獵犬一聞便能循跡找來。

舉起如今隻剩下不到十顆串珠的腰帶,趙靈修一時不忍對上浮晴難以置信的目光,於是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浮晴,對不起,我不是不信你,我隻是不信我自己能擺脫……早已注定的宿命。”

(五)第二次伸手,你會拒絕嗎

浮晴覺得,趙靈修和她記憶中的模樣不太一樣了,她不知道三年來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她隻知道,從前的靈修哥哥,是永遠不會把她推開的。

所以當追兵越來越近,趙靈修不斷催促她離開時,浮晴眼裏委屈地泛起了淚光。

趙靈修不忍看她,也顧不上那麽多了,臉色蒼白地從巨蟒身上滑下,按住胸口喘著氣地去推蛇尾。

“阿龍,快,快帶著浮晴走,不然被抓到了就完了,我也保不住你們!”

頗通人性的巨蟒仰頭晃了晃,不顧浮晴的淚如雨下,擺尾掃過林間,帶著小主人乘風離去。

“靈修哥哥!”

撕心裂肺的呼喚響徹長空,當蟒背上的那點身影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消失在眼前時,趙靈修才按著胸口,雙腿一軟,無力地跌跪在地。

身後是越發靠近的獵犬聲,晉陽王府的人馬上就要過來了,他沒有勇氣掙脫,終究是親手把自己又送了回去。

比起浮晴的天真無畏,有時候他真痛恨自己的太過清醒,或者說是……太過懦弱。

長風拂過衣袂發梢,一低頭,淚水墜入泥土,轉瞬即逝。

再見了,我的龍女,隻願你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再也不要卷進這肮髒俗世,能在山間自由自在,平安喜樂到老。

趙靈修被帶回了晉陽王府,躺在**休養了一個月,來看他的老王妃淚眼蒙朧,握住兒子的手心疼不已。

“才多長時間,人就瘦了一大圈,還不知道大婚那日能不能挺住……”

因上次的意外,將軍府的那位掌上明珠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昏死過去後躺在**也是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她和趙靈修的身體都養好後,兩個人便會在來年開春再次舉辦婚禮,晉陽王府也將正式把準王妃迎入門。

這是當今聖上欽賜的一樁姻緣,誰也不可能改變,趙靈修形容枯槁,唯一所求的大概隻是—

“父王能不能放過……浮晴?”

麵對整個王府裏他唯一還懷有感情的生母,趙靈修語帶哀求,王妃卻拭了拭淚,黯然道:“你知道的,你父王做的決定,我從來是插不上話的,你隻能祈求那位姑娘,別再犯傻,自投羅網了……”

趙靈修的心一下沉了下去,靠著床頭一動不動,神情木然地望向窗外,半天沒有說話。

他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這種痛刻入骨髓,他不希望浮晴萬劫不複,這種事有他一個人就夠了。

但也許老天最愛瞧見些悲歡離合,越怕什麽就越來什麽,在半月後的一個深夜,趙靈修最不願見到的事情發生了。

床頭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道身影纖秀依舊,熟悉的少女氣息撲麵而來,他幾乎一眼就能認出,驚呼出口:“浮晴!”

有淚水落在他手背上,少女長睫微顫,是他從未見過的楚楚可憐:“靈修哥哥,我想來想去還是放不下你,阿龍不準我來,我就和它生氣絕食,它也是拿我沒辦法的。

“我在菩提山煉製了十餘種藥,這回全都帶來了,你信我,一定會有用的。

“師父的星算盤也有不準的時候,我沒日沒夜地重新推算,可我的星算盤大概也壞了,所以我把它扔了……

“我什麽都不怕,什麽都不在乎,隻要能和你在一起,靈修哥哥,你能跟我走嗎?”

如果一個姑娘第二次向你伸手,問你跟不跟她走,你會忍心拒絕嗎?

這像夢一般的場景就活生生發生在趙靈修眼前,他顫抖著身子坐起,望向月光中那隻白皙修長的手,有什麽翻天覆地般湧上胸口,叫他淚水滾滾而落。

但他連抱一抱眼前心愛的姑娘都不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狠狠地推開她,嘶啞了喉嚨:

“你快走,府裏有埋伏,就等著你和阿龍自投羅網呢,我說了要你別再下山,你怎麽這樣傻呀?”

(六)星盤上,顯示的隻有死路一條

趙靈修沒有騙浮晴,當巨蟒背負著他們遊弋到院中時,警鈴大作,燈火通明,埋伏好的侍衛魚貫而入,將他們團團圍住。

趙靈修伸手去推浮晴:“快放下我,快走!”

浮晴搖頭,伏身貼在巨蟒背上,淚水伴著輕撫,是孤注一擲般的決絕:“好阿龍,全靠你了,帶我們衝出去吧。”

巨蟒昂頭擺尾,吐著猩紅的蛇芯,在如雨飛箭中攪起一院狂風。

卻是屋頂上忽然擁出大批侍衛,從四麵八方手持一張巨大的網,從天而降,成掎角之勢,將扭動的巨蟒整個罩住。

網上有特製的藥粉,即使是再強悍的飛禽走獸也敵不過,巨蟒躁動不安,在網裏拚命掙紮著,卻力不從心,身子很快癱軟下去。

浮晴在蟒背上慌了神:“阿龍,阿龍!”

一聲渾重的長笑由遠至近,是這場甕中捉鱉的策劃者——晉陽王趕到了。

他錦衣華服,氣度不凡,在眾侍衛的簇擁下,眸中精光大射:“妖女,憑你有怎樣的本事,也難逃過我晉陽王府的天羅地網!”

沒有人比趙靈修更了解他父王的手段,網中的他手腳發冷,終是在蟒背上絕望地閉上了雙眸。

冷風呼嘯,不知不覺,寒冬竟然已經悄然來臨。

這一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早,早到趙靈修望向窗外時,長睫微顫,都不由得有些恍惚。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他披著鬥篷,提著燈盞,在地牢裏見了浮晴一麵。

晉陽王沒有立刻處死浮晴與阿龍,不是他仁慈,而是他想將他們的死發揮最大的作用—

祭天祈福,揚聲立威,在春暖花開的那場大婚上,震懾滿朝。

這是晉陽王府的意思,也是大將軍府的意思,龍椅上的那位天子可能做夢也不會想到,他不僅一手促成了兩家的聯姻,更一手催發了兩家的狼子野心。

當聲威到達頂點時,宮牆之內將掀起一股狂風驟雨,白雪被鮮血染紅,皇城的天都要變了。

但這些暗潮翻湧的謀劃並不是趙靈修最關心的,他唯一關心的隻是地牢裏那個本該自由奔跑在山間,卻因他而深困囚籠的少女。

如果說多年來他早已被馴化,一顆心麻木蒼涼,深深臣服於自己的宿命,那麽這一回,他想試著反抗一下,即便如蚍蜉撼樹,鋌而走險,也要為了心愛的姑娘不惜一試。

“浮晴,你的星算盤是如何預言的?”

陰暗潮濕的地牢裏,趙靈修帶去的那盞燈是唯一的光源,映亮了四目相對的兩張臉。

他幽幽問起,角落裏的少女卻恍若未聞,抿緊唇不發一言,直到他漆黑的雙眸望到她受不了了,她才悶悶開口:“是個死劫。”

遇上他,沾染他,下山找他,每一次推算的星盤上,顯示的都隻有死路一條。

“可是我不怕,我不能沒有靈修哥哥,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闖一闖。我多麽想做靈修哥哥的妻子啊,我好不容易長大了,如果不能嫁給靈修哥哥,孤零零一個人又有什麽意思……”

搖曳的燈火下,兩條淚痕漫過浮晴的臉頰,她纖秀的身子微微顫動著,如瀑的長發包裹著肩頭,仿如暗夜中受傷的精靈,趙靈修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拉,將她一把扯入了懷中。

浮晴的腦袋撞上了趙靈修的胸膛,那裏跳動的一顆心溫熱而深情,一下又一下,模糊了浮晴的視線。

喉頭滾動,趙靈修輕撫過浮晴的長發,一字一句都從唇齒間溢出:“傻姑娘,別哭,聽靈修哥哥說……”

“不管星算盤上是個什麽樣的結果,我都不會讓你有事,縱然是個死局,我也一定要讓它絕處逢生!”

(七)為自己活一次,死在心愛的姑娘身旁

地牢一別後,趙靈修再也沒有去看過浮晴。

他身子一天天好轉,表現得也是一天比一天順從,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晉陽王妃隻當他想開,握住兒子的手,喜極而泣,卻沒有發現,深藏在他眼底的那抹冰冷。

趙靈修開始經常出入將軍府,隔著一道屏風問候他的未婚妻,溫言軟語,常常討得那位大小姐心花怒放。

見此情景,不管是晉陽王,還是大將軍,都滿意地點頭,漸漸放下心來。

慢慢地,他們商討一些重大事情時,也會讓趙靈修參與,畢竟馬上就要親上加親,即便是兩隻狡猾謹慎的老狐狸,麵對自己的兒子與女婿時,推心置腹也不算過分。

就這樣,冰雪消融,初春的腳步慢慢來臨。

趙靈修手持令牌,再一次踏入了關押浮晴的地牢—

而這一回,晉陽王與王妃俱不在府上,或者說,連同朝中百官,都一起陪著陛下去了皇家狩獵場,趙靈修以身體不適為由,中途打道回了府。

換作從前,晉陽王一定沒這麽好說話,但今時不同往日,馬車上,他也隻是讓趙靈修吃了一顆藥,便放心地讓他離去。

“修兒莫怪父王謹慎,多吃點兒藥總是保險些。”

趙靈修麵上溫順,策馬而去時,心中卻冷笑不已。

他精明一世的父王錯了,如果一個人蓄意已久地想要反抗,那是什麽藥都再也無法控製的了。

他從前安於宿命,如今才知道,沒有自由與愛人,單單留條命有何意思?

他的命,他不稀罕了,自古以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這就是他最大的籌碼!

地牢裏,當浮晴見到趙靈修時,身子一顫,恍如隔世。

但趙靈修卻沒那麽多時間向她解釋了,隻是一邊將身上的披風脫給她,一邊在她耳邊簡明扼要道:“等下什麽也不要說,什麽也不要問,跟著我,聽我的安排就行了。”

說著他已經推開地牢的門,對守衛一亮令牌,麵色淡淡道:“父王要我把人帶走,他另有安置。”

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王府,直到巨蟒背負著二人行到城郊時,浮晴仍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像場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的夢。

但趙靈修卻是鬆了口氣,一拂袖,望向長空哈哈大笑,笑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你放心,我在狩獵場送了一份大禮給他們,一時半會兒他們是回不來的……”

兩隻老狐狸不是想要龍椅嗎?他便助他們一臂之力,把處心積慮搜羅來的證據塞入了陛下的馬鞍中。

當然,他這點兒小伎倆是不足以扳倒他們的,但足以給陛下敲響警鍾,讓兩隻老狐狸惹上麻煩,焦頭爛額之下,無暇分身去顧及逃脫在外的浮晴,為他的救人計劃爭取一點兒寶貴的時間。

而這些已經足夠了,足夠保證他的姑娘安全無虞。

“那靈修哥哥呢,你是不是跟我們一起走,不再回王府了?”

浮晴聽得心潮起伏,拉住趙靈修的衣袖,眸光飽含期待。

趙靈修攬她入懷,深情一歎:“不回去了,天高海闊,我終是自由了。”

浮晴一愣,緊接著一聲歡呼,勾住趙靈修的脖頸,欣喜得像個孩子一般。

巨蟒也興奮地遊弋著,在初春的草木清香中,奔向家的方向。

趙靈修緊緊抱住浮晴,望向遠方,悄然濕了眼眶。

他在兩隻老狐狸那兒偽裝了那麽久,取得了他們的信任,隻是為了這一天。

紅丸為毒,白丸為解,他的乖巧讓他每次都能多討要一些白丸,少吃一些紅丸,那些多出來的便被他偷偷藏起,積少成多中,終是能夠他揮霍一段無人打擾的好時光。

帶出來的白丸能維持多久?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終於能為自己活一次,縱然是死也要死在外麵的一方廣闊天地,死在心愛的姑娘身旁。

當然,在此之前,有個秘密他不能帶到黃泉之下,一定要對浮晴說了。

(八)以山神為媒,以天地為聘,拜堂成親,正式結為夫妻

春去夏至,晉陽王府的人果然沒有找來,皇城的那些紛紛擾擾,趙靈修大概能猜測到,但他不去想,他隻知道,與世隔絕的菩提山裏,他與浮晴過了四個月很快樂的日子。

他們以山神為媒,以天地為聘,拜堂成親,正式結為夫妻。

但快樂生活的背後,是趙靈修日漸虛弱的身體,浮晴沒有注意到,因為他每天都在笑,她隻當他的身體在王府裏徹底調養好了。

當山中第一片秋葉落下的時候,浮晴懷孕了,趙靈修抱著她在溪邊轉圈,笑聲傳遍了整個山穀。

他們依偎在巨蟒身上,每天黃昏的時候都會去到山頂,一同看飛鳥相還,夕陽漫天。

趙靈修多麽希望時光能慢點兒,再慢點兒,但當最後一顆藥也沒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

他大概……看不到孩子的出生了。

那是山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天,趙靈修穿戴整齊,早早便叫醒了浮晴。

“今天不看夕陽,我們去看日出,你說好不好?”

浮晴睡眼蒙朧地點頭,趙靈修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將她抱上了巨蟒的背。

一路上她在他懷裏昏昏欲睡,他怕她冷,把她裹得嚴嚴實實,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溫柔地和她絮絮叨叨。

前一夜的果子酒中,他放了不少“料”,足以保證浮晴到了山頂都暈暈乎乎,但一路上又都能聽明白他的話。

這樣的情景最適合告別,以及……傾吐深埋心底的那個秘密。

“有件事我是騙了你的,我不想帶到黃泉之下,也不想讓你一輩子都蒙在鼓裏。”

懷裏的浮晴顫了顫,想睜開眼皮,卻又無力動彈。趙靈修將她又裹了裹,深吸口氣,繼續道:“其實我不是生病失憶了,說出來也許你不會相信,更不願相信……”

“其實真正的趙靈修……早就已經死了。”

“我是他的雙生弟弟,從出生起就被藏在王府,不為人所知的‘煞星’,趙靈甫。”

是怎樣一段往事呢?趙靈修,不,趙靈甫現在回想起來,都會覺得像場夢,一場噩夢。

同時出生的兩兄弟,命運卻是天壤之別,隻因當年算命的一句“天生煞星,克六族至親”,便讓他的生父晉陽王動了想要掐死他的念頭,如果不是他的母親——晉陽王妃極力阻止,恐怕他早已不存在於這個世間。

當然,即便後來活了下來,卻也活得像個影子,躲在暗處見不得光的影子。

他是晉陽王府最大的忌諱,連他的親生哥哥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小時候兩個人不小心在假山下撞上時,還將不知情的趙靈修嚇了一跳。

那次不小心,讓他挨了父王好一頓鞭笞,在父王心中,他隻有一個兒子,而他,是早該被掐死的禍害。

這樣的命運他原本以為會是一輩子,但他沒有想到,哥哥趙靈修,在失蹤半年回來後,掀起了王府的軒然大波—

他愛上了一個姑娘,一個求而不得的姑娘。

那時晉陽王府已經有意與大將軍府聯姻,是絕不允許出現任何紕漏的,即使是晉陽王最疼愛的大兒子,也不會有任何轉機。

於是趙靈修心如死灰,一病不起。

他病得很厲害,厲害到趙靈甫都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第一次,他對這個從小眾星捧月的哥哥,生出的不是羨慕,而是同情。

他去求母親,冒著被懲罰的危險,悄悄摸入了哥哥的房間。

那張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臉,昏睡在簾幔間,嘴裏不停念著胡話,他湊近,隻聽到了:“浮晴,浮晴……”

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呢,能讓哥哥心心念念至此?

好奇與心馳神往是從那時候就種下了,他那時天真地以為,哥哥最後總是能反抗成功的,能娶回自己心愛的姑娘,讓他也遠遠瞧上一眼。

但他錯了,他低估了父王的鐵石心腸,也低估了哥哥的決絕。

趙靈修在尋常的一天走了,帶著滿腔遺恨,離開了這個身不由己的世間。

他哭了一宿,半夜從噩夢中驚醒,直到那時才駭然發覺,連哥哥都反抗不了自己的宿命,他又能如何呢?

父王找到他,第一次露出不是厭惡的神情,而是種讓他毛骨悚然的笑意,他說:“修兒,從今天起,你便是父王的修兒了。”

他很害怕,但他想到了哥哥的結局,知道自己反抗不了。於是帶著滿心悲涼與認命,他被從暗處提到明處,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哥哥的替身,穿上喜服,從此像隻牽線木偶,注定以“趙靈修”的身份,走完自己終將受囚的一生—

可是,大婚上,浮晴出現了,乘巨蟒而來,一襲杏黃衫子,哥哥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浮晴出現了。

她向他伸出手,問他:“你願意跟我走嗎?”

(九)以他的死換她的生

“我那時像受了蠱惑一般,情不自禁,你就像道突然出現的火光,讓我拚著被燒盡的危險也想要去追逐……”

山頂上,有金燦的朝陽一點點升起,雲海翻湧,趙靈甫抱著淚流滿麵卻無力動彈的浮晴,癡癡看著,唇角微揚。

“說到底,我是太貪心了吧。”

做了晉陽王府二十年見不得光的影子,看見一點點溫暖與自由,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用另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身份,貪戀地沉浸在夢中,自欺欺人地不願醒來。

但夢終究隻是夢,後來日漸孱弱的身體到底無情地喚醒了他,不是什麽遺留下來的病根,而是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晉陽王下了奇毒。

為了控製一隻聽話的木偶,總是需要用點兒手段的,而對於他這個早該被掐死、天生克六族至親的“煞星”,晉陽王是沒有任何憐惜與不忍的。

“我一直懦弱地活著,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抗,直到遇見你,我才知道,外麵的一方天地是多麽廣闊……”

他也奢望過海闊天空的那種生活,但心底終究太清醒,如果不是父王對他一再相逼,甚至想要浮晴的命,他也許還不一定會下定決心,走上一條曾經連想都不敢想的路。

“從初春到深秋,有妻有家的一段美好時光,多麽劃算啊,我已經很知足了。”

山風掠過長空,吹動著趙靈甫的衣袂發梢,他低頭為懷中的浮晴拂去淚痕,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

死局逢生,以他的死換她的生,從此菩提山中,他的龍女,能如他所祈願的那般,馭蟒自由行在天地間,同他們的孩子,平安喜樂到老。

真是……再劃算不過,再圓滿不過。

“唯一遺憾的是,你能叫我一聲靈甫哥哥……就好了。”

風掠山嵐,燦爛的朝陽下,趙靈甫仰頭癡癡地望著,鮮血一點點漫過唇邊,落至浮晴淚濕的長睫上。